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曹操發明重型投石兵車

    人心惶惶

    自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八月份起,袁紹大軍逼近官渡,紮下數十里的連營,又在軍師審配建議下,堆積土山修建高櫓,以強弓硬弩射擊曹操營寨。

    為了改變被動局面,曹操數次突襲土山,可每每都鎩羽而歸,傷亡數量大大增加。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郡縣懾於袁紹的威力開始騎牆,不是閉門自守不聽朝廷調遣,就是秘密給袁紹送了降書。

    劉備領著劉辟、龔都背後作亂破壞屯田,孫策大兵壓境猛攻廣陵,昌霸、徐和等割據屢攻不下,整個戰局漸漸惡化,曹操除了立足官渡與敵僵持,已毫無還手能力……

    夜幕又快降臨了,曹操在盾牌的保護下屹立轅門舉目觀看。敵人的營陣逶迤數十里,一眼望不到邊,每隔幾十步就有一座土山,上面高櫓箭樓結結實實,不少兵士身背弓箭影影綽綽,他們每天更換三班,時刻不停觀察曹營動向,只要稍有機會就發來一陣箭雨。而就在土山之下,層層拒馬柵欄林立,鹿砦(zhai)壕溝列滿陣前,佈置得銅牆鐵壁一般,想要突破過去搗毀箭樓簡直比登天還難。

    而曹操這邊呢?所有營寨都黑黢黢靜悄悄的,如死一般的寧靜,只有營門零星的燈火搖曳閃爍。各個帳篷前都豎著突車和盾牌,上面釘滿了箭支。時至夏秋交際天氣甚是炎熱,可是沒有緊急事務誰也不敢出帳半步,因為一出來就可能被袁軍射成刺蝟!所有的軍事會晤都改到了夜裡,即便如此諸將也只能摸黑不敢點燈,避免給敵人的神箭手指明目標……

    許褚突然打斷了曹操的思緒:「此地不宜久留,主公還是回去吧。不然那幫狗娘養的又該朝咱們放箭了……不好!」這話還未說完,就聽迎面響起了鏃鏑破風之聲,緊接著又是一聲瘆人發毛的慘叫,有一個親兵中箭倒地。

    眾人再不敢停留,趕緊高舉盾牌遮住曹操,在暮色的保護下向中軍帳撤退。曹操把整個身子蜷縮在盾牌之後,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箭支射在盾牌上的咚咚聲不絕於耳。

    「他媽的!」許褚身子突然一顫,有支雕翎箭從諸人盾牌的縫隙中穿過,正插在他臂膀上,「哪個狗娘養的這般會射,摸黑還能傷人,若叫我逮到非剝了他的皮不可!」他卻愈加不敢怠慢,直把曹操護進大帳才放下盾牌,伸手拔掉箭支。

    這是一枝三稜透甲錐,竟將甲葉子穿個洞,直釘到肩胛中。眾人小心翼翼幫他卸去重鎧,只見那個陰森森的箭頭赫然嵌在肉裡。許褚二話不說自懷裡掏出一把匕首,在燈火上烤了烤,隨即把刀尖扎入肉中,手腕一翻將箭頭剜了出來。他雖然咬牙堅持沒有叫出聲,但額頭上已滲出豆大的汗珠,鮮血順著臂膀一直流到地上。

    曹操看得直皺眉:「仲康,這處傷不輕啊。」說話間從自己的戰袍上撕下一塊布來,要親手為他包紮。

    「區區小創不勞主公動手。」許褚搶過布條自己裹傷口,還特意擠出一絲微笑來。三天前王必不慎被飛矢射中大腿,不得不臥於帳中修養,瑣碎差事就都壓到了許褚身上,這三天他日夜守衛在曹操身邊,沒有休息過片刻,眼窩已經深深凹陷了,這會兒受了傷,灰黑的臉色愈加難看。

    「這些天太累了,你還是回帳休息吧。」曹操說罷低頭看著前幾天送來的匯報。曹仁經過一番苦戰,總算把劉備、劉辟打回了汝南,許都的威脅暫時解除,但穎川一帶的屯田遭到了嚴重破壞,今年的新糧食不要再指望了。另外各郡所舉的孝子名單也被荀彧轉呈過來,還不到總數目的三分之一。這是多麼可怕的數字,說句不好聽的話,許都朝廷已經快要眾叛親離了!

    正在他憂煩不已之際,大帳破開的那道「後門」處閃出兩個高大的人影:「末將參見主公。」曹操抬頭一看,原來是張遼與關羽。

    關羽早已脫去曹營的鎧甲,換了一身青綠色長袍,頭上戴著扎巾,青龍偃月刀沒有攥著,連佩劍都沒掛,儼然已是遠行的裝扮。他自從得知劉備到了汝南就有意離開,但曹劉之間正在打仗,劉備率兵抄掠許都,他要是去投奔無異於公然與曹操為敵,所以耐著性子緩了幾天,直等到曹仁將劉備擊潰,這才好意思開口辭行。

    曹操知他去意已決無可挽回,強笑道:「雲長好心急啊。」

    關羽也覺尷尬,紅彤彤的一張臉簡直有些發紫了,但還是咬緊牙關道:「關某深感明公之義,不過劉使君待在下情同手足,曾有同生共死之約,皇天后土皆聞斯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請三事已蒙恩諾。今探知故主在汝南,所率之眾已被曹子孝擊散,想必再不能為公之害。回思昔日之盟,豈容違背?新恩雖厚舊義難忘,還請明公念我這點兒拳拳手足之情,准我回歸舊主。」

    曹操聽了他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半晌無語。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個反覆無常百戰百敗的劉備何以令關羽這般傾心報效呢?臧洪因張超而死,張楊為呂布而喪,這世間講義氣的朋友都叫無賴騙去了,人與人之間的際遇真是難以揣測。

    張遼始終低著頭,頗感自己這件事辦得不漂亮,想再做做最後的努力:「雲長兄與使君相交,比小弟與兄相交何如?」

    關羽知他要以朋友之義再下說辭,毅然道:「我與賢弟,朋友之交也;我與使君,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主臣也。兩者豈可共論乎?」

