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走過穿堂,到了第二進天井裡,張獻忠見身邊只剩下幾個貼身的人,才向白文選小聲問:

「自成在哪裡?」

「他在城外等候,派老神仙先來見你。」

「尚子明?在哪兒?」

「我怕走漏風聲,讓他坐在後花廳中等候。」

獻忠向右首穿過一個月門,繞過太湖石假山,三步並作兩步,向花廳走去。在花廳的台階下遇見笑臉相迎的醫生,他上前一把拉住,連連搖著醫生的雙手,大聲說: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從天上掉下來的!」隨即放低聲音問,「夥計,從哪兒來的?」

老神仙沒回答他的問話,也沒法抽出手來作揖行禮,笑著說:

「大帥近來可好?」

「好,好,你們那裡怎麼樣?聽說完了,真的麼?」獻忠一邊問一邊拉著客人往大廳去。

「吃虧不小,不過沒有完。」

「沒有完?我聽說你們是全軍覆沒,還沒有完?」

「只要自成在,就不會完。」

獻忠在醫生的臉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對,對。」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後又帶著深情地歎口氣,說:

「干親家,你說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擺酒,然後轉回頭來向醫生問,「聽說自成來了,我心中很高興。自從潼關大戰以後,俺老張派人去打探你們下落,總是不得實信兒。有人說自成陣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塊石頭。如今,這塊石頭挪開啦。夥計,你們帶多少人來?」

「五十來個。」

「將領中都是誰跟著來了?」

「都沒來。闖王只叫雙喜和張鼐跟來。」

獻忠摸著鬍子,含笑地沉吟說:「兩個小猴子……這兩三年都長高了吧?」

「不但長高了,武藝上也都很有長進啦。」

「當然,強將手下無弱兵,你不說我也知道。」獻忠又大笑起來,「捷軒、玉峰怎麼樣?」

「玉峰還好。捷軒掛了彩,已經治好了。」

「一功呢?」

「也掛了彩,如今好啦。」

「只要幾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張就放心啦。李嫂子聽說還沒有下落,是吧?」

「還是沒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萬一李嫂子有三長兩短,真是可惜!咱們舊日十三家七十二營裡,婦女上千上萬,像李嫂子這樣能幹、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實在少有。」

尚炯見獻忠並不急著詢問自成在城外什麼地方等候,如何去迎接,心中發生了狐疑:莫非他不願意同闖王見面?醫生正要拿話試探一下,徐以顯來了。

張獻忠把他的軍師介紹給尚炯,又指著尚炯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簡直比華佗的醫道還高!李鐵拐行走背個藥葫蘆不頂屁用,他要是遇見俺這位干親家,他的那條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話引起來哄堂大笑。徐以顯雖是第一次看見尚炯,但早已聽到許多關於他的故事。崇禎八年張獻忠曾參加高迎祥領導的東進,他的部隊同李自成所率領的第八隊常常連營駐紮,尚炯也常替獻忠的部下醫治金創。有次張可旺喝醉了酒,一劍刺倒愛妾徐麗貞,腸子從腹中流出。恰好醫生經過,救活了徐氏。獻忠治備酒宴感謝,並叫可旺夫婦認醫生做干老子。尚炯堅決謙謝,只認徐氏作為義女。這件事在幾家農民軍中哄傳開來,在本來的浪漫色彩上增加了一些離奇情節,改動最大的是說可旺一劍把徐氏的頭砍掉,只剩下喉嚨未斷,醫生把她治好以後,脖頸轉動自如,僅留下一道傷痕猶如紅線。

「彰甫,你只知道我的干親家救活麗貞的命,還不知道文選也是他救活的哩。得啦,飯已經端上來,咱們邊吃邊說吧。」張獻忠一把抓住醫生的一隻胳膊,把他硬塞進首座的太師椅中,對親兵大叫,「快拿熱酒!拿賒旗鎮[1]的好汾酒!」

在酒席上,獻忠告訴徐以顯,從前白文選在廬州中了炮傷,傷勢極重。多虧尚神仙用蒙汗藥把他麻醉,取出來折斷的那根鎖骨,用同樣長短的狗腿骨放在原處。過了兩個月,他又能騎馬打仗,像平日一樣。聽了這個故事,徐以顯連稱:「神醫!神醫!真是神醫!」但是尚炯心中卻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們都不提迎接闖王的事,暗想著劉宗敏等都不願闖王冒風險前來谷城,看來他們是對了。

