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曹操接收了呂布的赤兔和美人

    赤兔寶馬

    直到呂布頭顱懸於轅門高桿之上,曹操才算徹底踏實,吩咐將下邳降兵盡數收編,宋憲、侯成仍統舊部暫歸中軍聽調。滿營文武各行其是,單把劉備留了下來。

    「昔日周公求賢,一飯三吐脯,一沐三握發。咱們也要效仿一下古人。」曹操語帶興奮,「民間有三大賢,鄭康成、荀慈明、陳仲弓,惜乎鄭玄身在北海無法徵召,荀爽被董卓囚禁死於西京,陳寔去世已有多年。現有陳寔之子陳紀、嫡孫陳群居於下邳城中,聽說玄德曾聘陳群為從事,勞煩你替我引薦一番,若能將此父子徵入朝中,乃是一樁美事。」

    劉備聞聽此言心下不悅,陳群明明是他的舊屬,可經呂布那裡繞個彎就變成了「朝廷」的人,曹操分明就是挖自己牆腳。但身在矮簷下,不敢不低頭,佯裝笑臉道:「為國舉賢,乃在下職分應當,何談勞煩二字,明公折殺備了。」

    王必在一旁諫道:「下邳之水未退,況城內尚有呂布餘黨,主公不宜以身犯險,不如將陳氏父子請過營來相見。」

    曹操不贊同:「大賢面前豈可怠慢,我必要親自前往方顯敬重之意。再說陳元方已經六十多了,要他老人家涉水而出,豈不失了朝廷的一片仁愛之心?」

    王必又道:「此非軍國大事,大可推後兩日。待下邳一應事務安排已畢,洪水稍退,主公再去無妨。」

    「你曉得什麼?」曹操已面露慍色,「許都新立人心未穩,當此時節正該徵召賢良入朝,這般重要的事豈能推後?」

    劉備也順著他說話:「明公胸懷社稷,求賢若渴一片摯誠,王主簿怎忍阻攔?若顧及凶險,選些虎豹衛士留神保護也就是了。那陳氏素有賢名,能將這對父子徵入朝廷,不但是許都之榮耀,曹公之榮耀,也是你我之榮耀啊!」

    這幾句話把王必噎得無言以對,只好諾諾連聲。曹操甚覺劉備的話貼心,笑道:「還是玄德眼界高人一籌。你家眷尚在城中,此番入城順便將她們接回來,事不宜遲咱們速速動身。」說罷拉著劉備的手,親親切切就往營外去。王必見狀,趕緊請曹純點了三十名虎豹騎,付與許褚統領,護送曹操同往。

    諸人剛出轅門,就見關羽、張飛、孫乾、簡雍、趙雲、陳到等在譙樓下插手而立——他們見曹操單獨留下劉備,心中甚為關切,誰都沒有回營。劉備見此景趕緊呵斥道:「爾等不回去整飭軍務,賴在這裡做什麼?」曹操心裡清楚,擺手取笑道:「玄德莫要申斥,想必各位以為老夫要設鴻門宴,因而惦念你的安危呢。」

    劉備覺他語中帶刺,更加嚴厲地斥責道:「你們這些無用之人,難道我不回去就什麼事都做不來嗎?我陪曹公入城拜謁陳元方父子,順便將家眷接回。爾等速速回營,下邳雖定張遼未獲,務必謹守營寨,防備敵人偷襲。」

    關羽等人趕緊抱拳領命,趙雲欲要請命護衛,被簡雍一把拉住了。

    忽然又聞一陣馬嘶之聲——秦宜祿滿臉堆笑將赤兔馬拉了過來,要在曹操面前再表表功。

    赤兔非中原之種,乃是昔日董卓擔當西域戍己校尉(管理屯田,抵禦匈奴)時戰場所得,後又轉賜呂布,酬謝他手刃丁原之功。此馬雖屬汗血一種,但比之普通的汗血馬又強了百倍。蹄至背高八尺、頭至尾有丈二,渾身上下火炭般赤,並無半根雜毛,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躥溝跳澗步伐穩健,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呂布憑借此馬奮勇沙場耀武揚威,從關中一路殺到徐州,人也英俊馬也漂亮,因而軍中有諺「人中呂布,馬中赤兔」!

    秦宜祿恭恭敬敬把韁繩遞到曹操手裡,齜牙笑道:「赤兔乃萬里無一的寶馬,從前明珠暗投錯跟呂布,自今以後輔佐主公您踏平四海、效力朝廷,這才算是棄暗投明如魚得水!可惜這畜生不會說話,倘會說話必然高呼一聲『小畜生參見主公!肝腦塗地在所不辭!』」說著他竟還學著馬打了兩個響鼻。

    眾人見秦宜祿如此厚顏諂媚,都不禁側目。曹操這會兒倒覺甚是受用,輕輕撫摸赤兔的鬃毛,覺它通體溫順似無抗拒之意,更是說不出的喜愛。秦宜祿見縫插針:「神啦!真是神啦!我剛才牽它的時候可費勁啦!這也就是主公威風凜凜氣魄蓋世,才降得住赤兔。」他大拍馬屁絲毫不顧別人怎麼看自己。

    「哪有你說的這麼邪?」曹操白了他一眼,再觀赤兔面孔,眼中隱隱似有淚光,心下暗暗稱奇,喃喃道,「曾聞項羽被困垓下,烏騅馬哀嚎不已。赤兔二目帶淚,莫非也知主人已死?呂布雖是一介武夫,對此馬卻情深義重……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畜生尚有忠孝之節。可歎世間不忠不義之人,還不如披毛戴掌的畜生呢!」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饒是秦宜祿的臉皮賽過城牆,這會兒也叫他臊個通紅。

    「赤兔赤兔,且聽我言,須知世間有大義小節之分。呂布雖待爾深厚,但他本是亂世逆臣;爾乃大漢之馬,當效力於王事,助老夫戡平四海安定黎庶。須知大義面前當屈小節,大忠之人必棄小惠……」曹操一邊撫摸馬背,一邊給這畜生講大道理,猶如教訓孩童一般,旁觀諸人皆感好笑。

    說來也怪,幾句話說完,赤兔馬搖首晃腦一陣低鳴好像還真聽懂了。曹操哈哈大笑,靠前一步帶緊韁繩,縱身間已跨上馬背:「好馬!咱們走上一遭!」秦宜祿眼見曹操的裘衣坐在屁股下面了,想上前整理好,哪料曹操突然猛給一鞭,赤兔隨即奔起,掀起蹄子正蹬秦宜祿大腿上,所幸未脫鎧甲,還被踹出一溜跟頭——這才真叫拍馬屁反被馬踢!

    「主公!此馬凶悍,小心啊!」許褚可嚇壞了,趕緊和劉備撒腿在後面追。關羽、張飛等一堆看熱鬧的人也追了上去。

    曹操催動赤兔,一陣風般在營裡穿梭,所過之處兵丁將校無不撞得人仰馬翻。不過轉眼之間,已從正北突出曹軍連營,在空曠的荒野上奔馳起來。過了好半天,許褚等才氣喘吁吁追出來:「主公!留神此間尚有張遼餘黨,快回來!」人群中忽又多了一個郭嘉,高舉手版1道:「主公快快轉回!河內有緊急軍報到來!」

    秦宜祿一瘸一拐也追了過來,笑道:「郭祭酒,你急什麼?軍務雖急,也不在乎這片刻之功。主公這會兒正騎得高興呢!」

    郭嘉沒心思跟秦宜祿饒舌,兀自呼喊不休。曹操玩得高興,哪裡還顧得上他們?連連揮鞭打馬,只感赤兔健步如飛奮勇奔騰,左右景致一晃而過,迎面的氣流頂著眼睛直流淚,不亞於風馳電掣。他著實兜了個大圈子,更催赤兔躍入下邳四圍的水坑之中。霎時間辟辟啪啪一陣撲騰,馬蹄所過之處,濺起的水花足有一人多高;而赤兔兀自向前絲毫不怯,確是涉水猶如平地。曹操身登行伍以來,乘過的好馬也不少了。何進贈予的大宛馬,助他在長社大破黃巾;曹洪送與他白鵠馬,涉過汴河之水、濮陽之火,兩番救主;宛城危難之際,其子曹昂自捨性命將絕影馬獻上,曹操才得活命。那三匹也都是寶馬良駒,但跟赤兔比起來還是遜色不少。

    曹操馳得痛快,許褚、郭嘉等卻瞧得揪心,兀自吶喊不絕,卻見眼前彷彿閃過一道紅旋風——赤兔已然載著曹操奔了回來。韁繩提縱之間,赤兔馬前蹄躍起,嘶鳴咆哮之聲響徹天際,好似蛟龍入海。它這一鳴過後,忽聽曹營周匝所有戰馬都跟著叫起來,馬嘶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痛快!」曹操跳下馬來。

    秦宜祿離著老遠就大放溢美之詞:「主公神威當世無雙!有赤兔相助,掃蕩天下所向披靡!」

    曹操卻歎息一聲道:「此馬雖好,但需配得將中魁元,兩軍陣中斬將破敵。若是給老夫騎乘,那可就成了大大的廢物了。」秦宜祿馬屁不絕:「瞧您說的,雖有將中魁元,還不是得聽您的調用?」

