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楊嗣昌同皇帝在文華殿談話時,從昌平往北京德勝門的大道上奔馳著一隊騎兵,大約有一百多人。他們所騎的全是口外駿馬。馬蹄聲在霜凍的、寂靜的、夜色沉沉的曠野裡像一陣兇猛的暴雨,時常從附近村莊裡引起來汪汪犬吠。一些驚魂不定的守夜人躲在黑影中向大道上張望。

掛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銜,宣、大、山西總督盧象升,騎著他最心愛的駿馬五明驥走在中間,心頭上非常沉重。從五月間他的父親在回宜興原籍的路上病故以後,他曾經連上十疏,哀懇皇上准許他請假奔喪,在家鄉守孝三年,然後再出來為皇帝「效犬馬之勞」。但是崇禎皇帝心中明白:儒臣們在父母死後都喜歡拿廬墓三年的話妄自標榜,實際上沒有一個大臣曾經那樣做過。他認為盧象升請求回籍奔喪是真,廬墓三年也只是說說罷了。倘在平常時候,他會立刻批准,過一段時候如果需要他出來做事,就下詔叫他「奪情起復」,重新做官。然而目前國事艱難,軍情緊急,崇禎不但沒有准許他請假,反而調他做兵部尚書,加重了他的責任,另外派陳新甲接替他的總督職務。陳新甲尚在四川,因路遠還沒有趕來接任。清兵入塞,廷臣交章推薦,皇帝派人賜盧象升一把尚方劍,叫他星夜來京,總督天下援軍。

盧象升是文進士出身,自幼腦瓜裡灌滿了儒家的孝道思想。在上月清兵入犯以前,他每次想到不能奔喪這件事就痛哭流涕。目前既然是清兵入犯,京師危急,他只好暫時放下奔喪的念頭,帶兵勤王。從陽和出發以後,他只讓步兵按站稍作休息,而自己同一萬多騎兵日夜趕路,實在睏倦時就在馬鞍上合合眼皮,或在餵馬時和衣躺下去矇矓一陣。今天午後,他帶著騎兵到了昌平,步兵要在三天後才能趕到。在進昌平城之前,他率領幾位親信幕僚,攜帶祭品,走進大紅門,一直走到長陵前邊,向武功赫赫的永樂皇帝致祭,跪在地上祝告說:

「但願仰仗二祖列宗[1]之靈,殲滅韃虜,固我邊疆,以盡微臣之職。臣即肝腦塗地,亦所甘心!」

申時剛過,他進到昌平城裡,一看各路援師都沒來到,只有他自己帶的騎兵紮在城裡城外。他把千總以上的軍官召集到轅門外,對天酹酒,大聲說:

「困難如此,援軍不多,只好仰仗諸將之力,先摧折東虜氣焰。倘有不奮勇殺敵的,軍法不赦!」

他原以為派他總督天下勤王兵馬,他可以在京畿一帶同清兵決一死戰,使敵人不敢再輕易入犯。不料剛到昌平就聽到一個消息,說楊嗣昌和太監高起潛主張同滿洲議和,不惜訂城下之盟,滿京城都在紛紛議論著這件事,這使他十分生氣。有位幕僚知道皇帝將要召見他,問道:「大人,如果楊閣老和皇上問到大人對和戰有何意見,大人將如何回答?」他從桌邊站起來,緊握著佩刀柄說:

「我盧某深受國恩,恨不得為國而死。今日敵兵壓境,只能言戰,豈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氣,僕人顧顯和李奇來照料他上床安歇。他想起李奇跟著他快兩年了,小心服侍,沒有出過錯誤,雖不是家生孩子[2],卻同顧顯差不多一樣地對主人忠心耿耿。他問道:

「李奇,你的家裡人都住在北京東城?」

「是的,老爺。」李奇低聲回答,一面替他整理床鋪。

「到京以後,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盧象升又轉向顧顯說:「顧顯,到京後你取二十兩銀子給李奇,讓他拿回去孝敬父母。」

「謝謝老爺!」李奇躬身說,趕快跪下去叩了個頭。

盧象升正要上床,忽然門官進來稟報,說楊閣老派一位官員來見。盧象升立刻傳見,原來是楊嗣昌催他連夜進京,說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見。他決定立刻動身,感情十分激動,吩咐左右:

