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

    青梅煮酒

    隨著關中使者滿意而去,許都以西的憂患化解。而衛覬奉詔出使益州,也使穩定荊州看到了曙光。不料衛覬離開許都沒幾天,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降臨——劉表竟派從事韓嵩赴許都朝覲。

    自去年穰縣之戰,曹劉兩家決裂,韓嵩的到來無異於再次破冰。原來孫策之父破虜將軍孫堅當年死於江夏太守黃祖之手,如今孫策安定江東,開始備戰於西,一要誅黃祖報殺父之仇,二要搶佔荊襄上游之險。孫策連番得勝士氣正銳,劉表恐其串通曹操兩面夾擊,趕緊叫韓嵩來拉關係。

    遠交近攻離強合弱,雙方互握把柄,事情有了商量的餘地。曹操對實際問題避而不談,先盡其所能厚待韓嵩,親自接見賞賜酒宴,又請孔融、郗(xī)慮、荀悅、謝該等一干許都名士輪番作陪,上奏朝廷賜予他侍中的官職以示友好。韓嵩耳目一新感恩戴德,接連表示南歸之日當勸說劉表歸順朝廷、斷絕與張繡的來往。

    與諸方割據的矛盾迎刃而解,許都無後顧之憂,曹操便可以放開手腳備戰了。調集糧草、修繕軍械、操練軍隊,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曹營眾將內緊外松,沒流露出任何畏難情緒,照這樣進行下去,戰事還是比較樂觀的。而曹操本人更是忙裡偷閒,有空就帶著一幫掾屬跑到隱士陳紀府中,今天暢談天下大事、明天討論中興之道,如此再三叨擾,搞得老陳紀無可奈何,只得接受詔命擔任了大鴻臚。

    這一日曹操又帶著郭嘉到陳府拜望,直到午時才告辭,剛出陳府大門,就覺一陣涼風迎面拂過,抬頭觀瞧,天色似要轉陰。

    郭嘉不住抱怨:「這倒霉的陰雨,昨夜下了半宿,今天這又來了,各地的屯糧還未運到,這一下雨又耽誤路程了。明公趕緊回府吧,若遲些就挨雨淋了。」

    「你小子畢竟年輕,不曉天象!」曹操一邊昂首觀瞧一邊微笑道,「家鄉老農有諺『早看東南,晚看西北』,這雲離得遠著呢,咱們慢慢走也不打緊。難得有個涼快日子,叫人到都亭傳個話,今天不練兵了,讓大家歇個陰天,呵呵呵……」前日曹操的愛妾周氏為他又添一子,取名喚作曹均,所以他這兩天正在高興頭上。

    郭嘉趕緊湊趣道:「人都說『龍行有雨,虎行有風』,小公子剛剛出生就連著下雨,八成這孩子日後要有大出息!」

    「哪像你說的那麼好啊。」曹操口上推辭,心裡卻很受用,回頭望望陳府簇新的房舍,「當初剛到許都時是何等光景?飽經戰亂十室九空,現在你再看看,車馬盈路還建了這麼多大房宅,就跟做夢一樣啊!」他說著話順著府門往東看去,緊挨著的就是劉備的宅子。曹操不禁一笑:「我說奉孝啊,反正今天也沒什麼事了,咱們去看看大耳劉備如何?我愛跟那廝聊天。」

    「依在下之見還是不去為妙,劉玄德乃歸降之人,您在許都賞他房舍已經夠榮寵的了,再登他家門,豈不惹各位將軍欣羨?若一定要見,請到幕府敘話也是一樣的。」郭嘉僅說了一層,其實他還是對劉備懷有戒備。

    「這又算得了什麼大事?畢竟還是同殿稱臣嘛。」曹操之所以執意要去,一是喜歡跟劉備聊天,另外也想找機會見見關羽,為杜氏的事情道個歉。若是招劉備過府,那便見不到關羽了。

    郭嘉見他不聽勸,便暗地裡朝許褚等侍衛使了個眼色,諸人會意趕緊向前幾步,緊緊隨在曹操身後。哪知溜溜躂達剛到劉備府門口,忽然聞到一股惡臭之氣,又見幾個家僮挑著好幾擔大糞自西面而來,大搖大擺魚貫而入。曹操不禁摀住鼻孔:「劉備在搞什麼鬼,把府裡弄得臭氣熏天的。這可是許都城,成何體統啊!」

    許褚喝住一個挑擔子的雜役詢問,那人一聽來了當朝司空,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扔下兩桶大糞,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回稟:「啟、啟稟大人……我家將軍閒來無事,在府裡後院開了幾塊空地,這兩天正忙活著種菜呢!」

    「種菜?」曹操有些哭笑不得,「他天天種菜,難道營裡的事情都不管了嗎?」

    那雜役回道:「練兵有關、張二位將軍做主,府裡的事叫孫、簡兩位先生打理。我們將軍反正也沒事兒干,種菜也是解悶。」

    聽他這麼說曹操卻覺滿意——劉備自知身份尷尬,天天閉門不出種菜解悶,看來這個人既懂事又沒什麼更高奢望,倒也算個可用之人。那雜役沒見過這麼大的官,還想賣賣巧,巴結道:「我家將軍說曹公您是我大漢的擎天柱,一等一的好官。前幾天還跟小的念叨,等頭一畦菜下來還要送點兒給您嘗嘗呢。所以我們趕緊忙著澆糞,這些大糞都是從屯民那兒通融來的,弄來這十幾桶可不容易哩!不澆糞您吃著不香啊!」

    「胡言亂語的奴才!」許褚掄起巴掌就要打。

    「住手!一個沒見識的粗人,跟他計較什麼?」曹操這會兒高興,旁人說什麼都無所謂,捂著鼻子吩咐那雜役,「進去告訴你家將軍,就說老夫來過,你們這府裡太臭就不進去了。你叫他一會兒到我幕府去一趟,老夫想與他喝喝酒聊聊天……慢著,再囑咐他一聲,洗了澡換了衣服再來。去吧!」