    曹操根本不理他,伸手接過郭嘉掌中手版:「何事如此要緊?」

    「河內張楊提兵臨河,欲為呂布報仇!」

    曹操原以為是袁紹有了動靜,這會兒聽是張楊,心裡不再為念。那張楊也有迎駕東歸之功,受封大司馬,但此人毫無進取之心,甘願讓別人迎走天子,自己仍回河內駐守。河內之北屬袁紹、以南屬曹操,他在兩強的夾縫中一直壯大不起,至今兵馬不過數千,倒也安之若素,只等局勢分明擇主而仕。

    張楊雖胸無大志不善謀劃,卻是個寬宏義氣的人,帳下部將造反,若是被擒之後向他啼哭認錯,一概原諒不罪。昔日他與呂布同屬并州部,交情莫逆,在呂布被袁紹逐出的時候還曾慷慨收留,撥劃河內兵給呂布調遣,更私下供給關西良馬武裝陷陣營。此番得知曹操東征,開始時並未多想,以為張繡、劉表定會襲擊於後。哪知過了兩個多月,誰都沒動靜,曹操已兵圍下邳,張楊坐不住了,有意渡河南下攻擊許都救朋友脫困;但實力太薄弱,過了黃河無異於送死,只得臨河下寨遙做聲勢,逼曹操退兵——殊不知他來得太晚了,呂布已然身首異處。

    曹操看罷軍報沉吟不止:「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張楊倒也是條好漢!昔日我有一鮑信,張超有一臧旻,沒想到呂布那等頑劣之徒還能結下這麼個生死至交,并州漢子當真了得!」

    郭嘉可沒那麼感慨:「張楊雖弱,但河內郡地處大河以北,乃河南屏障,倘此地有失,中原門戶洞開啊!」他不能當眾明言,但意思已透露——倘若張楊聞呂布之事,因而倒向了袁紹,那河北大軍就可以借河內為道直至許都城下。

    劉備見關羽等人還在身邊看熱鬧,生怕他們因知曉軍務受曹操猜忌,呵斥道:「你們還不回去,等什麼呢?」

    曹操專心思考也未在意,蹙眉片刻便有了主意:「速提曹仁為帥、史渙為先鋒,分八千兵馬回擊,定要給張楊點顏色瞧瞧!」他也想馬上走,但此間豪強未定、張遼未擒,還不能安心。好在河北局勢清晰,袁紹仍在易京強攻公孫瓚,張燕又跑去添亂,沒有工夫南顧。派曹仁回軍向西,即便不能全勝,也可將張楊羈絆在河內,防止與袁紹合流。這邊他處理完青徐豪強,再率部追趕應該來得及。

    「諾。」郭嘉領命而去。

    曹操緩了口氣,這才感覺滿臉塵土,加之水花一濺都成了污泥,想到要見陳紀父子,把韁繩付與許褚,到水坑邊掬水洗臉。秦宜祿則匆忙爬到水邊,摘下鎧甲,將身上穿的衫襦撕扯一塊,雙手舉到曹操眼前:「主公,這水太涼了,您趕緊擦擦吧!」

    曹操接過去擦了一把,隨手扔還給他:「這半天真夠你忙的。」

    秦宜祿諂笑道:「孝敬您是應該的。」他實比曹操還大幾歲,卻說是孝敬。

    「昔日你賣主求榮,先隨何苗,再投董卓,最後又跟了呂布,舊賬我還沒跟你算呢!」

    秦宜祿跪倒在地不住磕頭:「主公開恩,念在當初我服侍過您的分兒上,您就……」

    「休提當初!提起當初氣炸我肝肺!」曹操一甩袖子,「昔日阿諛之言猶在耳畔,你這無恥小人,嘴還不如屁股呢!」

    「是是是。」秦宜祿一概承認,「小的自知罪孽深重,不過主公若肯再收留小的,小的還有好心相獻,那個……杜氏……」他要把自己的老婆杜氏獻於曹操,但這種話當著眾人沒法說出口。

    這倒提醒了曹操,回首顧盼,見劉備的部下已走遠,其中關雲長手托長髯一步三回頭,似有難以啟齒之事。曹操又想起曾許諾把杜氏轉贈關羽之事,心下越發詫異——這事真奇了!不就是王允府中一個捧貂蟬冠1的丫鬟嘛,還嫁了個無賴,怎麼呂布、關羽竟會如此傾心於她?倒要親眼見上一見!

    想至此,曹操伏到秦宜祿耳畔:「你這老小子狡猾無狀,倒娶了個人見人愛的婆娘。饒不饒你雖在兩可,但也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你先把杜氏送到我帳中,我見見再說。」

    秦宜祿聞聽此言一臉喜悅,立刻許諾:「今晚我就給您送過去!」

    「小聲點兒!」曹操倏然變臉,二目閃出冷峻的凶光,又囑咐道,「這事你跟奉孝商量著辦,把人藏嚴實了,別給我嚷嚷得滿城風雨。若有不相干的人胡說八道,我要你腦袋!」說罷便起身招呼劉備進城。

    他們走出去老遠,秦宜祿依舊連連磕頭,口中喃喃不休:「不敢不敢……小的趁夜晚把老婆給您送過去,一定辦得妥妥當當……妥妥當當……」

    拜賢遇刺

    曹操與劉備涉水進入下邳城,已有幾支自己的隊伍進駐,呂布的降兵列著隊從各處城防下來,所繳兵刃堆成一座座小山。洪水稍有減退,不少百姓也相互扶持著下了城,蹚水去觀看自家被淹的房子,往來之人熙熙攘攘。

    曹操甚覺煩擾,趕緊叫手下打聽陳氏父子所在。虎豹騎去問接收兵將,接收兵將問降兵,降兵又問百姓,前前後後打聽了好幾圈,才知陳氏父子在最裡面一道城牆的東閣棲身。曹操不敢怠慢,信馬來至內城,只帶了劉備、許褚及三十名虎豹衛士來到東牆以下。石階陡峭異常,上上下下的百姓見來了一位大有身份的官,都嚇得不知所措。曹操也不怪罪,叫大家紛紛先行一步讓出石階,這才拴了馬匹,由許褚攙扶著登上城樓。

    遷居的百姓亂糟糟跪了一地,曹操示意他們各行其是,逕直奔了樓閣。閣門敞著,他只一眼就瞥見裡面有不少插手而立的僕人,趕忙退後幾步一揖到地,正正經經道:「沛國曹操拜謁陳元方先生。」此番拜謁賢士,曹操自報籍貫不稱官職以示平等。劉備也趕緊跟著作揖道:「涿郡劉備也來求見。」

    原以為裡面聞知大人物來了必有一番騷動,哪知陳紀一門大有身份,竟絲毫不亂,有個家僕端正走出還禮道:「聞曹公與使君前來,我家主人甚感榮光,大駕至此快快請進。」

    曹操、劉備一先一後而入,那些家僕頗有規矩,皆是深施一禮很自覺地退出去。閣裡光線甚是昏暗,卻見西首不分老少坐著四個人。這樣的坐法曹操頗感意外,但略一沉吟倒也釋然——以前聽荀彧說過,穎川陳紀與平原華歆齊名,治家卻頗有不同。華子魚馭子弟甚嚴,雖閒室之內嚴若朝典;陳元方兄弟恣柔愛之道,父子兄弟隨隨便便。二門雖大相逕庭,卻都不失雍熙(意為和樂)之軌。

    見曹操、劉備又要施禮,三個年輕的趕忙攙扶中間一位白髮老者站起,搶先向二人見禮——曹操作揖已畢,瞧四個人中卻有三人跪倒見禮,唯獨最左邊的中年文士直身挺立,僅僅抱拳作揖。國家禮制所定,天子面見三公尚要躬身問安,至於九卿之下當大禮參拜,更何況平頭百姓。此人遇當朝司空而長揖不拜,也忒張狂了!曹操暗自詫異,卻不便出口質問,單打量中間年邁老者,料定此人必是陳紀,趕緊伸手相攙。

    果不其然,那老者微笑道:「君身為朝廷三公,竟屈尊涉水至此,老朽頗感不安,請坐下講話吧。」

    劉備搶先一步拉過右邊的中年人道:「這位便是陳長文。」

    陳群恭敬再揖,曹操拱手客套:「久仰久仰。」見陳群三十多歲,面容白皙五官端正,神態柔和甚是可親,眉目間總是含著一縷笑意:「曹公涉水而來,我父子受寵若驚。」

    「豈敢豈敢。」說話間曹操眼往右看。

    陳群會意趕忙引薦:「這是陳國袁氏昆仲。」陳國袁氏雖不及汝南袁氏聲名赫赫,卻也不是泛泛之輩,袁滂曾在先朝問鼎三公,現已故去。這對兄弟哥哥三四十歲、弟弟二十出頭,想必是袁滂的子侄一流。