「快去備馬!」

在奔往德勝門的路上,他一面計劃著如何同敵人作戰,一面想著見皇上如何說話。進了北京,回到自己的公館時,已將近四更。許多京中朋友仍在公館裡等候著他,希望在他覲見皇上之前能把自己的心裡話和京中士民的輿論告訴他。他們都憤恨楊嗣昌和高起潛的「賣國求和」陰謀,要求他在皇上面前堅決主戰。有位在都察院做御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楊廷麟,非常激動地說:

「九老[3],請恕小弟直言。目前閣下一身繫天下臣民之望,如對此事不以死力相爭,京城士民將如何看待閣下?千秋後世將如何評論閣下?請勿負天下忠臣義士之心!」

「請放心,」他回答說,聲音有些哽咽,「像升以不祥之身[4],來京勤王,能夠戰死沙場,於願已足,決不會貪生怕死,不敢力爭,致負京師士民之望,為千秋萬世所不齒!」

眾人一則知道盧象升幾天來日夜奔波,極其辛苦,二則怕談得太久會被東廠[5]偵事人知道,對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只好稍談一陣,紛紛辭去。盧象升正要休息,忽然那位跟隨他兩年的僕人李奇走來,恭敬地站在面前,含笑說:

「老爺,你明天去見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盧象升莫名其妙:「你要走了?你是說要回家去看看父母?為什麼不等天明?」

「不是,老爺。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只有小人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爺了,如今是向老爺請長假的。」

「為什麼要請假?害怕打仗?」盧象升逼視著李奇的眼睛問。

「不是,不是,」李奇趕快笑著說,向後退了半步,「小人兩年來在老爺身邊服侍,看見老爺還沒有什麼大錯,小人用不著再留在老爺身邊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瘋了?你胡說什麼?」盧象升繼續瞪著眼睛問。

「小人不是胡說。小人是東廠派來的。」

盧象升大吃一驚,愣了半天,才又問:「你不是戶部王老爺薦來的?怎麼是東廠派來的?」

「是東廠曹爺[6]托王老爺薦小人到老爺這裡,為的怕老爺生疑,要不是因為老爺待我好,我不會臨走前說明身份。請老爺放心,我決不會說老爺一句壞話。」

李奇走後,盧象升感慨地歎息一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多年來出生入死,赤膽忠心地為皇上辦事,而東廠竟然派人跟隨在他的身邊,把他的一言一行都隨時報告皇帝!

去楊嗣昌那裡報到的人已經回來,並且楊府裡也派人跟著過來,告訴他楊閣老在五更時要親自前來看他,陪他進宮。

如今已經有四更多天,公雞開始叫鳴,剛才李奇的事情在他心上引起的不快,被快要陛見的大事沖淡了。僕人顧顯勸他躺到床上矇矓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臉,梳頭,準備著進宮陛見。當顧顯替他梳頭時,這位忠實的僕人忍不住喃喃地說:

「老爺,沒想到李奇在老爺面前那麼好,竟是東廠的偵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們想不到的還多著哩。」

「我很擔心,」顧顯又說,「老爺今晚說了許多主戰的話,他會不會一股腦兒都稟告東廠,報進宮裡?」

「恐怕東廠來不及報進裡邊,」盧象升笑著說,「要是能報進裡邊就好啦,我的這些話遲早要在皇上面前說出來,早一點讓皇上知道我的主張豈不更好?」

「可是楊閣老和高太監他們……」

「他們?」盧象升輕蔑地哼了一聲,「主張訂城下之盟的只有他們兩個人,頂多不過是幾個人,可是滿京城百萬士民都反對議和,我說的話也正是大家要說的話。再說,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會同意訂城下之盟!」

顧顯看見他很激動,不敢再作聲了。

吃了早點,稍微休息片刻,盧象升就開始穿戴。當顧顯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換身上的便裝時,見他不肯脫掉麻衣,膽怯地小聲問:

