第八章:我的高天厚土——懷念慈母

母親的突然去世,給我帶來的悲傷和遺憾,一直無法平復。

2003 年執行飛行任務之前,由於訓練緊張,加之那時家裡的經濟條件和住房條件不夠好,父親母親一直住在綏中,有幾次來北京,還大多是因為要給我幫忙照顧生病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而且都來去匆匆。執行任務回來後,我想,過了一段時間的忙碌後,稍稍安定下來,就把父親母親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一來北京的生活條件畢竟更好些,他們能得到更好的照顧,二來我能更多地盡盡孝心,讓兩位老人享享清福。

2005 年 3 月,母親因感到頭暈來北京做檢查。母親的身體一向很好,雖然年紀大了,但沒什麼病,所以很少去醫院,也一直沒做過正規系統的體檢。我考慮乾脆藉機給母親做個全面檢查,就帶她到了306 醫院。

我白天忙於訓練和工作,晚上會到 306 醫院陪母親聊聊天。她對我說,這裡的醫護人員都對她特別好,什麼事情都考慮很周到,知道她是我的母親,大家就來找她問我小時候的事.我的朋友也告訴我,體檢的數據顯示老人身體狀況良好,很健康。朋友感歎,老人身體好是兒女的福氣呀,你真是有福之人哪。

母親在醫院的前兩天,一切都很好,預計第三天體檢全部結束,我下午下班之後就去接她回家。但就在第三天下午,我突然接到 306醫院院長的電話:「利偉,你來醫院一趟,老人的身體出了點情況,在急救室。」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儘管平時遇事十分冷靜,這時也忍不住有些焦急:「怎麼會在急救室,什麼情況?」

他說:「不知什麼原因引起的昏迷,正在搶救。」他又擔心我路上的安全,加了一句,「你別著急,可能問題不大,你來一趟看看。千萬別自己開車。」

我等不及司機把車開來,看到車正停在辦公樓外,便直接發動汽車,疾馳出門。我想不出母親發生了什麼事,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是吃什麼東西吃壞了?還是什麼藥物過敏?母親一向身體很好,不會有大事,但為什麼會進了急救室?從航天城拐上北清路,又上了八達嶺高速,我腦子裡閃著種種疑問,以最快速度趕到了 306 醫院。等我到了才發現,情況比院長說得嚴重,也比我想得嚴重。母親已經陷入深度昏迷,所有救治措施全上了,但情況並沒有好轉。

最終,母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再沒有睜開眼睛,再沒能說一句話。我握著母親慢慢變涼的手,一聲聲叫著,心如刀割,忍不住大放悲聲。我不相信母親就這樣離開我,沒有和我見上最後一面,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話。母親這樣突然去世,在很長時間裡,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想念她的時候,覺得母親還活著,就在遠方的故鄉,只不過沒有和我一起生活而已,似乎我還能像以前那樣,給她打個電話,再像往常那樣聊上一兩個鐘頭。

自從當兵離開父母,我一直保持著按時和家裡聯繫的習慣,以前是寫信,後來就是打電話。1998 年成為航天員以來,平時無論學習訓練如何緊張,自己在什麼地方,我都會在每週的固定時間給父母打電話,既問他們平安,也報我的平安。父親在電話裡往往說個三言兩語,大多數是我和母親說話,常常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那時收入不高,每個月電話費是挺大一筆開支,為了節省,也為了能和母親多說說話,我買了一張收費便宜的 IP 電話卡。

母親的性格恬淡,參加的社會活動不多,心裡就是裝著我們姐弟幾個,我是最讓她操心的一個。給她打電話,大部分是聊生活上的事,比如說對孩子的教育,包括我的訓練和家庭生活。家裡一些親戚朋友的事情我也是從母親那裡得知的。母親是我最好的傾訴者。訓練上的一些困難和困惑,我都會在電話中向她悉數「匯報」。再堅強、再陽剛的漢子,在母親面前都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童;再沉重、再巨大的擔子,在母親面前都能輕鬆卸下。一個孩子對母親的傾訴,是對生活壓力的一種釋放;母親寬厚包容的傾聽,是對孩子最大的支持。給母親打電話,成了我的一種習慣,也成為我心中的精神依賴。

綏中老家的電話總是被母親擦拭得很乾淨。我知道她在那邊等待著電話的響起,等待著我在聽筒裡喊出第一聲媽。

有時候天南海北什麼都聊,出去執行任務,或是療養,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會第一時間告訴母親。小時候,父母是保護我的翅膀,是教育我的第一任老師。長大後,我成了父母的耳朵和眼睛,兒女走多遠,就把父母的心牽扯到多遠。

