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曹操殺呂布

    呂布遭擒

    隨著中原局勢轉變,北方大地突顯出袁紹、曹操兩大割據陣營。

    袁紹擁冀、青、幽、並四州之地,兵馬十餘萬,具備軍事上的優勢;曹操奉迎天子建立許都,掌握朝廷詔令,佔有政治上的先機。兩家雖因遷都問題而決裂,卻都還被眼前艱巨的攻城戰羈絆。

    袁紹久攻易京公孫瓚而不下,曹操圍困下邳呂布而難克,誰能先一步解決眼前戰事,誰就能提前準備決戰。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二月,徐州下邳城已四面楚歌。為了攻克這座三層牆的堅城,曹操掘開城西泗、沂兩條大河,將滾滾洪水引入了下邳城。

    這天清晨,呂布手握方天畫戟,斜倚在白門樓的女牆邊,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神情疲憊滿臉無奈。三個月的守城戰打下來,他早就沒了昔日的瀟灑氣魄,原本白皙俊美的臉爬滿了凍傷與皺紋,藍隱隱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灰暗,眉毛、睫毛上結著晶瑩的冰霜,紫黑的嘴唇因為抑鬱和嚴寒迸出一道道乾涸的龜裂,時而往外滲血……他早已不是那個所向披靡的「飛將」了。

    舉目向城外望去,下邳以外方圓數里成了一片湖泊,水已有四五尺高了,雖到了冬季枯水期,但泗、沂兩河的涓涓細流還是順著渠道不停地灌過來。冰涼的河水淹沒了溝塹、覆蓋了草木、堵住了城門,甚至有些地方已經出現冰凌,四下一片死寂。而在這片湖泊的外圍,還有黑壓壓的曹操大軍。營連營寨連寨,旌旗似麥穗,槍戟如密林,把孤城死死困住。又是水淹又是兵困,連隻老鼠都鑽不出去。

    呂布嗟歎一聲,扭頭又往城內看。城裡的水也有兩尺深了,但更為可怕的是,城裡的水是死水。前兩個月還能動員城中軍民淘水自救,可時至隆冬河水已冰涼徹骨,不少兵士在這樣的水中撲騰半日,出來再被寒風一吹,腳趾頭都凍掉了!淘水一旦停下,死水就開始結冰。起初是在城牆的死角、空闊的街市,隨著天氣越來越冷,結冰的面積也越來越大,後來下邳內城儼然凍出一大片一大片的冰坨子。民房、復道、街市甚至縣寺都被凍住了,軍兵百姓只得轉移到各個城樓上,在撒氣漏風的帳篷裡苦苦支撐。最危險的是下邳裡面兩道圍城的城門還開著,長時間的浸泡和冰凍門板都翹了,想關都關不嚴實。城上的軍兵百姓擁擠不堪,城下又沒有大門做抵禦,這意味著裡面的兩道城完全失效,曹軍只要攻破外城,整個下邳就會陷落!

    一切努力都已嘗試,呂布實在想不出任何辦法了,糧食所剩無幾,下邳陷落只是時間問題。默然觀望良久,他無奈地搖搖頭,拄著方天畫戟回轉樓閣,一邊走一邊打量那些仍舊堅守的將士。日以繼夜提心吊膽,熬得他們眼窩深陷,加之食不果腹天寒地凍,冷風襲來吹得他們直打晃。而在腳畔還有一大堆屍體,戰死的、病死的、餓死的、凍死的,衣甲被剝去供活人御寒,赤條條的屍身堆在城垛邊,凍得冰涼梆硬,等待充作抵禦曹軍的滾木礌石。還有幾個兵抵不住寒冷,蹲在樓閣門口,一邊搓著手,一邊議論戰事。

    其中一人戰戰兢兢道:「你們聽說過沒有,當初曹操滅張超,張超老部下臧旻在東郡舉兵援救,結果被袁紹大軍圍在城中,生生困了一年。最後糧食馬匹都吃盡了就開始吃人,先吃死人後吃活人……」

    傾聽者無不惶恐,有人悚然道:「俺寧死也不吃人肉!」

    「你不吃也好,到時候我們吃你。」也不知誰接了一句。

    又有人接口道:「哼!吃人算什麼?兗州鬧蝗蟲時我也吃過人肉哩!可這回不一樣,咱叫曹操困住了,吃到最後也跟臧旻一樣,城池陷落都得死!」

    「我可不想死……我家鄉還有老娘呢……」

    「俺也不想死,俺那婆娘在并州苦候十載。要是在這兒死了,她跟俺那娃可咋辦呢?」

    「別想了,興許早跟別人跑了。」

    還有人壓低聲音道:「反正城池早晚要破,與其等死不如逃出去投降呢!」

    「對!咱當兵的又跟曹操沒仇,他有賬找呂布、陳宮算去!」

    「晚啦……當初圍城之時就該投降,現在曹操還能饒了咱們嗎?左右不過是一死。」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惶恐不安,忽一抬頭,看見呂布正默默無言地站在旁邊,都嚇縮了舌頭,這些話惑亂軍心,按律是要殺頭的。

    哪知呂布只是搖頭歎息,充耳不聞邁步進閣。他很清楚,殺了這幾個人能管什麼用?堵得住嘴巴堵不住心眼,不過枉害幾條性命罷了。若按他的心思,戰無可戰逃無可逃早就該降,興許曹操看在他當年刺董有功的分兒上能饒他一命。可陳宮、高順誓要魚死網破,呂布已經約束不住他們了……

    他剛邁進門,忽聽背後一陣喝罵:「他媽的!不好好守城,在這兒縮頭取暖,若是曹兵涉水攻過來怎麼辦?該回哪兒給我回哪兒去!」呂布回頭觀看,見高順正揮舞皮鞭狠抽那幾個兵。諸兵丁被打得四散躲避,不得不拿起弓箭回到女牆邊。

    這時衣衫襤褸的陳宮也走上城來。經過三個月的抵抗,他的衣衫又髒又破,早已看不出本色,因為凍傷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面如枯槁鬚髮干黃,但眼中兀自戾氣不減,張著嘶啞的嗓音道:「高將軍,趕緊叫士兵把城門加固一下,木頭都叫水泡糟了。」

    高順輕蔑地斜了他一眼:「尋我做什麼?你直接傳令好了。」時至今日他們還是不能化解兗州、并州兩部的宿怨。

    陳宮喉頭咕噥了一下,無可奈何道:「宋憲、侯成這幫并州兄弟不聽我的號令,還是勞煩您跑一趟吧。」

    「莫說是你,昨天侯成還給我臉色看呢!」高順轉過身,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道,「再說這天寒地凍的,你叫他們怎麼加固城門?餓著肚子還能在冰水裡撲騰嗎?」