「老爺,今天去見皇上,還穿這身孝衣在裡邊麼?」

「穿!」

「白麻網巾[7]也不換?」

「不換!」

「網巾會露在紗帽外邊,陛見時萬一被皇上看見,不是有些不好麼?」

「國家以孝治天下,豈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別囉唆!」

穿戴齊備,天才麻麻亮。楊嗣昌來了,對他說了些慰勞的話,陪著他一起騎馬往皇城走去。路上看見成群難民睡在街兩旁的屋簷下,不住地呻吟悲哭,盧象升心中打陣兒刺疼,憤憤地想:「看國家成了什麼情形,還有人想對敵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時!」他向楊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

「虜兵已臨城下,聽說朝廷和戰決策不定。皇上的意見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見老先生[8],正要問一問老先生有何高見。」

「我公位居樞輔[9],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閣老大人的意見如何?」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縱,許多事宸衷獨斷……」

「可是公系本兵,又系輔臣,常在天子左右,對和戰大計應有明確主張。」

「學生也主戰。」

「這就好了!」盧象升高興地說。

「不過虜勢甚銳,戰亦無必勝把握。」

「只要朝廷堅決主戰,激勵將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這個……」

「閣老大人,大敵當前,難道還可以舉棋不定?」

「等老先生見過皇上之後,我們再仔細商議。」

盧象升心中疑惑:「難道皇上也會主和?」但是他不敢直問,對楊嗣昌說:

「在學生看來,今日只有死戰退敵,以報皇上!」

楊嗣昌沒有作聲,心中很不高興。他覺得盧象升這個人秉性太強,很難馬上同他的意見取得一致,只好讓他碰一碰釘子再說。盧象升看透了楊嗣昌的主和心思,也不再同他爭辯,心裡想,等我見了皇上再說吧。

他們在承天門西邊的長安右門以外下了馬,步入皇城。在明代,內閣在午門內的東邊,為著保密,非閣臣不得入內,所以楊嗣昌不能把盧象升請到內閣去坐。到兵部衙門休息雖然方便,過了東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監出來宣詔和象升進宮陛見又太遠,所以楊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閒談,等候著太監傳旨。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從裡邊走出來一位太監,傳盧象升速到平台見駕。他慌忙別了楊嗣昌,隨著太監進宮。當他從皇極殿西邊走過去,穿過右順門,走到平台前邊時,皇帝已經坐在盤龍寶座上等候。盧象升在丹墀上行了常朝禮,手捧象牙朝笏,低著頭跪在用漢白玉鋪的地上,等候問話。聽見太監傳旨叫他進殿,他趕快起來,躬著腰從左邊登上台階,走進殿裡,重新行禮,更不敢抬起頭來。

雖然五年前盧象升就擔任了重要軍職,替崇禎立下了不少功勞,但崇禎還是第一次單獨召見他,希望自己同楊嗣昌秘密決定的國策能夠從這一位孚眾望的總督身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禎沒有說話,把盧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這位文進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藝、熟悉韜略的人,今天給他的印象特別好。盧象升才三十九歲,面皮白皙,帶有風塵色,下頦有點尖,顯得清瘦,配著疏疏朗朗的鬍子,完全像一個書生,但是他的一雙劍眉和高聳的顴骨,寬闊的前額,卻帶著沉著而剛毅的神氣。把低著頭跪在面前的盧象升打量過後,皇帝開口說:

「虜騎入犯,京師戒嚴。卿不辭辛苦,千里勤王,又為朕總督天下援兵,抵禦東虜,忠勤可嘉。朕心甚為喜慰。」

這兩句慰勉的話使盧象升深深感動,覺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沒法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無帶兵才能,」他回答說,「平日只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艱難,但自臣父下世以後,臣心悲痛萬分,精神混亂,遠非往日可比。況以不祥之身,統帥三軍,不唯在將士前觀瞻不足以服人,恐怕連金鼓敲起來也會不靈。所以常恐辜負聖恩,益增臣罪。」

崇禎又安慰他說:「盡忠即是盡孝。大臣為國奪情,歷朝常有。目前國步艱難,卿務須專心任事,不要過於悲傷,有負朕意。」

說到這裡,崇禎就叫太監拿出花銀、蟒緞,賜給象升。像升叩頭謝恩畢,崇禎問道:

「東虜兵勢甚強,外廷諸臣意見紛紛,莫衷一是。以卿看來,應該如何決策?」

一聽見皇上提出來這個問題,似有游移口氣,盧象升突然忘記害怕,也忘記注意禮節,抬起頭來,雙目炯炯地望著皇上,聲如洪鐘地說:

「陛下命臣督師,臣意主戰!」

太監們都吃了一驚,偷偷地向皇上的臉上瞟了一眼,以為他必會動怒。他們看見皇上的臉色刷地紅了,一直紅到耳根。盧象升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魯莽,趕快低下頭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並沒有動怒,反而被他這簡短的一句話弄得瞠目結舌,沒有話說。過了很久,他才說:

「說要招撫,是外廷諸臣如此商議,不是朕的主張。此事關係重大,卿出去後可以同楊嗣昌、高起潛他們商量。倘不用撫,那麼或戰或守,何者為上?」

「臣以為自古對敵,有戰法,無守法。能戰方能言守。如不能戰,處處言守,則愈守愈受制於敵。」

「戰與守,須要兼顧。」

「戰即是守。今日必須以戰為主,守為輔,方能制敵而不制於敵。」

「卿言戰為上策,但我兵力單薄,如何戰法?」

盧象升慷慨回答:「臣以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單薄,是朝廷尚無決心!關寧、宣、大、山西援軍不下五萬,三大營兵除守城外也有數萬列陣城郊。只要朝廷決心言戰,鼓勵將士,即不用三大營兵,五萬勤王兵也堪一戰。況敵輕騎來犯,深入畿輔,必須就地取糧。懇陛下明降諭旨:嚴令畿輔州縣,堅壁清野,使敵無從得食;守土之官,與城共存亡,棄城而逃者殺無赦。洪承疇、孫傳庭所統率之強兵勁旅,可抽調部分入援。畿輔士民,屢遭虜騎蹂躪,莫不義憤填胸,恨之切骨,只要朝廷稍加激勸,十萬之眾不難指日集合!」

「糧餉困難。」

「京城與畿輔州縣,官紳富戶甚多,可以倡導捐輸,以救國家燃眉之急。」

崇禎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說:「洪承疇、孫傳庭正在剿賊,不宜抽調。」

「即令洪承疇、孫傳庭的人馬不能抽調,臣雖駑鈍,仍願率關寧、宣、大、山西諸軍,與虜決戰。」

崇禎心思沉重,默默無語,毫無表情地凝視著盧象升的烏紗帽頂。

盧象升不敢抬頭,又說:「目今國危主憂,微臣敢不肝腦塗地,以報陛下?但兵餉須要接濟。」

崇禎說:「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憂,至於兵餉一節,即命楊嗣昌與戶部臣設法接濟。」

「謝萬歲!」盧象升叩頭說。

崇禎又問了些關於昌平軍中和宣、大、山西防務情形,心中又十分猶豫起來。一方面,他覺得盧象升忠心可嘉,堅決主戰也不無道理;另一方面,他又怕萬一一戰而敗,大局更難支撐。沉吟片刻,他說:

「卿往年剿辦流賊,迭奏膚功[10]。但東虜非流賊可比,卿宜慎重。」

「用兵作戰,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來,流賊中若高迎祥與李自成一股,堅甲鐵騎,部伍嚴整,其手下強兵悍將,不讓安、史[11],只是諸臣諱言,朝廷未之深知。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誇張虜騎精銳,只不過為議和找地步耳。」

「我軍新集,遠道疲累。敵勢方銳,總以持重為上,不可浪戰。」

盧象升聽到「不可浪戰」四個字不覺一驚,好像一瓢冷水澆在頭頂。他正要不顧一切地繼續向皇上披肝瀝膽地痛切陳詞,忽然皇帝用冷淡的聲調說:「卿鞍馬勞頓,休息去吧。至於戰守事宜,可與楊嗣昌、高起潛等仔細商議,看如何進行方好。」