    張遼立時語塞,曹操卻喃喃道:「不忘故主,來去明白,雲長真丈夫也……你既一心要去,老夫焉能從中作梗,但天下惶惶戰事未定,你這一路上還須多加小心。」

    「謝明公恩典。」關羽抱拳施禮,卻面帶為難之色,似乎還有什麼事情要說。

    曹操見他這副表情,早就瞭然於心,自帥案上拿起一份文書,看似漫不經心道:「這封書信你小心收好,去至許都交與留府長史劉岱,他自會准你接走糜甘二位夫人。」

    關羽的心腸再硬,也不得不感恩戴德了,連忙跪倒在地:「明公之胸襟當世無人能及,在下替使君謝過明公恩義。」說著話伸手去接那卷文書,哪知曹操攥得死死的,沒有鬆開的意思。關羽不好生奪,抬起頭懇切地凝視著他。

    曹操一陣冷笑:「劉玄德不念恩義舉兵反叛,我與他還有何恩義可言?今日之事全看在你的面子上。」說著話又抬起左手拍拍他肩頭,「久聞雲長熟知《春秋》,當曉得『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

    關羽自然知道這個典故:鄭國派子濯孺子1攻打衛國,衛國遣神箭手庾公之斯2與其對敵。而庾公之斯又恰好是子濯孺子弟子尹公之他3的弟子。正逢子濯孺子染病,不能禦敵。庾公之斯顧念他曾向自己的師傅尹公之他傳藝,不願意用人家傳授的箭術反過來傷害人家,於是把弓箭的箭頭敲去,只放了四支空箭,任由子濯孺子逃跑。曹操的意思很明確,他與劉備已是仇讎毫無瓜葛,完全是念在關羽的面子上才將二位夫人歸還的,這個人情你怎麼還?

    關羽也是聰明人,知道曹操這般說辭是想要自己臨走前許下什麼承諾。若換作別人,這會兒不知要向他道出幾車信誓旦旦的話,但關羽素來一諾千金,是不肯輕易向人許諾什麼的,心裡矛盾了半天才道:「關某此去得奉舊主,必定不悖大漢朝廷。只要明公不犯吾主,在下絕不主動與明公為敵。」

    許褚在一旁聽著有氣,把眼一瞪,嚷道:「關雲長!也不怕風大閃了你的舌頭,大耳劉備幾無立錐之地,有何本領再犯我家主公?你也忒狂妄了吧?」

    曹操卻不計較,喃喃道:「只要老夫不犯劉玄德,雲長絕不主動來犯老夫……這個誓約倒也有趣。雲長能謹守諾言嗎?」關羽這等紅臉漢子豈容他人小覷,手托鬚髯道:「關某一言九鼎。」

    「若背此約?」

    關雲長威風凜凜以手指天:「若背此約,關某身首異地不得全屍葬埋!」

    曹操點點頭,歎息一聲:「好吧……但願雲長能遵守諾言。」這才鬆開那卷公文。

    「明公所賜一應財貨珍寶,關某不敢領受,漢壽亭侯印綬已懸於營內,赤兔寶馬也歸還明公。關某孑然而來孑然而去,自下邳帶來的兵馬全數留下,只率夏侯博與幾名僕僮護送二位嫂夫人。」

    曹操知他不願再領自己的情,又迫於兵力的緊缺,這片好意全然領受,只道:「這些都由著你安排吧。不過赤兔馬老夫贈予你了,以酬謝你刺顏良、誅文丑之功。這也不算賞賜,就算你我相交一場的見證吧。既為雲長添一匹腳力,也為那畜生效力疆場得其所用。」

    「謝明公。」關羽甚是喜歡那匹戰馬,其實很不捨得歸還,聽他這般說真是喜出望外,「天色已然不早,關某這就離開營寨,也好趁夜色而行。」此處是交兵戰場,即便自後營而走,也有可能受到袁軍干擾,所以趁夜晚離開最為保險。

    曹操實是極不甘心,但再也尋不出什麼可說的了,既已答應人家,長胳膊拉不住要走的人,耗到最後還得讓關羽去啊。他手撚鬚髯訥訥道:「老夫有些疲乏了,就勞文遠替我送一程吧。」

    關羽如釋重負,張遼心緒悵然,兩人各懷心事地應了一聲,施了大禮自後門退了出去……曹操木然望著關羽高大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心頭愈加煩亂。一員良將就這麼去了,恰似一陣風吹拂而過,什麼也沒留下。日後再見面恐怕就是冤家對頭了,明知如此還要放他去,這是不是太傻了呢?他猛一低頭,又看到桌案上那些名單和告急文書——棄他而去的何止是關羽一人,各地大小官員數不勝數,這算不算是大勢已去呢?

    許褚還在為剛才的事憤憤不平:「這個關羽也太無禮,主公何不擒殺之?趁他還未離開,我去結果他性命!」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若出爾反爾又與那劉玄德何異?」

    許褚搖頭道:「唉……主公您與那劉玄德,乃是君子斗小人,跟他講信義可佔不到半點便宜啊!」

    「嘿嘿嘿。」曹操擠出一絲苦笑,覺得這話倒有幾分道理,又見許褚包裹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今夜看來沒什麼事了,你還是回帳休息去吧。」

    「侍衛主公理所應當,豈敢有半分懈怠。倘有一時不測,在下豈不罪孽深重?」

    曹操勸道:「明天還不知有什麼要緊事呢。老夫過一會兒就睡,你也快快回去休息。若不養足了精神,怎能全力破敵?」

    許褚的箭傷實是不輕,聽他這樣說,也不好再堅持:「既然如此,在下回去安歇便是,主公若需侍衛可令段昭、任福他們來伺候,明日卯時在下便過來替換。養足了精神好去宰那幫狗娘養的袁軍!」