    陳宮歎了口氣:「只要在城門上潑水就行了。天這麼冷,潑上水城門就凍住了。」

    高順一陣苦笑:「那管什麼用?再過兩月天氣轉暖,冰都會化開。到時候不光是城門,城牆這麼一凍一化,地基也鬆動了……反正咱終究難逃一死……」說話間眼中露出一絲絕望。

    陳宮搖搖頭,堅定地望著高順:「咱們尚有一線生機。曹操北邊仍有大患,倘若袁紹消滅公孫瓚轉而攻曹,下邳之圍自解。咱們只需再堅持個把月,局勢定有變化。」陳宮親眼目睹了邊讓、袁忠、桓邵三人的慘死,自那時便決心誓死與曹操為敵,對形勢利害研究得很透。

    高順不似陳宮看得長遠,只是惱於陷陣營兄弟亡命沙場,抱定了同生共死之心,對任何預計都不奢望,只冷笑道:「哼!但願如你所言吧……」拋下這句話提袍下城去了。陳宮哀歎一聲,扭頭恰與呂布四目相對。兩人一般的無奈,都沒說什麼。

    呂布腳步沉重走進樓閣。由於縣寺遭水淹,他的家眷也已移居到這裡,妻子女兒僕婦親兵,連與他私通的秦宜祿的老婆杜氏也在其中。一干女眷哭哭啼啼,弄得呂布越發心緒煩亂。他頹然坐到妻妾中間,摩挲著眉毛上的冰凌。一旁的秦宜祿忙捧上碗水——秦宜祿倒不介意杜氏被呂布霸佔,只要自己安然無恙,一頂綠頭巾又壓不死人!不過他早就預感到呂布終將敗亡,曾暗地與劉備、關羽溝通,承諾把杜氏轉獻曹操,換取自己這條性命。可現在杜氏被呂布把得緊緊的,他即便能僥倖逃到曹營,獻不出美人還是難求活命,所以只能等待時機。

    呂布把水喝了,望著空空的碗底慘笑道:「也不知還能守幾日。」

    秦宜祿脅肩諂笑道:「曹賊不過一時得勢,將軍福大命大造化大,怕他何來?只要耗到老賊退兵,憑您的胯下馬掌中戟,追上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天下多少英雄豪傑經不住馬屁,呂布明知這是故意奉承,但心裡還是踏實不少,眼珠一轉,問道:「那糜氏可曾給我看守好?」糜氏乃劉備之妻、糜竺之妹,襲破小沛時被高順俘獲。

    秦宜祿諾諾連聲:「好著呢!我囑咐過了,誰都別想動那婆娘一根毫毛。」

    呂布放寬了心:「嗯。一定要好好照顧,絕不許任何人騷擾怠慢。」并州兵燒殺淫掠一向肆無忌憚,但呂布卻嚴令保護糜氏。他存著城破之日乞活的念頭,若是得罪了糜氏就跟劉備結了仇,關鍵時刻劉備在曹操面前說幾句壞話,他很可能就人頭不保了。

    妻子嚴氏兩眼垂淚嗚咽不止,杜氏懷抱兒子阿蘇低頭不語。呂布張開雙臂一左一右把她倆攬到懷裡,在她們鬢邊喃喃道:「美人莫怕,但得一日快活且得一日快活吧。待到城破之日,倘曹操不忘舊仇,我一死了之便是,絕不累你們受辱。」

    秦宜祿心內好笑——這等話也就騙騙婦道人家,到時候豈還由得你做主?見呂布欲跟他老婆親暱,秦宜祿這活王八趕緊轉身,到閣外迴避。哪知還未走到門口,就聽外面傳來一陣大亂。

    「擒呂布啊……擒呂布啊……」

    那喊叫越傳越近越來越大,似乎吶喊的人數還在不斷增加,其中夾雜著登城的腳步聲。秦宜祿眼前一黑——曹軍進城了!趕緊一溜煙躲到呂布身後。

    呂布突聞乍變猛然躍起,抓起方天畫戟奔至門外觀望,但見城下一片寧靜,冰水波瀾不興——不是曹軍是兵變!只這一錯愕間,已有十幾個守城兵挺著刀槍、紅著眼睛朝他殺來。呂布盪開掌中大戟用力一掃,立時斬飛兩顆人頭,口中怒喝道:「不掂量掂量斤兩就敢作亂!何人煽動你們?高順何在?陳宮何在?」其實這幾個兵也不知何人發動兵變,甚至連作亂的兵都沒看見,可他們早就不願守下去了,因而一聞喊叫立刻加入,想要趁亂立功。眼見呂布立斃二人,兩具沒腦袋的腔子還在地上手刨腳蹬兀自噴血,剩下的人嚇得腿都軟了,不敢答話,拋下兵刃就逃,更有一人躍過女牆跳城自盡!

    呂布驚魂未定,只覺喊聲鋪天蓋地震耳欲聾,又自白門樓兩端衝上無數兵丁,手持長槍大戟,神色猙獰洶湧而來。呂布之猛當真了得,掌中畫戟左一抽右一掃,眨眼間就將十餘人擊倒在地;有人前仆後繼,依舊命喪戟下;後面的再不敢靠近,慢慢圍了個扇面,但手中兵刃依舊指向他。呂布雖震懾住眾人,但心繫妻妾安危,始終不敢離開閣門一步,橫住大戟牢牢把門堵死。

    「將軍,此間勝敗已定,莫要再作無謂的抵抗了。」兵叢中人影晃動,并州部將宋憲擠了過來,但也不敢近前,隔著兩個兵與呂布說話。

    「是你?!」呂布詫異地盯著他,「你跟隨我十年了,為什麼背信棄義?」

    宋憲似有愧色,木訥良久才道:「就算是我背信棄義……但兄弟們都疲憊至極,實在幹不下去了。大家跟著您吃了這麼多苦,難道等到城破之日,所有人陪您一起死嗎?咱們……咱們投降曹公吧!」

    「堅守不降不是我的主意!」呂布倉皇四顧,「陳宮!高順!你們出來啊!」

    「別嚷了……」另一個并州部將侯成冷笑著擠了過來,「那兩個瘋子已被拿住,就剩下將軍你了。快快束手就擒吧!」

    呂布臉龐肌肉抽動了兩下,頓了片刻又強自微笑道:「擒了他們倒也不錯,反正我早有歸降之意。你們退下去,開城放曹兵進來,我絕不阻攔!」

    「這可不行。」侯成搖搖頭,「兵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陳宮、高順算什麼東西?您才是一軍主帥。不把您拿住,我們怎麼向曹公請降?再說憑您的勇力,若趁亂殺入曹營,我們可得吃不了兜著走啊!」