盧象升不敢再說什麼,只得叩頭辭出。他剛走到右順門外,一個太監出來,說皇上在左順門賜他酒飯,他就隨著太監往東走去。皇上賜酒飯照例是個形式,菜只有四樣,不能認真吃;酒也不能認真喝,只能把杯中的酒澆在地上,還得重新叩頭謝恩。但這是皇帝的特別恩寵,也是難得的光榮。盧象升感動得噙著熱淚,向北叩頭,山呼萬歲,同時認為皇上又傾向主戰了。跟著,崇禎又派秉筆太監王承恩出來,問他此刻日旁抱珥,下有雲氣一股,其曲如弓,弓背朝上,是什麼徵兆。正如古代別的統帥一樣,盧象升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留心占候之學,而且迷信。他抬頭看了一陣,記不清是在漢人《星經》還是唐人《望氣經》上說過,這種現象主奸臣當道,蒙蔽主上,不覺心中歎息,但是他對王承恩說:

「請代學生回奏陛下,此克敵之兆也。」

王承恩進去以後,盧象升怕皇上再有什麼詢問,不敢離開。過了一頓飯時,王承恩又走了出來,傳皇上的口諭:

「上天雖有克敵之兆,但也要萬分持重,軍事究應如何料理,盧象升要速與楊嗣昌、高起潛詳議而行。」

盧象升從左順門出來,心中異常沉重。他找著楊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潛也在這裡候他,三個人便談了關於下午如何遵旨會議的事。因為一則這個會議必須關防十分嚴密,二則高起潛駐兵東直門內,楊嗣昌也住家朝陽門大街附近,所以決定午飯後在安定門上舉行會議。儘管在朝房不能多談機密大事,但是盧象升也聽出來高起潛果然同楊嗣昌一個腔調,害怕同滿洲兵打仗。離開朝房,他的勤王的一腔熱血差不多冷了一半,只剩下唯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會議上說服他們。當他步出端門以後,回過頭來望一眼,在心裡感慨地說:

「他們如此懼敵,熱衷議和,這仗叫我如何打?萬不得已,我只好不顧死活,獨力奮戰,以謝國人!」

回到公館,聽家人回稟,有許多客人前來拜候並打聽朝廷和戰大計。盧象升推說連日不曾睡眠,身體不適,一概不見。

「老爺,」顧顯一面替他脫下朝服一面說,「剛才翰林院楊老爺來過一趟,等不著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訴老爺一聲,他有重要話要同老爺面談。」

「啊,知道了。」

雖然論官職他比楊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向對楊廷麟懷著敬意,認為他有見識,有膽量,有骨頭,有真學問。他吩咐顧顯說:

「你去回稟楊老爺,就說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門同楊閣老、高監軍議事。請他在府上等候,我回來時一定前去領教。」

盧象升在北京的公館裡並沒有親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間帶著孩子們回宜興奔喪去了。從朝中回來,隨便吃一點飯,他本想稍睡一陣,但想著和戰問題,十分苦悶,沒法入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喚顧顯來幫他穿戴齊備,動身往安定門去。剛走到大門口,忽有一人不顧門官攔阻,從門房搶步出來,向他施禮說:

「老公祖[12],東照特來叩謁,望賜一談!」

盧象升定睛一看,又驚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說道:

「啊呀,姚先生從何而來?真想不到!」

「東照因事來京,適遇東虜入犯,本擬星夜返里,因聞老公祖來京勤王,故留京恭候叩謁。」

「好,好。請到裡邊敘話。」

這位來訪的姚東照表字暾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著斑白長鬚,雙目有紫稜,開闔閃閃如電。他是巨鹿縣的一個窮秀才,為人慷慨好義,頗重氣節,在鄉里很有威望。崇禎二年秋天,清兵入犯京畿,直薄朝陽門外。盧象升當時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呼:「大丈夫豈能坐視胡馬縱橫!」遂募鄉勇萬人,星夜勤王。路過巨鹿,姚東照也率領了一千多子弟參加,很受盧象升嘉獎,從此他們就成了熟人。後來他離開大名,有幾年不通音訊,但聽說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輔的時候,姚東照率領鄉里子弟與敵周旋,有一個兒子戰死。現在這老頭突然來訪,盧象升又覺詫異,又覺欣喜,所以縱然有要事在身也願意同故人一談。到客廳中坐下以後,略作寒暄,姚東照開門見山地說:

「老公祖,你馬上要去安定門商議大計,而且軍務倥傯,非暇可比。東照本不應前來多瀆,但國家事糜爛至此,南宋之禍迫在眉睫,東照實不能不來一見大人。大人今去會議,可知朝廷準備暗向滿韃子輸銀求和之事麼?」

