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箭難防,皇帝在背後陰了曹操

    縱虎歸山

    濟陰太守袁敘雖愚蠢,但還是可以猜到自身處境的。曹操決戰袁紹之前不會輕易動他,還要把他樹為汝南袁氏忠於朝廷的幌子,但打完仗之後可就不客氣了。若曹操戰勝,要肅清的人肯定有他,畢竟名字前面有個「袁」字,那是無法洗脫的原罪!可若是曹操戰敗,則處境更可怕,那個不遠不近的族兄殺過來,憤於他「吃裡爬外」,必要扣他個協助逆臣為虎作倀的罪名。

    袁敘思來想去,最終決定鋌而走險。他知曹操監視自己與鄴城的來往,便轉而派心腹家人勾結青州袁譚,進而又充當袁術北上的聯絡人。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袁敘也暗中打點行囊,打算秘密逃亡徐州與袁術會合。但即便他加了十二萬分小心,還未出濟陰的邊界,就被薛悌的人拿住,兩封重要的書信也被截獲。薛悌看罷書信大驚失色,感覺事態嚴重不容怠慢,即刻將袁敘披枷帶鎖打入囚車,將郡中事務全權交託呂虔,攜帶兩封書信趕往許都呈交曹操。

    曹操得到袁紹在河北大起營壘的消息,料知他已決意對陣,趕緊策劃出兵迎戰,見薛悌突然跑來,不禁皺起了眉頭:「孝威啊,你也是一郡之將,大戰在即這等小事豈用你親自跑?打發個小吏押著囚車給我送來也就罷了。」

    「主公不知,袁術陰謀北上青州啊!」薛悌忙把截獲的兩封密信擺到帥案上,「看其中言語恐怕已經不是第一次通信了,我一心防備北面,沒想到袁敘這廝會跟袁術串通。請主公治我失察之罪!」

    「這不是你的錯。袁敘自找倒霉,你還攔得住嗎?至於那袁術,驕奢淫逸揮霍無度,弄得天怒人怨眾叛親離,我早料到他有窮途末路這一天。要是不腆著臉皮投他兄長,那才真見鬼呢!」曹操滿不在乎地拿起一張帛書打開觀看,是袁術給袁紹寫的親筆信:

    【漢之失天下久矣,天下提挈,政在家門。豪雄角逐,分割疆宇。此與週末七國分勢無異,卒強者兼之耳。加袁氏受命當王,符瑞炳然。今君擁有四州,民戶百萬,以強則無以比大,以德則無所比高。曹操欲扶衰拯弱,安能續絕命救已滅乎!謹歸大命,君其興之!】

    曹操看罷笑了:「袁公路當了幾年土皇帝,武略才幹越來越不濟,但整天寫偽詔,文筆倒是大有長進。這滿篇都是向袁本初服軟投降的話,就是不見『投降』二字。高!實在是高!」

    薛悌憤憤道:「僭逆袁術昔日鄙視袁紹為婢女所生,如今窮途末路竟又屈媚賊兄,真真厚顏無恥!袁紹也是個不長記性的,把豫州之爭都忘了,周氏兄弟的仇也不管了,還允許他來。這對兄弟都是朝秦暮楚全無心肝的東西!」

    「你想錯了。袁紹自然不在乎袁術那點兒殘兵敗將,顧念兄弟之情更是胡扯,他要的是袁術手裡那顆傳國玉璽!」曹操滿臉厭惡,「符瑞炳然……光靠一方玉璽就能定天下嗎?」

    薛悌又拿起另一張帛書塞到他手裡:「您再看看這個,這是袁敘寫給袁紹的,其中措辭更是悖逆,足以給袁氏兄弟定罪!」

    曹操微然一笑,取過來再看:

    【今海內喪敗,天意實在我家,神應有征,當在尊兄,南兄與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則北兄長,以位則北兄重。便欲送璽,恐曹操斷道。】

    「又是南兄又是北兄的,叫得多親呢!可真夠他忙活的!」曹操越發冷笑挖苦,「袁敘這傢伙也算個世間奇人,無論咱以為他有多蠢,他總能辦出更蠢的事來給咱看!巴結袁紹還算有點志氣,巴結袁術那狗都不睬的爛屎,虧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人我已經押來了,您要不要見一下?」

    「不用見了,我才沒工夫搭理那等下作東西呢!叫他把脖子洗乾淨了,起兵之日我好砍他的腦袋祭旗!」曹操眼神熠熠,「袁術譏諷我欲扶衰拯弱,那我就做給他們瞧瞧,不但要勝袁紹,還要把他們打得體無完膚!」

    「當務之急咱們應當調遣兵馬將袁術迅速殲滅。」薛悌提醒道。

    「殲滅我看就不必了,他已缺兵少糧窮途末路,根本沒有跟我鬥的本錢,將其阻擋回去就夠了。你不用擔心,老夫自有安排。」曹操還不想滅了袁術,留著他還可以繼續牽制孫策。而且袁術是僭逆偽帝,除了袁紹沒人會給他幫助,只要不北上與袁紹合流,根本不存在什麼威脅。曹操把兩封書信丟到薛悌懷中,「我正愁師出無名,他們就主動給我個把柄。你把這兩封信給荀令君送去,叫他即刻寫份表章,這次我要公開披露袁氏兄弟的陰謀,讓天下人瞧瞧,這幫四世三公的子弟究竟是什麼嘴臉!」

    「諾。」薛悌應了一聲,又建議道,「袁氏門生故吏甚多,要不要將朝裡與袁氏有關係的人都徹底盤查一遍?」

    「千萬不可!若搞得雞犬不寧人人自危,滿朝輿論必歸咎於我,那太失人心啦……」曹操眼中露出一絲無奈,「只要不出什麼亂子,暫且睜一眼閉一眼,有什麼賬以後再算!」

    薛悌瞪著一對鷹隼般的眼睛,依舊咬住不放:「明公寬仁固然是好,但似袁敘之事恐非一例,即便不能盤查朝中文武,那袁氏一族總得加點兒小心。別忘了,在汝南還有不少袁家的親戚故舊呢!」