    打發走雜役,曹操與郭嘉登車回府,行到半路就下起了濛濛細雨,倒有幾分沁人心脾的爽意。回到府裡剛擦了擦衣衫,長史劉岱來報,劉備已經風風火火趕過來了。

    曹操一愣:「這大耳朵來得真快,把他領到後宅花園,在亭子裡擺幾樣小菜,我要與玄德小酌。」說罷拉了拉郭嘉衣袖,「你差事也不忙,過來湊個趣吧。」

    「明公內宅怎好唐突。」

    「叫你來你就來,裝什麼斯文!」曹操不由分說,拉著郭嘉的胳膊便走。

    曹府是許都城中最大的一座宅院,但裝潢並不奢華,比不上當初洛陽的三公府邸。曹操提倡節儉,珠玉雕飾一概不用,更不要提什麼假山池沼了。所謂的花園不過是在空地上堆個土坡,搭上一座涼亭,再在周圍移植幾片樹木罷了。僕人們來來往往,端來果蔬酒菜,曹操與郭嘉剛落座,方拿起酒匙,就見劉岱領著劉備過來了。

    劉玄德身高七尺玉樹臨風,頭戴鐵柱鐵梁的建華冠,卻只將前面的頭髮攏住,後面的卻不梳,任其披散在腦後,隨風起伏瀟灑飄逸;身穿一襲杏黃色衣衫,金邊金線繡團花朵朵,內襯雪白的衫襦,上寬下窄嚴絲合縫,大袖翩翩更添風雅;腰間繫一條玄布袋子,卻在肋下栓出個蝴蝶扣,長穗子垂到膝蓋……他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加上這一身奇裝異服,在桃紅柳綠間一站,真好似下界的神仙般瀟灑!

    「玄德來了啊……今日小酌不必拘禮,過來坐。」曹操笑盈盈地為他滿上一盞酒。

    劉備小心翼翼落座,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幸虧家中常備這套赴宴的衣服,若不然沐浴更衣只怕還真沒有熏香的衣服可換。」

    赴酒宴還專有一套衣服,曹操暗笑這草鞋販子的窮講究還不少,戲謔道:「你這瀟灑之人無事可做在家中弄圃,搞得半個許都城都是你府裡的肥臭味,陳老夫子與你當街坊,也真夠倒霉的了。你不嫌臭,家中二位夫人又怎消受得了?」

    「賤內受困下邳三個月,跟我賭了口氣,我打發她們帶著孩子到糜竺那裡住住,在娘家消消氣。現在我是孤身一人,誰也嫌不著我。哈哈哈……其實在下本就是鄉下漢出身,領兵打仗比不得明公果斷英明,吟詩作賦又不會,閒暇之時只能種種地。」劉備的話語謙卑至極。

    曹操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人。說他是下等人出身,卻比達官貴人還注意修飾,交的都是貴族朋友;可要說劉備是浮浪之徒,又有哪個富貴之人在自家花園裡種菜呢?這個人當真有意思。頓了片刻,郭嘉插了話:「曹公乃當朝輔弼,劉使君也有將軍之貴,我這個小祭酒能坐在這裡當真是有幸,在下先乾為敬。」

    「慢。」劉備一擺手,「這等美酒要是如此飲法就沒什麼意趣了。奉孝恕我唐突,莫看你官名裡有個酒字,可識得這是何種酒嗎?」

    郭嘉這才仔細觀看盞中之物,見這酒並不怎麼清亮,笑道:「此乃醴酒1也。」

    劉備嘿嘿直笑:「曹公是何等人物,豈有醴酒待客的道理?」

    曹操也笑了:「奉孝也有短見識的時候,你嘗嘗再說。」

    郭嘉輕輕咂摸了一口,覺入口甘甜,卻又味道醇厚,絕不是普普通通的醴酒:「這究竟是什麼?」

    劉備輕輕捋了捋小鬍子:「我沒猜錯的話,此乃洛陽的宮廷御酒,俗名喚作『濃香醴』。」

    「不錯,」曹操莞爾頷首,「此酒得來不易,老夫珍藏已久,丁沖那醉貓幾次張口找我要,我都沒捨得給他。玄德莫非有幸飲過?」

    「宮中御酒我哪裡品得到,乃是在盧尚書府中遊學,聽他老人家講的。」劉備曾與公孫瓚一同受業於盧植,「中興以來宮中有兩種御酒最為馳名,一者乃是南陽賒店,一者就是這濃香醴。」

    「哈哈哈……」曹操不禁大笑,「玄德見識不俗啊!昔日光武爺起兵南陽,與酒肆中聚會群英,當時兵刃不足,打仗沒馬,騎了一頭牛,更不要說帥旗了。正逢酒肆的東翁也姓劉,光武爺就借了那家的酒旗當帥旗,那裡的酒因此成名,百姓因賒旗之事將其命名為『賒店2』。」

    郭嘉也是穎川大族出身,卻從沒聽過這故事,又問:「那這一種濃香醴呢?」

    劉備道:「這也是光武爺欽點的貢酒,他在河北討王昌時喝過的,據耆老相傳還是光武爺與郭皇后成婚的喜酒呢!他老人家喝得高興,還特意作賦一首『履佳地兮享酣宴,得傑士兮興吾漢;美酒兮助吾,志酬兮永。厚封賞兮吾誓,皇天兮照鑒』。先輩風流,令人神往啊!」郭嘉心明眼亮——劉備這廝雖不通什麼經籍,卻對帝王掌故這般熟悉!