    「這就對了,養足了精神咱殺盡那幫狗娘養的東西。」曹操看著他高舉盾牌走了出去,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固——話說得簡單,可是怎麼才能搗毀袁軍的箭樓呢?即便能破壞那些箭樓,又怎麼從根本上擊退袁紹呢?這場仗從一開始兵力上就不佔優勢,經過這幾個月的死傷消磨,寡眾差距越拉越大,後方形勢也不容樂觀,真的還能堅持嗎?他已漸漸有了撤退之念,暗地裡以書信徵求荀彧的意見,不知身處後方的荀令君又會是何種意見呢……

    正在曹操頹然而坐一籌莫展之際,忽聽有個熟悉的聲音輕輕呼喚道:「屬下求見主公。」曹操猛然抬頭,見有一人跪在黑黢黢的帳口,究竟是誰瞧不清楚,只覺得那人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爍爍泛光,連忙問道:「外面是誰啊?」

    「屬下徐佗,有要事稟報主公。」徐佗因耽誤了劉備起兵的文書,被曹操責打一頓貶為軍中小吏,協助卞秉管理軍械,已經很長時間沒面對面向曹操匯報事務了。

    「是你啊……」事情過去這麼久,曹操也不怎麼生他的氣了,「有什麼事嗎?」

    「在下有破袁軍箭樓之策,想親自告知主公,請您斟酌斟酌。」

    「哦?」曹操來了精神,「快進來!」

    「諾。」一身皂衣的徐佗垂首而入,身後還跟著四五個小卒,很識趣地留在了中軍衛兵的身後沒有進來。

    曹操萬沒想到徐佗會在關鍵時刻想出辦法,還未聽他訴說就先慚愧道:「前番我因劉備文書一事責打了你,確實有些過分。這些日子你協辦輜重也沒少受苦,整日在外面避箭辦差,真是辛苦了,明天就回我帳中聽用吧。」

    徐佗甚是恭敬:「在下辦事不力理當受罰,主公無須自責,日後在下更當全心做事彌補往日過失。」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能這麼想很好啊。」曹操嘉獎兩句話歸正題,「你究竟想出什麼辦法破袁軍箭樓?」

    徐佗粲然一笑:「挖地道。」

    「地道?!」曹操又洩氣了,「我軍一舉一動皆在敵人監控之下,只怕只要一動土,敵人就從上面看見了。」

    徐佗道:「倒也不難,咱們自帳篷裡動土,敵人看不見。」

    曹操思考片刻還是搖頭:「那恐怕也不行,挖出來的沙土怎麼處理?再者固然可以挖地道通到營外,可怎麼通到土山上呢?通不到土山上,人力強攻必定大有損傷,這個辦法極難成功。」

    徐佗卻道:「這倒沒什麼,屬下命士卒觀察地貌,已經詳詳細細畫了一張圖。我為您詳細指點,主公一看自明。」

    「徐書佐辦事比以前細心不少啊。」曹操深感欣慰,「那就拿過來,指給我看看吧。」

    徐佗從懷裡取出一卷羊皮卷軸,恭恭敬敬捧到曹操身邊,跪在帥案邊親自展開:「主公請看,這北面畫的是袁軍的營壘……這一大片是土山……這幾處就是箭樓……」他一邊說一邊緩緩捲開羊皮紙,對紙上的每個圖案解釋得都很清楚。

    曹操暗自詫異,這圖畫得倒很詳細,不過地道的位置卻沒有標明,這對破敵有什麼作用呢?可是卷軸還沒有完全打開,或許他還有其他的標注,於是耐著性子聽他講解。哪知徐佗話說一半突然頓住了,雙手不住戰抖,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張著口直盯著曹操身後。

    「徐書佐,你怎麼了?」曹操不明就裡,趕忙回頭觀瞧,見許褚去而復返,就站在大帳後面的窟窿處,「仲康,你怎麼又回來了?」

    「不知為什麼,在下忽然心緒不寧,總覺得要出事。」許褚的聲音冷若冰霜,雖是跟曹操講話,眼睛卻直勾勾盯著徐佗。

    徐佗忽然把羊皮紙捲了起來,倉皇道:「既然許將軍有事與主公商議,破敵之事明日再與主公商量。」說罷草草施了一禮,夾起卷軸就往外走。

    「站住!」許褚一聲厲吼闖進帳來。

    徐佗嚇得趕忙駐足:「我是來向主公獻計的。」

    曹操也覺事有蹊蹺了:「為什麼深更半夜來獻計?」

    「我、我……剛剛躺下……又偶然想起的。」徐佗雖然答話,卻不敢把頭扭過來。

    許褚竄過去一把薅住他脖領,徐佗嚇得體似篩糠,腋下卻還緊緊夾著那卷軸:「許將軍意欲何為?」

    「你又意欲何為?可是來行刺的?」

    「不不……我是來獻計的。」

    「獻計?」許褚鋼鉤般的手指掐住徐佗的臂膀,使勁往後一掰,耳輪中只聽「卡」的一聲,胳膊肘朝後彎了!他任由徐佗慘叫,奪過卷軸用力一甩,只見一件東西如閃電般倏地飛了出來,「匡」地釘在地上——乃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曹操一見觸目驚心,繼而轉驚為怒拍案而起:「好個圖盡匕首現的妙計,原來不為破敵為了我的性命!還有什麼可說,給我殺了他!」

    「主公饒……」徐佗還未喊出來,許褚雙手抓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擰,只是卡啦一陣響,徐佗的臉已經朝後了,身子緩緩癱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門口那幾個兵卒乃是行刺同謀,一見眨眼的工夫徐佗已經喪命,趕緊拋下兵刃落荒而逃,守門的衛兵豈能放走他們,連忙拔刀追趕,不住大聲呼喊:「有刺客!有刺客!」曹操才鬆了口氣,又聽外面一陣嗖嗖的箭矢聲,接著是一連串犀利的慘叫,那些刺客和衛兵都不再做聲,又恢復了可怖的寧靜。