    宋憲顫抖著作揖道:「為了弟兄們,就讓大伙把您捆上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說到最後,語氣中竟有嗚咽之聲。

    呂布環視在場兵士,什麼并州人、兗州人、徐州人皆在其列,這些素來不睦的部屬這會兒卻空前一致,所有人都巴望著拿他請降呢!他不由得一陣愴然,有心放手服綁——可一旦束手就擒那性質就變了!陳宮、高順已被拿住,本來他可以自己領兵投降的,一旦服綁等於是兵變被擒,曹操處置的態度絕不會一樣。想至此他越發攥緊了戟桿,厲聲嚷道:「休想!要開城門只管開,大不了咱在這兒耗著,等曹公至此我自能分辯!」

    聞聽此言侯成也作了個揖:「您就疼疼弟兄們吧,乖乖服綁,別叫大伙費事啦。」

    呂布不答話,把大戟猛然朝前一挺,眨眼間竟將侯成盔纓挑落,嚇得眾人節節後退,倉促間又有兩人摔下城樓,慘叫聲驚得人脊樑骨發涼。呂布一陣冷笑:「想擒我嗎?拍拍胸口想一想,天底下哪個有擒我的本事?」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向前一步——擒呂布是為了向曹操求活命,倘若因擒他反送了命,那就大大不值了。

    見眾人盡皆披靡,侯成、宋憲也低下了頭,呂布頗感欣慰,剛要軟語撫慰再作商量,就聽背後閣內有人嚷道:「呂布!還不拋戟服綁,更待何時?」

    呂布一驚,但不敢回頭,橫過大戟側倚門框觀瞧——秦宜祿手持一把鋼刀,正架在嚴氏的脖子上!

    「你……你……」呂布怒不可遏,「放下刀!」

    「還是你放下吧!」秦宜祿見他欲要衝來,左手一把揪住嚴氏的髮髻,右手鋼刀更往她咽喉處緊貼,嚴氏的脖子上已割出一道血痕。呂布素來牽掛女眷,見此情形再不敢向前,咬牙切齒道:「你這卑鄙小人,焉敢要挾於我?」

    「末將也不願行此下策,但是兄弟們等著拿您立功呢。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可得向著大多數吶!」秦宜祿樂呵呵道。

    「呸!」呂布悲憤交加,「剛才你還口口聲聲說我是……」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秦宜祿收起諂笑,露出一副無賴嘴臉,「大家好歹跟了您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就真忍心叫大伙沒個好下場?只要您把戟一丟,滿天雲霧散!日後我們端起飯碗來先感激您的恩德。再者曹公大名鼎鼎聲威赫赫,大人不計小人過,也未必會把您如何。」秦宜祿翻臉比撒尿都快,還沒歸到曹營,先在人前說起諂媚話來了。杜氏在一旁早看得怒火中燒,放下孩子,向這個無恥的丈夫撲去。秦宜祿看都不看,一腳把她踢倒在地,冷笑道:「我的妻啊,你可別找不痛快,為夫我這條命還指望你幫忙保全呢!真把我逼到絕路上,我連你一塊殺!」

    嚴氏被刀挾制著,吱吱嗚嗚罵道:「你這寡廉少恥的畜……」

    秦宜祿不待她罵完,一措掌中刀,又在嚴氏脖子上劃了道小口子,惡狠狠瞅著呂布:「快快服綁!要不然我把她們都宰了!」

    呂布望著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霎時間心念一顫,手中畫戟「匡啷」一聲落地,仰面長歎道:「大丈夫生於世間,豈可累女子為自己受難!」這話既是感歎又是羞臊秦宜祿。可他明明已經拋戟,眾軍兵竟無一人敢過去上綁。還是秦宜祿乍著膽子喊了一聲:「還不綁他!等什麼呢?」

    這一言提醒了大伙,眾人一擁而上,靠前的十餘人手裡掐、膀子夾將其拿住。呂布決意服綁並不掙扎,但諸人心有畏懼互相較勁,一旦拿住誰都不敢再撒手,你一把我一把,忙活半天竟綁他不上。可真是人多打瞎亂,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推搡到外面女牆上,這才勉強把繩索套到他脖子上。呂佈伏在女牆上,看著自己的大旗被拋到城下,耳輪中儘是軍兵向對面敵人的呼喊聲:「擒住呂布了……我們投降……我們投降曹公啦……」他雖自願服綁,但卻不想死,也跟著拚命嚷道:「呂布歸降!是我率眾歸降自願服綁!你們不要喊錯了!」

    虎死不如鼠,已經綁了誰還聽他的,諸人兀自喝喊自己的功勞,沒人在乎這個片刻之前還被敬若神明的主子。呂布突見眼前寒光一閃,有件兵刃嗖地自城頭拋下——竟是他的方天畫戟!

    呂布欲要伸手抓住,但覺雙臂已被縛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那震懾過無數疆場、取過無數人性命的老夥計「撲通」一聲沉入水中,激起一道道漣漪向遠方靜靜散去……

    清算恩仇

    下邳外郭大門已被浸泡變形,投降的士兵拉都拉不開,最後大家亂刀齊下把這兩扇糟木頭劈了,這才勉強擠出城來。宋憲、侯成騎著馬,兵士押解呂布、陳宮、高順、魏種、畢諶等前往曹營請降。驍勇蓋世的呂布如今可受了罪,被扯去冠戴鎧甲綁得似粽子一般,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在水裡撲騰著;秦宜祿緊隨其後得意揚揚,手握皮鞭不住地抽打催促——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這夥人拖拖拉拉未離水坑,便聞戰鼓聲聲畫角齊鳴,二百虎豹騎衝出連營迎至水邊,一字長蛇陣列開,個個都是頂盔貫甲罩袍束帶,肋下佩劍肩背弓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站住!」兵叢中閃出督帥曹純,橫眉立目呵斥道,「王師營屯不得擅闖!」

    下邳降兵哪敢靠前,宋憲、侯成也只得自馬上跳到水坑裡,抱拳拱手忍氣吞聲道:「末將等擒獲反賊呂布,特來請降。方才在城上已勞煩斥候稟報過了。」

    「是我自願投誠的!」呂布趕緊分辯。

    曹純哪管這麼多,板著臉孔道:「來者盡數解去兵刃,一干降將罪將隨我往中軍大營聽候發落,兵丁暫在營外暫駐,不得隨意走動。」說罷將馬鞭一揚,虎豹騎二龍出水分列兩旁,閃出一條人胡同。