    曹操卻沒多想什麼:「玄德說這酒不能隨隨便便喝,你倒有何助興之法?」

    劉備站了起來,早看見亭邊有棵梅樹甚是繁茂,枝葉探到了亭簷之側,上面還有幾顆圓溜溜濕漉漉的青梅,便順手摘下幾顆,轉身道:「今日天氣陰濕,明公何不燃上一盞小爐,再在酒裡加上幾顆青梅。濃香之醴加上生津之梅,豈不更妙?」

    「好,就依玄德!」

    吩咐下去不多時,有僕人燃上小炭爐搬到亭中,撤去酒缸,換上大卣2,又加了幾顆青梅。一會兒的工夫便冒起了朦朦熱氣,青澀的梅子在酒裡打著滾,三人各自滿上再嘗——甜中有酸,酸中有醇,果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幾盞酒下肚,三人品得酣暢淋漓,就連郭嘉也不再揣摩什麼了。正在熱鬧之時,劉岱又冒著小雨來了,還捧著一卷書簡:「啟稟曹公,偏將軍劉服有書信給您。」

    劉備想要起身告退,卻被曹操一把拉住:「玄德也不算什麼外人,躲什麼?奉孝念來聽聽。」

    郭嘉接過來朗讀。原來王子服在京師無事可做,靜極思動想從軍立功,懇請曹操發兵之日派他率領一軍充任抗袁先鋒。曹操聽罷沉默半晌,好半天才嘀咕道:「唉……看來我與袁紹之爭已不是什麼秘密,恐怕全天下之人都揣摩到了。王子的一片好心老夫領受了,但他乃是宗室貴胄,不宜披堅執銳以身犯險,此事不能答應。」這只是一個能公開的理由,還有一個不能公開的理由,曹操絕不想讓一個劉氏宗親建立軍功與自己分庭抗禮。

    「明公所言極是。」郭嘉明白他所思所想,又補充道,「王子服雖然也打過仗,但畢竟是膏粱子弟,用此人御強敵必然誤事。」

    「嗯,」曹操點點頭,「既然如此,有勞奉孝替我回復劉服,就說我領受他的好意,但先鋒就不要當了,叫他協助元讓戍守京師。此人自視甚高脾氣又怪,你說話務必要委婉些。」

    「明白。」郭嘉這就起身,冒著雨隨劉岱一同去了。

    郭嘉這一去,亭中就只剩下曹操與劉備兩個人了。劉服的這封信攪了彼此的興致,似乎把他們自美酒的飄逸拉回了現實中,兩人都低頭寡飲,思量著各自的心事。過了好半天,曹操突然發問:「玄德,你知道這濃香醴是何處所產嗎?」

    劉備賠笑道:「在下若沒記錯,此酒乃是真定縣出產。」

    「冀州常山國真定縣……」曹操重重吐出這幾個字,「那可是河北的地盤啊!若不戰勝袁紹,莫說朝廷詔命不能傳達,就連宮中御酒都沒得喝!」

    莫看劉備表面上嘻嘻哈哈,這些天他明著種菜,暗地裡卻在藏著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猛然被曹操找來喝酒已十分生疑,不過是逢場作戲強打精神罷了。這會兒聽曹操突然轉變話題,愈加如坐針氈,把頭壓得更低,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兩人對坐良久,又聽天邊響起了轟隆隆的悶雷。黑壓壓的烏雲自東南方逼了過來,緊跟著凜冽的冷風呼嘯而起,霹靂閃電接踵而至,纏綿的小雨頓時化作一片滂沱,園中的樹木被吹得東搖西晃,枝葉沙沙作響。劉備朝外面望了一眼,但見遙遠的天際風雲渦動,竟起了一團旋風,趕緊指給曹操看:「明公,那裡起了龍掛(旋風),咱們趕緊躲一躲吧。」

    曹操自斟自飲,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大丈夫行於世間,刀槍尚且不懼,些許狂風何足道哉?」劉備本指望找個借口離開,卻見他不散,又勸道:「明公難道不知,這龍掛乃是神龍升天之際所為,席捲天地摧屋倒樹,還是避一避好。」

    「龍?」曹操非但不懼反倒笑了,「老夫虛度四十餘載,倒不曾見過,龍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劉備煞有介事道:「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

    「不對不對。」曹操放下酒盞站了起來,「這些都是虛言,我曾讀王充之《論衡》,這世間根本就沒有龍。」

    劉備卻不這麼認為:「上天星像有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故而地上亦有龍虎雀龜。」

    「玄德之言何其謬也,蒼龍之象不過是世人命名。虎、雀、龜倒是四海皆有,卻有誰親眼見過龍呢?」曹操踱了幾步來至亭邊,眺望著蒼茫大地,任風雨呼嘯而來打濕衣襟,頓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朗聲道,「天地之性,以人為貴!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國號為祖龍,他就是乘雷升天的真龍嗎?龍之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潛於伏波,猶人受困而韜光養晦。我看真正稱得起龍的,不是那虛幻之物,而是這世間或起或伏的英雄!」

    劉備聽到「韜光養晦」四個字時,嚇得心頭一顫,以為曹操察覺到了什麼,又見他滿臉興奮心潮澎湃,似乎不是試探自己,便穩住心神恭維道:「明公高見……高見……」

    「哈哈哈……」曹操仰天狂笑,拿起酒來一飲而盡,拍了拍劉備的肩膀,「玄德,你觀當今天下,誰擔得起英雄二字?」

    劉備被他拍得差點趴在桌上,心中暗暗叫苦——他這麼問我究竟是什麼意思啊?難道聽到什麼消息了?難道看出我是在韜光養晦?