    「多虧仲康去而復返,不然老夫今晚就要喪於小人之手了。」曹操擦擦冷汗,凝視著那具詭異的屍體。身子爬地,腦袋卻朝著天,瞪著一雙恐懼的眼睛,嘴角還淌著血……又是一陣亂,荀攸、郭嘉以及張遼、徐晃等將都在盾牌的掩護下趕到了,紛紛向曹操問安。曹操還是裝作一副精神煥發的樣子,告訴大家除掉內奸是好事,今後大可無礙了,勸諸將回帳休息,來日共議破敵之策,又叫人把徐佗等人的屍體處理掉,單把荀郭二人留在了帳中。

    等一切清靜下來已到子時,曹操再也撐不住了,伏在帥案上重重喘息。但經過這樣的變故,他再累也不想睡了,打量著荀攸、郭嘉。在這麼艱難的情勢下對峙了幾個月,這兩個文士也已疲憊不堪,荀攸不似平日那麼端莊氣派了,郭嘉的風流倜儻也全扔了,都是臉色煞白鬚發枯黃,身上的衣服都瞧不出本色了。這些都還是表面上的,日夜被敵人弓箭騷擾,精神上的折磨更嚴重,睡眠不好也就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我想退兵。」曹操把想法亮明,「士卒疲憊傷亡慘重,官渡已經不能再守了。」

    郭嘉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是直覺告訴他,主公的想法不對,趕緊打了個哈欠道:「主公不能撤兵。倘若袁紹趁勢掩殺,只恐我等未到許都已成刀下之鬼。」

    荀攸也板著臉道:「即便逃到許都又能如何?官渡一棄東方兗徐之地再不為主公所有,群臣惶惶人心離散,袁紹大兵圍城,那時咱們就只剩下自盡的份了!」

    「人心離散?」曹操不由得苦笑,「人心恐怕早就離散了。現在腳踏兩隻船的官員過了一半,他們不是跟袁紹暗通書信,就是默許賊人在地盤上造反。關羽不是已經走了嘛……還有徐佗,從我當頓丘令的時候就是我手下功曹,風風雨雨這麼多年,當初兗州之叛他都經受住了考驗,如今不也想取我首級投靠袁紹嗎?人心已經散了。」

    「那不一樣……」郭嘉一個哈欠連一個哈欠,「徐佗挨過您責打所以記恨在心,他想拿您的頭換五千戶侯、五千萬賞錢。」

    曹操無奈地搖搖頭,這仗打得太疲勞了,硬撐下去也很難有改觀,又打量打量他們,黯然道:「這樣吧,等令君的書信來了,看看他是什麼意見。另外咱的糧草不多了,還需要……」話未說完,外面又是一陣嗖嗖作響,袁軍又開始射箭騷擾了。

    慌亂之間赫然跑來一群舉著盾牌的衛士,當中還搭著一個身中數箭的斥候兵。那小兵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翕動著嘴唇呻吟道:「啟、啟稟主……主……」曹操騰地站了起來:「免禮免禮,有何軍情快說!」

    「袁軍在、在……土山後……挖……挖……」說沒說完,脖子一歪已斷了氣。

    「唉!你到底想說什麼啊。」曹操替這個死不瞑目的人合上雙眼。

    「我明白啦!」郭嘉嚇得瞌睡都醒了,「袁紹要挖地道奇襲咱們營寨!一定是這樣,當初他就是這麼平的公孫瓚,又拿來對付咱們了。」

    曹操一掃疲憊打起精神:「他們在外面挖,咱們在裡面挖。速速傳令全營兵將,沿著寨牆連夜挖一道長塹,阻斷敵人的地道!」

    命令傳下鑼鼓震天,寂靜無聲的曹軍連營立刻熱鬧起來。一時間火把映天照如白晝,敢死的勇士推著轅車、突車,舉著沙包、盾牌衝至寨牆邊,冒著敵人的弓箭堆起一面掩體。有不少都被射死了,乾脆連屍體都砌了牆。各營將軍親自上陣,率領兵士在掩體下挖掘。弓矢不停地射,溝塹不停地挖,掩體倒了就再堆起來,有人死了就再派人頂上,為了保住大營所有人都玩命啦!等這條溝塹順利挖成,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三軍將士整整忙了一夜。

    這一夜對於曹操而言可謂終生難忘,他自用兵以來還從未在一夜之間受到過這麼多的打擊,愛將離別、親信反叛、敵人奇襲,還有那沒完沒了的弓箭。等一切風波都過去後,曹操立在帳口,已經面無血色筋疲力盡了。放眼望去,遍地都是刺蝟一樣的死人,這一夜少說也有千餘人陣亡。那些幹完活的士卒累得直不起身來,乾脆就倒在掩體下昏昏而睡,而袁軍零星的箭支在他們頭上嗖嗖作響。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有幾個士兵爬起來舉著盾牌撤退,經過大帳時還不忘了向曹操問好。曹操感覺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強打精神朝他們點點頭,無奈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毫無益處,又黯然躲回帳內。荀攸坐在帥案邊,兩隻眼睛粘在一起,卻支撐著不敢睡,身子前仰後合地直打晃;郭嘉不管那麼多,抱著一面釘滿箭的盾牌,四仰八叉睡得直流口水;許褚則拄著大鐵矛,站著就已鼾聲如雷。

    曹操頹唐而坐,直覺頭顱嗡嗡作響,那個從處理玉帶詔之時落下的老毛病又開始發作了。他本心裡不願意撤兵,但是仗打到這個份上,實在是太疲勞了,畢竟已經是四十六歲的人了。要單是一個人受苦也不要緊,三軍將士都吃盡了苦頭,這便是一將無能累死千軍啊!一向不服輸的他竟胡思亂想起來,預感自己的一腔壯志可能就要在四十六歲這一年永遠終結了……