    宋憲等生怕發生誤會,早就命兵士把軍刃拋在城中,這會兒聽了曹純的話,索性把佩劍也解了丟到岸邊,帶領親兵拖泥帶水爬出來,架著一干俘虜隨曹純往裡走;其他降卒隨後也推推搡搡出了水坑,在虎豹騎監督下席地而坐,一聲不敢出。呂布被秦宜祿等人押著,踉踉蹌蹌走在最前面,但見曹軍連營一座連一座,每過一門都有將官把守,數不清的曹兵擠到轅門看熱鬧,一邊看一邊指手畫腳議論紛紛:

    「那廝就是呂布嗎?我都認不出來了……」

    「呸!這禽獸殺了咱們多少人,沒想到也有今天吧!」

    「什麼飛將軍啊?我看也算不得什麼,咱過去給他個耳光,看他敢還手不?」

    「赤兔馬呢?方天畫戟呢?原先那威風呢?耷拉腦袋了吧!」

    「這鳥人還活什麼勁兒呀!自己抹脖子不就完了嘛……」

    呂布垂著腦袋,任長髮遮住臉孔。昔日沙場上橫衝直闖八面威風,如今卻被一幫小卒指指點點恣意嘲笑,他實在是沒臉孔見人了。但他還不想死,他還不老、還有嬌妻愛女,最後一絲求生的慾望慫恿著他背負屈辱往前走。

    有的曹兵欺負人,隨手抓起石頭擲過來,生生打在他腦袋上,他低頭瞧路也不躲避。曹純見狀連忙斥責,這才把看熱鬧的人趕散。

    也不知行了多久,曹純突然翻身下馬。呂布甩甩頭髮抬頭一看,但見柵欄嚴密鹿角層層,轅門突門錯落有致,角樓箭櫓佈置得法,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好一座中軍大營!轅門敞開著,東面有參謀文士列班而立,西邊是將校督率鎧甲分明,兩旁甲士執戟而立,當中搭著一丈高四丈寬的玄布大帳,左有天使白旄,右有掌軍金鉞,帳前立著漢軍大纛,另有一面金邊金線的黑旗,上繡著「司空行車騎將軍曹」八個大字。

    呂布還未顧得上看別處,就覺背後一震,已被士兵推了進去。他睜著迷離的眼睛左顧右盼,曹營文武傲然而立全不拿正眼瞧他。跑過兩個虎豹衛士換了降卒駕著他往前走,兩邊人影盡皆一閃而過,恍惚見關羽、張飛、陳矯、徐宣、孫乾、簡雍等熟面孔皆在其中,劉備、陳登更是位列西首最前面,忽聽耳畔一聲斷喝:「呂布豎子也有今天!我恨不得食爾肉飲爾血!」他強自掙扎著扭頭觀瞧,見有個相貌俊雅的小將二目圓睜、咬牙切齒——乃是兗州宿將李典。

    呂布忐忑難安,昔日襲取兗州,先殺李乾後傷李進,與那李氏豪強結下大仇,這小子不攛掇曹操殺自己報仇雪恨才怪呢!隨即想到,又豈止一個李典,這營裡不知有多少人曾吃過自己的虧,今日若得活命看來並不簡單。

    兩個兵架著他繞過纛旗按倒在地,曹純進中軍帳通稟。少時間見帳中緩緩步出一人。此人身量不過六尺左右,頭戴鐵梁沖天冠,身穿紅緞錦繡深服,外罩灰白狐腋裘,腰橫玉帶,足蹬雲履,掛絳紫色長穗綬帶;再往面上觀瞧,此人四十多歲,白淨臉膛微有皺紋,三綹髯略有幾根泛白,龍眉鳳目眼光犀利,癟鼻厚唇稍帶敗相,但眉上那紅猩猩一點硃砂痣格外醒目——來者不是曹孟德又是誰?

    「屬下參見曹公!」滿營文武一併躬身施禮,那氣勢令人振聾發聵,呂布強打精神也跟著喊道:「罪將參見曹公……」

    曹操根本沒搭理,向曹純吩咐道:「下邳城已克,速速派兵阻塞泗、沂二河,莫再傷及城中百姓。」

    「諾!」曹純領令而去。

    呂布見曹操神色冷漠,便梗著脖子把髮髻往腦後一甩,擠出一絲笑容,假惺惺關切道:「明公可比昔日清瘦多了。」昔日他在董卓的酒宴上向曹操敬過酒,濮陽城對戰時曾把滿面灰土的曹操誤認為普通將校,下邳被圍也曾城上城下喊過話,兩人也可算是老相識了。

    曹操聽呂布一張口便跟自己套近乎,輕蔑地笑了笑,招呼軍兵搬來杌凳擺在帳門口。左有王必捧著功勞簿,右有許褚攥著虎頭矛,二人趨身攙扶其坐下,過了好一會兒曹操才搭茬道:「老夫是瘦了……只因擒不到你呂奉先,愁得我寢食難安,豈能不瘦啊?」

    呂布明知曹操這話是譏諷,卻不敢反駁,順情訕笑道:「明公何須愁苦?其實在下早有歸順之意。昔日管仲箭射齊桓公鉤帶,桓公繼位反用其為相,自此稱霸諸侯無敵天下。今日在下既為明公所獲,自當竭股肱之力,您以為如何呀?」

    「自比管仲,好大的口氣啊!」曹操聽他這樣說,不禁失笑,「你道早有歸順之意,為何負隅頑抗直至此刻才降?兗州之亂幾喪吾命,那也是你獻的股肱之力嗎?」

    呂布連忙辯解:「兗州之叛乃陳宮、張邈等所為,也是在下一時不察,誤以為張孟卓是個謙謙君子,因而辭別張楊提兵東入。後明公歸來,陳宮屢次挑撥,我騎虎難下才斗膽觸犯明公虎威。此事至今想來還頗為悔恨吶!」這話半真半假,陳宮、張邈雖是罪魁禍首,但他也曾絞盡腦汁推波助瀾,至於他說至今悔恨倒是大實話。