「求和之事已有所聞,輸銀之事尚不知道。」

「聽說朝廷願每年給東虜白銀六十萬兩,並割棄遼東大片國土,以求朝夕之安,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轍麼?」

盧象升猛然跳起,兩手按著桌子,鬍鬚戰抖,兩眼瞪著客人問:「這話可真?」

「都下有此傳聞,據說可信。」

「虜方同意了麼?」

「虜方只因周元忠是一賣卜盲人,不肯答應,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議和,方肯允諾。目今倘不一戰卻敵,張我國威,恐怕訂城下之盟,割土地,輸歲幣,接踵而至。老大人今日身繫國家安危,萬望在會議時痛陳利害,使一二權臣、貴璫[13]不敢再提和議。然後鼓舞三軍,與虜決一死戰,予以重創,使逆虜知我尚有人在,不敢再存蠶食鯨吞之心。如此則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先生不用多言,學生早已籌之熟矣。有象升在,必不使大明為南宋之續!」

「東照就知道大人是當今的岳少保,得此一言,更覺安心,就此告辭了。」

盧象升又一把拉住客人,說:「暾初先生!目前正國家用人之際,學生有一言相懇,未知可否惠允?」

「老公祖有何賜教?」

「請台端屈駕至昌平軍中,幫學生贊畫[14]軍務,俾得朝夕請教。叨在相知,敢以相請,肯俯允麼?」

「東照久蒙恩顧,豈敢不聽驅策。但以目前情形看來,虜騎恐將長驅深入,畿南危在旦夕,故東照已決定叩謁大人之後即便出京,星夜返里。倘果然不出所料,虜騎深入畿南,東照誓率鄉里子弟與敵周旋。過蒙厚愛,只好報於異日,還懇老公祖見諒為幸。」

「好!既然如此,學生不敢強留。明日動身麼?」

「不,馬上動身,今夜還可以趕到長辛店。」

盧象升想著姚東照是一位窮秀才,川資可能不寬裕,便叫顧顯取出來十兩銀子送給他。但老頭子堅決不受。像升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強,便叫顧顯取來他常佩在身上的寶刀,捧到老人面前,說:

「先生此番回裡,號召畿南子弟執干戈以衛桑梓,學生特贈所佩寶刀一柄,以壯行色。」

姚東照並不推辭,雙手接住寶刀,慷慨地大聲說:「多謝大人!倘若虜騎南下,東照誓用胡虜鮮血洗此寶刀,萬一不勝,亦以此刀自裁!」

送走姚東照以後,盧象升就帶著隨從騎馬往安定門去。

參加安定門會議的除盧象升、楊嗣昌、高起潛之外,還有兩位兵部侍郎,一位勳臣,提督東廠的太監曹化淳,以及率領京營的幾員大將。平日楊嗣昌見了王德化或曹化淳,總是自居下位,讓太監坐首席。盧象升一向瞧不起這班太監,認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應該巴結他們,有失士大夫氣節,所以他略作謙讓就拉著楊嗣昌坐在上席。高起潛等心中很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盧象升首先發言,堅決主戰,說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諸人卻相顧默然。盧象升大為生氣,厲聲問:

「敵人兵臨城下,諸公尚如此游移,難道就眼看著虜騎縱橫,如入無人之境不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氣所懾服,楊嗣昌和高起潛都沒生氣,勸他不要操之過急,對作戰方略需要慢慢詳議。他們絲毫不說他們不主張同清兵作戰,但又不肯提出任何積極意見。倒是曹化淳因不滿高起潛近兩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馬總監軍,淡淡地說了句:

「畢竟盧老先生說的是正論。」

會議開到半夜,沒有結果。盧象升只強調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氣可用,而楊嗣昌和高起潛卻明白軍隊普遍的士氣不振和將領畏敵怯戰。盧象升所說的號召京畿百姓從軍而責令京師官紳大戶出餉,根本辦不到,籌餉會遭到官紳大戶的強烈反對,沒有餉便不能招募新兵,何況臨時招募的新兵也將經不起清兵一擊。所以會議不得結果,徒然增加了盧象升心中的苦惱和憂悶。