    曹操還在笑:「現在亭中只有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大可放膽直言。」

    「當世之英雄當屬明公您啊,您奉天子以……」

    「誒!不要說我嘛,這天下還有誰可堪英雄二字?」

    劉備心中惶懼至極,臉上卻還得竭力裝笑,拾起筷箸夾了一口菜,邊嚼邊道:「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獨霸冀青幽並四州之地,部下精兵良將數不勝數,可堪英雄乎?」

    曹操擺擺手:「袁本初承祖上遺德,並無大才。昔日好謀無斷致使董卓進京禍亂天下,他雖比老夫兵精糧足,我卻不認他是個英雄!」

    劉備微一蹙眉,又道:「有一人成名甚早,乃昔日黨錮之賢良,名在八俊之列,就是那坐鎮荊襄的劉景升,可算是英雄了吧?」

    曹操一撣衣袖,面露不屑:「劉表徒負虛名,借張繡阻老夫於北、命黃祖防孫氏於東、憑蒯祺阻劉璋於西。他本人只知坐談風雅,這樣的人又怎算得了英雄呢!」

    「孫伯符年紀輕輕席捲江東,如此少年才俊可稱英雄?」

    提到這個人,曹操嘿嘿一笑:「孫策雖然名震江東,人稱『小霸王』,但一者借其父孫堅之威名,二者起家之兵得自袁術。此兒年紀尚輕,現在還只能算半個英雄吧!」

    「那袁術算英雄嗎?」劉備脫口而出。

    曹操越發冷笑:「塚中枯骨,僭逆蠢材,咱們論的是英雄,提此敗興之人作甚!」

    劉備實在無人可說了,又夾了一筷子菜塞入口中,簡直味同嚼蠟,搪塞道:「益州劉季玉,可堪英雄?」

    「劉璋既無其父之才,又無其父之志,不過是守戶之犬耳,何足掛齒!」

    劉備越發感到不安,木訥一陣才道:「呂奉先……」

    「玄德糊塗了嗎?怎麼連死人都想起來了。」曹操白了他一眼。

    「哦。」劉備垂下了眼瞼,「活著的……那張繡、馬騰、公孫度等人又如何?」

    曹操撫掌大笑:「此皆庸庸碌碌之輩,難成大事。」

    劉備故作苦笑,搖了搖頭:「捨此之外,實在更無他人。」

    「玄德啊,我的劉使君!」曹操湊到劉備面前,「我看你還不明白何為英雄吧?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劉備抬頭望著這個朗朗大言之人,天邊霹靂一閃一閃,刺眼的光芒映在曹操身上,把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子裝點得如鬼魅一般!劉備對視著他熠熠的目光,耳聽著外面的陣陣雷聲,心都快跳出來了,顫巍巍道:「那以明公之見,當今天下誰可稱英雄?」

    曹操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拍了拍胸口,忽然伸出一指戳到了劉備胸前,低聲道:「你還提別人作甚?天下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此語伴著天邊一個霹雷同時而出,劉備只覺腦子裡「嗡」的一下,驚得魂飛魄散坐倒在地,手裡的筷子竟嚇得掉落在地。

    曹操本是玩笑之語,卻見劉備驟然變色,也是一愣——他為何這般害怕?

    劉備一心以為秘密洩露大限將至,哪知曹操只是尷尬地望著自己,方悟原來這只是飲酒間的一個戲謔。趕緊低頭拾起筷箸,摸摸胸口道:「哎喲喲,嚇煞我也,好響的一個霹雷啊!」

    「雷?」曹操扭頭看看亭外,「雷有什麼可怕的?」

    劉備拭去額頭的冷汗,佯裝笑臉道:「此乃『天取龍』啊!」時人傳說龍將升天之際遁身於木,天雷擊摧樹木,便是神龍乘雷上天之時,俗稱「天取龍」。

    曹操聽他繞了一個大圈子,還是相信世上有龍,不禁撇撇嘴:「你要是一心以為世間有龍,我也沒辦法。反正神神鬼鬼的奇談多了,凡是說龍的話,我看只有桓譚在《新論》裡寫的那一句是實實在在的。」

    劉備見他沒再深究,總算鬆了口氣:「在下沒念過多少書,不知他說些什麼。」

    曹操森然道:「《新論》有云『龍無尺木,無以升天;聖人無尺土,無以王天下』!前半句未必是真,後半句才是不折不扣的實話。」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句話就像一把利劍,正插到了劉備的心上!聖人無尺土,無以王天下……即便有經天緯地之才、定國安邦之志,倘若連屬於自己的地盤都沒有,又怎能實現畢生的抱負?劉備又恐懼又悲痛,逕直往簷邊靠了靠,讓冰涼的雨水打在自己額頭上,壓抑著內心的苦楚,嘴上卻還得敷衍著:「這些讀書人的話,我可弄不明白。反正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平地升天的龍,哪怕只是擁有尺木的小龍,一定會有的……」

    這會兒暴雨已漸漸轉小,又見劉岱帶著幾個僕僮跑了過來:「哎呀呀,當真不得了。剛才一個霹雷,擊倒了府門口的一顆桐樹,聽說城外還起了龍掛。我帶了兩件蓑衣來,主公回屋中休息吧。」

    曹操拉了劉備一把,戲謔道:「走吧,咱們進去接著飲,改日再找你那條龍。」

    劉岱又道:「方纔孫乾先生派了馬車來,說天氣不好,叫使君快快回去。」

    「哦。」劉備心中狂喜,總算可以脫身了,趕緊給曹操作揖,「曹公啊,今天酒也喝了不少了,咱們改日再聚吧。我那些菜也不知怎麼樣了,剛上的肥,豈不成了糞湯子啊!」

    曹操想想就噁心,連連擺手:「走吧走吧,你這將軍當得真不露臉。有空多到營裡走走,別扔給雲長就不管了。」

    劉備諾諾連聲,披上蓑衣之時後背已經濕透了,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河北軍議

    就在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之際,河北袁紹已經擊潰了黑山軍。那些缺糧食、缺武器、缺馬匹的農民根本不是正規部隊的敵手,張燕不得不再次龜縮到深山老林中,公孫瓚唯一倖存的兒子公孫續意欲往并州結交匈奴部落,半路被屠格雜胡襲殺。至此,袁紹全面告捷。

    對於曹操而言,處於中原四戰之地,要想保證許都安全就必須與袁紹盡早決戰。可對於袁紹來說,不存在強敵環顧的問題,這場決戰欲急欲緩可以自由選擇。

    從局部環境上來說,袁紹雖然完成了河北地區的統一,但還有些小問題。一者是前任幽州牧劉虞的餘部,二者是遼西、上谷、右北平活動的烏丸部落,三者是割據東北的遼東太守公孫度。對於這些不成氣候的小勢力,袁紹無須再興師動眾,或拉攏或冊封,都可以非武力的方式解決。若要進一步擴大地盤,那就必須與曹操兵戎相見了!