    「主公……主公……」

    「呃……」曹操緩緩抬起眼皮,見親信校尉段昭站在眼前。

    「任將軍押送糧草來了。」

    曹操捏了捏眉頭,有氣無力道:「你請他過來吧。」

    少時間任峻自後門走進來,滿臉征塵蓬頭垢面,抱著兜鍪噓噓帶喘:「我這一夜好險啊,幾乎沒命來見您。」

    曹操面無表情道:「我又何嘗不是一樣。」

    郭嘉、許褚聽見說話聲從睡夢中醒來,荀攸也自亦真亦幻的狀態歸回現實,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沖任峻點了點頭,實在沒精神打招呼了。任峻如釋重負坐倒在地,想喝點兒水,但拿起帥案上的罈子來一掂卻是空的,便咧著乾啞的嗓子道:「我半路上遇襲了,是韓荀帶的隊伍,大概有三四千人。好在我早有準備,命轅車圍成圈子保護糧草,從裡面射箭才打退他們……不過他們未往北退,一路向南而去。」

    「向南?」郭嘉又警覺起來,「那是要奇襲許都吧!」

    曹操連害怕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喃喃道:「曹仁追擊劉辟到汝南,陽翟出了個缺口,只怕攔不住他們了。」說罷閉上了眼睛。

    荀攸也是連連搖頭:「兵圍許都尚可防守待戰,可是以後的糧道又該怎麼辦?」

    「以後用不著糧道了……」任峻苦笑著搖搖頭,「各地作亂新糧收不上來,今天送來的已經是最後一批糧食了。」

    所有人都不發一語——完啦!一切都完啦!敵我懸殊、戰事被動、士卒疲憊、後方空虛、人心離散、糧草將盡……所有的危機同時出現。曹操不得不承認,即便他周密部署一年又在開戰之初佔盡先機,可與袁紹的勢力差距還是太大了,整個官渡之戰不過是螳臂擋車,但是他又不得不擋!事到如今他已經死相畢露。就在死寂之中,又有陣嗖嗖的聲音,征虜將軍劉勳舉著盾牌走了進來。曹操一愣:「你來做什麼?」劉勳身為張繡的助手,應該駐守在前營。

    「大喜大喜!」也不知劉勳是心寬還是根本就沒心沒肺。

    曹操也懶得與這個一身毛病的傢伙生氣了:「還能有什麼喜事?」

    劉勳齜著大牙笑道:「幽州舊部鮮於輔率眾歸降。」

    「嗯?!」曹操似乎不敢相信,用力拍了拍隱隱作痛的腦袋,「我都到這步田地了,還有人願意往火坑裡跳。子台通知諸將都去迎接,領他到中軍帳來,我要親眼見見這傢伙。」

    重拾信心

    鮮於輔看樣子還不到四十歲,一張紫紅臉膛,絡腮鬍子打著卷,兩隻眼睛黑若點漆,不怒自威頗有尚武之氣。他此番不是自己來的,還帶著副將鮮於銀、齊周,長史田豫,以及三千多兵和十幾車糧草,差不多把家底全搬來了。

    原來自平滅公孫瓚以來,袁紹表面上任命鮮於輔為建忠將軍、督率幽州六郡,實際上卻一直有步驟地裁撤幽州舊部,盡量把兵權轉移到他二兒子袁熙手中。此番官渡之戰,袁紹雖調幽州舊部隨軍聽用,卻對他們處處戒備,只令鮮於輔屯兵河北以壯聲勢,不允許到前線參戰,還讓蔣義渠所部時刻監視。經過半年的對峙,前方沒有傳來捷報,後方卻傳來了壞消息,袁熙趁鮮於輔不在大肆更換幽州六郡官員,意欲根除舊制。這可把幽州人惹火了,在長史田豫的勸說下,鮮於輔決定反水,將蔣義渠所部痛打了一頓,率部過河投至曹營。

    無論現在的狀況如何,有人來降終歸是好事,曹操感到一絲慰藉,掃視鮮於輔帶來的這一干人,眼光鎖定在長史田豫身上:「是田長史勸說鮮於將軍歸順朝廷的?」

    田豫微微一笑,倒是直言不諱:「我對我家將軍說『終能定天下者,必曹氏也。宜速歸命,無後禍期』。我家將軍從善如流,馬上就來了。」幽州武人多剽悍,又常跟鮮卑、烏丸那幫北狄打交道,所以不甚恪守什麼忠君禮儀,都是以勢力強弱論英雄。像田豫這般不看寡眾肯辨賢愚的理智之人卻是極少。

    曹操聽他這麼說,甚是受用:「我觀田長史將將而立之年,年紀輕輕就當了幽州長史,實在是難得啊。」

    哪知此話說完,那幫人哈哈大笑起來。鮮於輔樂道:「曹公莫看這廝三十出頭,單論打仗比我的資格還老呢,不到十六歲就跟著劉備打黃巾,地地道道的老兵痞呀!」他這麼一說,連曹營的人也跟著笑了。

    「田長史昔年曾跟過劉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現在一提到劉大耳,曹操便格外留意。

    田豫倏然低頭臉上露出幾分黯然:「昔日在下還在弱冠之時,隨劉玄德討黃巾、征張純,頗受他賞識。後來他往徐州任職,我因老母之疾歸還鄉里,臨別之際他還拉著我的手道『恨不能與君共成大事也』。現在想來,往事歷歷在目……」

    曹操聞聽此言愈加悔恨——這麼多人被大耳賊拉攏過,當初我真是瞎了眼,小覷了那廝!正懊惱間,又聽田豫話風卻變了:「惜乎!劉玄德不是成就大業之人。」

    「哦?!」曹操聽了他這麼說,既高興又好奇,「何以見得?」

    「劉備其人固然仗義敢為,瀟灑倜儻,善收人心。但是做事不為先謀,縱橫捭闔但憑於心,如此目光短淺豈能成就大事?他這十年間屢屢易主,三變兩變就把人心都變沒了。除了關羽、張飛那幾個心機單純的武夫,還有劉琰、糜竺那等好亂傾奇之士,誰肯給這樣的人效力呢?」

    「是啊是啊……機靈善變之人固然可以得利一時,但是變來變去也把自己為人處世那點兒本錢也給變沒了。」曹操手撚鬚髯不住點頭,已漸漸喜歡這個田豫了,想開口請他為掾屬,但又一琢磨眼前勝敗生死還未可知,哪還顧得上這麼多?又逐個掃視其他人,見後排還有個年紀羸弱的白面書生,看模樣也就二十三四歲,夾在一幫武夫中間甚是扎眼,曹操忙問:「這位先生又是何人?」