    那不肯參拜的中年人略微拱手道:「在下袁渙,這是舍弟袁敏。」

    曹操心中了然——久聞袁滂有四子渙、霸、徽、敏,都小有名氣,原來是老大和老四,要能一併徵入京師,倒是錦上添花。趕忙把才纔袁敏不向自己跪拜的芥蒂拋到九霄雲外,笑道:「久聞大名,敢問袁先生另外兩位手足可在此間。」

    袁渙甚是拿大,捋髯道:「二弟今在河北,三弟避亂交州1。」看來袁家四兄弟也是各幹各的,老二投到袁紹麾下,老三卻做了流亡隱士。交州雖是南方荒蠻之地,那裡卻有一家土豪士燮(xie)、士壹兄弟,精通《左傳》之學、倡禮儀風教,南蠻土人視其為尊,敬愛有加。士氏一門佔據州郡要職,不啻為交州的土皇上,對待避難之人親切有加。因而交州雖荒,卻成了蜀中劉璋、荊州劉表、遼東公孫度之外的又一處避難樂土。

    「別站著了,咱們坐!」劉備率先打破客套的氣氛。

    閣中雖陋,諸人不拘主客團團圍坐,曹操言語很主動:「喪亂以來中原名士紛紛四出避難,陳老先生及令公子輾轉至徐州,一定很思念故土吧?」陳氏就是穎川許縣人,這倒方便了,回鄉就是去許都。

    陳紀這十多年可沒少經歷風雨,先是被董卓威逼做了官,蒙孔融周旋逃至下邳,沒想到又落入呂布之手。這樣的事見多了,自然曉得曹操也要拿他裝點門面。老人家捋了捋灰白的鬍鬚,緩緩道:「多謝曹公關照,老夫本當前往都城贊輔朝廷。但是不怕您笑話,如今體弱多病懶散慣了,風燭殘年不能再有何建樹。在下邳住了兩年,對這裡的氣候也習慣了,不想再移了。」

    「這說的哪裡話來?今韓融、楊彪、孔融、桓典皆在朝中,老先生回去與大家相聚,敘一敘往日交情多好啊。」

    陳紀沉吟不語,陳群卻目光熠熠。別人尚且不論,陳氏與孔融可是老交情,當初孔融為北海相,為陳氏父子避難徐州幫了些忙。孔融年紀正在陳氏父子之間,原來與陳紀平輩論交,但結識陳群之後情趣甚篤,甘願自降一輩以叔伯之禮尊奉陳紀。陳群之所以被劉備聘用,也是孔融從中牽線搭橋。

    曹操眼睛雪亮,見陳群有所動容,趕緊又道:「老先生年事雖高,可長文老弟尚在壯年,當為朝廷效力啊!」

    陳紀怎能說個「不」字?又見兒子目光懇切瞧著自己,面容尷尬哭笑不得:「話雖如此,不過老夫我……」他知許都官僚多半是擺擺樣子,自己也一把年紀了,早沒了雄心壯志,與其折騰回去,朝廷有事跟著跪起八拜,還不如就在下邳踏踏實實養老呢。

    劉備粲然一笑,幫著曹操勸道:「陳老先生,豈不聞樹欲靜而風不止?呂布雖剪除,但您老名氣太大了,現在要是不走,北邊的袁紹、南面的袁術也會派人來接您。曹公是一片好心,您去了許都既是還鄉又是效力朝廷,豈不比一把年紀長途顛簸再跟了那幫割據要強?他們可不似曹公這般名正言順講情講理,弄不好差來伙兵劫持於您,到那時進退兩難,哪找後悔藥去?」

    太會說話了!曹操恨不得攬著劉備親一口,連忙就坡下驢:「玄德之言不假,您老不願為官也罷,回去閒居,鄉里之地總比下邳穩妥吧?」話是這麼說,曹操心下暗想——先把你接回許都,到時候三天兩頭派人去央求你為官,看你心軟不心軟!

    「哎呀……曹公如此厚意,卻之不恭受之有愧,這……」陳紀很為難。不過老頭頗識時務,剛才劉備說袁紹、袁術可能會挾持,但惹惱了曹操也未必不會行此下策,況且兒子也願意去……他一咬老牙,一拍老腿:「也罷!老朽就隨明公回去!」

    「承蒙賞光。」曹操樂開了花,「您老要是身體吃力可以不跟大軍走,叫長文隨我先行。我另派人伺候著您,等到春暖花開,您老人家坐著車走走歇歇,一路遊山玩水又有何妨啊?」

    「您太周到了。」陳紀連連拱手,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卻由衷佩服曹操的胸襟。

    見陳氏父子搞定,曹操回首再問袁渙:「袁先生,你們昆仲也隨我回許都吧,若有家眷在此,我安排人送他們回陳國,你看可好啊?」

    袁渙莞爾一笑,卻沒答話,對劉備道:「玄德公,貴家眷就在對面樓閣上。呂布雖未加侵害,但也受驚不少,快接他們走吧。」

    曹操不解——袁渙直呼劉備表字,似乎不是初見。劉備臉上也轉過一絲尷尬,隨即起身作揖道:「逢此不幸,讓諸位見笑了。明公,恕卑職少陪……」

    「去吧。」

    待劉備走後,陳群解釋道:「明公不知,袁曜卿1乃昔日劉使君所舉茂才2。」

    曹操暗暗稱奇:這大耳劉備卻也有些本事,陳群、袁渙都非泛泛之輩,竟都跟過這個賣草鞋的。

    正在納罕之間,袁渙又開了口:「明公,方才在下多有失禮,還望上人見諒。」

    「不敢不敢。」曹操知道袁渙說的是沒有跪拜之事,故作大度道,「本官若是有何得罪之處,還望先生指明。」

    「明公以三公之貴、節鉞之尊親來探望,我等受寵若驚,又談何得罪?不過……」袁渙站了起來踱到後窗,手指城下正色道,「您掘泗、沂兩河水淹下邳,不知害了多少芸芸眾生啊!」

    曹操一陣悚然,站起身隨他到窗邊望去——下邳城內遍地狼藉,民房倒塌,殘破的石木凝凍在冰水之中;有許多百姓淌水回來,伏在自家的斷柱殘樑上痛哭流涕,抽泣聲、哀號聲、咒罵聲不絕於耳。

    袁渙見他臉色蒼白,厲聲責問道:「您看到了吧?為了破呂布,這一場水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啊?明公之所以征戰天下掃平割據,上報天子下安黎民。呂布雖死,百姓更遭其難,如此行事豈不是本末倒置?」

    「本官原只想鋤奸,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曹操低頭認錯。其實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趕在袁紹平定河北之前消滅呂布,為佔有對戰袁紹的主動性,甚至可以說為維護許都穩定、大漢國祚……但在痛不欲生的百姓面前,曹操覺得那些理由都已站不住腳。

    袁渙見他似有動容,捋髯道:「在下有一言,望明公詳思。」

    「願聽賜教。」曹操這會兒再提不起堂堂三公的氣魄了。

    「不敢當您這『賜教』二字。」袁渙態度和藹了不少,娓娓道來,「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義,兼撫其民而除其害。夫然,故可與之死而可與之生。自大亂以來十數年矣,民之欲安,甚於倒懸,然而暴亂未息者,何也?意者政失其道歟……」

    曹操低頭思量——袁渙這話大有抱憾之意,豈不是批評許都朝廷一切都沒走上正軌嗎?我又何嘗不想與民太平,可是我不去犯別人,別人也要來犯我,恢復太平時節的章法政令又怎麼能資養軍隊、抵禦敵人呢?只有擊敗袁紹這個朝廷宿敵,中原人心才能真正安定,朝廷政令也才能真正頒布落實。

    袁渙尚不知曹操此刻所想,兀自闡述自己的主張,臉上漸漸露出神往之色:「渙聞明君善於救世,故世亂則齊之以義,時偽則鎮之以樸;世異事變,治國不同,不可不察也。夫制度損益,此古今之不必同者也。若夫兼愛天下而反之於正,雖以武平亂而濟之以德,誠百王不易之道也。公明哲超世,古之所以得其民者,公既勤之矣;今之所以失其民者,公既戒之矣。海內賴公,得免於危亡之禍,然而民未知義,其惟公所以訓之,則天下幸甚。」

    「兼愛天下而反之於正,以武平亂而濟之以德……此真至理名言也!」曹操不住點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本官回至許都一定奏明天子,先免去徐州百姓今年課稅,以武平亂而濟之以德嘛!」

    袁渙沒想到曹操這麼從善如流好打交道,心中大感暢快:「數聞明公廣開言路誠心納諫,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既然如此……」說著話已跪倒在地補上一禮,「在下願追隨明公為朝廷效力。」袁渙這種人是典型的威武不能屈、吃軟不吃硬。生死安危不在心上,哪還管你是什麼三公九卿?要是不能尊重其氣節與志量,就是白刃加頸也休想令他折腰;若是肯依從其主張,他便會投桃報李大感知遇之恩。