    曹操聽他推卸責任,手捻鬍鬚又道:「兗州之事暫且不論,你既到徐州依附玄德,為何又串通袁術突襲其後,搶了徐州地盤?」

    「此事不怪末將!」呂布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陶謙舊部丹陽兵謀叛,是他們的統帥許耽引我入下邳的。在下不過權領一時,後來派人把劉使君接回來了。在下也曾以徐州相讓,劉使君不肯接受才移到小沛屯駐。」下邳之亂的禍首許耽已在彭城戰死,呂布這番話死無對證。他接回劉備是為了聯手牽制袁術,至於讓還徐州不過假惺惺的表演,劉備當然不敢接受。不過娓娓道來絲絲入扣,倒也難以詬病。

    曹操自然明白其中癥結,也不再追究此事,又道:「也算你有理。但是既把玄德迎到小沛,為何兩番相襲又虜人妻女?」

    「都是陳宮挑撥離間所致!」兩襲小沛都是劉備挑釁在先,可如今人家已屬曹營,呂布自不敢得罪。他料定曹操不會寬恕叛徒陳宮,便把所有責任都往陳宮身上推,「在下視劉使君如兄弟,陳宮那好亂小人卻時有加害之心。至於明公所言虜人妻女,在下實在不敢!兩次攻克小沛,使君遺棄妻女而去,我都命軍兵保護起來,起居飲食皆由婢女伺候,未有絲毫怠慢。」

    聞聽此言曹操不禁瞥了劉備一眼,見這個素來舉止瀟灑神采奕奕的豫州牧低著腦袋,臉上閃過一陣羞紅。呂布也看見了,怕劉備惱羞成怒,趕緊另揀好聽的說:「在下雖襲了小沛,但是劉使君因禍得福,投到明公麾下,自此如魚得水忠心報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

    「好事?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既然歸附朝廷是好事,那你為何調兵阻我於彭城?又為何在下邳頑抗三個月?」

    呂布張嘴就來:「非是在下不降,乃是陳宮不識時務!這三個月裡城中一應事務都是陳宮、高……」他知道曹操愛惜武將,高順八成也會被其收錄,現在要把高順招出來,日後同在曹營效力關係可就不好處了,因而馬上改口,「都是陳宮搞的鬼……在下素有效力朝廷之志,也曾刺死董卓征討袁術,這些您都知道啊!」

    呂布將所有罪責推了個乾乾淨淨,彷彿他自己始終忠於大漢,一點兒錯都沒有。曹操又好氣又好笑,提高嗓門譏諷道:「奉先啊,能編出這一堆鬼話也真夠難為你了!」

    此言一出,眾文武笑得前仰後合。呂布左看看右看看,倏然收住笑容,傲然正色道:「明公不信末將之言?」

    「你呂奉先的話,只怕天底下無人能信了。」曹操語帶譏嘲。

    「那明公可信末將之勇?」

    「嗯?!」曹操一怔。呂布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看著他,語氣不似方纔那般圓潤了:「天下割據洶洶,許都立足未穩,四方狼煙尚待戡平。明公運籌帷幄用兵如神,末將能征慣戰縱橫沙場。倘明公為帥、末將為先鋒,必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何慮天下不平?到那時莫說是張繡、袁術之流,就是袁紹、劉表又有何懼哉?」

    「胡說八道!袁本初、劉景升都是咱大漢臣宰,老夫豈能與他們為敵,可不要亂講……」曹操雖口上這麼說,心思卻不禁活動起來。他自然不相信呂布這種人的操守,但呂布驍勇善戰卻是不爭的事實,若是能將其收於帳下,豈不是如虎添翼?曹操素有愛將之癖,對關羽、張遼那等人物頗為賞識,呂布這等勇武蓋世之人更是期盼已久,但收留呂布會不會埋下禍患呢?滿營諸將又會不會反對呢?對整個朝局又有什麼影響?曹操一時難以決斷,招呼衛士:「暫且將他推至一旁,先處置其他人!」呂布見這樣安排,情知其心念已動,沒等軍兵來推便自己站起來,大步走到西首劉備身邊,低聲懇求:「使君今為座上客,布為階下囚,就不能為我說兩句好話嗎?」劉備二目直視並不搭話。

    曹操見他向劉備嘀嘀咕咕,呵斥道:「軍中俘虜休要隨意囉皂!」

    呂布轉過臉訕笑道:「並非在下囉皂,只是我身上的綁繩太緊了,可否稍微鬆開些?」

    「縛虎安得不緊?」

    「布已為階下囚,豈敢隨便造次,還求明公准我寬鬆些吧。」

    曹操瞧他一臉討饒相,似無反抗之意,便要傳令鬆綁。身邊主簿王必拱手道:「主公請恕屬下多言……呂布乃勍虜也!其眾近在外,不可寬鬆。」王必顧及并州部張遼尚有部分兵馬流竄於外,倘若呂布趁亂衝殺出去,與張遼合到一處,那無異於縱虎歸山。曹操倒不以為然,如今呂布身陷此地,環伺著諸多猛將,又無槍無馬,即便有霸王之勇也逃不出了。不過瞧著他一臉狼狽相倒覺有趣,故意戲弄道:「呂將軍,吾本欲相緩,主簿復不聽,如之何?你就忍著吧!」

    呂布不敢強求,諾諾連聲退在一旁。又見兩個虎豹騎推推搡搡把高順弄了進來。高順氣哼哼來到營中,仰面看天誰都不理,有士兵呵斥道:「罪將跪下!」他硬是充耳不聞。兩個虎豹騎搶上前又是踢又是摁,高順的腿卻似鐵鑄的一般,就是不屈絲毫。

    「好了好了,就容他站著回話吧。」曹操擺擺手,他心裡還是頗為讚賞此人勇武氣概的,面帶微笑道,「高將軍,你的陷陣營好厲害,老夫深受其苦啊!」這是故意給高順一個台階下,哪知高順依舊面孔朝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曹操又接著追問:「將軍莫非還顧念屬下被害之仇?」高順面無表情,依舊不理不睬。曹操嚥了口唾沫,語氣嚴厲起來:「罪將高順,今日被擒可願歸降?」

    高順痛惜戰死的并州同鄉,恨曹操殺戮并州部下,恨劉備反覆無常,恨陳登陣前倒戈,恨陳宮好謀無斷,恨宋憲、侯成、秦宜祿賣主求榮,更恨呂布軟骨頭不爭氣!他感世上之人都無比骯髒,早就心若死灰,再無求活之念,索性一個字都不說。呂布見狀也趕緊跟著嚷道:「曹公問你話是給你臉面,怎不回答?你不想活命了嗎?」高順輕蔑地瞅了呂布一眼,隨即把頭一扭閉目等死。

    「可惜嘍……」曹操歎息一聲,喃喃吩咐道,「將他推出轅門斬首吧。」他雖愛才,但其才若不能為己所用,就要果斷除之!