    「這個我早有打算,你不必管了。先把表章之事辦好,然後火速回轉泰山。聽說昌霸很不安分,連臧霸、孫觀那幫老朋友的面子都不看了,公然與黃巾余寇徐和來往。可得把他看住了,東邊好不容易穩下來,別叫他這個時候給我添亂!」

    薛悌走後,曹操讓王必去行轅把劉備、朱靈、路昭三將找來,差派他們領兵阻擋袁術。接著親自寫下一封書信,給屯兵汝南的振威中郎將李通,命令他監視袁氏族人動向。又招妹夫任峻、內弟卞秉,叮囑糧草運輸、軍械修繕之事……等把手頭的軍務有條不紊處理完,還忙中偷閒到後面抱了抱小兒子,估計荀彧已將表章寫得差不多了,這才更換朝服準備車馬,前往皇宮與之一同面聖。

    有袁紹勾結僭逆、索取傳國玉璽的證據,出兵河北就由袁曹恩怨上升到了「大是大非」的問題,足可以要求天子明發詔書討伐叛逆。曹操來至皇宮穿過儀門,遠遠就見荀彧手捧表章早準備好了,而少府孔融竟也跟在他身邊,唸唸叨叨不知說些什麼。

    「文舉兄,什麼風把您吹來了?」曹操雖膩歪這個饒舌的傢伙,但面子上還得客客氣氣的。

    孔融滿臉悲憫之色,低聲道:「禰衡死了……」

    那禰衡天性傲慢,當初擊鼓罵曹惹得曹操好不震怒,曹操以邊讓之事為鑒不擔害賢之名,將其綁縛馬上遣往荊州,有借刀殺人之意。這會兒曹操得知自己陰謀得逞,心中甚是愜意,卻裝作一臉無辜道:「哎喲喲!早知如此我真不該把他派到荊州,劉景升也算是當代名士,怎忍誅殺賢良?真真豈有此理!」

    孔融垂頭喪氣:「不是劉表,是黃祖下的毒手。剛才與韓嵩閒聊,偶然說起的,已經死了倆月了。」

    原來那禰衡剛到襄陽時,劉表甚服其才,待之禮數有加,又常請他撰寫詩文。可日子一長,禰衡那桀驁不馴的臭脾氣又發作了,對劉表冷嘲熱諷頗有詆毀,劉表明著敷衍暗裡記恨,也跟曹操一樣不願擔害賢之名,又把他遣往江夏太守黃祖處。黃祖武夫出身性子急躁,自然容不得禰衡那等人,幸有黃祖之子章陵太守黃射附庸風雅時常回護。後來孫策欲伐江夏,黃祖也謹慎備戰,有一日在艨艟船上大會諸將,禰衡狂性又發公開辱罵黃祖為「死公」。黃祖恚怒至極將其斬殺。黃射憐愛其才厚加棺殮,將禰衡葬於長江之中的鸚鵡洲1上,終年二十六歲。

    孔融一一講來悲痛欲絕,曹操卻覺解氣,拍著他的肩膀假模假式安慰道:「禰正平素有狂悖之性,今因惡言喪於黃祖之手,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文舉兄不要再難過了。」

    孔融拭去眼角的淚花道:「當初禰正平奉明公之命去往荊州,按理說也是朝廷的人,他孤墳立於大江之中,還請朝廷派人將靈柩迎回,運至家鄉安葬。」他入宮找荀彧就是為了這件事。

    曹操哪管這麼許多,搪塞道:「天下戰亂未平,朝廷政事繁多,此又非急務,過一陣子再說吧!」說罷就要上殿。

    孔融忙跨兩步攔在曹操身前:「明公怎忍心讓禰正平客死他鄉?莫忘了『唯送死者以當大事』的道理啊。」

    曹操見這饒舌佬又把自己纏上了,苦笑道:「文舉兄,荒亂之際多少人不能魂歸故里?你也在北海抗過黃巾,一場仗下來無數人命喪沙場,能埋上就不錯了。莫說旁人,我親兒子死在淯(yu)水河裡,屍首衝到哪兒去了我都不知道!」

    換做旁人聽到這番話必定不再堅持了,可孔融偏偏還要爭辯:「那不一樣!小將軍是戰死的,禰正平可是奉您的差使去荊州的,您總得負責到底吧?荀爽、何顒的靈柩不也讓段煨送過來了嗎?為什麼只慢待禰衡呢?」

    曹操見他沒完沒了,扳開揉碎跟他講理:「禰衡是我派出去的,但最多算我一個掾屬,又不是朝廷大員,他能跟荀公、何顒那些人比嗎?文舉兄節哀,這樣的事太多,管得過來嗎?」

    「您這是『愛慾其生,惡欲其死』!」孔融倒先火了,「您跟何顒有舊,又與令君、軍師相厚,所以才把他二人運回。禰正平辱罵過您,所以您坐視不理!」這番話把荀彧也給拉進去了,本還想勸兩句,這會兒也不好說什麼了。

    曹操的脾氣也不小,但大事當前沒工夫跟他計較這些雞毛蒜皮,便作揖道:「好好好,就算我『愛慾其生,惡欲其死』,可您不也這樣嗎?與您不相干的人死了您幾時操心過……別說了,聖上還等著呢。老夫向您告假,行不行啊?」

    哪知孔融一怔,繼而冷笑道:「老夫?!『大夫七十致事,自稱曰老夫』,明公強仕之年自稱老夫,未免有些過了吧?」

    曹操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禮記》有云「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四十曰強,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傳。」按照這種說法,人到了四十歲才能當官,七十歲才能自稱為老夫。但是世事流轉,那一套老規矩早行不通了。曹操在軍中跟年輕人混慣了,一向就是自稱「老夫」。今天不過是隨口道出一句,就被孔融逮住不放,氣得牙根癢癢,卻又拿這個冥頑不靈的傢伙沒辦法。