    「多謝先生不棄。」曹操雙手相攙,「水淹下邳為禍眾矣!只恐一兩年的賦稅也不能抵去此間百姓的損失。單是周匝的積水就是難題,即便退去,這附近也成了無法耕種的泥坑了。」

    哪知此言說罷,一旁袁敏接過了話茬:「不就是退下邳之水嘛!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明公若信得過在下,就交給我來辦吧。」

    「哦?」曹操自進門來一直與陳氏父子、袁渙攀談,忽略了年紀最輕的袁敏。聞聽這大話趕緊回頭打量,見袁敏二十出頭稚氣未脫,面色黝黑衣著樸素,舉止懶散嬉笑隨便,全不似個名門之後。

    袁渙見弟弟出口狂妄,趕緊呵斥:「住口!明公面前大言不慚成何體統?」

    曹操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袁敏既敢說這個大話,必然是胸有成竹,便擺手道:「不礙的……袁老弟,將此差事交與你辦倒也不難,但你得說說有什麼治水的辦法。」

    曹操親口說出「老弟」二字,這是極大的臉面,若是旁人必定作揖謙讓。可這袁敏似乎比他哥哥架子還大,連屁股都懶得抬一下,笑嘻嘻道:「下邳乃古之堅城,韓信為王曾定都於此。不過自先朝以來河道變更,城池所在趨於低窪。三個月前明公兵圍此城,那時我就跟兄長私下議論過……」說著話他朝袁渙挑了挑眉毛,「大哥可還記得,我說『倘老曹掘河灌城,呂布這廝必亡』——果不其然吧?嘿嘿嘿……」

    袁渙聽弟弟自吹自擂,還公然稱「老曹」,不禁一陣皺眉:「放肆放肆,太沒規矩了!」曹操卻覺他口快心直沒有怪罪,擺擺手示意袁渙不要打斷。

    袁敏站起身走到窗口處,指著外面向曹操講述道:「城內的積水兩三尺,外面更不必說了。但這還是隆冬時節,倘若春夏河水暴漲之際,灌進來的水能把民房淹沒!明公雖已把決口處堵上了,只怕河水暴漲,那地方終是此間百姓的隱患。況且天下洶洶戰事未平,日後再有人行此破城之法,這城照樣保不住!」

    曹操越聽越感興趣,拱手道:「卿有何辦法?」語氣已越發恭敬。

    袁敏安然領受,自顧自說道:「您看看,已然過了半日這水根本就沒退多少嘛!地勢低窪是改不了的,這麼大的一座城又不可能遷徙,唯一的辦法就是引流疏導。」

    「引流疏導?」曹操不解。

    「嘿嘿!這您就不懂了吧?」袁敏摸著還未蓄起的小鬍子,指天畫地得意揚揚,「昔大禹之父鯀奉命治水,哪裡決口就堵哪裡,水位越來越高,河口堤壩也越來越高,到最後川壅一潰傷人更多!帝堯殛鯀用禹,大禹受命之後疏浚通路迂迴引導,不就太平無事了嗎?水流千遭歸大海是萬世不變的道理!既然明公已挖了灌城渠道,那索性自這水坑往東南繼續挖,讓水東歸沂河故道。西高東低積水自流,數日之間便可退盡。然後咱們藉著這兩條渠,在下邳外郭周圍深深地挖上一圈護城河,再重新掘開上游河口。這樣一可以減輕泗水入沂的決口隱患;二者為下邳城更加一道防衛屏障;另外有了這條新渠,百姓耕種灌溉也方便多了。」他邊說邊比劃,已陶醉在自己的設想中。

    「一舉三得,妙哉妙哉!」曹操心悅誠服,「看來此間治水的重任非老弟莫屬啊!」

    「嘿嘿……那是自然。」袁敏當仁不讓。袁渙見弟弟這般自大,怏怏不快道:「我這兄弟不懂規矩,曹公千萬見諒。家父去世之時他未及總角1,是我將他帶大的。這幾年躲避刀兵輾轉度日,未得空暇對其深加教誨,致使學業荒廢不諳禮數……唉!這都是我的錯啊!」

    曹操卻道:「精研治水之術可造福於民,我看令弟前程似錦啊!」

    「話雖如此,不過聖人有云『君子不器』,這終究不是什麼世宦正途……」袁渙的思想雖說保守但也大有根據。自建漢以來,專治水利的官是都水長丞,不過太常寺屬下一個小職位,地位等同於令史,根本談不上受人尊敬。

    曹操知道袁渙想什麼,既然要用他們,索性再賣一個人情,笑道:「我回朝以後,為令弟設一個河堤謁者的職位,管理治水漕運等差事。此官孝武帝時曾有過,不受公卿約束,有何工程申報支出,直接與尚書支度商討,這樣如何啊?」

    「承蒙厚愛!」袁氏兄弟一揖到地。袁渙頗感曹操眷顧有加,今後自當竭誠效力;袁敏則高興自己不受約束,可以盡情干喜歡的差事了。

    曹操涉水進城真是來對了,不但迎回陳氏父子、錄用袁渙,還得到了袁敏這個年紀輕輕的水利奇才,收穫良多怎能不喜?與四人不拘老少圍坐一團,論起昔年往事許都新聞,倒也無拘無束其樂融融,直聊了半個多時辰,才站起身來:「與諸位暢談如飲美酒,不知不覺已醉其中。但今日天色漸晚,營中尚有諸多事宜,本官先行一步,來日再接諸位到營中。」

    四人見他告辭,便要送其出城;曹操顧及陳紀年事已高,只讓他們送到樓閣門口就謝絕了:「石階陡峭濕滑,城下積水未退,諸位請留步吧。待到此間處置完畢,回京路上再賜教……另外下邳府庫之中尚有不少財貨,都是呂布搶奪而來,諸位大可任取所需。」

    袁渙道:「財貨之物也就算了,倘有書籍之物在下就愧受了。」

    曹操連連點頭:「《呂覽》有云『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賢者,賢者必取至言矣』,袁曜卿果真是當今高士。」

    他們客套的時候,許褚和虎豹衛士就守候在閣門口,陳紀的幾名家僕也在一旁垂首而立。有這麼多人護衛著,想必也出不了什麼意外。這時有一個普通的士卒低著頭、手捧一卷竹簡徑奔閣門而來,似乎是要向曹操匯報什麼事情。

    「站住!」許褚橫臂阻攔。那兵低頭跪倒,將竹簡高捧:「此乃緊急軍報,需呈交主公過目。」

    曹操正與四人道別,聽聞有緊急軍報,趕緊回頭叫許褚拿過來。哪知攥到手中打開一看,竹簡上竟連半個字都沒有。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見眼前刃光迸現,那兵卒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那喬裝兵丁的刺客出手甚快,左手揮出撥開許褚的手臂,緊跟著向前一躍,右手長劍已刺向了曹操咽喉。這一擊猝不及防,以至在場衛士竟未能及時攔截。

    眼見曹孟德堪堪廢命,只聽鏘啷一聲,斜刺裡伸過一劍招架住了刺客的劍——出手的是袁敏!他除了治水也愛劍術,頗有幾分本領,因而倉皇出劍擋出了這致命一擊。眾衛士見此情形各拉軍刃一哄而上,可那刺客卻不逃竄,舉劍與眾人搏鬥起來。

    此人劍法精奇出人意料,接連數聲慘叫,已有幾個虎豹衛士被刺傷倒地。許褚怒氣大發,揮舞鐵矛向其掃去。其實內城城牆不過是丈餘之地,而且不似外郭有女牆保護,只有半人高的垛子,稍有不慎就會跌落,許褚的鐵矛掃過去已是避無可避。但那刺客的功夫不是戰場上那一套,躥蹦跳躍忽左忽右,竟能在這狹窄之地將許褚的攻擊盡數躲過!

    許褚數擊不中,反把幫忙的人逼開了。那刺客一個跟頭滾到樓閣門口,又出一劍刺向曹操。這會兒所有衛士都急了,十餘把劍一齊招架,總算將刺客逼回。許褚與眾衛士圍了個扇面,生生將他逼向垛口。刺客自上城獻書一直低著頭,打鬥之際又跳躍迅速,到這會兒眾人才發現他臉上圍著塊黑布,只露出凶殘的眼睛。眾人不敢怠慢,舉著劍越逼越緊,要將他逼到牆邊擒獲。

    那刺客步步後退,已到了垛口邊上,忽然輕身一躍,跳出了垛口。許褚等人以為他要墜城自盡,趕緊搶過去觀看。哪知此人本領忒奇,乃是故意以墜城相誘,跳出之際左手抓住垛口,點腳在牆上一蹬——竟又縱了上來!躍過諸人頭頂,再收腿向後一踢,正踢在許褚肩頭,險些把許褚踹下去。刺客反藉著一踢之力,半空舉劍又向閣門處刺來,這一次就近刺的是陳群。

    衛士都撲了個空,只得再靠袁敏招架。兩劍相交一瞬之際,袁敏的劍立刻被擊飛——他雖會劍術,但比這刺客差得太遠了。刺客一招得手,搶步又刺陳紀。陳紀一把年紀腿腳不便,而保護之人盡在刺客身後,這歹毒的一劍已是避無可避了!