    「哈哈哈!」高順忽然仰天大笑,「多謝曹公恩典!哈哈哈……哈哈哈……」任虎豹騎往外推搡用刑,他那笑聲依舊不絕。曹操連連搖頭,實不解此人何以如此執拗!呂布更是面色慘白,又哀痛、又惋惜、又恐懼、又自慚形穢。

    耳輪中只聽得一陣呼喝,魏種與畢諶被士卒架了進來,不由分說便已按倒在地。兩個人自知對不起曹操,都耷拉腦袋一言不發。曹操氣哼哼掃了他們一眼,先問畢諶:「令高堂可還安好?」昔日畢諶為兗州別駕,陳宮叛亂之時,他以老母為叛軍所質為借口向曹操辭行,臨行前口口聲聲說絕不背叛,可還是保了呂布輾轉至此。

    畢諶自覺理虧也不分辨,低聲道:「老母去年已過世,至今靈柩難以還鄉,不孝子罪孽深重……」說著話竟垂下淚來。

    曹操凝視他良久,甚覺情義真摯孝心可憫,又想起自己幼時沒娘,一輩子想孝敬母親都無從做起,頓時心軟了,歎道:「人皆道忠孝不能兩全,我倒以為推孝可以為忠,若不然曾子何以著《孝經》教諭後世?快給他鬆綁吧。」

    畢諶還在頓首哭泣,軍兵已將綁縛的繩索解開,他抽泣道:「不忠之人何以再輔明公。」

    曹操捋髯微笑,嘴裡叫的還是昔日官職:「畢別駕言重了。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你不說我也明白,必定是呂布、陳宮以令堂為人質,逼你入伙的吧?」

    畢諶聞他一語中的,更是伏地抽泣。呂布在一旁趕緊推卸責任:「與我無干,與我無干吶,此皆是陳宮的主意!」

    「待罪之人少要插口!」王必趕緊呵斥。

    曹操全不理會,面帶和藹看著畢諶:「卿雖居呂布營中,其心乃在漢室,我豈能怪罪?呂布曾私自任命張遼為魯國相,我看大大不妥。魯國乃禮儀發祥之地,怎可用一武夫擔任郡守?卿深明孝悌,我就表奏你為魯國相吧!」

    畢諶一愣——昔日為別駕,如今居郡守,這是有升無降;單單挑選魯國,既是褒揚又是警示,要自己時時刻刻謹記忠於國事慎於禮儀。想至此他頓首再拜:「謝朝廷之恩曹公之德,在下自當竭力以效社稷。」

    「起來吧……」曹操揚揚手,「散帳後去換換衣服,有什麼難處叫程仲德為你安排。」他知程昱昔日與之有些交情。

    畢諶拭去淚水卻不站起,又道:「在下還有一事相請……」

    「你想將令堂靈柩扶回兗州是吧?」還未說完曹操就知道了,「赴任魯國之事不忙,你只管先回鄉改葬老母,這場喪事一定要辦得十全十美,陪葬之物我幫你出。」

    「謝曹公!」畢諶這才肯起身,放眼瞧東首的掾屬中除了程昱、薛悌都不認識,便走到最後垂首而立。

    見畢諶歸班已畢,曹操臉色一變,厲聲喝問魏種:「姓魏的!老夫待你可薄!」魏種嚇得體似篩糠,戰戰兢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曹操待他確實恩重如山,舉他為孝廉、授他為從事,把他視為股肱心腹。可是兗州之亂時他卻被浩浩蕩蕩的叛軍嚇破了膽,糊里糊塗也跟著當了叛徒。曹操身在徐州還曾對部下誇口,天下人皆叛魏種也不會叛,沒想到被事實狠狠扇了一個嘴巴,氣得曹操發下毒誓「種不南走越、北走胡,不置汝也1!」

    現在他真被曹操拿住了,這還有何話可說?魏種自知生還無望,連句告饒的話都說不出口,恨不得把腦袋鑽到地裡,光剩下哆嗦了。

    曹操氣哼哼看著他,喝罵道:「膽小鬼!如此怯懦還能有何作為……鬆綁鬆綁!」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以為曹操非殺此人不可,沒想到卻為他鬆綁了。魏種更是驚得不知所措:「曹公……您、您這是……」

    曹操白了他一眼:「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看在你那點兒微末才能的分兒上,老夫就饒了你,且在我幕府當個掾屬吧。當年治理兗州你也多有建樹,怎麼會臨難投敵呢?真真可惡至極!」

    魏種聽他原諒,咧嘴便哭:「在下對不起您了……嗚嗚……日後必當……嗚嗚……」

    「哭什麼哭?」曹操厲聲道,「好好鍛煉一下你那膽子!別在人前給我丟醜,去去去!」

    魏種哆哆嗦嗦站起身,程昱早笑逐顏開地迎了過來:「老弟大難不死,來吧來吧……」將他引到了畢諶身邊。

    「恭喜明公收錄舊部。」呂布見縫插針逢迎道。

    曹操點著頭不住微笑,忽見轅門兵士又推來一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正是陳宮!他心頭頓生陰霾,面色又轉凜然,滿營文武頃刻間安靜下來。

    呂布方才雖有推卸罪責之意,但陳宮確是禍亂兗州的罪魁禍首。沒有他挑撥煽動,張邈也不會跟曹操反目成仇,也不會有張超、李封、薛蘭、許汜、王楷、毛暉、徐翕(xī)、吳資這麼多人造反,更不會有呂布入侵兗州、奪取徐州猖獗了這麼多年。曹操拿定主意要羞辱他一番,抬手道:「鬆開他……我得好好問問我的大恩人!」

    士兵解開繩索,陳宮不卑不亢面無表情往他跟前一站。曹操譏笑道:「公台,卿平常自謂智計有餘,今何以遭擒至此?」

    陳宮一陣苦笑,斜眼看看呂布:「只因此人不從宮言,以至於此。若其見從,亦未必為公所擒。」

    呂布連忙叫嚷:「胡說八道!曹公運籌帷幄,豈是你那微末伎倆可比的?」

    「不許插嘴!」王必再次喝止,「你怎這麼多廢話呀!」

    曹操見陳宮到這會兒還不肯服軟,又譏諷道:「公台以為今日之事當如何啊?」

    陳宮脫口而出:「為臣不忠,為子不孝,受死乃是應該!」他與高順一樣,抱著必死之心。

    曹操愈加冷笑:「卿如是一死,家中老母該如何?」

    陳宮仍是毫不猶豫:「宮聞將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老母之存否,全憑明公決斷!」他將曹操捧起來,使其不能再害他母親。