從尚炯來到以後,張獻忠一直在考慮著如何安置自成的問題。他既害怕走漏風聲,不想把李自成接進城內,又顧慮自成會輕視他畏懼朝廷太甚,誤以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現在,他的主意決定了。他替醫生斟了一杯酒,說:

「快喝了這杯酒,吃了飯,咱們去接自成。」他轉向徐以顯,故意問,「軍師,如今巡按大人來谷城,張大經也在這裡,到處是朝廷耳目,把闖王安頓在什麼地方好?」

徐以顯一時摸不透獻忠的心思,故意說:「按我說,最好請闖王住在山裡邊,多派人加意保護。等過上一年半載,局勢有了轉機,再資助他一些人馬,他好去召集舊部,重整旗鼓。」

獻忠搖著頭狡猾地笑一笑,說:「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進我的公館來,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顯暗暗高興,心裡說:「你的詭計瞞不住我這個小諸葛!你是想來一個關門殺雞,叫他無處飛逃。」他心中這麼想,嘴裡卻故意說:

「這裡離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麼?」

「屌!別說咱不會讓他知道,萬一給他龜兒子曉得啦,咱撐著,看他乾瞪眼沒有辦法。」

張獻忠吩咐白文選立刻以保護巡按大人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邏,禁止閒人通行;又吩咐一個親兵去告訴丁氏,趕快派丫鬟把樓上打掃乾淨,安好床鋪,生著火盆,供闖王一人安歇。從今晚起,一切閒雜人不准走進八夫人的小院。他對醫生說:

「老尚,我想這樣安排:自成的人馬全留在城外,隱藏在我的兵營裡;雙喜跟小張鼐住在這花廳裡;你呢,願意住我這公館裡也好,願意住文選那裡也好,願意去太平鎮住你乾女兒那裡也隨你;至於自成,就住在這東邊小院裡。樓下邊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請他住樓上,萬無一失。你看這樣好麼?」

「到了你這裡,你怎麼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說。

徐以顯在心中叫著:「妙計!妙計!」

李自成被獻忠秘密地迎進公館,果然連一個親兵也沒有帶進城來,只有雙喜、張鼐和尚炯相隨。等到在花廳中坐定以後,尚炯覺得徐以顯的眼神中含有殺機,很後悔自己臨事疏忽,竟沒有提醒自成把親兵帶在身邊。他幾次暗中觀察闖王的神情,卻見闖王沒有絲毫不安,好像根本沒想到會發生意外。一會兒張獻忠往廁所去,徐以顯跟了去,花廳裡只留下白文選作陪。趁著這個機會,老神仙用腳尖將自成的腳輕輕碰一下,但是自成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對他的用意毫不理會。尚炯沒有辦法,只好懷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聽天由命。

徐以顯守候在廁所外邊。等獻忠從廁所出來,他迎著獻忠小聲問:

「大帥,你打算怎樣下手?」

「下什麼手?」獻忠略帶驚訝地問。

獻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顯覺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機殺掉李自成的主張直接說出口,但在剎那中躊躇一下,改為試探的口氣問:

「巡按大人可對大帥談到了李自成的事?」

張獻忠感到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了?」

「他的一位親信幕僚也把這意思對我講了。」

「你覺得怎麼樣?」

「我們並非真心投降朝廷,不過是暫居此間,待機而動。大帥豈能賣友求榮,失天下義士之心?」

「對呀,那麼你怎麼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見,大帥雖不應聽從林銘球的話將李自成縛獻朝廷,但也不可將他放走,遺將來無窮之患。大帥平日也同我談過,將來能與大帥爭天下的唯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時機,暗中將他除掉,則今後天下義軍唯大帥大旗所指,誰不服從!」

張獻忠的心一動,沒有馬上回答。他雖然比李自成起義略早,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領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樣很早就抱著個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確宗旨。獻忠有時也想到日後改朝換代的事,但思想比較模糊。來到谷城,他本來希望明朝會給他正式名義,發給軍餉,按照他的要求將襄陽一帶的防地給他。如果這個打算實現,他會割據一方,等待變化。但是不僅這些要求都落了空,而且幾年來軍中積蓄的金、銀、珠寶也一部分白送給北京的大官們,一部分給熊文燦和襄陽的文武官員們要走了。將近一年來,新的生活經歷逼著他認識了一些新的道理,而徐以顯、潘獨鰲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的來到,更使他爭奪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現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陽的文武大員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銘球,而一點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敗來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過他,說自成將來會跟他爭天下,遠得很呢!徐以顯見他沉吟不決,趕快接著說:

「請大帥不必猶豫。俗話說,不奸不毒不丈夫,自古爭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間尚且互相殘殺,何況朋友!唐太宗殺其兄弟,仍為千古英主,光耀史冊。項羽在鴻門宴上不忍殺害劉邦,終至逼死烏江。大帥起義至今,殺人無數,何用在一人身上動婦人之仁,重蹈項羽覆轍!」

張獻忠手握長鬚,仰視星空,仍然沉默不語。徐以顯又慫恿說:

「敬軒將軍!今日乃天將李自成賜將軍;逆天意,失良機,後必受殃。倘若大帥擔心傳之於外,有損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動動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將李自成一夥人全部活埋,或殺死之後沉入漢水,外界如何得知?」

張獻忠握著大鬍子的手猛地抖動一下,眼前不僅浮出來自成被殺害後的屍體,也出現了干親家的屍體。他把手鬆開,望了軍師一眼,搖搖頭,說:「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轉身,大踏步往花廳去了。

在花廳中為客人擺上了洗塵酒宴。飲酒中間,徐以顯雖然熱情地向闖王敬酒,心中卻繼續想著如何勸說獻忠下狠心。李自成說話謙遜,舉止穩重;雖經慘敗,妻女俱失,但談到前途時信心百倍,毫無沮喪情緒。他思慮深沉,談吐不凡,不像許多義軍首領那樣膚淺和粗俗……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顯覺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裝恭聽自成說話,仔細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樑和高而有稜的顴骨,不由得在心中驚問:「啊,這不就是古人所說的隆準日角[2],帝王之相麼?」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離開了筵席。

他繞過一座假山,穿過一道月門,進了一個幽雅的小院。院中梅花盛開,暗香撲鼻。

在幾十株古梅中間有一座小樓,簾幕深垂,悄無人聲,只看見白紙窗上映著人影,並有叮咚的三弦聲悠悠揚揚地彈個不停。徐以顯放輕腳步,走到青石台階下邊,佇立片刻,故意咳嗽一聲,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聲停。一剎那靜默之後,是獻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嬌嫩聲音:

「春香,快去看誰在外邊。」

忽聽一雙銀鐲叮咚一響,有輕悄而匆匆的腳步聲傳出,隨即簾子一動,一個十五六歲姑娘的俊俏臉孔從簾子邊露出半邊,問道:

「誰呀?」

「春香姑娘,請你稟八夫人,就說徐軍師特來求見。」

不等丫鬟回稟,丁氏已經聽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說:

「替軍師打起簾子!」

徐以顯走進屋去,同丁氏見過禮,坐下以後,欲言又止。丁氏越發覺得奇怪。她想,徐軍師從沒有單獨來找過我,今晚為什麼事前來找我,而且神氣很不平常?

「軍師,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她問。

「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跟夫人一談,請夫人屏退左右。」

四個丫鬟看見丁氏把手一擺,有兩個咚咚地跑上樓去,一個跑往廚房去聽老媽子說古今,一個趁機會跑回小房裡繡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闖王今晚來了?」徐以顯問。

「怎麼不知道?大帥要請他住在我這樓上,剛才已經叫丫鬟們收拾齊備,火盆裡也燒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樣的人?」

丁氏不明白軍師的用意何在,隨便回答說:「還不是同咱們大帥差不多?也不會多長個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聽說他近來在潼關全軍覆沒,連老婆、女兒都丟掉了,還有什麼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勝敗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時勝敗論英雄。」徐以顯輕咳一聲,接著說,「李自成不貪財,不近酒色,與士卒同甘苦,這一點在當今群雄中實為少有。善於治兵,出於高迎祥手下而青出於藍。近一兩年來,聽說他頗喜讀書,更留意收買人心。我們的大帥在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諸家起義英雄更差得遠了。再說,此人頗有謀略。崇禎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滎陽,商議如何抵抗官軍圍剿,多有畏懼之心。那時李自成還不很著名,卻在眾議紛紜中按劍而起,大聲說:『怕什麼?一人拚命,十人莫敵,況我們十萬之眾!目下我們的人馬比官軍多十倍,只要大家齊心作戰,縱然他們把關寧鐵騎調來,也不會把我們怎樣。請大家不要三心二意,還是快決定迎敵之策。我想,我們應該分成幾大股,分頭迎敵,互相策應。』他又建議:有的南當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黃河;洪承疇所率陝軍較強,可以派重兵封鎖潼關,並在崤函山中步步設伏,使陝兵無法東進;另外派一支精銳部隊直向東進,威逼南京,打亂朝廷的軍事部署。大家齊聲說好,殺馬祭天,分頭行動。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們敬軒將軍並肩東下,千里進軍,下穎州,破鳳陽,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舉國震動,而朝廷圍剿之計亦被粉碎。這件事,夫人總該聽說過吧?」