很多事情我都會徵求母親的意見,比如孩子上學應該上哪個學校,孩子又頑皮不聽話了怎麼辦。母親是教師,經常會告訴我對孩子的教育方法要得當,不能管得太嚴,不能打孩子。

也許是母親年紀大了以後脾氣更加溫和了,也許是隔輩人會更加喜愛,母親和我兒子楊寧康的關係特別親密。總是疼不夠,看著孫子就眉開眼笑,覺得哪裡都好。

因為訓練的原因,我不經常在家,回去一趟,見著兒子哪裡不好了就會說他,母親就會教育起我來,說孩子就應該這樣,你小時候比他還淘呢。寧康這樣,至少他不惹禍,你小時候,還經常讓大人著急呢。

我就只能頻頻點頭,說:「您教訓的是。」其實心裡偷著樂,看著祖孫兩個其樂融融,享受天倫。

我妻子身體不好,我又在外執行任務時,家裡就由父母來照顧。往返綏中與北京的車票,家裡攢了好多。在航天城的班車上,母親是年紀最大的乘客。從我兒子上幼兒園開始,只要母親在北京就是她接送孩子,寧康上小學一、二年級時,許多時候也是母親來接送,看著滿頭白髮的母親在班車上我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但母親說,放學時,看見寧康張開雙臂像小燕一樣向她奔來,她所有的勞累都能一掃而光。

每年國慶或中秋前後,是北京一年四季中氣候最宜人的季節,我會讓妻子把父母接到北京住一段時間。雙休日,我能夠回家,就帶著父母到各個公園和諸多旅遊景點去看看。記著到市場上買父母愛吃的東西,晚上做幾個可口的好菜,陪他們說說話,照顧他們休息。晚上只要在家,我會帶著兒子給父母倒熱水燙腳、揉背。

母親知道我的訓練任務重,學習緊張,不捨得讓我太辛苦,見我在家待得時間長了,就會對我下「逐客令」,讓我趕快回去,生怕影響我的精神和體力。而且在北京住不多長時間,他們就要回老家。後來她對媒體說:「我們每次去北京只住十天半月,因為利偉孝心重,我們在他總要陪著,這對他肯定有影響。為了支持兒子,我們每次就早些日子趕回老家。」

父親母親給我們生命,為我們操勞一生,其實我們能為他們做的十分有限,如果論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是不可能報答得了的。所謂盡孝心,只是盡可能抽出時間多陪陪他們而已。縱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付出,父母還在擔心是否給我增加了負擔,是否對我有不好的影響。其實,即使是在最近這些年裡,我並沒有為他們做過什麼,反而是年邁的父母對我幫助更多。就他們來北京的次數說,最多的不是接他們來玩,而是他們來為我操勞。尤其是玉梅因腎病住院時,恰逢我進行封閉訓練。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和父親一起星夜趕到北京。母親每天守在玉梅的病床前,父親就每天接送小寧康上學。我兩周過後見到他們,兩人都瘦了一圈。

在航天員訓練期間,我們每四年有一次探親假。2002 年春節,我回到綏中老家住了十多天。父親專門買來一雙啞鈴和一個拉力器,還問我能不能用普通轉椅代替訓練轉椅,以便我在休假時也不耽誤訓練。而母親專門買了一本介紹宇航員飲食知識的書籍,就按照上面的食譜,每天做符合要求的飯菜給我吃。

在首飛之前,家鄉的人並不知道我是航天員,只知道我是一名戰鬥機飛行員,常年在部隊,很少能夠回家。父母平時很儉樸。只要看到母親在菜市場買了很多菜,鄰居就會問母親:「利偉要回來探家了吧?您給兒子做什麼好吃的啊?」母親就會笑笑:「也沒什麼好吃的,做點小魚小蝦他就特別高興,特別愛吃了。」家鄉的人們覺得飛行員待遇很好,身體好,一定是吃得好,所以有很多人見到我母親都會這樣問。

我那會兒探家時也會陪我母親去菜市場,買一些螃蟹、皮皮蝦。大螃蟹貴,捨不得買,就買小的。因為家鄉鄰海,距離興城和北戴河很近,飛行員時的戰友和同學只要在附近療養都喜歡往我們家跑,一來就是十幾二十個人。我母親都會用一盆皮皮蝦和螃蟹來款待大家,然後做魚給大家吃,有時候還會喝點酒在家裡面熱鬧熱鬧。那些戰友和同學雖然母親過去都沒見過,但是每個人她都知道,因為在家信和電話中,她早已與他們熟識。

每個母親都知道自己的孩子最愛吃什麼。卻並不是每個孩子都瞭解母親的口味和愛好。母親做的魚特別好吃,讓我這個門外漢來形容的話,既不是燉的,也不是澆汁,而是用油煎一煎,又加些醬油醬一醬。妻子玉梅得了母親手藝的真傳,現在我家做的魚永遠有「媽媽的味道」。

我知道母親喜歡或是盼望著我能陪她一起去買菜。當我攙扶著她走在路上時,我能感覺到她作為一個母親的驕傲。母親教了 30 多年的書,認識好多好多人,有她的同事,更多的是她的學生。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會碰到熟人,大家見面都會跟我們很熱情地打招呼,寒暄之後是對飛行員職業的羨慕和嚮往,更是對母親的欽佩。