    正在危難之際,又有一個人影躥了過來,快如閃電的一劍將刺客的劍招化解。眾人側目觀瞧,出手的竟是陳家的一個中年僕人,但是出劍之快絕不亞於這刺客。頃刻間劍光閃耀人影晃動,兩人你來我往鬥了起來。曹操滿頭冷汗,胸口怦怦直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嚇糊塗了,樓閣本來就是藏身的嘛!趕緊攙扶陳紀與袁渙、袁敏、陳群退至閣內,關上大門從窗口觀望。

    眼見劍光閃耀奪人二目,可那僕人與刺客性命相搏卻只有風聲,兩把劍渾不相碰,全憑招數制敵取勝,可見劍術造詣皆已精深,在這狹窄之地打了個平分秋色。至於許褚及諸衛士連邊都靠不上了,閃在一旁舉著兵刃等候時機。曹操觀看戰局,心中卻暗自奇怪——這刺客為何行刺?為何他不光刺我一人,似要將這閣中之人盡數殺死?出手相救的僕人又是什麼來歷?

    眨眼之間又生變數,那僕人眼見刺客劍到倉皇一封,用力過猛來了個大開門,整個前胸都暴露在敵人面前。眾衛士大呼不好,但刺客已然變招又到,直刺那僕人咽喉!眾人都以為這僕人必死無疑,卻不知他是故意賣了一個破綻,劍及之處他縮頸藏頭,把右手之劍交與左手,就勢奮力向上一撩,已奔刺客胸腹而去——撩上可就開膛了!那刺客倒也不簡單,倉促之間腳尖點地奮力後躍,直貼到城垛之處,劍尖擦著胸口而過,雖沒受傷但蒙臉之布卻被這一劍掀去了,驚得手扶垛口穩住身子才沒有下去。袁渙一見此人瘦削的面孔,不禁一聲呼叫:「是他!」曹操卻不識得,欲要相問,又聽一陣吶喊之聲,劉備手提佩劍自城下衝了上來,與那僕人合擊刺客,許褚也橫起鐵矛相助。

    那刺客已知取勝無望,躥上垛口,縱身一躍跳下了城牆。誰都以為他必死無疑,哪知摔到了一座小閣頂上,他翻身起來跳至一座較低的民房,隨即又一猛子扎入水中。劉備放聲大呼:「下面的人!快抓刺客啊!」此時城內一片大亂,曹兵、降兵、百姓亂作一團。那刺客本就是兵卒打扮,混在人群中早沒了蹤影……

    閣門打開,曹操等五人走出。陳紀一把抱住救命的僕人:「不敢問恩公真名實姓,為何隱藏本領投身我家中為僕……且受老朽一拜!」

    那中年漢子一把攙住,反倒給陳紀跪下了:「主人豈可自折身份?在下本名鄧展,年輕時曾受您滿門的恩惠。今四海洶洶,我不過是想報恩,故而混入府中充為僕役,隨您四處輾轉暗中保護安全罷了。」

    陳氏父子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起自家何時幫助過這個叫鄧展的人。鄧展見此情形長歎一聲:「先生忘卻我這樑上君子了嗎?」

    「樑上君子?!」陳紀手扶銀髯沉默半晌,猛然想起此人來歷。還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陳紀的老父親陳寔還活著,但已年逾古稀,不應朝政三公徵召,在鄉間閒居養老。有一日家中溜進個竊賊,偷盜未得藏身於房梁之上,不慎被陳寔發覺。陳寔既不驅趕喝罵也不稟報官府,將滿門子侄都叫到房中,嚴厲訓教道:「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習以性成,遂至於此。樑上君子者是矣!」既在樑上為盜卻被稱作君子,那小賊羞愧無地,趕緊跳下來磕頭認錯。陳寔得知他孤苦貧困無所生計,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周濟他兩匹好絹,又教導他棄惡從善立身行道——原來昔日樑上小賊就是鄧展,自受陳寔訓教,十年間投名師訪高友練成一手好劍術。

    鄧展說明理由,陳紀攙他起來再三稱謝。曹操見此人知恩圖報又劍術了得,早就心癢癢了:「鄧義士有此絕技,可願為朝廷效力?」

    鄧展連連磕頭:「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但在下蒙陳氏再造之恩,當報答此恩之後再圖建功立業。」鄧展的話很委婉,陳紀已經歲數不小了,他要侍奉在老人家身邊,待到陳紀有朝一日病篤歸天,他再出仕效勞。

    曹操暗自稱奇:《易經》有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果真不假,這陳寔、陳紀、陳群祖孫三代積善名不虛傳,我若推心置腹收為己用,定能夠彰顯我的恩德使天下士人歸心……

    他們幾個說得熱鬧,劉備、許褚卻面帶倉皇跪倒在地:「卑職護衛不周,請主公責罰。」

    「老夫甘冒其險,不賴你們。」曹操揚揚手,轉而向袁渙問道,「曜卿識得那刺客嗎?」

    袁渙點點頭:「此人乃陶謙舊屬,河東薛永是也。」

    薛永!曹操皺起了眉頭——薛永乃昔日東海相薛衍之孫、兗州從事薛蘭之子。當初兗州叛亂,薛蘭助呂布為害,被呂布封為兗州功曹,最終被曹操攻破巨野縣斬首示眾。薛永既是薛蘭之子,又是陶謙舊屬,跟曹操可謂國仇家恨吶!但有一點曹操想不通,他為何不單行刺自己,還要將陳氏父子也殺死呢?

    曹操百思不得其解,向陳紀四人道:「本還想叫列位居於城中,現在看來大為不妥。我這就調集兵將,護送列位遷入大營,還是那裡安全。」四人逢此變故也不再推辭,劉備提議:「薛永雖逃必不能走遠,卑職率領人馬四處盤查,未必不能將其擒獲。」

    「數萬大軍可御,一介刺客難尋。」曹操拍拍劉備肩膀,「玄德忠心可嘉,不過這是大海撈針吶!他一著失手,必混出下邳遠遁他方,你查也是白查。」劉備悻悻道:「即便最終徒勞,卑職也要試一試,豈能便宜了這狂徒?曹公誅殺呂布對我恩深四海,在下自當盡犬馬之勞!」

    曹操見劉備誠心誠意,便不再阻攔,望著他召集衛士焦急下城的身影,一股欣慰之意油然而生——有一兩個仇人也算不得什麼,只要我推心置腹厚待來者,奸惡之徒能奈我何?連劉備不都對我感恩戴德俯首帖耳了嘛……

    慾海沉迷

    許褚等人保著曹操回到大營,又為陳紀父子安排住處,提起城中薛永行刺之事,滿營文武無不驚駭。王必、曹純不敢怠慢,又在中軍周匝增派了衛士。曹操又與軍師荀攸談了一會兒,見天色已晚,令庖人準備晚膳。

    荀攸不便叨擾,要起身告辭,守在帳口的許褚稟報:「廣陵太守陳登前來獻食。」話音未落,就見陳登親手端著一個蓋著白布的托盤已在帳口站定——因為剛出了行刺之事,營中盤查謹慎,他的從人都被攔在轅門外了。

    「元龍怎還這般客套。」曹操微然一笑,又拉住荀攸,「軍師不要走了,留下一同嘗嘗元龍送來的東西。」

    陳登面帶微笑低頭進帳,許褚一把攔住:「等等,我先看看再說。」他知陳登畢竟不是曹營嫡系,恐有專諸刺王僚之事,一把掀去覆蓋白布,見盤中是一堆白花花圓肉,便放心了不少。但緊接著又嗅到一陣淡淡的腥氣,生怕食從外來其中有毒,便不由陳登分說,抓起一塊就咬——咯崩!一下子硌了牙,疼得許褚連忙吐出,捂著腮幫子直哎喲。

    陳登哈哈大笑:「許將軍的嘴好快,這東西得去殼吃呀!」

    許褚身負蠻力健壯如牛,但再高的本事也練不到牙上,捂著嘴連聲抱怨:「這是他媽什麼鬼東西?這也能吃嗎?」

    「在下特意挑選之物自然大快朵頤,」陳登將托盤放在帥案上,笑道,「明公可識得此物?」

    「原來是牡蠣啊!」曹操掃了一眼也笑了,「仲康啊,你生在豫州,不識得此物,少見多怪啦。」

    哪知陳登掩口而笑:「不對不對,明公再仔細瞧瞧。」

    「這不是牡蠣嗎?」曹操仔細打量——見此物形狀好似去了半扇殼的牡蠣,卻比牡蠣大了不少,淡黃色的肉,宛然一體生成,沒有紗線,猶如人的耳朵。他拾起筷箸夾了一塊,感覺肉質較牡蠣硬得多,用手剝去半扇外殼,見殼內側五彩斑斕泛著綠油油的光,還有九個均勻的小孔列成一排。看了半晌實在不認得,又讓荀攸辨識,荀攸也搖頭不明。曹操撲哧一笑,放下道:「看來老夫也少見多怪了,此物究竟是什麼?」