    那書生拱手道:「草民乃樂安蓋縣人士,賤名國淵。」

    曹操吃驚匪小:「君乃鄭康成老先生的高足國子尼?」

    「不才,正是在下。」

    曹操早聽郗慮念叨過,他師父鄭玄門下有兩個最小的弟子,一個是樂安國淵、一個是東萊王基,投至門下學經時都還只是小童,光陰荏苒不想今天在官渡遇見了,竟隨在幽州舊部裡。不看國淵的面子,也需念鄭玄的名望,曹操起身還禮:「尊師近來可好?」

    「老人家已經亡故了……」

    「死了?!」曹操還不知這段公案呢。

    「請明公與諸位評評理!」國淵氣哼哼道,「袁紹意欲南征,命其子袁譚將我師父挾至黎陽隨軍。老恩師都快八十歲了!從北海到黎陽一路鞍馬勞頓,猝死於酒宴之上。且不論他袁紹是何等身份,就是尋常之人但凡有點兒仁愛之心也沒有折騰八十歲老爺子的。這就是他們四世三公袁家父子辦出來的德行事!」國淵怒不可遏,渾身直哆嗦。

    在座諸人咬牙的咬牙、歎息的歎息,荀攸微合雙眼道:「古人有云『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鄭康成通曉各家經典,乃是數百年才出一位的鴻儒,不想竟死得這麼冤屈,真是儒林一大憾事。」

    「我師父死得不明不白,這件事絕不能善罷甘休!」國淵向曹操深深作揖,「在下原先在遼東躲避戰亂,此番奔喪也不打算再回去了,就隨在明公營中,請您務必擒殺袁氏父子,為老恩師報仇!」

    曹操正求之不得:「放心吧,曹某竭盡全力,一定替老先生報仇雪恨。」他環視幽州來的這幫人,群情激奮各顯恚怒,都惦記跟袁紹玩命,便問鮮於輔,「將軍如今官拜何職?」

    「袁紹給我個有名無實的建忠將軍,領漁陽太守,督率幽州六郡,其實全他媽是扯淡!」鮮於輔沒好氣道。

    曹操輕蔑地擺擺手:「不要他封的偽職,我代表朝廷正式任命你為度遼將軍。」度遼將軍乃漢武帝創立的官職,掌握兵馬專門替朝廷鎮撫邊庭,中興以來歷任的種暠、段熲等無一不是名將。

    鮮於輔見曹操這麼恭維自己,眼睛都瞪圓了:「在下可不敢當。」

    「有什麼不敢當?將軍名噪北疆,鮮卑、烏丸無不敬重,當這個官理所應當。你先統領舊部,日後老夫還要給你增兵!」

    鮮於輔與鮮於銀、齊周、田豫等人對望了一眼——不比不知道,老曹跟那個鼠肚雞腸的老袁一比較,簡直一天一地。諸將齊聲呼喊:「我等當肝腦塗地以報曹公厚恩。」

    「並非我的恩德,乃是朝廷之恩。」曹操不忘強調這一點,抬手又喚夏侯淵,「妙才,你領鮮於將軍到西面紮營,千萬提防敵人放箭。」

    「諾。」夏侯淵得令起身,「諸位將軍請隨我來吧。」

    曹操瞟了一眼國淵:「先生不要跟他們去了,暫時留在我營中為客,我叫劉延他們為您安排下榻之處。」所謂「為客」僅僅是第一步,有這樣的大賢高足,曹操必定要把他慢慢過渡為幕府掾屬。

    「既到貴營,悉聽尊便。」國淵深施一禮跟劉延他們去了。

    眼見這幫人呼呼啦啦魚貫而出,曹操便打發諸將散去,依舊只留下荀攸、郭嘉和任峻。不一會兒的工夫,外面響起了嗖嗖聲響,袁軍又開始放箭了,曹操打了個哈欠道:「即便添了鮮於輔這些人,還是杯水車薪。我跟他們說了半天全是裝牛氣,破敵之策才是關鍵所在。」說這話時他方纔的氣魄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換上了一臉愁容。

    任峻倒頗為興奮:「無論如何他們肯歸順總是好的,這些人都與袁家有仇,戰場上應該可以放心。」

    郭嘉更是給曹操打氣:「誰不知天下有三大賢,荀慈明、陳仲弓、鄭康成。雖然都不在了,可軍師與令君是荀公的子侄,陳元方(陳紀)父子任職許都,郗慮也在朝廷,如今國子尼(國淵)也來了。三大賢的門生子弟都歸於主公,這說明什麼?證明天下士人之心在主公這邊,現在有人倒向袁氏不過是形勢所迫,只要主公堅持一陣,必能有所轉機,千萬不能自暴自棄就此收兵!」荀攸隨著不住點頭。

    「話雖如此,但善用兵者當制敵,而不能受敵之制,現在咱的局面就是受敵之制啊……」曹操凝眉思索。

    任峻忽然狠狠拍了自己腦袋一下:「我這腦子,幾乎忘卻!」從懷裡掏出一卷竹簡,「這是荀令君給您的信,關於退兵之事的意見。」

    曹操早想知道荀彧的看法,連忙打開觀看:

    【今谷食雖少,未若楚漢在滎陽、成皋閒也。是時劉項莫肯先退者,以為先退則勢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眾,畫地而守之,搤其喉而不得進,已半年矣。情見勢竭,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不可失也。】

    「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曹操眼睛一亮,「確是這個道理。昔日高祖與項羽僵持於滎陽、成皋之間,久久難分勝負,後來兩家劃定以鴻溝為界各自退兵。項羽先撤,高祖趁勢追擊,這才興漢滅楚大獲全勝。現在誰也不能撤,誰若撤退必死無疑。」他頃刻間想明白了,把竹簡往案邊一放,「無論破得了破不了袁軍,必須在這裡死撐。」