    就袁紹本心而論,從要求曹操遷都鄄城那一刻起就已經動了戰意。但隨著局勢的發展,這場決戰的阻力又越來越大了。由於消滅公孫瓚比曹操滅呂布慢了一步,導致步步落後,先是籠絡青徐地區土豪晚了,又錯過了援救河內郡的機會,接著拉攏關中勢力又遲了,就連老朋友劉表也沒有明確的承諾,這一步之差竟始終趕不上!袁紹深感不容再拖了,不待回軍鄴城,就召集文武商議南下之事。

    中軍大帳一片肅然。淳於瓊、顏良、文丑、張郃、高覽、韓荀等武將坐於西首;田豐、沮授、郭圖、逄紀、審配、辛評等高參列於東面;大將軍袁紹正襟危坐滿臉矜持,渾厚的聲音震得人耳鼓發顫。

    「我大漢立國近四百年,本為政清明黎民安泰。自董卓進京擅自廢立以來,四方割據圖謀異志,亂臣賊子甚囂塵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實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袁紹故意頓了片刻,見每個人臉上都泛起凝重之色,才繼續道,「就拿這逆賊公孫瓚來說吧,他謀殺劉虞圖謀不軌,重用酷吏屠戮百姓,不經奏請私立冀州、青州、兗州三州偽職,又勾結黑山賊寇禍亂代北近十載,幸有本將軍統帥三軍英勇奮戰,河北豪傑爭相影隨,才將這兇徒剷除!」提到平定河北之事,他矜持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此不獨為本將軍之榮耀、在座列位之榮耀,更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

    長史田豐愁眉苦臉低著頭,袁紹的慷慨陳詞他一句也沒聽進去,腦子裡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就在攻破易京誅滅公孫瓚隔天,行軍主簿耿苞神秘兮兮來找他,說什麼「赤德衰盡,袁為黃胤,宜順天意,以從民心」,按照五行的說法,漢室炎劉屬火德,而土能掩火,耿苞稱袁氏土德,豈不是說袁氏該代替劉家成為皇帝嗎?田豐素以漢室忠臣自詡,將耿苞痛罵一頓,後來與沮授、郭圖、辛評等人私下談起,都道耿苞也跟他們說過類似的話。田豐並不擔心這幾句瘋話,擔心的是為什麼耿苞敢在手裡寫個「袁」字滿營轉。這該不會是袁紹叫他這麼做的吧?難道他苦苦追隨的大將軍也一門心思想當皇帝嗎……

    袁紹已漸漸引入正題:「公孫瓚不過一邊僻小丑,端坐許都自號三公的曹操才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奸賊!他在天下紛爭之際趁火打劫,劫持聖駕遷都許縣。此後霸佔朝堂幽禁天子,卑侮王室敗亂綱紀,坐領三台專制朝政,圖害忠良鉗制百僚。這般無法無天之人,不除之無以伸正義,不殺之何能安天下!所以……」袁紹左看看右看看,「本將軍有意盡起河北之兵清君側討不臣,擒殺逆賊曹操,梟其首級告慰漢室宗廟!列位意下如何?」

    剛剛消滅公孫瓚、擊潰張燕,還未來得及緩口氣,袁紹又要興兵南下。眾文武聞聽一陣嘩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搖頭有的點頭,卻無人響應他的問話。袁紹一陣皺眉,見只有田豐二目低垂默然無語,料是有過人之見,便問:「長史有何高見?」

    田豐還沉寂於那件心事,竟充耳不聞。

    袁紹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又問了一遍:「長史對南下滅曹之事有何高見,不妨當眾說來聽聽,咱們共同參詳。」說罷見他還沒反應,輕聲呼喚道,「長史……元皓兄……」

    「啊?!」田豐覺袁紹呼喚不禁一愣,竟將心事隨口道出,「主公也想當皇帝嗎?」

    這句話一出口,滿營之人無不愕然。袁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強壓怒火尷尬地笑了笑:「哈哈哈……元皓莫非與我玩笑?」

    田豐頓覺失口,趕緊低下頭不言語了。坐在旁邊的逄紀素與田豐不睦,天天瞪大了眼睛尋他的短處,這會兒見他無意中說出這樣的話,趕緊揪住不放:「大膽田豐!天日昭昭眾目睽睽,何敢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田豐可擔不起這麼大的罪過,趕緊拜倒在地說了實話:「非屬下狂言,前日耿苞來至我營,言主公當代炎劉為天子。屬下深感此言狂悖不臣,憂慮於心才脫口而出。」霎時間,所有人的眼光都惡狠狠掃向了站在帳口的耿苞。

    耿苞身為行軍主簿,還不夠與他們同座而論的資格,但立於帳口也聽得明白看得真切。見田豐在人前拋出這事,耿苞嚇得身子發麻跪倒在地,以膝代足爬進大帳,野貓般叫道:「冤枉冤枉!我沒說過這樣的話,田豐血口噴人!」