    陳登笑道:「此乃鰒魚啊!」

    「哦。」曹操恍然大悟。鰒魚乃東南沿海特產之物,由於數量不多一般僅供天子御膳,據說味道鮮美頗能滋補。昔日綠林起義,劉秀在昆陽大破王莽百萬雄兵,愁得王莽食不下嚥,便以鰒魚為羹每日飲用一點兒,竟體力充沛連飯都不用吃了。

    陳登又道:「此種鰒魚與京中御膳所用大不相同。只因此物不易保存,未運到洛陽、長安就要腐壞,所以一般進貢的都是醃製之後的。而今天這盤乃是新鮮的,本郡漁家方從海中打撈上來,趁著天涼以快馬疾馳送來的。明公快嘗嘗吧。」

    「哎呀元龍,就為了老夫這點兒口福,不知又給多少人添了麻煩。這些鰒魚價值不菲吧?」曹操喃喃不已。

    「這鰒魚又叫石決明,經常食用可以平肝潛陽、解熱明目、止渴通淋。鰒魚甲也可入藥,夷人自古用此物磨粉療眼疾。」陳登娓娓道來,「不過物以稀為貴,中原之地視其為好東西,這在青徐沿海倒也算不得什麼。我們這裡的漁戶鄉民給它起了個諢號叫鮑魚。」

    「鮑魚?」荀攸笑了,「孟子有云『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這名字倒也有趣。」

    雖聽陳登解釋,曹操仍覺此物珍貴異常,小心翼翼夾了一塊,沒有整個放進口中,咬了一口細細品嚐。但覺滋味甘甜略帶海味、肉質筋道滿口生香,不禁讚道:「好!果然是好!」端起盤子讓荀攸、許褚都來嘗一嘗。

    許褚剛才吃了這東西的虧,這會兒聞聽是好東西,張著大手抓了一枚,剝開殼往嘴裡一塞,咕噥噥就嚥了下去,什麼滋味也沒嘗出來。荀攸則細細品嚐,似有心得:「都說這鮑魚腥臭無比,原來入口如此鮮美。妙矣妙矣……」

    曹操一連吃了好幾個,這才放下筷箸道:「多謝元龍相贈,你也吃上幾個吧。」陳登推手笑道:「在下平日不食鰒魚、牡蠣等物,唯獨愛吃生魚。」荀攸咧了咧嘴:「生魚也忒血腥了,食之恐不易克化。」

    「我天天吃倒也習慣了。」陳登滿不在乎。

    說話間庖人已將晚膳送來,曹操挽留荀攸、陳登一併而坐,又命人取過酒來,笑道:「軍中本無酒水,此乃下邳降將侯成獻給老夫的,聽說因為私自釀酒,這侯成還被呂布責打過一頓。」

    提到呂布這般降將,陳登放下筷子:「明公宅心仁厚,寬宥呂布餘黨,但這幫人該交與誰統領呢?」

    曹操一愣,隨即笑道:「撥與玄德統領如何?」

    陳登附和道:「我看甚好!劉使君小沛一仗損失不少,將宋憲、侯成等部交與他統領甚是合適。」

    荀攸卻連連搖頭:「此舉大大不妥,劉使君坐鎮小沛與呂布諸將多有衝突,倘關羽、張飛等與宋憲、侯成不和,勢必有礙軍心。」這話不過是托辭,其實荀攸至今對劉備持有懷疑。

    曹操很尊重荀攸,只道:「公達也忒過小心了。」便不再提這件事,三個人只是對酌幾盞,轉眼間已到了掌燈的時辰。

    忽又聞許褚通報:「鎮東將軍到!」劉備跪倒帳外抱拳施禮。

    曹操戲謔道:「玄德的鼻子好靈,知道我們在這兒吃鰒魚,是不是想蹭飯啊?」

    劉備解劍進帳,作揖道:「卑職已派人盤查下邳城,又知會各營諸將搜拿,未發現刺客蹤跡,特來稟告明公。」

    「辛苦你了。」

    「卑職無能,有負曹公之托。」

    曹操笑了:「玄德無須自責。咱們要找人家要逃,搜不到很正常,過來一起用飯吧。」

    劉備推辭道:「明公面前哪有卑職的座位?本不該打擾您,只是怕您心中記掛此事,匆匆忙忙就過來了,罪過罪過。」

    曹操笑道:「哪裡的話,軍中無小事,人人都似玄德一般才好。叫你坐你只管坐!」

    劉備推辭不過便恭恭敬敬坐到一旁,卻沒敢湊到案前用飯。荀攸捋髯道:「此番行刺之事不容小覷,薛永既能乘虛而入,必知明公行動,吾恐軍中有其細作(間諜),弄不好背後另有指使之人。」

    劉備趕緊接過話茬:「張遼、臧霸等未獲,這背後指使之人會不會是他們?」

    陳登不以為然:「那張遼、臧霸、孫觀等都是豪氣之人,怎會行此下作之事?我敢以人頭擔保,絕不是他們所為。」

    曹操與荀攸對視了一眼——陳元龍怎如此看重這幫人?

    劉備卻道:「是他們也好,不是他們也好,青徐沿海這些小賊患必須要處理一下了。」

    「不錯。」曹操放下了筷子,「是應該處理一下,但不一定要趕盡殺絕,我看最好是將他們招降過來。他們若是不願離開就叫掛個郡縣的官職,只要承認朝廷,不再危害百姓,且叫他們統領舊地又有何不可呢?徐州屢遭戰亂百姓不寧,臧霸、孫觀這些人雖然出身低賤身負賊名,但既然能佔據諸縣數年之久,必然也得了些民心。」說著話他又夾起一枚鰒魚,「這就好比鮑魚,雖嗅之腥臭,然入口則香。」他心中最大的顧慮還是袁紹,河北戰事已無懸念,不知何時就會結束,可沒工夫跟沿海的小土匪周旋,倘能迅速招安,便可盡快脫身,在豫兗二州沿河準備佈防。

    陳登雖不知曹操心中所想,但也猜得出他急於離開徐州:「明公回轉許都之際,要以何人管轄徐州呢?」

    這個問題曹操還未想好,反問道:「元龍可有人選推薦?」

    陳登手指劉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玄德久在徐州,曾受陶謙遺囑,若以他為徐州刺史,東方可無憂矣。」

    曹操還未置可否,荀攸就搶著道:「不可不可,玄德已為豫州牧,怎可降而任刺史?這也太委屈他了。」豫州牧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虛銜,而徐州刺史雖低了州牧一等,卻脫離了許都的直接管轄。荀攸表面替劉備考慮,實際還是對他不放心。

    劉備心頭剛被陳登點上一盞火焰,又立刻叫荀攸一盆涼水澆滅了,佯裝誠懇道:「軍師說的是,在下才力不濟,還是回許都拱衛京師吧。」曹操只是對劉備和善地笑了笑,又問荀攸:「以軍師之見,何人可為徐州刺史?」

    荀攸出了名的嘴嚴,不想當著陳登、劉備的面談這個,只推托道:「現在沿海割據未平,談這個還早了些,不如回轉京師之日聽聽令君的意見,或許他有好的人選也未可知。」

    陳登之所以前來獻食,就是想藉機打聽徐州日後的動向。可接連兩個問題都被荀攸頂了回來,大感無趣,便喝乾盞中余酒起身告退。劉備也趕緊隨之站起。曹操不再挽留,略一拱手還禮,叫許褚替自己相送。他們一走荀攸馬上換了口吻:「明公今日不該留此二人用飯。」

    「既已歸附朝廷,這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或許是鰒魚美酒頗為受用,曹操這會兒大大咧咧的。

    荀攸苦口婆心:「陳元龍坐斷廣陵擁兵數千,劉玄德朝秦暮楚反覆難養,對這兩個人還須多加防備。」

    曹操微然一笑,並未往心裡去。忽聽帳外一個年輕的聲音附和道:「軍師所言不假,此二人不能完全信任。」郭嘉溜溜躂達走了進來。

    「奉孝這時候來,莫非河內又有秘密戰報?」荀攸緊張起來。

    郭嘉臉上一紅,尷尬地笑了笑:「沒有沒有,只是有幾句私話想跟主公聊聊……」曹操想見秦宜祿之妻杜氏,叫郭嘉帶她秘密進營,這件事不好讓荀攸知道。

    荀攸聽他似是要自己迴避,心裡不甚高興。郭嘉雖是軍師祭酒,實際待遇比張京、徐佗、武周那幫人高得多。這小子又風流不羈頗會逢迎,仗著曹操的寵信在許都幹了不少求田問捨的事。荀攸以為今晚郭嘉又要索要什麼,心中老大不痛快,一副教訓的口吻道:「奉孝啊,軍營之中不相干的閒事不要多提,天色不早了,莫攪擾主公休息。」