    郭嘉笑了:「這就對了,伸脖子一刀縮脖子一刀,事到如今咱們放手一搏吧!」

    「令君言到現在是用奇之時,如何用奇兵制勝呢?」曹操這些天實在是疲勞了,覺得腦子裡很亂,索性又拿出《孫子》諸卷翻看,直翻到第七卷《軍爭篇》:「軍無輜重而亡,無糧食而亡,無委積則亡」,而這句話後面他曾以濃墨標注道:「無此三者,亡之道也!」

    曹操把兵法一合,從口中迸出兩個字:「劫糧。」

    「劫糧?」任峻嚇了一跳,「敵眾我寡,反而去劫他們的糧?」

    「沒錯。袁紹自恃兵眾必然輕我,料我不敢分兵奇襲。可我偏要給他來個意想不到的驚喜!」說著話曹操用力一拍帥案——哪知剛才荀彧的書信僅是虛懸在案邊,他這一掌拍下去正打到上面,沉甸甸硬邦邦的竹簡立時彈起,不偏不倚打到他自己臉上。

    「哎喲!」曹操一聲慘叫——鼻血流下來了。

    郭嘉想笑又不敢笑,湊過來要幫他擦血:「主公沒事吧?」

    就在這時不知何故,曹操眼睛緊盯著那卷打破他臉的竹簡,繼而露出一陣詭異的笑容,猛然推開郭嘉:「有了!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嘉沒留神被他推了一個跟頭,爬起來道:「什麼有了?」

    曹操也不理他,自榻上一躍而起,抓過那卷竹簡又懸著放到桌案邊,照舊用力一拍——竹簡翻著個兒蹦起老高老遠,擊倒了一隻杌凳。曹操越發手舞足蹈尖聲怪笑,就像是找到遊戲的孩童一樣,又抓起一卷兵書,使勁一拍,又飛出去一卷。他笑得更加厲害,蹦蹦跳跳狀若瘋癲。索性抱起十三卷兵書,一卷接一卷地擊來擊去。這大帳裡可熱鬧了,《孫子兵法》滿天飛,稀里嘩啦一通亂響,杌凳也倒了、油燈也翻了,掛在帳子上的白旄金鉞都被打掉了。

    郭嘉抱著腦袋左躲右閃,還以為曹操被剛才那一擊打傻了,高聲喊叫:「仲康,主公瘋癲啦!快抱住他!」

    許褚撥開迎面飛來的竹簡,撲上去將曹操緊緊摟住:「主公!您清醒清醒!清醒一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操拍著許褚的肩膀兀自大笑,搞得披頭散髮,鼻血還往下淌著。

    這不是魔障了嘛!許褚毛骨悚然,又是恐懼又是寒心,用力搖晃曹操肩膀:「主公清醒清醒!你不能有事啊!三軍不可無帥,你瘋了我們指望誰啊……主公啊……嗚嗚嗚……」九尺高的漢子咧著大嘴哭開了。越是直性漢子越重感情,許褚這邊一哭主公,任峻那邊跟著哭舅爺,荀攸、郭嘉也是黯然神傷。

    哪知曹操笑了片刻,忽然清醒過來,摸著許褚的背道:「你們哭什麼呀?」

    郭嘉怵生生挪過來,撫著他胸口:「您這失心瘋好了?」

    「呸!胡說八道,誰他媽失心瘋啊?」曹操推開諸人回到案邊,又露出一陣神秘的微笑,「我有破袁紹箭樓之法了。」

    「啊?!什麼辦法?」

    曹操並不作答,信手抽出一張絹帛,提起墨筆作起了畫。他畫了輛四輪子車,跟軍中的轅車很相似,但是上面又畫了一個架子,用橫軸穿了塊大木板,一邊高一邊低,後面的部分像個大勺子,前端還拴著許多長長的繩子。

    郭嘉第一個反應過來:「這是……把重物拋射出去的戰車嗎?」

    「奉孝果然聰明。」曹操大作已就,抹抹鼻血解釋道,「這玩意就是在木架上橫一根軸,軸中間穿一根韌性較好的長木桿,桿的後端結上一個大皮囊,前面一端綁上百十條繩索。用的時候把大石頭放到皮囊內,選百十名有力的兵卒各執一條繩子,聽號令一齊用力猛拉,這樣就可以把石頭拋射出去。」他說完這番話,見除了郭嘉其他人還是一臉懵懂,他便拿起一卷竹簡,用東西把它墊起來,一頭高一頭低,又在低的那面放上一塊石硯,點手喚許褚:「你來拍一下這邊。」

    許褚的力道自非曹操可比,又是個實心眼,掄起巴掌狠狠往下一拍——那硯台嗖地一下飛了起來,竟彈到大帳外面去了!

    「就是這樣。」曹操手捻鬍鬚一臉得意,「一個硯台尚且如此,若是百餘斤的石頭又當如何?木頭箭樓再結實,三兩下也能擊個粉碎。」

    硯台飛出濺了諸人一身墨汁,但誰都沒有在意,完全沉浸在曹操的設計之中。任峻看得兩眼發直:「妙哉妙哉,這東西一定厲害,不但破箭樓能用,以後攻城也用得著啊!」

    荀攸也嘖嘖連聲:「傳說范蠡輔保越王勾踐之時造過一種機車,可將十二斤的東西打到二百步以外。後來秦漢之際步騎大盛,種種戰車相繼絕跡,後人也不知曉了,主公畫出來的應該就是那東西吧。主公之計與古之先賢不謀而合,佩服佩服……」

    郭嘉更會拍:「范蠡之機不過能發十二斤,主公這東西打出上百斤都不費力氣,更勝古人!妙極妙極,乾脆就叫它『發石車1』吧。」

    「發石車?這名字倒也有趣。」曹操拿定主意,「官渡以西汴水河岸正好有山林,又在咱們大營背後。速速傳令下去,挑選五千兵卒到那裡採集木料、石料,然後多畫幾份傳至各營,叫他們照著樣子造,如果麻煩就用轅車改造,每個寨子至少準備四輛。不過得藏在帳篷裡秘密製造,不要讓敵人發覺。等都做好後,聽我統一調遣。另外再去找鮮於輔問個清楚,現在誰給袁紹押糧,走的是哪條路。袁紹叫我吃了這麼多天苦,我得好好出出這口惡氣!」