    曹操又問:「那卿之妻子又該如何?」

    「宮聞將以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祀,妻子之存否,亦在明公也!」陳宮依舊敷衍。

    曹操料他故作強硬,還要再出言相戲。哪知陳宮躬身一揖:「請出就戮,以明軍法。」說罷轉身就要出去領死。曹操心頭一顫,趕緊站了起來:「公台且慢!」陳宮充耳不聞,依舊大步流星往外走,幾個兵士連忙將其攔住。

    「公台,你……」突然間,曹操不知該說什麼了。從本心而論,曹操確曾將陳宮恨到骨子裡,但幾句譏諷的話出口竟將他逼上死路,心腸又不禁軟下來。當年曹操之所以能自任兗州刺史,全賴陳宮遊說州中官員,此後破黃巾、敗袁術多有建樹,他往昔的功勞也不小了。哪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助自己入主兗州的人是他,掀起叛亂險些逼得自己無家可歸的人也是他!可自己確曾一日之內殺死邊讓、袁忠、桓邵三位名士,確曾將朝廷任命的兗州刺史金尚逐走,累得其被袁術害死,也確曾屠戮徐州百姓,雙手沾滿了無辜的血……陳宮背叛並非全然未占道義。想至此曹操又羞又愧又惱又痛,忙向前幾步緩緩道:「公台,你這又是何必呢?其實我……」話說一半又打住了。曹操實不知該如何開口,絕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說這個叛亂元兇無罪,但是真把他殺了又覺不忍。陳宮要是能在這個時候跪地求饒就好了……

    陳宮背對曹操而立,眼睛直勾勾看著前方,回想自己的這半生,覺得既可悲又可笑。為了一群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叛變真的值得嗎?捨棄曹操保了呂布是不是瞎了眼?他想起與曹操初見時,曹操三言兩語就赦免了王肱;想起壽張縣鮑信喪命的那場奮戰;想起荀彧(yu)、毛玠不辭艱險趕來投奔;想起曹操只有三座縣城竟還能扭轉乾坤……曹操不愧為當世英雄,莫說這呂布,就連袁紹也比之遜色三分。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代志士豈能朝秦暮楚?豈能背負反覆之名苟活於世?他思想至此心頭悲愴,不敢回頭看曹操,生怕一回頭就忍不住向其低頭認錯。他把牙一咬,怒視眼前攔路的兵士:「讓路!在下引頸就戮,還不速速閃開!」

    曹操在後面聽得清清楚楚,知他心如鐵石不可挽回,竟不由自主潸然落淚,擺擺手示意軍兵讓路,喃喃道:「你我相交一場,從此生死相隔,就讓我再送你一程吧。」說著話跟在陳宮身後緩緩而行。

    滿營文武見此情形無不淒然。程昱、薛悌、魏種等久相識感觸頗多,憶昔同營效力之情,紛紛跟了過去;陳登、陳矯、徐宣料此恩怨已結,同在呂布帳下時的矛盾也從此化為烏有,便也隨著相送;就連素未謀面的郭嘉也追出了轅門。

    呂布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高順、陳宮慷慨赴死,越發顯得他的乞活甚是渺小,連忙又伏到劉備耳畔:「玄德,務必救愚兄一命啊!」

    劉備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只隨口道:「看情況吧。」

    呂布見他拒人千里,笑道:「玄德老弟,你妻女尚在下邳城中呢。你打了敗仗棄她們而去,還不是賴愚兄保護收留?看在我保全家小的面子上,你還不替我說兩句好話嗎?」

    劉備白皙的臉上又泛起了紅暈,眼睛一亮,笑道:「好啊!好!兄長性命包在我身上。」

    呂布見他應允,總算鬆了口氣,忽聽得三陣催命鼓響,料是高順、陳宮已然人頭落地。過了好半天,才見曹操低著頭茫然若失般踱了回來,後面程昱、陳登等人也是連連嗟歎各歸其位。曹操頹然落座,悵然道:「傳令下去,厚待公台家眷老小,護送至許都妥為安置。」

    呂布頗不識趣,又插了口:「恭喜明公剷除叛逆……」還未說完就見曹操惡狠狠瞪過來,馬上閉了嘴。他雖英勇蓋世,卻沒有安定天下的大志,豈會曉得曹操是何等胸襟?

    這時又聞參駕請罪之聲,宋憲、侯成等一干將校走進大營,跪倒在大纛之畔。曹操逐個打量他們,猛然看見秦宜祿也在其中,不禁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你們所擒者就是這幾個人嗎?」

    侯成前趨一步:「還有呂布家小……張遼領兵在外未能擒獲。」

    「徐翕、毛暉、吳資三個叛徒呢?」東平徐翕、山陽毛暉、濟陰吳資都曾是曹操統領兗州時的麾下郡守,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侯成嚥了口唾沫,作揖道:「吳資已於兩月前病死,徐翕、毛暉自彭城之敗就已逃亡,可能……可能是去依附臧霸了。」

    「嗯。」曹操面沉似水暗自思量——臧霸、孫觀、孫康、尹禮、吳敦、昌霸,這幫割據一方的匪人也要設法處置,弄不好在對抗袁紹時會變成大患。

    呂布不明就裡,還以為曹操怪罪侯成等辦事不力,趕緊又插了嘴:「明公有所不知,布待諸將頗厚,這幫人卻臨急而叛,毀了我歸附您的一片誠心,實在是薄情寡義!」

    宋憲、侯成聽他這樣說,驚得臉色煞白。哪知曹操卻忽然發笑,戲謔道:「待諸將頗厚?卿背著妻子,寵幸部下之妻,何以為厚啊?」

    「哈哈哈……」呂布與杜氏那點破事兒不少人知道,聽曹操當面道出,連投降的帶受降的全樂開了花,眾人目光齊向秦宜祿掃去。那活王八也真厚顏無恥,非但沒有羞澀之意,反跟著大夥一起哄笑,還道:「哪裡背妻,乃是連床而戰!」

    眾人越發大笑。呂布倒是一陣臉紅,迫不及待地跪倒曹操面前:「明公念刺董、討袁之功,就饒恕我吧!在下日後必定肝腦塗地輔保明公!」說罷連連磕頭。

    曹操還是猶豫不決。呂布雖是破敵利刃,卻是一把雙刃劍,留下他是福是禍還在兩可。抬頭間見劉備欲言又止,索性問道:「吾欲留奉先以為己用,使君以為如何?」

    呂布高興得都快笑出聲來了,剛才就跟劉備商量好了,有這個人情保下來,自己定是安然無恙了。他低頭微笑,等著劉備講情,哪知聽到的卻是——「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呂布的笑容霎時凝固了,扭頭問道:「賢弟說什麼?」