    「是是是。」郭嘉諾諾連聲。

    「主公,我先告退了。」荀攸施了個禮,「不過有一言請您詳思,臣僚部屬當平等相待,莫要有薄有厚惹底下人說閒話。」

    曹操聽他全然理解錯了,不禁暗自發笑,卻又不好意思點破,只道:「軍師之言我記下了,若再有人向老夫求田問捨,我便狠狠打他板子。」說著話瞄了郭嘉一眼。

    荀攸莞爾而去,曹操送出大帳,又讓許褚親自為其掌燈,直等到望不見人影了,才扭頭問道:「杜氏送來了嗎?」

    郭嘉低聲道:「秦宜祿那王八辦事倒也小心,派一駕馬車從側門而入,神不知鬼不覺已經送到您的臥帳了。」

    曹操滿意地點點頭:「甚好甚好,你可看到那女子的相貌了?」

    「主公心愛之物,在下可不敢隨便看。」

    「誒!不要這麼說嘛。那秦宜祿的淫蕩妻豈能污了老夫?我不過是心生好奇,只想一觀罷了。」

    郭嘉見他一臉假正經,戲謔道:「只是看看倒也罷了,不過主公身在軍旅日理萬機,切莫辛勞過度了。」

    曹操聽他話裡有話,不禁撲哧一笑,隨即又板起面孔:「這件事可別信口亂說,傳揚出去招人非議可就不妙了。特別是陳元方父子還在營裡呢,若是叫他們知道豈不小覷了我曹某人?」

    「主公只管放心,除了秦宜祿和幾個親兵,再沒別人知道。」

    曹操放心了:「那好,老夫這就開開眼,倒要看看這個讓呂布、關羽都魂牽夢繞的女子到底什麼模樣。」

    郭嘉親自掌燈,送曹操回轉寢帳。兩人一前一後繞到後營,見寢帳門口的侍衛皆已撤去,外面停著駕簡易馬車,秦宜祿一聲不吭跪在車畔迎候。瞧他那哆哆嗦嗦的樣子,想必在冷風中跪了好一陣子了,見曹操回來,趕緊滿臉堆笑:「小的參、參見主公!」秦宜祿能說會道的巧嘴都凍得不利索了。

    藉著微弱的燈光,曹操打量著這個無恥小人。鬥雞眉,母狗眼,鷹鉤鼻,菱角口,脅肩諂笑滿臉皺紋,三綹小鬍子已有不少白茬了。這傢伙從來有奶就是娘,全憑溜鬚拍馬混營生。輾轉折騰了大半輩子,所跟的主子卻一任不如一任,混到今天這步田地,連老婆都成了進身保命的工具,真是既可悲可笑又可憐!

    事到如今秦宜祿早就不把臉面當回事了,喃喃道:「美人難得佳期莫誤,主公快快進帳歇息吧……」

    犧牲妻子取媚上司,人怎麼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呢?曹操突生一陣惱怒,甩手扇了他一個耳光。這巴掌打得乾脆響亮,秦宜祿臉上赫然顯出五個指印,可他揉也不揉,齜著牙笑道:「小的若有不妥之處,主公大可打罵,但是莫要誤了我這一片忠心……」

    啪的一聲,曹操反手又給了他一個耳光,秦宜祿不羞不惱依舊是諂笑:「小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曹操越發氣憤,一把薅住他衣領子,左右開弓,啪啪啪啪啪啪,一口氣抽了他六個大嘴巴!

    秦宜祿頭昏腦漲眼冒金星,兩頰立時紅腫,順著嘴角淌出血沫子。但他僅懵懂了片刻,馬上又笑臉相迎:「小的該打,小的該打!只要您還肯收留小的,我就是天天挨打都算不得什麼。」

    曹操一怔,無奈地搖了搖頭,打這廝又有何用,奴才永遠是奴才,秦宜祿肚子裡早就沒有廉恥可言!他歎了口氣,緩緩道:「姓秦的,從今以後那杜氏與你沒干係了,我另擇人家將其匹配,你若敢跑去騷擾,我剝了你的皮!」

    秦宜祿抹去嘴角的血訕笑道:「杜氏早就與我無干了,主公大可放心。」他曾奉呂布之命聯絡袁術,袁公路一心想當皇帝,對他的馬屁功夫很是受用,高興之際把劉氏宗親之女賞他為妻。秦宜祿不敢怠慢,立刻休杜氏為妾,此後杜氏又被呂布長期霸佔,早沒了夫妻關係。

    曹操瞧著他那副令人生厭的嘴臉,沉默了半晌:「也罷,老夫且饒你這條狗命。」

    「謝主公!謝主公!」秦宜祿連忙磕頭,「小的是不是還回到府裡伺候您?」

    「休想!你這等下作之徒也配到我府裡為掾屬?」曹操一撣衣袖。

    「小的對您一片忠心天日可鑒……」秦宜祿伸手邊拉曹操的衣襟邊信誓旦旦道。

    「撒手!」曹操一腳蹬開,「老夫寧可聽驢叫也不願聽你這張臭嘴講話,你給我滾回家去。」

    「別別別!」秦宜祿費盡心機還是想某個前程,日後繼續媚上欺下作威作福,倘若曹操這樣把他打發了,剛才又說好話又挨打,力氣豈不白費了?他任憑曹操踢自己,只是死死拉住袍襟哀告,「您可憐可憐小的吧,哪怕給我個芝麻小官呢……看在我當初跟您出兵放馬的分兒上……」

    曹操厭透了這塊抖不開的爛年糕:「鬆手!再不鬆手我叫人把你亂棍打出去!」話雖這麼說,這會兒卻既不能殺也不能趕,深更半夜聲張起來,明天這點破事可就滿營盡知了。郭嘉心思縝密,伏到曹操耳畔提醒道:「主公萬不可放他還鄉。倘若此人到處訴說杜氏之事,豈不玷污了您的名聲?不如給他一官半職,日後他若膽敢胡言亂語,再取其性命不難。」

    「倒也有理……」曹操點點頭,氣哼哼道,「姓秦的,你鬧出理來了。看在奉孝講情的分兒上,我就賞你個官當。銍縣正少一縣令,你補這個缺吧。」

    秦宜祿暗暗叫苦——銍縣地處豫州沛國,離曹操家鄉很近,如今朝廷掌兵之人上至將帥下至宿衛,小一半是沛國人,在那裡當個小小縣令,其實是誰都開罪不起的受氣官。但活命尚且不易,再鬧下去真怕把曹操惹急了,只得叩首:「謝曹公厚恩。」

    「醜話說在前頭,我當年怎麼當縣令你也親眼看見過,照著我的樣子來。你若敢收受賄賂欺壓良善,留神項上人頭!」

    「曹公放心,小的一定將銍縣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你有那本事嗎?滾滾滾!別再讓我看見你。」曹操煩透了。

    「且慢!」郭嘉阻攔道,「秦宜祿乃歸降之人,需有家眷入京為質才可外任。」

    秦宜祿想說「我老婆都押給曹公了」,可轉念一想,剛剛承諾與杜氏毫沒干係,這個理由說不通,便又諂笑道:「我有個兒子,乃是杜氏所生,就隨其母留在京中吧。小的日後對您忠心不貳,若是再敢對不起您,您就宰了那小畜生,讓我當個老絕戶!」

    「他是小畜生,那你是什麼?」曹操一陣冷笑——這老小子也真豁得出去,老婆不要也就不要了,竟連親生骨肉都拋出去任人宰割,即便混上個小官苟延在世,活著還有什麼滋味?愈想愈覺這廝醜陋至極,連句整話都不屑與他說,一甩衣袖:「快滾!」

    「諾。」秦宜祿還真聽話,硬是在地上煞有介事滾了兩個跟頭,才爬起來怏怏而去。

    曹操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黯然慨歎:「他本洛陽北城一個看門小吏,初隨我時還多少有些風骨,可在這世道越混越沒廉恥,以至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老夫倒也哀其不幸恨其不爭!」

    郭嘉卻忍俊不禁:「腳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自己不上進,也怨不得世道好壞。即便身處太平時節,欺上壓下的無恥小吏也比比皆是,從古至今哪少得了小人?」

    「他願意這麼不顧廉恥湊合活著,且由他去吧。」曹操釋然,囑咐郭嘉道,「奉孝,我見一見這位美人,少時就放她回去,你且在外面替我守候,莫叫他人攪擾。」

    「諾。」郭嘉答應一聲退往營門,心中暗自好笑——少時你看了中意,豈還能放她回去?

    寢帳的青布簾子垂著,縫隙處瀉出一縷微弱的光。曹操唯恐驚動美人,先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掀起帳簾邁步走進,抬頭望見裡面坐著兩個女子。有一個是伺候人的婆子,穿著粗布衣,懷裡還抱著個一兩歲的孩子。他舉目觀瞧另一個女子,眼光竟凝注在她身上,再也移不開了!