    經過一番佈置,曹軍開始大規模製造這種發石車。從箭樓上看去連營之內死氣沉沉,沒有人敢出來,其實帳篷裡熱鬧得很,鋸木頭的鋸木頭、搓繩子的搓繩子,不過是短短五天的時間,各個營寨的戰車都已準備妥當。

    到了第六日凌晨,天才濛濛亮,曹營將士便按照計劃把發石車都推了出來。通過長期的觀察,曹操已摸準此時正是袁軍換崗的時候,熬了一夜的弓箭手正要撤下,而下一班的人還沒有到來。那些昏昏欲睡的袁兵看到敵人弄來一堆稀奇古怪的轅車,上面都立著架子,還綁著一柄「大勺子」,勺裡放著一塊塊大石頭,朝外的那頭卻亂七八糟綁滿了繩子。袁軍摸不清他們想幹什麼,有些人懶懶散散放了幾箭,更多的則是抻著脖子看熱鬧。轉眼間,自曹營各個帳篷中閃出一大堆舉著盾牌的兵卒,跑到車前每人抓住一根繩子,接著各個帳口又立起一面面戰鼓。

    袁軍隱約感到情況不太對,趕緊彎弓搭箭,可是箭還沒射出去,對面先響起了一陣鼓聲。這鼓聲一響,曹兵拋棄盾牌,雙手猛拽繩索——耳輪中只聞「嘿」的一聲吶喊,袁軍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見磨盤大的石頭朝自己飛了過來!

    那些石塊小的幾十斤,大的近百斤,每輛車都由八十個棒小伙子拽繩發射,要是叫這東西擊中豈是等閒?霎時間陣陣巨響驚天動地,飛沙走石塵霧茫茫!不少箭樓被砸得粉碎,上面的弓箭手不是摔死就是被砸成了肉餅,哭爹喊娘聲響成一片。還有大半沒被擊中,但土山本就是臨時堆起的,一砸之下當即塌陷,那些箭樓傾斜欲倒,又被揚起的灰塵完全籠罩。袁兵有的四仰八叉,有的墜下樓去,有的失了弓箭,有的迷了眼睛,有的昏天黑地不知該往哪兒還射。

    曹操畢竟是第一次用這東西,不知效果如何,特意命各車拉開遠近不等的距離,嘗試大小不同的石塊。這一擊過後大家摸到了規律,馬上調整位置,後營的兵士也疾速搬來石塊填補,不容敵人緩歇又是一輪攻擊。巨石撞擊的聲音震耳欲聾,激起的塵煙瀰漫起數丈高,眼前灰濛濛一片。剛開始曹軍還看得清敵人在哪裡,後來什麼也看不見了,乾脆鉚足了勁亂髮吧。

    二十餘輪猛攻過後,曹操下令停止,四外還迴響著那震人魂魄的聲音。一陣西風過後,煙塵慢慢吹散,才看清那連綿的土山幾乎夷為平地,到處都是碎石頭、破木頭、拋棄的弓箭、血肉模糊的屍體,竟無一個敵人生還!

    曹操全沒估計到這玩意竟有這麼大的威力,趕緊傳令乘勝追擊。曹營寨門打開,幾十輛發石車推到那片稀爛的土山邊,就地取材繼續進攻,再往前就是袁紹的連營了。袁軍將士早就被巨響驚醒,還沒弄明白出了什麼事,龐大的石塊就鋪天蓋地下來了!辟里啪啦一陣陣巨響,轅門也毀了、寨牆也塌了,列於前面的營帳砸塌十多座,好多人糊里糊塗喪了命。肅穆整齊的大營亂得像捅了馬蜂窩,所有人都抱著腦袋亂跑,不曉得曹營用的什麼戰車,大聲喊叫:「霹靂來了……」

    好在袁軍人多勢眾,又休養多日,加之中軍前營乃是張郃、高覽親自統領,只亂了一陣子便集結好了隊伍,弓上弦刀出鞘,長槍大戟一湧而出,再往對面看去——曹操已帶著隊伍撤了,寨門緊閉準備充分,這還怎麼打?

    原來是曹操受制於袁紹,現在變成袁紹受制於曹操了。而鮮於輔詳細講述了袁紹的糧道,摸清情況後,曹操當晚就派徐晃、史渙率領騎兵奇襲延津以南,截殺了袁營押糧的韓猛,並將千餘車糧草全部付之一炬!消息傳來,袁軍士氣大挫,又懼怕曹操的「霹靂車」,再不敢以連營相逼,連夜兵退二十里重新下寨,又恢復到原先的對峙。

    就在曹營危機解除之際,又有兩個好消息傳來。曹仁聞知韓荀率部偷襲許都,即刻從汝南趕回,星夜跋涉往返奔襲,終於在雞洛山(今河南密縣東南的徑山)堵截住了敵人。兩軍一場混戰,曹仁身先士卒衝鋒在前,誅韓荀於亂軍之中,許都有驚無險逃過一劫。

    另外連曹操做夢都想不到,出世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孫策竟在廣陵栽了一個大跟頭!射陽縣匡琦城一戰,陳登親自擊鼓捨生忘死,大敗江東十倍之眾,又在陳矯的幫助下巧布疑兵,宣揚曹操救兵已到,將孫策逼回了江東。扈質也在徐宣等指引下掃平了淮西縣的叛亂,東南之危也解除了。

    瞬息萬變戰局又回到了原點,曹操大難不死挺了過來,而且三軍氣勢大振,似乎穩紮穩打就有希望擊敗袁紹。可一派歡騰的曹營中,只有曹操、荀攸等少數人知道實情,以後的仗恐怕更艱難,因為糧草已即將耗盡……
《卑鄙的聖人:曹操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