從東郊傳來隆隆炮聲,聲聲震撼著盧象升的心,使他如坐針氈,很想立刻奔回昌平軍中,佈置作戰,免得在這裡浪費時間。他皺著眉頭,站起來走到門口,掀開簾子,側首向東,望望城外的通天火光,回頭來向大家拱拱手說:

「今夜郊外戰火通天,城上爭議不休,像升實感痛心。請諸位原諒。學生軍務在身,須要料理,改日再議吧。」

高起潛樂得今天的會議草草結束,趕快說:「對,改日再議。」

大家下了安定門,拱手相別。盧象升不勝憤慨,跳上五明驥飛奔而去,既不謙讓,也不回頭招呼。楊嗣昌搖搖頭,與高起潛交換了一個眼色,請高起潛和曹化淳先上馬。高起潛沒有立即上馬,望著盧象升和五明驥的背影,連聲稱讚說:

「好馬!好馬!少見的好馬!」

盧象升回到公館已是三更過後。第二天早晨,一吃過早飯他就進宮陛辭。像一般大臣陛辭的情形一樣,皇帝並沒有出來,只有幾個太監分兩行站立殿前。盧象升恭敬地跪下去,向著空虛的御座叩了三個頭,高聲唱道:「臣盧象升向皇上叩辭,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看起來這句話只是一般的朝廷儀節,但當盧象升說出口時,他的心裡卻充滿痛楚和激情,聲音微顫,幾乎忍不住流出眼淚,因為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這次陛辭以後,恐怕不會再看見皇上了。

一位太監走到台階下,口傳聖旨賜給他一把尚方劍。盧象升雙手捧接尚方劍,叩頭謝恩,熱淚突然間奪眶而出。

離開左順門,他到內閣去向楊嗣昌辭行。楊嗣昌把他送出午門。臨別時候,他很想對盧象升說幾句什麼私話,但是嘴唇動了幾動,沒有說出。過了一陣,他終於小聲囑咐說:

「九翁,皇上的意思你也很明白。國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內,未能安內,何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國家精銳。流賊未平,務必為皇上留此一點家當。」

盧象升沒有作聲,向他作了一個揖,回身就走。剛出承天門,他就接到從昌平來的報告,說是清兵雖然大部分向東便門和廣渠門一帶移動,但是也有游騎到安定門和昌平之間的地區騷擾。他決定立刻回昌平軍中,對一個家丁說:

「你去告訴楊老爺,就說我因軍情吃緊不能去看他,請他一兩日內移駕至昌平一敘。」

吩咐畢,他連公館也不回,趕快換了衣服,在長安右門外上了馬向昌平奔去。


[1]二祖列宗——二祖指明太祖和成祖,列宗指成祖以下至熹宗的歷代皇帝。雖然明太祖不葬在昌平,但「二祖列宗」是明朝士大夫們的習慣說法。

[2]家生孩子——明朝士大夫家庭養有家奴,尤以江南為盛。家奴生的子孫仍為家奴,稱為家生孩子。

[3]九老——盧象升字建鬥,別號九台,所以稱他九老。明代士大夫習慣,中年人也可以被尊稱為「老」。

[4]不祥之身——因為身戴重孝,所以自稱是不祥之身。

[5]東廠——明代由皇帝的親信太監掌管的特務機關,地址在如今北京的東廠胡同。

[6]曹爺——指崇禎的一位親信大太監曹化淳,曾掌管東廠幾年。

[7]網巾——明朝人束髮的網子。平日用黑絲網巾,守孝時用白麻網巾。

[8]老先生——當時官場中有種習慣,如果談話的對方是自己的同輩,或者比自己職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屬,不管對方年老或年輕,都可以尊稱為「老先生」,自稱「學生」。

[9]樞輔——中央政府稱為中樞,六部尚書都是中樞大臣。楊嗣昌以兵部尚書入閣,所以稱為樞輔。

[10]膚功——大功。

[11]安、史——安祿山和史思明。

[12]老公祖——在明代,知府、巡撫和總督都可以被尊稱為老公祖。

[13]璫——本是漢代閹宦帽子上的裝飾物,後來就作為太監的代稱。此處貴璫指高起潛。

[14]贊畫——是明代督、撫幕中的一種文職官員,取贊襄謀劃之意。具體職責和品級無定制。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