他們會說,母親教育出了一個好孩子。這也是讓我母親引以為傲的。畢竟飛行員是一個特殊的行業,不單單自己兒子身體健康,而且是一名讓人尊敬的軍人。同時,飛行學院畢業當飛行員就等於上了大學,作為一個老師來講,這是她心目當中很盼望的。

我不知道在母親心裡,我是不是一個完美的兒子,但我相信,在母親的心裡,我是優秀的,是她引以為傲的。所有的母親都愛自己的孩子,但實際上,在首飛之後,當我面對更多的榮譽與鮮花時,母親卻從沒有炫耀過自己的兒子。我依然記得兒時母親給我講過的《三個兒子》的故事:

三個媽媽在井邊打水,因為水太重,三個媽媽就在歇息時談起了自己的兒子。一個媽媽說:「我那兒子靈巧,又有力氣,誰都比不過他。」

第二個媽媽說:「我那兒子唱起歌來賽過黃鶯,誰都沒他嗓子好。」

第三個媽媽呢,什麼也沒說。兩位媽媽問第三個媽媽怎麼不評價自己的兒子,第三個媽媽說:「有啥可說的?他沒什麼出奇的地方。」

三個媽媽打了水,提著水桶回家。路上走走停停,累得直不起腰來。忽然,迎面跑來三個孩子。

第一個孩子跑到媽媽跟前,媽媽說:「看看,這就是我的兒子,翻著跟頭,像車輪子在轉,真好看!」

第二個孩子跑到媽媽跟前,唱起歌來。媽媽說:「瞧,這就是我兒子,唱起歌就像黃鶯一樣,真好聽!」

第三個孩子跑到媽媽跟前,接過媽媽手裡沉甸甸的水桶,提著走了……

我清楚,無論我有何成就,有何榮耀,在母親面前,我都該是那個幫母親提水的男孩。

我執行飛行任務回來後,各種榮譽接踵而來,父親母親也成為各界人士關注的焦點。在家鄉,政府、企業和各個階層的人上門看望他們的絡繹不絕,除了大量的讚譽之辭,也送來各種各樣的慰問品和生活用品,除了食品,還有傢俱、電器等等。父親母親在熱情招待各方人士的同時,對所有送來的東西一概拒收。半個多月後他們實在無力應付,就悄悄離開了縣城,躲到了農村老家。

在我小時候,因為父親工作忙,又經常出差,家裡主要靠母親操持張羅,她帶著姐姐、我和弟弟三人,安排我們的吃穿和學習,十分辛苦。

那時母親在中學裡教書,我就在那所學校就讀,弟弟上幼兒園。因為學校離家很遠,每天清早,母親需要很早起來。她不會騎自行車,就讓我和弟弟一個坐在前面,一個坐在後面,推著我們,走一個小時才能到學校。放學後,自行車上除了弟弟和我,還多了一個大大的袋子,裡面是教科書和作業本,全家吃過晚飯後,一切收拾停當,母親就開始在燈下批改作業,而我就在一旁看書。我腦子至今有個清晰的畫面:在冬天,屋子裡的火爐閃著光,母親和我們就圍在爐旁,一邊取暖,一邊寫字看書。

母親是個好老師,教學特別認真,希望自己的學生是最好的,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績優秀,為此把全部心血用在了學生和孩子身上。她告訴我,在學習方面,不能有半點虛假,要提高成績,除了一門心思苦讀,沒有捷徑可走。她告訴我,要多做事,少說話,要達到最好,光努力還不夠,還要摒除雜念。

母親在我心中有近乎完美的形象,她的衣著從來都是乾淨整潔的,整齊的短髮,兩側用卡子別在耳後。舉止嚴謹,眼底有種平淡和安靜,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而在做事情時,又聚精會神,不知疲倦。我從來沒見母親抱怨過什麼。

熟悉我和母親的人說,無論是從相貌上看,還是就氣質與心性上說,我都比較像母親。的確,母親是我從小到大最敬愛、最珍視的人。從懂事起,我就下決心,一定要讓母親為我驕傲,我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的生活。

我想,作為她的兒子,成為首飛航天員,我做到了前者,但是,後者卻沒能實現,而且今生再也沒有機會了。這是我無法彌補的遺憾!

現在每當我拿起電話想給老家打電話時,我的心裡就一陣陣酸楚,母親已經不在,最懂我最愛我為我操勞了一生的那個人走了,我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有一次,一群好朋友為我過生日,他們讓我唱首歌,大家說,在你的生日應該唱一支歌送給母親,因為每個人的生日都是母親最辛苦的日子,我於是唱了一首歌送給母親的歌《懂你》,我唱得非常投入,我想,遠在天堂的母親一定聽見了,因為她不會忘記兒子的生日。

《天地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