    「你才是血口噴人的小人!」不待田豐與他分辨,三軍統帥沮授便搶先罵道,「這樣的話你不單跟元皓兄說過,也跟我說過,以為我不記得了嗎?」

    郭圖也把眼瞪起來了,向袁紹拱手道:「啟稟主公,耿苞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實不知其居心何在!」緊接著張郃、高覽、審配等都紛紛匯報,唯有逄紀沉默不語。

    袁紹的心怦怦直跳——五行終始這番話確實是耿苞編的,但卻是在他的默許下宣傳開的,他讓耿苞試探滿營文武,看大伙有沒有勸進之意。結果不甚理想,除了逄紀等少數親信,大部分人都不贊同他當皇帝。田豐當眾把這事抖摟出來,若是耿苞說出是他指使的,那他可當真無地自容了。袁紹儒雅的臉上頓顯殺機,手據帥案站了起來,冷森森道:「大膽刁徒,你怎麼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耿苞腸子都悔青了,這麼多人指證自己,推卸是推卸不掉了,又不敢實話實說,只好硬著頭皮死撐道:「漢室衰微朝不保夕,賊臣曹操挾君作亂。將軍四世三公威名遍於天下,河北豪傑效死相隨,正該承繼大統君臨天下,百姓才得所歸,士人才得所企,這可是在下一番肺腑之言啊!」

    「放屁!」郭圖一對鷹眼瞪得快突出來了,「這是什麼肺腑之言?這是陷主公於不義!」

    沮授更是義正詞嚴:「大漢天子何負於你?大將軍何負於你?你當的主簿又是哪國大將軍的主簿?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生!」

    「殺!殺!殺!」淳於瓊、高覽、顏良等將也隨之嚷了起來。

    逄紀見此情景也趕緊表態:「如今天下洶洶刀兵四起,正是誅滅叛賊復興漢室社稷之時。主公生於公侯之家,久沐朝廷之德,曹操那等挾君篡逆尚知假尊天子,何況咱們主公?你現在說這種話,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逄紀生性狡猾話裡有話,他所說「你現在說這種話」暗含著言之過早的意思,表示並不反對,這是故意講給袁紹聽的。

    袁紹這會兒哪還有心思聽他搗鬼,生恐眾人再逼問耿苞就要招出來了,狠狠一拍帥案:「來人吶,把他給我拉出去斬了!」

    耿苞癱倒在地:「大將軍饒命!是……」

    「住口!」袁紹趕忙喝止,「不許你再胡言亂語!」

    逄紀深明其中奧妙,趕緊抓起杌凳一躍而起,朝耿苞頭上重重擊去。這一杌凳打得他眼冒金星幾乎昏厥,要說的話還未出口,迷迷糊糊便被帳前武士拖了出去。

    「這小人敢陷主公於不義,真氣死我啦!」逄紀叉著腰假模假式說了兩句便宜話,這才放下杌凳重新坐好。

    袁紹頹然落座,長出一口氣,見田豐還跪著,心中既怨恨又無可奈何,還得裝出笑臉:「元皓快快起來,幸虧有你當眾揭露,若不然這等流言蜚語傳出去大損本將軍聲望啊!」

    田豐抬起頭朗聲道:「望大將軍以袁公路為鑒,以天下蒼生為重,切不可萌自立之心。慎之慎之!」

    袁紹見他還說,甚感沒面子,不耐煩地揚手道:「不必講這些了,全都是小人造謠,本將軍四世三公豈能行此悖逆之事?」

    田豐半信半疑頹然落座,心頭的疑雲更深了。袁紹本想向他徵求南下的意見,沒想到勾出這件事,還以為田豐借此抗拒,便不再問他,乾脆直截了當:「我欲發河北大軍征討逆臣曹操,諸君可有異議?」

    「萬萬不可。」總監軍沮授開言反對,「近討公孫,師出歷年而百姓疲敝,倉庫無積,賦役方殷,此河北之深憂也。為今之計當予兵休養,安撫百姓,再修表章獻捷天子,稟報殄滅公孫之事。倘若曹操阻我表章斷我言路,大將軍可進屯黎陽漸營河南,多造舟船繕修器械,分遣精騎抄其邊鄙,令曹操煩擾不得安,咱們以逸待勞,如此可坐定也!」

    話音未落郭圖就唱起了反調:「沮監軍,在下倒要問您一言,您所謂『漸營河南』該是怎樣的營法?『抄其邊鄙』又該派多少兵馬呢?要涉過大河在曹操地盤上動武,困難重重道路遠隔,兵派少了打不出效果來。與其空勞時日,倒不如大舉出兵,一鼓作氣剿滅曹操。」

    袁紹眼前一亮:「公則(郭圖)贊同出兵嗎?」

    「我贊同!」說著話郭圖站了起來,恭恭敬敬作了個揖朗聲道,「兵書有云『十圍五攻,敵則能戰』,今以明公之神武,連河朔之強眾,伐曹操易如反掌。今不時取,後難圖也。」

    「公則之論甚是可笑!」沮授又反駁道,「河北之地百姓殷實土地肥沃,豫兗二州數經災禍民生凋敝;我軍坐斷一方後顧無憂,曹操地處中原隱患甚多。若能長久對峙,必是我軍愈強曹操積弱,而你卻道『今不時取,後難圖也』,這根本就不成理由嘛……」

    袁紹卻插言道:「我看未必,公則這話也不無道理。」沮授聽來全然不成理由,他聽來卻值得深思。袁紹親眼目睹了曹操的日益壯大,雖每每出言詆毀,卻自認用兵之才及不上人家,如今他有冀、青、幽、並四州之眾,佔據絕對優勢,恨得不趕快將曹操剷除,絕不能叫其再發展下去。更為重要的是袁紹考慮到自己已年至五旬,老天爺給他打天下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即便消滅了曹操也僅意味著北方大定,以後的仗可能還很多。最近他時常感到精神不濟,體力也大不及從前,再拖下去還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統一華夏呢?