    孔融再說下去非把曹操的火斗上來,荀彧看不下去了,插嘴道:「文舉兄,禰衡乃平原郡人士,即便將其靈柩運回,現今之際豈能送歸故鄉?」一句話就把孔融問沒詞了。平原郡地處青州,是袁家的地盤,現在袁紹隔絕朝問道路不通,禰衡的靈柩想運也運不過去。

    曹操見孔融無話可說了,不冷不熱道:「令君說得有理,朝廷使者是辦不到了,難道文舉兄願意以個人名義自領此事?」孔融與袁譚久戰北海,若去了青州肯定沒命回來了。

    孔融這才意識到自己強人所難:「唉!那就等以後再說吧。」

    曹操正要請奏討袁之事,靈機一動:孔融這傢伙總在自己面前說三道四,讓他見識一下我在皇上面前的威風,對他也是一種震懾,以後少在我面前指手畫腳。想至此曹操猛然拉住孔融手腕,換做笑臉道:「且慢!文舉兄既然開了口,我自有辦法辦成此事,且與我一同上殿面君。」孔融半信半疑,但還是隨著二人登階進殿。

    皇帝劉協早就升殿落座,面沉似水倚在龍書案前,見曹操等人跪倒施禮,他連手都懶得揚一下,隨口道:「起來吧,突然求見寡人有何要事?」說話愛答不理的。

    自從曹操消滅呂布歸來,皇帝對其態度愈加冷淡,不但將董承晉為車騎將軍,言語間也常蘊含不滿,故而君臣關係冷淡。曹操自那日陪同段煨來過一次,便再沒有上殿問安。今天見皇帝又是這副德行,便不答其問,朝荀彧使了個眼色。

    荀彧捧起剛寫好的表章道:「大將軍袁紹與僭逆袁術勾結,索取傳國玉璽圖謀不軌之事。臣上表彈劾,懇請陛下明發詔書公佈天下,並以曹公為帥討伐此逆賊。」

    孔融揣著滿肚子糊塗跟進來,聽他這麼一奏,驚得目瞪口呆,險些失手掉了笏板。早有侍御史接過表章交至龍書案上,劉協卻瞅都不瞅一眼,木然道:「兵戎之事全憑曹公做主,還跟朕說什麼?」聽那口氣彷彿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荀彧聽他這句話冷得能凍死人,忙硬著頭皮再次奏道:「討伐不臣乃朝廷大事,懇請陛下明發詔書。」

    「令君這是笑話!」劉協冷笑道,「誰不知這天下的詔書都是令君你說了算?有沒有朕點頭還不是一樣?」

    荀彧聞此言如受酷刑,連忙跪倒磕頭口稱不敢。

    「征伐河北之事還需再議!」孔融突然高叫一聲。

    曹操笑呵呵道:「孔大人何故駁此議?那袁紹大逆不道之事現已發露,自當起王師盡快誅滅。收復河北四州之地,也好將您那位朋友運回去安葬啊。」

    孔融也不向上舉笏了,轉過臉徑對曹操道:「那袁紹地廣兵強,田豐、許攸,智計之士也,為之謀;審配、逄紀盡忠之臣也,任其事;顏良、文丑勇冠三軍,統其兵,殆難可乎!」

    荀彧怕他動搖聖聽,趕忙起身駁道:「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治,審配專而無謀,逄紀果而無用。至於那顏良、文丑不過一勇之夫耳,可一戰而擒也!」

    孔融連連搖頭:「言之易行之難,難矣難矣!」曹操白了他一眼:「朝廷不伐河北,袁紹也要北侵河南,難道咱們就坐以待斃不成?」

    孔融固然不是曹操一黨,但對袁紹更是深惡痛絕:「袁紹雖不臣,然兵勢正盛,而朝廷兵力不濟兼有後顧之憂。河北固然要定,但萬不可急於此時,當徐圖之。」

    「徐圖之?」荀彧恭恭敬敬作了個揖,「大人莫非有具體籌劃?不妨說來讓陛下與曹公聽聽。」

    孔融本無治軍之才,當初在北海叫袁譚打得連城都不敢出,現在敵強我弱更提不出禦敵之策了,灰溜溜低下頭。曹操見他無話可說,手捋鬍須信心十足道:「吾知紹之為人,志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化不明,將驕而政令不一,土地雖廣糧食雖豐,卻都是為咱預備的!此番我揚兵大河之上,必能以少勝多大獲全勝!」

    荀彧知他也沒有十分勝算,乃是故意表露決心,但局勢至此不得不戰,也隨之道:「曹公所言不虛。那袁紹雖強卻是悖逆之臣,自古邪不能勝正,還望陛下早……」一望之下卻見龍書案前空空如也。他們爭論之際,劉協早就拂袖而去!

    曹操、孔融還四目相對,聽荀彧說一半停了,這才發現皇上走了,皆是一臉尷尬。曹操頓了半刻,緩緩道:「既然陛下沒有異議,令君就準備草擬詔書吧。」

    三人垂頭喪氣出大殿,孔融也不爭了,作了個揖揚長而去。荀彧送曹操出宮,誰都沒有再說什麼。出兵之事這就算是定下來了,但以寡擊眾能不能打贏還未可知,現在天子又是這個態度,後方的事情也甚是可憂啊……

    剛邁出宮門,又見程昱、郭嘉正在車駕前踱來踱去,他們自城外行轅趕來,似乎有重要的事情。郭嘉見曹操出來,推開眾衛士搶到他身前:「明公何故命劉備、朱靈、路昭三將起兵?」曹操被他問得一愣,笑道:「你慌什麼?袁術意欲北上投奔袁紹,我命他們領兵阻截。」

    「明公錯矣!」程昱也擠了過來,「昔日劉備來投,明公寬宏不忍誅戮,使其屯駐小沛牽制呂布乃是權宜之計。可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呂布已除,再放他出去如同縱虎歸山。倘若違背號令自此不回,再欲治之其可得乎?」