    這位杜氏娘子雖已年近三旬,容貌卻勝二八的韶光豆蔻:她個頭不高,體態婀娜端莊;梳著一把抓的髮髻,青絲猶如墨染一般,漫插的點點珠翠亞賽繁星,襯著夜色般的秀髮;瓜子臉尖下頦,面龐白皙淡掃紅妝,芙蓉新艷桃李爭春;兩道細眉黑中亮亮中彎,宛若二月新柳撩人心緒,又似雲畔初月勾人相思;兩隻大眼皂白分明,雙眼皮長睫毛,毛茸茸水汪汪,流轉春意顧盼秋波;通關鼻樑高顴骨,櫻桃小口擦胭脂,尖尖翹的小下巴;元寶耳大耳垂,掛著翡翠的環子,襯著刀裁般的鬢角……

    這女子本就是世間尤物,秦宜祿為了討好曹操,更搶了呂布之妻嚴氏的簪環釵裙,仔仔細細給她裝扮一番——頭頂著褒姒戴過的鳳翅金簪,身披著妲己曾穿的百花錦襖,腰挽著西施的碧紗裙,手捻著鉤弋夫人的香羅帕,腮抹著驪姬的勾魂脂粉,足蹬著趙飛燕盤上舞過的繡緞鴛鴦鞋。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真真一位紅妝女王!

    杜氏見進來一個衣冠楚楚的半大老頭,料定這廝就是曹操。見他直勾勾望著自己,又羞愧又尷尬,不好失了禮儀,只得起身婀娜幾步,深深道了個萬福,卻垂下頭什麼也不說。

    曹操甚為唾棄秦宜祿的為人,將其妻妾視為淫蕩骯髒之物,不過是感到好奇,想看看這個令無數男子魂牽夢繞的婆娘是個什麼模樣,等見過之後仍舊賜予關羽。哪知一眼望過去,忽覺心神蕩漾渾身愜意,竟把一切拋諸腦後了。他搶步到案前抓起油燈,扳住杜氏的下頜仔細觀瞧——燈下觀美人,越觀越嬌艷。可不知為什麼,杜氏娥眉微蹙,二目空洞,竟有無奈哀婉之意,可這癡態更增了幾分嬌媚。

    曹操瞪大了眼睛半張著嘴,口水險些滴下來,可當真是秀色可餐!愣了好一會兒才覺失態,輕輕放下油燈,想起李延年進妹之歌,喃喃吟起:「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吟罷伸雙手攙她落榻,歎息道,「似你這般絕色靚麗之人,竟托身秦宜祿那等卑劣小人之手,又被呂布霸佔欺侮,真真是紅顏薄命。」

    杜氏低著頭不發一語——她對前夫那副醜惡嘴臉甚是厭惡,卻不甚痛恨那兒女情長的呂奉先。

    「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王司徒雖是一代良臣,卻也忒絕情了,竟捨得把你許給秦宜祿那條賴狗,這也是明珠投暗呢!」說話間曹操已不老實地握住她的芊芊玉指,但覺玉筍若脂,觸手滑嫩,越發心猿意馬。杜氏想掙開,卻覺曹操的手指恰似五把鋼鉤牢不可脫,而且就勢掀起衣袖,在她如雪般的臂腕上反覆摩挲。她心頭頓時一涼——我這桃花臉黃連心真真命苦,又遇上個登徒子!

    曹操本性風流好色,這幾個月身在軍旅,早忘了女人是什麼滋味,本是飢不擇食的時候,卻偏生遇到這珍饈之物!早忘了秦宜祿的腌臢,把三公的體面丟了個乾乾淨淨,對關羽的許諾更是扔到龜茲國去了。一招得手步步緊逼,攬過杜氏的纖腰,撅著鬍子就要親嘴。

    「啊!」杜氏奮雙臂推開男人,護在胸前急切切道,「奴家乃是有兒子的人了,明公萬請自重!」

    曹操哪管得「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但覺她語出宮商吐氣若蘭,惹得渾身說不出的燥熱難當,索性鬆鬆衣帶,乜斜眼睛盯著她。杜氏感覺這老傢伙的眼睛彷彿是叮進肉的臭蟲,知他是當朝三公開罪不起,忙再次重申:「奴家是有兒子的人,請明公自重。」語氣卻和緩了不少。

    「哦?」曹操扭頭朝呆立一旁的婆子招了招手,「把孩子抱來叫我瞧瞧。」

    婆子怵生生湊到近前,曹操掀開襁褓,但見這一孺子白白胖胖相貌可愛,正努著小嘴睡覺呢,不由得心生喜愛,伸手在他的小臉蛋上輕輕捏了一把。杜氏擔心兒子,忙道:「小兒阿蘇剛剛兩歲,懇請明公讓他睡吧。」

    「阿蘇……大名又喚作什麼?」

    「大名叫秦朗。」

    曹操心下生疑——秦宜祿的骨肉能有這般漂亮的相貌?這孺子該不會是呂……可能是心理作怪,他越看越覺相像,猛然張手欲扼住這孩兒咽喉!

    杜氏全神貫注盯著曹操,她這輩子已吃盡了男人的苦,早已心灰意冷,若不是顧念這個說不清姓秦還是姓呂的兒子,早就尋條繩子上吊了。兒子是她唯一的支柱,曹操若要掐死這孩子,杜氏也就管不得他有多大勢力多高身份了,撒開潑跟這老傢伙玩命!哪知曹操注視良久,竟慢慢把手縮了回去,示意婆子抱孩子退開,怪笑道:「這孩兒倒也可人疼,不過那秦宜祿已棄你另娶,這骨肉也不要了。你們孤兒寡母將來如何度日?」

    杜氏默不做聲。

    曹操忽張雙臂又來個溫香軟玉抱滿懷,蹭著她的雲鬢道:「老夫在朝為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若從了我,回到許都半生有靠衣食無憂,再沒人敢欺負你們母子……」話未說完已將她按倒在榻上,慌手慌腳寬衣解帶。

    「不、不……」杜氏無力地掙扎著,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哪裡推得開這個孔武有力的男人?三掙兩掙之間,已被他剝得精光,無奈地垂下淚水,「唉……由你便了,但要求你依我一事。」

    曹操撅著鬍子在酥胸間亂啃,牛喘道:「莫說一件,就是十件又有何難?」

    杜氏抽泣道:「呂布既已身死,膝下只有一女,嚴氏夫人又待我如同姊妹,懇請明公寬待她母女。」

    「這有何難?元兇已死家眷勿問,接入許都供給錢糧,全看在娘子你的面子上。」說話間曹操猴急般脫去她鳳靴羅襪,將玉筍軟鉤攥在手裡……襁褓裡的孩子被吵驚醒了,扯著脖子一個勁地哭。婆子也驚得面如土色,萬沒想到當朝一品竟幹出這種事來。榻邊連條幔帳都沒有,這等事看在眼裡豈不羞臊?隆冬時節又在軍營之中,她也不能抱著孩子在外面凍一宿,只好扎到帳子犄角,任耳畔繚繞著牛喘啼鬧,低頭哄著受驚的小秦朗……

    寢帳內偷雞摸狗甚是熱鬧,四外卻連一個衛兵都沒有——郭嘉早就把兵移防到了營門口,就連許褚都給攔下了。在呼嘯的寒風裡站了小半個時辰,見遠處寢帳的簾子依舊低垂著,想必「大事已然成就」,郭嘉又是欣羨又覺滑稽,吩咐身邊衛兵換班守衛,與許褚聊了兩句便要回帳休息。

    忽見黑暗中奔來一個人影,口中嚷道:「大喜大喜!」竟是秦宜祿去而復返,「軍中又有喜事,在下要速速稟報曹公知曉。」

    郭嘉冷笑道:「秦縣令,即便軍中有什麼捷報,似乎也輪不到你去跟主公說吧?」

    這話甚是有理,秦宜祿得任銍縣縣令,實是心有不甘,剛在前頭聽到一件喜訊,馬上搶在王必前面跑了來,要借此機會再獻獻媚,厚著臉皮求曹操給他換差事,見郭嘉一語道破,趕緊賠笑道:「郭祭酒,咱們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您就通融通融吧!」

    「哼!」郭嘉白了他一眼,「到底有什麼喜訊,先叫我聽聽。」

    「那張遼從東海連夜奔回,自縛雙臂投至軍中!」

    「張遼投降了?!」郭嘉聞聽喜不自勝,「妙哉,此人一降徐州之事易定矣。」

    「曹公神威天下無敵,張遼匹夫哪敢螳臂當車?」秦宜祿還不忘了馬屁,「列位就讓我進去報個信吧。」

    「這恐怕不大方便吧……」郭嘉瞧他這副邀功取寵的模樣,打心眼裡厭惡,又想起白天曹操騎馬時他阻攔自己匯報軍務的話,便學著他的口氣道:「秦縣令,你急什麼?軍務雖急,也不在乎這片刻之功。主公這會兒正騎得高興呢!」

    「哈哈哈……」左右親兵聞聽此言哪還忍得住,一個個仰天大笑。許褚一跺掌中長矛,劈頭蓋臉罵道:「姓秦的王八,軍中報事不是你的差事,快給我滾!不走我扎你個透心涼!」

    秦宜祿嚇得抱頭鼠竄,沒料到又獻老婆又賠笑臉,使盡諂媚功夫只換來個受氣的縣令,真是大大折本。待他灰頭土臉回到自己帳篷,想罵幾句出出氣,又尋思奴才就得有奴才樣,對曹操該頂禮膜拜豈能背後詛咒?只暗地裡把郭嘉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
《卑鄙的聖人:曹操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