    郭圖見主公偏向自己,越發有恃無恐:「今日之事勝敗已見!主公若合四州之眾,帶甲之士可得十餘萬,而曹操之兵不過三四萬。以多擊少攻弱兼昧,直搗許都易如反掌也!」

    田豐忍不住反駁道:「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策。勸耕植修武備輕兵擾敵,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逄紀一直盯著他呢,馬上針鋒相對:「今天下豈有自縛授首之徒?不打不倒,不攻不破,我看這仗是必須要打的!長痛不如短痛,宜早不宜晚。」

    本是郭圖與沮授辯論,他倆這一摻和,其他人也跟著攪了進來。除了許攸乃曹操的舊友、荀諶是荀彧的兄長,兩人避免嫌疑不發言,其他文武都紛紛表態。審配、淳於瓊、顏良、文丑主戰,辛評、張郃、高覽、陳琳等極力反對,中軍帳裡吵吵鬧鬧亂作一團。

    「夠了!」袁紹一拍帥案,大家都安靜下來。他陰沉著臉環視帳中之人,「曹操霸佔朝廷專擅國政,在本將軍頭上作威作福,決不能叫他再猖狂下去!我意已決,回軍鄴城之日即刻料理後方諸事,調集各部人馬大舉南下,定要將此賊迅速剷除!」

    沮授見他這般剛愎,急切諫言:「主公啊,救亂誅暴謂之義兵;恃眾憑強謂之驕兵。義者無敵,驕者先滅!曹操奉迎天子,建宮許都。今舉師南向,於義有違。且廟勝之策不在強弱,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練,非公孫瓚坐受圍者也。今棄萬安之術,而興無名之師,竊為公懼之!」

    袁紹聽他又是君臣大義又是悲觀言敗,心中甚是不悅,抬手道:「這件事已然定下,監帥不要再說了。」

    連逄紀也譏諷道:「長他人威風,滅自己銳氣,迂腐啊迂腐!」

    郭圖更是咯咯冷笑,朝沮授拱了拱手道:「武王伐紂不為不義,況兵加曹操,而雲無名?且大將軍兵卒精勇,將士思奮,而不及早定大業?昔日范蠡謂勾踐『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越之所以霸,吳之所以滅也!監帥久掌兵權,所發議論怎這般短見?打仗講究隨機應變,豈不聞『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言語中頗有輕慢之意。

    隨機應變的論調沮授並不反對,但現在出兵卻是他所不願的。他久任統帥,深知滅公孫瓚的代價,連續打了這麼多年,士卒疲憊期盼休養。他不屑地瞟了郭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隨機應變,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啊!上至咱們大將軍下至各部將校,哪個能比曹操老謀深算?」

    袁紹最不願聽人家說自己不如曹操,狠狠瞪了沮授一眼:「我意已決無須再言!速速致書沿河諸縣,叫他們先行修築營壘,預備大軍屯駐……逄元圖留下,其他人散帳。」

    沮授知道自己招了忌諱,望了田豐一眼,彼此都是滿臉無奈,起身作揖而去。其他人也紛紛起身,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搖頭歎息,亂哄哄都走了,唯有郭圖坐在杌凳上紋絲未動。

    逄紀知道袁紹必有私密之事交代自己辦,見郭圖賴著不走,趕忙笑呵呵問道:「公則兄還有什麼事嗎?」他與郭圖的關係也不是很好,但忌憚此人陰狠冷峻,不敢似對付田豐那樣輕易招惹。

    郭圖瞥了他一眼,不屑地撇撇嘴:「我有要事跟主公說,你先出去!」

    「你……」逄紀見郭圖這般驅趕自己,心中甚是不服,但畢竟招惹不起,「你可快些說,我還有事兒呢!」說罷悻悻出了大帳。

    郭圖緊盯著逄紀背影,直到見他出了帳口拐個彎不見了,才湊到帥案前:「主公,有件事請您多加留意。」

    袁紹見他神秘兮兮的,立時關注起來:「什麼事?」

    「此番南下仍以沮授為帥不太合適吧?」

    「嗯?!」袁紹一愣,思想片刻覺得有些道理,「沮授不贊成此時用兵,若仍然以他指揮軍隊,難免畏首畏尾錯失戰機。」

    郭圖窺覬兵權已久,早欲取沮授而代之,借此機會大進讒言:「豈止是錯失戰機,我看此人還會壞了主公的大事呢!」

    「此話怎講?」袁紹越發警覺。

    「沮授久典兵馬,監統內外威震三軍,又立過些功勞,難免居功自傲結黨營私。今天您也看到了,明明主公已經決定的事情,他還要說那些風涼話,足見日益驕縱。長此以往有了尾大之事,主公將何以抑制?」

    要說沮授鬧些想法袁紹承認,但要說他有不臣之心袁紹卻不怎麼信,畢竟他統帶三軍兢兢業業。與其說河北四州是袁紹打下來的,還不如說是沮授替袁紹打下來的!袁紹蹙眉良久,搪塞道:「話雖這樣說,然沮授典軍已久,無故更之軍心必然浮動。」

    「主公既知更換沮授軍心浮動,難道就不想想這是為什麼嗎?」郭圖一臉陰霾,「就是因為他權力太大,已經與張郃、高覽等將有了默契。今日他不主張速戰,那幫人就跟著他說,您沒注意到嗎?」

    袁紹本來耳根就軟,聽了這番話頓覺有理:「他們都成了一夥?」

    「是不是一夥在下不敢斷言,但軍權不可旁落。《三略》有言,臣與主同者昌,主與臣同者亡!尾大之事不可不防啊!」

    袁紹矜持的臉上已滿是不安:「也不至於吧?」

    「且不論沮授忠誠與否,單論此番南下用兵,恐怕不宜再以此人總統三軍了吧?萬一兩軍對戰之際他與主公意見相左,因一時之憤串通曹操幹出什麼蠢事來,那……」郭圖故意只說一半。

    「是要小心吶。」袁紹的臉頰輕輕抽動了一下,冷冰冰道,「既然你全力主戰,自今日起就由你暫代沮授之職,待克定曹操之日再叫他官復原職。」

    「謝主公。」郭圖暗自冷笑——克定曹操有不世之功,那時沮授豈還有資格跟他爭?