    曹操皺起了眉頭:「應該不至於吧……」曹營將領不少,之所以單選劉備、朱靈、路昭三將是有原因的。劉備失了徐州來歸附,朱靈原是袁紹帳下自願追隨,路昭也非曹營嫡系,三人又各有部署。目前要與袁紹開戰,為避免臨戰投敵之事,曹操要對他們的忠誠再加保障。他們三人阻擋袁術便得罪了袁紹,對曹操的依賴也就更為牢固。

    郭嘉似乎參透了他的心思,見四下沒有外人,乾脆把話挑明了道:「龍生九種人分九流,朱、路二將乃行伍出身,可以約束之。然劉備自販夫游手起家,今受封將軍位至使君,可見其志量之大,此等人不可用尋常之計駕馭。縱然主公喜好英傑不忍戕害,也不該使他領兵在外不受約束啊……」

    此言未畢又見西面來了一騎,董昭馳騁而來,望見曹操趕緊跳下馬來,朗聲道:「卑職巡查地面,見城外兵馬出動,明公何故以劉備統兵?」曹操的心思有些活動了:「公仁,你也覺得不該讓他離京嗎?」

    董昭耷拉著臉低聲道:「以在下觀之,劉備勇而志大,又有關羽、張飛為翼,其心機未可定論。」

    連素來嗅覺敏感的董昭都這麼說,曹操真有些猶豫了:「話雖如此,但這些日子玄德一直安分可靠,況且兵馬已經出動了……」

    「叫他回來!」郭嘉打斷道,「趁著沒走遠,趕緊調回來。」

    「這朝令夕改嘛……」曹操望著三人凝思片刻,「好吧!防人之心不可無。有勞仲康去行轅取我大令,火速調回劉備人馬。」

    許褚得令欲去,曹操又道:「且慢!單調劉備恐生疑心。把三將一併調回,另派別人前往。」

    「諾!」許褚馳馬而去。

    但這番安排還是沒奏效。許褚追至軍中,劉備、朱靈、路昭氣憤不已,都道是於禁挑撥離間,使曹操不信任歸降之將,異口同聲要立功給兗州人瞧瞧,竟不肯尊令收兵。

    許褚無功而返述說經過,曹操也沒有繼續追究。他馬上就要發動大軍主動出擊了,沒時間多考慮這些邊邊角角的問題。何況在他心目中,劉備是個連打雷都怕的膽小鬼……

    袁術末日

    袁術是討伐董卓失敗後最早崛起的割據領袖,自南陽舉兵以來,他憑借四世三公的聲望及部下孫堅的驍勇,也曾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又在洛陽廢墟中找到了傳國玉璽。勢力達到鼎盛時,他與幽州公孫瓚、徐州陶謙、匈奴於夫羅結成盟友,打得袁紹險些不支。直到孫堅戰死襄陽,他北上被曹操擊敗,才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挫折。此後他放棄豫州轉移淮南,眨眼間便佔據了九江郡,在壽春重振聲勢,直懾東南之地。然而就是在那裡,他的野心開始膨脹,不再甘心當大漢的臣子。

    早在漢武帝之時,民間就流傳著一句讖語「代漢者,當塗高」,太史公司馬遷還特意把他寫到了《漢武故事》之中。作為帝王象徵的傳國玉璽在他手中,九江郡下轄當塗縣,而袁姓乃是出自象徵土德的大舜後裔……多少巧合應驗在他身上啊!袁術自以為得天命,把手下智士的規勸當成了耳旁風,亟不可待地自立為「仲家天子」,改九江太守為淮南尹,又是製造祥瑞,又是郊祀天地,又是任命百官,在他那並不廣闊的地盤上做起了土皇帝。

    但老天爺並沒有眷顧袁術,不但沒有統一天下,還成了眾矢之的。大漢天子發下討逆詔書,各路兵馬磨刀霍霍你來我往:呂布把他殺得大敗,擄走了淮河以北的重要物資;曹操在蘄陽圍殲了他的主力軍,斬殺了他好幾員戰將;就連他視若義子的孫策也背叛了他,在江東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挖走他麾下一大批官員……

    不過袁術毫不懷疑自己的「天命」,自我感覺依然良好,照舊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他生於公侯世家,從小就是錦衣玉食僕僮環繞,當了皇帝之後更是變本加厲。修建皇宮增加賦稅,後宮充斥佳麗數百,無一不是綾羅綢緞,天天的山珍海味,連精米白肉都吃膩了。淮南原本是富庶之地,戶口數百萬,可他當了不到三年皇帝就將其禍害得面目全非。戰爭不斷加上橫徵暴斂、蝗旱災害、瘟疫流行,百姓戰死的、逼死的、餓死的、病死的不計其數,淮南一帶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甚至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出了壽春城就是人間地獄!

    地皮刮盡油水搾乾,軍隊缺糧官員缺餉,袁術陷入了窘境。想要收攬人心,但部下不是投靠許都朝廷就是被孫策籠絡走了,更有甚者寧可上山當土匪都不保他了,而曹操和孫策這兩個催命鬼隨時都有可能再給他致命一擊!萬般無奈之下,袁術燒燬皇宮攜帶家眷北上,厚著臉皮投靠那個曾經水火不容、被他罵為家奴的兄長,想用傳國玉璽換得後半生的潦倒苟安。

    可天不遂人願,他剛踏入徐州地界便聽說袁敘遭擒,大對頭曹操差出小對頭劉備出兵攔截。袁術料知冤家相逢必有一場惡戰,眼瞅著自己兵馬微弱士無戰心,更有一堆家眷財物礙手礙腳,實在是無力闖過這一關了,只得匆忙傳令回歸壽春。

    士卒一路走一路逃,好不容易回到壽春,留守的部下早就把最後一點兒糧食開倉散發了,還說:「知當必死,故為之耳。寧可捨一人之命,救百姓於塗炭。」眼見此處也無法立足了,袁術只得前往灊山1依附落草為寇的部下陳蘭、雷薄等人。但他們也不肯收留,派人下山傳來口訊:「諸位將軍說,我們小山容不了大皇上,還求陛下給兄弟們留條活路,別再讓大伙跟著您挨罵了!」只給了一些粗糧,便似送瘟神一般打發他走。