    劉備一臉不屑,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呂布推卸罪責反覆告饒,可這短短一句話就斷送了他性命!昔日丁原拔擢他於行伍之間,而他卻為了功名富貴手刃恩人;董卓認他當義子頗加恩惠,他又因為與婢女通姦刺死義父。這樣的人豈能信任?呂布愕然半晌,忽然跌坐在地破口大罵:「劉備豎子!你這大耳賊最叵信!忘了轅門射戟之事乎?三番兩次棄妻女不顧,還不是賴我保全?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呸!」劉備也變了臉,「你對我有何恩義?搶我徐州、兩襲小沛,你還有臉道恩義二字嗎?!」

    「你你你……」呂布氣得面似紫羊肝,渾身戰抖不休,身上緊縛的繩索嘎嘎直響,彷彿再用些力氣就要掙斷了。眾兵丁見狀趕緊一哄而上,使勁將他按住。他還欲再罵劉備,腦子裡突然一轉——罵劉備又有何用?我之性命乃在曹操掌中!馬上回頭看曹操。

    只是陡然之間,曹操已面帶騰騰殺氣,手中緊緊握著佩劍劍柄。可謂一言點醒夢中人,劉備之言深深觸動了他。他舉目四顧,見滿營文武個個都是一臉殺意,其中李典更是橫眉立目怒不可遏!曹操心中凜然——呂布與李氏有不解之仇,若將呂布饒恕,怎對得起九泉之下的李乾?還有戲志才,為什麼會被囚禁染病而死?那濮陽之火、蝗旱之災,兗州死了多少人?若是饒了呂布,拿什麼告慰死去亡靈?何顏面見兗州父老?接著又想到,呂布有刺董之功,天子至今不忘其義舉,倘若另有旨意頗加恩惠又當如何?不尊天子之意是為不臣,尊天子之意豈不是在董承等人之外再樹一個內患?還有,夏侯惇的左目也是這廝命高順突襲射瞎的!與張邈兄弟反目究竟是誰造成的?河內張楊與其同鄉深厚,將來與袁紹決戰之時,若呂布逃歸河內那當如何?呂布原先追隨過袁紹,要是給我來個陣前倒戈又該怎麼辦……霎時間,種種新仇、舊恨、猜忌、疑慮一齊湧上心頭!

    呂布只覺曹操的鷹眼陰森可怖,連忙辯白:「明公莫聽小人之言,在下真是誠心歸附,一片赤誠天日可鑒……」

    曹操再不願聽了,把手一揚:「推出去!縊死而後梟首!」

    呂布眼前一黑,只覺眾軍兵齊手拉扯自己。他本能地抗拒起來,掙扎著膀子,硬是不肯移動半步。許褚見此情形把大鐵矛一拋,也搶過去抓呂布,合眾人之力才把他拖將下去。呂布還不認命強自掙扎,口中大罵不止:「曹操!我呂布刺董有功,普天之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曉?當今天子賜封我為溫侯,乃有儀同三司之貴,獲假節之權比你還早呢!如今你一朝得勢,竟敢如此待我?!老子跟王司徒救駕時,你還在兗州忙著窩裡鬥呢!你有何資格殺我!」他越罵越凶,兩膀一使勁,竟將眾兵丁甩翻在地,連許褚都側歪著退了幾步。十幾個人拉不住一個上綁的呂布,這要是容他衝回來豈不是一場塌天大禍?曹操嚇得躲進大帳,王必張開雙臂堵住帳口,刷刷刷一陣抽劍聲,夏侯淵、於禁、樂進、徐晃、朱靈等都把傢伙拔了出來,十幾員大將把呂布團團圍住,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只能在中軍營裡將其亂刃分屍了。

    呂布不再向前,圓睜虎目環視眾人。諸將將他圍住,可誰都不敢出這第一劍。這傢伙勇猛過人,萬一出劍之時割斷了繩子,他臨死前來個困獸之鬥也夠大伙忙活的!正在僵持之際,忽聽有人一聲高呼:「諸位且慢動手!」

    郭嘉從人群裡擠過來,規規矩矩向呂布作了個揖,語重心長道:「呂將軍,在下有幾句好言贈與你這癡人,你可願聽?」

    「說!」呂布機警地環視眾將,隨口應了一聲。

    郭嘉娓娓道來:「你乃無牽無掛一併州漢子,陰差陽錯混入官場,又趕上亂世才橫勇一時。既無逐鹿中原之志,又無縱橫捭闔之才,落這樣一個結果還不是理所當然嗎?這輩子富貴榮華享受了,大風大浪也經受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即便苟活於世能解脫什麼煩惱?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只怪你自己錯走了路!難道英雄一世最後反受亂刃分屍之苦嗎?在下替你著想,還是乖乖引頸吧……」

    郭嘉這番話說得和風細雨,但呂布聽來卻不亞於當頭棒喝。他呆愣半晌,臉色青白交錯,似羞愧又似頓悟。終於,呂布停止了掙扎,乾笑兩聲,雙眼一閉,接受了眼前事實……大丈夫死固死耳,何必再同他們口舌爭辯呢?在戰場上天不怕地不怕,可玩陰謀詭計絕不是曹操、劉備這幫鳥人的對手,誰叫自己趕上這世道了呢?若一輩子在并州老家放馬牧羊倒也罷了,既然混上這條不該走的路,身首異處不過是遲早的事!早知如此何不在下邳城樓撞死,還要到此說這麼多的昧心話遭人恥笑呢?就算真保了曹操,他就會信任我嗎?天下未平還用得著我,等某一天大功告成,也難保他不會再下殺手!還是陳公台有先見之明,多活一天不過是多提心吊膽一天,算了吧……呂布思來想去,似乎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念念不忘的只剩下嚴氏、未成年的女兒,還有杜氏佳人,要托付曹操兩句,但轉念一想,求了又有何用?眼一閉氣一絕,活人的事豈還顧得上……

    呂布萬念俱灰歎了口氣,拋下那群緊張兮兮的曹營眾將,邁著高傲的步伐,坦然赴轅門受死。曹操哆哆嗦嗦藏在王必身後,見呂布默然而去總算是放心了,隆冬時節竟驚出一頭冷汗!
《卑鄙的聖人:曹操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