    袁紹雖把權力給了他,卻知郭圖剛有餘而柔不足,皺著眉頭問道:「你既為統帥,可有什麼破敵制勝的計謀?」

    郭圖笑道:「軍貴疾而不貴久,既然已決定南下,主公就該火速行動。我建議不要回鄴城了,趕緊領中軍屯駐黎陽,其他各路兵馬可以隨後趕往,但務必要作出一個臨河威懾的態勢,先在氣勢上壓倒曹操,那時大河以南人心惶惶,這仗就容易打了。」

    袁紹覺得有點道理:「我考慮考慮,你先回去吧。」

    「考慮考慮?」郭圖一愣,「主公,戰議已定便不可遲疑。如果叫曹操搶先一步,那就影響士氣了。望您速速決斷搶佔先機啊!」

    袁紹不耐煩了:「我不是已經命令沿岸諸縣修築營壘禦敵了嗎?另外還要進一步拉攏劉表、張繡,結成泰山壓頂之勢。等這些事情都做好了再出兵。」他手捻鬍鬚胸有成竹,不想再聽郭圖嘮叨下去了,「你先去安排吧,順便把元圖給我叫來。」

    郭圖瞭解袁紹的脾氣,不敢再言趨步退出,又見逄紀正靠在帳邊發呆,連句話都不屑跟他說,朝大帳撇了撇嘴便揚長而去。逄紀暗罵郭圖狂妄,卻不敢與他爭執,趕緊滿臉堆笑忙不迭跑進大帳湊到袁紹面前:「主公有何吩咐?」

    「你替我去一趟青州。」

    「去青州?!」逄紀與袁紹幼子袁尚關係密切,卻與坐鎮青州的袁譚不太和睦,不大想領這個差事,「備戰之際去青州幹什麼?」

    袁紹冷笑道:「最近我兒送來幾封書信,是袁公路托他轉來的。」

    「嗯?袁術無緣無故寫信幹什麼?」

    「他那個皇帝在淮南混不下去了。」袁紹幸災樂禍道,「打算北上投靠咱們。多虧曹操手下有我一個族弟袁敘在濟陰,他幫咱們牽線搭橋才把消息傳過來的。」

    逄紀還是不明白:「那我去青州幹什麼?」

    「袁術如今兵微將寡,恐怕難以闖過曹操領地,你去督促我兒發兵迎候一下。另外……」袁紹眼中迸出一股貪婪的光芒:「接到我那兄弟之後,把他手上的傳國玉璽給我拿過來!」

    原來如此,主公想要玉璽……逄紀連忙賠笑:「放心吧,我一定把傳國寶給陛下您捧回來!」

    袁紹聽他口稱陛下,連忙斥責道:「別胡說八道。」但心裡卻是美滋滋的。逄紀見他高興,趁機探問道:「剛才郭公則跟您說什麼?」

    「沒什麼。」袁紹避重就輕,「沮授不贊同速戰,我已改任他為三軍總監。」

    「啊?」逄紀暗叫不好——此事與袁紹家務有關。袁紹長成之子有三,長子袁譚、次子袁熙、三子袁尚。袁譚治軍多年頗有才幹,只是待人刻薄,袁紹寵愛相貌儒雅的三子袁尚,常流露出廢長立幼之意。屬下因此分為兩派,審配、逄紀擁護袁尚,郭圖、辛評主張立袁譚,至於田豐、沮授等都沒有明確表態。立幼派中審配是河北第一豪族,逄紀深受袁紹信賴;而立長派的郭圖、辛評都是客居河北的穎川人,沒有與他們爭鬥的本錢。現在郭圖把軍權搶去,無形中使袁譚添了軍隊為政治籌碼,這可嚇了逄紀一大跳,連忙勸諫:「主公切不可令郭公則總攬大權!」

    「為什麼?」

    「此人鷹視狼顧絕非良善之輩,再者他與大公子相交深厚,難道主公不怕他挾制軍隊向三公子發難嗎?」

    又來了這麼一位,袁紹也煩了,擺手道:「行了行了,你們都是這一套話,搞得我都不知道該信任誰了。暫且這樣安排,有什麼事等平滅曹操以後再說。」

    「到那時就完啦!」逄紀也是同樣的話,「兵權不可旁落於他人。」

    「不要再說了,郭公則力主速戰,此番南下我一定要用他。」

    逄紀眼見無可挽回,索性和稀泥道:「主公既然執意堅持,在下不敢強求。但兵權利器萬萬小心,專任一人不如分設督率,令多人各點一軍相互制約,也免得有人起不臣之心。」

    「咦?這倒是個好辦法。」袁紹素好猜忌,覺得這是個可行之策,也可緩解更換沮授的影響,便拍板道,「我看這樣吧,從今以後撤銷三軍總監之職,將所有兵馬集合到鄴城,平分為三部,改設三位都督。沮授為其一,郭圖督一部,另外淳於瓊也當都督。」淳於瓊自洛陽之時就跟隨袁紹,頭腦單純忠心耿耿,有了這個對袁紹絕對忠誠的人,就可以避免沮授、郭圖勢力坐大。

    但袁紹忽略了一個問題,回軍鄴城規劃各部兵馬浪費不少時間,三部人馬互不統屬又會產生矛盾。他先是拒絕採納沮授的穩妥之策,又於大戰以前浪費時間,這把郭圖搶佔先機的計劃也給耽誤了……
《卑鄙的聖人:曹操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