    袁術在灊山附近耗了三天,見陳蘭、雷薄實在沒有顧念之意,只得灰溜溜離開,但這次還能去哪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漫無目的地走了兩日,行至離壽春八十里的江亭,兵卒叫嚷飢餓,只好停下來稍作休息。

    時值六月暑熱天氣,驕陽似烈火般炙烤著大地。袁術敞胸露懷坐在「御帳」之中,覺得胸腹憋悶難受,喉嚨幹得像針扎一樣,但打水的兵丁還沒回來,他只能低頭看著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兀自忍耐——說來有些可笑,這輩子除了近幾日也沒受過什麼苦,即便錦衣玉食之際也不曾胖過,孔融曾譏笑他為「塚中枯骨」,但就憑這麼副窮酸相竟也過了一把皇帝癮。想至此他一把抓過案前的傳國玉璽,緊緊抱在懷裡,讓玉石上的那點兒涼意緩解自己的煎熬。

    袁術的兒子袁燿、族弟袁胤(yin)、女婿黃猗(yī)、長史楊弘就環繞在他身旁,四個人都是默默無語一臉敗相,搖頭的搖頭歎氣的歎氣,事到如今他們也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這時營中所剩的唯一戰將張勳來了,在帳外慢吞吞行了三跪九叩大禮,爬起來道:「啟奏陛下,灊山……」

    「別叫我陛下了。」袁術沙啞著嗓子道,「我算哪門子皇帝……」

    張勳嚥了口唾沫,接著道:「灊山諸將上貢咱們的糧食快吃光了,只剩下三十斛麥屑,得趕緊想辦法籌糧。」

    袁術似乎充耳不聞,二目游移地看著玉璽,口中喃喃道:「水……我要喝水……」

    長史楊弘見此情形皺起了眉頭,朝張勳使個眼色道:「主公已經知道了,你快去彈壓叛卒吧。」

    「諾。」張勳轉身去了。

    頓了片刻黃猗忽然道:「連人都尋不到,哪裡去找糧食啊?這樣下去不行,不餓死也得叫造反的兵殺死,得趕緊謀條出路。依我看不如把徐璆(qiu)放了,藉著他的面子去許都投降,再獻上傳國玉璽,說不定曹操能留咱一條活命。」徐璆乃先朝名臣,曾助朱俊(jun)剿滅南陽黃巾,後來官拜汝南太守。袁術稱帝之時將他挾持至壽春,逼他輔保自己,徐璆寧死不從,至今還被監押在營中。

    袁燿聞聽此言白了黃猗一眼:「姐夫這話好短見,咱們可是大漢僭逆,獲罪於天無可禱也!即便你這外姓人勉強不死,我們爺倆非叫曹賊活剮了不成。」袁胤卻若有所思道:「即便不投曹操,也把徐璆放了吧,到了這會兒留著他也沒用了。我看在這裡耗著也不是辦法,不如去皖城投靠劉勳。」劉勳是袁術任命的廬江太守,但時至今日早已不再聽袁術的調遣。

    「不可不可!」袁燿連忙反對,「那劉勳早年曾在沛國為官,與曹家有舊,早晚是要降曹的。去投他豈不是與虎謀皮?」

    袁胤搖頭道:「劉子台畢竟是陛下的老部屬,應該不會害咱們。」

    袁燿冷笑一聲:「哼!陳蘭、雷薄、梅乾哪個不是我父的老部屬?大難臨頭各自飛,有一個雪中送炭的嗎?我看咱們不如去投孫郎!」事到如今,這幾個人也不團結。袁胤、黃猗與袁術的關係都不怎麼密切,又沒有兵權,希望能托人情求得曹操赦免,太太平平苟安餘生。而袁燿身為賊子屬於不赦之列,與孫策年齡彷彿又有舊交,還握著楊弘、張勳這點兒殘兵,希望舉家投靠孫策。

    袁胤見他固執己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笑道:「賢侄莫要執拗,現在曹操斷了北上之路,咱們權且到劉子台那裡安身,待你伯父揮兵南下之際,咱們再投你伯父也不遲。」

    袁燿把眼一瞪:「當我是三歲毛童嗎?我父子一到皖城,只怕馬上就要被繩捆索綁押送許都了!」

    「對!」楊弘跟著道,「少主說的對,咱們還有點兒兵呢,投奔孫策繼續跟曹操拼。」

    黃猗卻道:「我們家的事兒你別跟著起哄了,那孫策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再說他能打得過曹操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別說他孫家小子,就是袁紹說不定哪天就完了,求朝廷赦免是早晚的事情。」

    袁胤、黃猗要投劉勳,袁燿、楊弘要投孫策,兩邊各講各的理,吵得沸反盈天,儼然就要動手了。袁術懷抱玉璽頹坐當中,眼見沒人把他當回事兒了,耐著乾渴低聲道:「滾……滾出去……」

    「你聽聽!我爹叫你滾出去。」

    「胡說八道,他叫你這個不孝子滾出去。」

    「我家的大帳憑什麼叫我走?」

    「喲!你還真以為你是太子了。」

    眼見四人仍舊爭吵不休,袁術無名火起,扯著乾裂的嗓子嚷了起來:「都給我滾!都給我滾出去!」

    袁燿、袁胤等皆是一怔,紛紛作揖退出,可剛邁出大帳又喋喋不休繼續吵。袁術喊了兩嗓子,覺胸口越發憋悶難受,渾身被燥熱包攏著,卻一滴汗都流不出來,翻身躺倒在臥榻之上,懷裡兀自抱著那顆傳國玉璽。本以為這樣躺一會兒會好受些,哪知越躺越難受,暈頭漲腦朦朦朧朧,耳輪中只聞外面的對罵聲,彷彿他們句句罵的都是自己!他乾渴到了極點,竟不住呻吟起來:「水……我要水……」

    帳口一個衛兵隱約聽到了他的聲音,抖膽走進帳來,輕聲問道:「陛下說什麼?」

    「水……水……」

    「聽不清,您說什麼?」

    「水……我要水……」

    那兵怯生生道:「取水的兵還沒回來,恐怕……」恐怕也藉機當了逃兵,再也不會回來了!

    袁術依舊低吟:「蜜水……」他當皇帝的時候飲食奢侈,即便是喝水也要喝加了蜂蜜的。

    那兵慘兮兮搖頭道:「蜜水沒有,現在只有血水!」

    袁術聞聽此言體似篩糠,不自禁地抽搐起來,無數往事恍惚閃過眼前……我父袁逢被先帝尊為三老,家裡連吃飯的碗都是金的!袁氏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誰敢怠慢我!何進遇害之際是我第一個衝入禁宮誅殺宦官的!天下大亂之時是我第一個稱雄中原的!我當過皇帝!我有玉璽!代漢者當塗高,我受命於天!憑什麼連蜜水都喝不上?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他不禁仰天大呼:「我袁術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啊!」這一聲喊罷,身子抽搐著翻在榻邊,只覺腹內一緊、胸口一痛、嗓子一鹹、眼前一黑——大口鮮血自口中噴了出來!一口吐罷又是第二口、第三口……霎時間吐了足有一斗血。

    衛兵頓時亂作一鍋粥,趕緊搶過去攙扶。但覺袁術身體沉重毫無反應,扳過來一看,見他白眼上翻兩腮凹陷——已經斷了氣!袁術兩手一鬆,那沾滿血污的金鑲玉璽在他身上滾了兩滾,掉落在塵埃之中……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六月,自稱仲家皇帝的袁術窘困潦倒,在江亭抱著傳國玉璽吐血而亡。

    暗藏殺機

    就在袁術撒手人寰之際,許都城外一派喧騰,曹操已經點三萬大軍誓師起兵。為了彰顯王師討逆的正義,文武百官都到城外大軍送行。曹操更是下令將逆臣袁敘當眾斬首,一者祭祀金鉞、白旄,二者警示首鼠兩端之人,然後率領兵馬殺氣騰騰奔赴河北前線。

    偏將軍劉服雖有諸侯王子之貴,又曾在曹操遷都之際鼎力相助,但時至今日也只能坐冷板凳了。他名義上是京師第二留守統帥,但任何軍務都是夏侯惇一人說了算,根本輪不到他這個二把手,而且他自梁國帶出來的五百精壯也被人家換成了老弱殘兵。

    好在曹操感念其功勞,待遇還算豐厚,俸祿無缺膏粱不愁,每逢得勝都贈送些戰利品,還時不時地准他到城外射獵。但這位王子服偏偏自視忒高,又能文能武甚具才幹,更兼二十出頭雄心壯志,實不想當這百無聊賴舞風弄月的逍遙王子,此生所欲非是常人可度!當今天子有沒有實權他不關心,他只在乎自己滿懷壯志何以施展,因而曹操出兵之際他也主動請纓隨軍效力,但立刻被人家婉言謝絕了。名義上的理由是宗室重臣不宜以身犯險,實際原因卻很清楚,人家不想叫一個有劉氏血統的人坐大勢力嘛。

    劉服心中不暢,卻只能佯裝笑臉將曹操送走,自嗟自歎回了府邸。用過飯他本打算小憩一會兒,避過午間的暑熱到城外射獵,哪知剛一躺下,就聽到外面響起轟隆隆的悶雷——又下雨了。

    「曹阿瞞出兵半日就挨雨淋。該!誰叫你不帶我去!」劉服幸災樂禍笑了一陣,又覺百無聊賴,昂首枕臂在床榻上發呆。忽有蒼頭(家奴)來報:「車騎將軍董承過府。」

    劉服來了精神:「快快有請!再預備些酒菜果子來。」他與董承本是一對冤家,當初遷都許縣時,劉服暗助曹操阻擋見駕,搞得董承束手無策只能就範。但隨著時光推移,宗室外戚都受到壓抑,倆人倒成了同病相憐的朋友。

    劉服冒雨迎到二門,見董承身披蓑衣而來,身邊只跟著一個名叫盧洪的心腹長隨。「董國舅,您好雅興啊!」劉服拱手相讓把他迎至簷下。董承脫去蓑衣,裡面穿的卻是便裝幅巾,笑道:「曹公一去咱也隨意了,我過來找您聊聊。」

    杯盤盞碟隨即擺下,也不要僕僮伺候,二人毫不拘束相對而坐。董承似乎很興奮,反客為主給劉服滿酒,劉服連連推讓,他卻道:「王子身份尊貴,在下多多禮敬是應當的。」

    劉服微微點頭,待他滿上酒盞,拿起舀子為董承滿酒:「董將軍身為外戚重臣,我也為您滿上。」說罷兩人相顧而笑,飽含辛酸自嘲,什麼宗室尊貴什麼外戚重臣,如今都是徒負虛名罷了。

    董承輕輕抿了口酒,接著恭維道:「我們外戚之人實不敢與王家相比。在下想起位有名的宗室,當年諸呂亂政,高祖之孫城陽王手刃偽丞相呂產,掃除把持朝政逆臣,可稱得起大英雄!」劉服覺得他這話的弦外之音甚可怖,便揣著明白裝糊塗,回敬道:「這等事不算什麼,想當初外戚大將軍衛青征討匈奴捍我大漢疆土,那才是真英雄呢。」

    董承見他不接茬,便低頭擺弄著酒盞,似笑非笑喃喃道:「咱們也不要互相吹捧了,其實有名的宗室外戚都不過是鳳毛麟角,開創天下大業靠的還是田野英豪。就比如那韓信,未遇之時不過是個執戟郎,哪知日後登台拜帥暗度陳倉、攻魏平趙定齊滅楚,十面埋伏逼項羽,功成名就躋身諸侯王之列?」說到這兒他見劉服連連點頭,於是話鋒一轉,「惜乎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誅,只落得未央宮中刀下亡!可惜啊可惜……」

    劉服不由得暗暗出神——當初他助曹操脅迫天子遷都,現在卻成了遺棄之人,雖然不曾誅不曾烹,但道理還不是一樣的嗎?想著想著,生怕自己陷入了董承設下的圈套,趕忙佯裝譏笑:「國舅這話見地不高。腳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當初韓信被貶淮陰侯,若從此夾著尾巴做人,何至落個淒慘下場?說不定日後還能和陳平一樣全始全終呢!只怪他自己不老實,譏諷樊噲勾結陳豨,自己找死還能怨誰?」

    董承見他一句話都不接,心中急似油煎。他是揣著滿腹機密來的,如今口風已經吹過去,萬一這個乖戾王子油鹽不進,扭頭把這些犯忌諱的話告訴曹操,自己這條老命就賠進去了!想至此董承把酒喝乾壯了壯膽子,凜然道:「大丈夫生於世間當有所作為,但千古機遇都是電光火石轉瞬即逝,若不能在這有生之年一展抱負,苟延到老也只能扼腕歎息。我倒是看好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

    這話最投劉服的脾氣,但他兀自矜持,警示道:「國舅說話可要有個分寸,不要衛青當不成,反倒成了李貳師。」所謂李貳師,是漢武帝愛妃李夫人、寵臣李延年之兄李廣利,曾攻克西域大宛貳師城引進優良戰馬,受封貳師將軍。武帝晚年猜忌太子劉據,李廣利一方面結交丞相劉屈氂,一面征討匈奴建立戰功,欲要讓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取劉據而代之。哪知李廣利出師不利,迫於形勢投降匈奴,不但沒當成國舅,還成了外戚的恥辱,自此後世變節投敵之人還因他的官諱被稱為「貳臣」。

    董承心明眼亮,若是王子服絲毫無意早就下逐客令了,他不但不惱還拉出這個典故警戒,足見早有抗擊曹操之心,索性一句話挑明:「王子莫要這樣講話,我可不是要反大漢,而是要保大漢江山不至於落於別家賊臣之手!」

    劉服不免有些吃驚,趕緊示意他住口,起身踱至門邊觀察動靜,見只有董承的僕人盧洪坐在廊下喝酒吃肉,那副饞相連打雷都聽不進去。這才掩好門轉回案邊重新落座,說話的口吻卻完全變了,換做一副桀驁的責備語氣:「國舅忒孟浪,跑來嚷這種話,要是隔牆有耳聽了去,豈不是給我惹麻煩?」

    「多多得罪……」董承笑道,「王子乃是大漢宗親,忠心報國定不需在下相告。如今曹賊勢力見漲,天子憂怨不已,特意授臣密詔,命在下與您共謀除賊之事。」

    「哼!」劉服冷笑一聲,「這種話去騙三歲頑童去吧!劉協豈敢叫你來尋我,分明是你自己的主意!」他直呼聖諱,全無禮敬之意。

    董承一皺眉:「天子密詔在此,王子何故不信?」說著手伸入懷就要往外掏。

    劉服一陣愕然,隨即抬手道:「且慢!那詔書定是你偽造的!」

    「如此大事,在下豈敢矯……」

    「住口!」劉服根本不由他說下去,「就算是真的,那也是給你的不是給我的,你陪你的好女婿干吧!」

    「王子身為宗室,怎麼說這種話?難道就不念……」

    「別跟我講大道理!」劉服左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天下有能者居之無能者失之,什麼民心所向祖宗恩蔭都是騙人的,成王敗寇才對!曹賊將來會不會歸政天子我不曉得,但我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當今天子深居宮中有何能耐?既然你執意要為他賣命,我袖手旁觀不壞你事也就罷了,反正功成名就榮華富貴都是你們翁婿的,與我何干呢?」他知道今天的話董承不敢向別人吐露,所以大放厥詞,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

    董承吃驚匪淺,沒料到王子服會是這種態度,似乎想要天子一個加官晉爵的許諾,而話裡話外又殊無敬意。他直勾勾看著王子服那副傲慢嗔恚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劉服忽然起身,在几案邊踱來踱去,口中喃喃道:「當今天子本是賊臣董卓所立,無才無德勉居高位,任人擺佈如同傀儡。即便誅滅曹賊幫他奪回大權,值此多事之秋豈是懦弱之主可以掃平四海的?」說到這兒他見董承還是一臉懵懂不得要領,便提高了聲音,「我梁國宗室乃光武爺嫡系後人!老祖宗梁節王與孝章皇帝同為陰貴人所生,身份高貴恩寵無比,封國土地多過別的諸侯王一倍,旁系子孫中鄉侯、亭侯出了九個!無論地位還是血統,誰能比我們尊貴?」

    董承見他這般舉動先是驚愕,接著又覺自脊樑骨升起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不但要除曹操,還要自己當皇帝,這小子是條毒蛇!現在想來一切都清楚了,當初他拜謁曹操之時,我和當今天子還在東歸路上,身邊有楊奉、韓暹(xiān)等群魔交織,後面有李傕、郭汜禽獸追逼,生死禍福尚不可測。他原來的計劃是想待劉協死於戰亂之後,讓曹操擁立他當皇帝!不料天子真龍不死,曹操也對他不感興趣,竹籃打水一場空。原來他與袁術一樣,都窺覬帝位已久,現在又想借這機會下手了……

    其實董承自己也有私心。前番他被劉協晉陞為車騎將軍,還嚇得向曹操屈膝請罪,可事後才知道,皇帝之所以這麼辦,除了向曹操表示不滿,還有另一個最近剛傳出來的事——董貴人身懷有孕了!皇帝密詔裡寫得明白,嫡子劉馮身體羸弱恐不長久,倘若董貴人降下兒子當立為太子,只要能把曹操剷除,董承就是執掌朝政的大將軍,外孫又是未來的皇帝,他將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封妻蔭子累世富貴,這誘惑也著實不小啊!

    劉服兀自滔滔不絕:「我父寬愛百姓,恩德遍及梁國,被人尊稱為賢王,我母李氏王妃乃兗州大族之後。我自起兵以來破黃巾於葛陂、迎大駕於洛陽,還曾隨王師戰過楊奉、韓暹。現在許都皇宮的木料還是從我祖宗王陵處砍來的呢!莫看現在我麾下只有五百弱卒,若要招攬舊部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他說了半天,其實只有這最後一句話打在董承軟肋上。現在京師北軍五校尉都是空頭銜,駐軍中除了曹操親信只有劉服控制一支五百人的隊伍。若是他再召集點兒舊屬,加上董承的私屬,能湊千八百兵。這股力量雖不足以與曹操抗衡,但只要精密部署,打敗宮廷衛兵控制天子絕對不成問題。

    劉服口沫飛濺說了半天,見董承還是愁眉緊鎖,心下漸漸不滿,一甩衣袖道:「該說的我也說了,要是沒有別的事您就請回吧。大可放心,我不會向曹賊告密,壞了您這場富貴夢的。嘿嘿嘿……」說罷故意神秘兮兮地笑了。

    他越這樣笑董承越怕他告密,得知其心術不正,更不能糊里糊塗離開,暗自咬牙拿定主意:也罷!且容這小子張狂一時,先借他力除了曹操,等事成之後再設法誅之。到時候有天子出面喊話,看當兵的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想至此董承突然起身,整理衣衫一揖到地:「您道我有富貴夢,其實這世上誰沒有呢?但王子與我又有不同,昔呂不韋之門,鬚子楚而後高,現在我與您也是這樣的關係啊。」這話的含義已甚是明白。戰國呂不韋見到身在趙國為人質的秦王子嬴異人,以為奇貨可居,花費巨資助他回秦國,又上下打點使之改名「子楚」立為儲君,也就是秦始皇之父秦莊襄王,呂不韋便跟著當到丞相。董承自比呂不韋,將王子服視為秦莊襄王,也就是暗示願意事成之後扶他為天子!

    劉服要的就是他這個表態,長出一口氣,揚手道:「惶懼不敢當。」話雖如此卻毫無慚愧之意,轉過頭去面向窗外的滂沱大雨,不禁露出一絲微笑。但只笑了片刻,又覺一陣沉重。他也知道董承虛與委蛇,畢竟當今天子是其女婿,董承絕不會胳膊肘往外拐。現在是互相利用的時候,以後誰坐龍位還要看事情發展。可眼下的問題是,即便他與董承聯手,就憑微弱的兵力真能誅滅曹操呢?如果連曹操都搞不定,那後面的一切都是妄言虛話。劉服漸漸收斂笑容:「我只有五百兵卒,你還不如我,就憑這點兒人哪裡撼動得了曹操?」

    董承卻已有些把握:「以少勝多非是不可。昔日李傕、郭汜戰於長安,郭阿多親領數百騎兵往來馳騁,大敗李傕萬人。」

    劉服連連搖頭:「郭汜用的是西涼勇士,咱們卻只有老弱殘兵,要對付曹操如同螞蟻撼樹。」

    「未必非要衝曹操下手嘛!」董承湊到他耳邊道,「現在曹賊領兵在外,咱們只要幹掉獨眼夏侯,再封鎖許都城就夠了。到時候他前有袁紹後有咱們,天子再下達詔書,宣佈曹操為朝廷叛逆,他的兵必然土崩瓦解!」

    劉服還是有顧慮:「即便只對付獨眼龍,咱們人也還是少。」

    董承又道:「只要衝入皇宮掌握天子,再把尚書令荀彧拿獲,逼他寫詔書調動軍隊,曹操的人馬也能為咱們所用。即便夏侯惇本人抗旨不遵,他的兵也都不知該聽誰的號令了,趁他們軍心浮動咱們必能以少勝多一戰而定。」

    劉服覺得有道理,點點頭道:「除了咱們之外,還有別人參與嗎?」他背著手,完全一副詢問下屬的姿態。

    「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乃是我心腹,還有……」

    「那些都是無用之人!」劉服一擺手,「沒有兵成得了什麼大事?劉協的密詔何在,拿來給我看看。」

    董承也不計較他那傲慢態度,從懷裡摸出一張帛書,恭恭敬敬交到劉服掌中:「同心之人皆已署名。」

    莫看劉服嘴上對劉協不屑一顧,真接過密詔時心頭還是惴惴的,恍惚覺得這張薄薄的絹帛重得壓腕子!小心翼翼展開,但見上面斑斑點點都是血跡——原來這是劉協咬破手指用血寫成的。劉服沒心思看皇帝寫什麼,只魂不守舍地驗明了字跡,便跳到最後看四個參與者的署名,喃喃念道:「車騎將軍董承、議郎吳碩、長水校尉種輯、左……」他不禁一顫,失聲問道,「怎麼還有此人?」

    董承得意地捋著鬍鬚:「此人領兵而出,正好可做外援。」

    「很好……」劉服笑了,「若有此人,裡應外合事半功倍!」

    「王子以為當幾時行動?」

    「不著急。」

    「遲則生變呢!」董承已迫不及待。

    「那也要等一個好時機。袁曹兩強相爭,咱們若是急於佔據京師,固然促使曹操戰敗,但袁紹隨即而到,那將更難對付。莫要忙了半天反倒便宜別人。」劉服目光炯炯已有打算,「我冷眼旁觀,論兵力曹不及袁,論才智袁遜於曹,最好叫他們打個兩敗俱傷難解難分,咱們坐收漁人之利。」

    「高見高見!」董承由衷佩服,「還請王子也快快署名吧。」簽了名就是一條繩上的蜢蚱。

    劉服連猶豫都沒猶豫,把帛書往几案上一撂,咬破手指在最後面赫然寫道——偏將軍王子服。最後的「服」字還未寫完,忽聞外面一聲響徹天際的轟雷,劉服雖壯志滿懷侃侃而談,卻也做賊心虛驚得直哆嗦,只一剎那,冰涼的狂風自窗外灌來,把密詔掀到他身上……
《卑鄙的聖人:曹操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