丁氏開始有點明白徐以顯來見她的用意,抿著小口一笑,說:

「在娘家時我不出三門四戶,來到谷城後又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天地,像這樣的事我怎會知道?」

徐以顯用指甲敲著茶几說:「如此謀略,可謂大智大勇,雖古之名將不過如是!」

丁氏覺得這樣的故事很有趣,便問道:「他還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顯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又說:「崇禎七年夏天,諸家義軍誤入車廂峽,被陝西總督陳奇瑜圍困。又是用李自成計,使大家平安脫險,轉敗為勝。這又是他的智謀過人處。再以今天來谷城這件事說,如果是別人,新經這樣慘敗,必然十分沮喪。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顧妻、女下落不明,冒著路上風險,奔波數百里,前來遊說敬軒。已經幾乎是赤手空拳,他還要鼓動風浪,興雲作雨,推動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見他的不凡。」說畢,他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說話,以便抓住機會說出自己的來意。

丁氏抬起頭來笑著問:「你是想請我幫點忙吧?」

徐以顯趕忙回答說:「夫人明智,我不說出來,夫人也會猜到。」

丁氏被徐以顯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頭掠一掠鬢髮,又說:「你想請我在大帥面前替你說幾句話?」

「正是此意。」

「你一張口就談李闖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闖王那裡幹一番大事業,打算請咱們大帥把你舉薦給闖王。可是,你想,大帥怎麼肯放你去?算了,你還是別打這主意吧。別的我可以替你說話,這樣的忙我可不幫。」

徐以顯趕快說:「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顯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輩!」

丁氏詫異,收斂笑容,問:「軍師,你究竟來找我有什麼事?」

「夫人,日後同我們大帥爭天下者唯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來,請夫人勸大帥當機立斷,將他除掉,免留後患。失此良機,悔之晚矣!」

丁氏臉色突變,心頭怦怦亂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歲,原是個大家閨秀,今年正月出嫁時在路上被張獻忠搶了來,十一個月來她對殺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慣,提起來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勸說張獻忠殺害別人,尤其是殺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著嘴唇想了片刻,堅決地說:

「像這樣壞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殺人,為什麼不自己見大帥去說?」

「我已同大帥講過,因見大帥猶豫不決,故來請夫人幫忙。夫人不為大帥的大事著想,難道也不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著想?」

「你們殺人是五八,不殺人是四十,與我有什麼相干?」

「夫人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敗者賊。倘若大帥能得天下,則大帥即成了當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則大帥不過是一個流賊,夫人也不過是賊之一妾耳。此事豈與夫人無干?」

徐以顯的話直刺到丁氏的痛處。她自從被張獻忠搶來以後,也曾幾次想死,但終於下不了死的決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於書香門第,哥哥是個舉人,卻落入賊人之手,已夠丟盡了祖宗的人,何況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無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簫解愁,便是暗暗流淚。幸好近來生了一個男孩,剛剛滿月,使她在苦悶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線希望,也許不是希望,只是暫時的一點安慰。現在徐以顯對著她毫不客氣地說出來什麼賊呀妾呀,羞得她滿臉通紅。徐以顯見她紅著臉低頭不語,又說:

「夫人難道甘做賊人之妾,不願居皇后之尊麼?」

丁氏猛然抬起頭來,含怒說道:「徐先生,你說話太無禮貌。念起你是軍師,居心不壞,我不生你的氣。這事情我還是不管,不壞這個天良。縱然大帥日後做了皇上,別說皇后我沒有份兒,連東宮、西宮也沒有我的份兒。你去找別人幫忙吧,休得拿這話來慫恿我幫你殺人。」

徐以顯不動聲色,笑著說:「夫人,你又錯了!」

「我怎麼錯了?」丁氏問,氣憤中含有一絲兒僥倖心理:難道我真有份兒麼?但是她接著說,「你想想,大帥的妻妾一大群,聽說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過來。等他做了皇上,不知還要娶多少,到那時,倘若我還活在人世上,年紀已大,容貌已衰,還不是打入冷宮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貴。如今大帥雖有八位夫人,卻只有夫人生有一子,將來大帥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為太子,夫人豈不要位居正宮?不但要做皇后,往後還要做皇太后哩。」

丁氏冷然不語,心中的怒氣卻消了。

「夫人,你難道不希望大帥日後坐江山麼?」徐以顯拈著鬍鬚問。

丁氏在心中琢磨著軍師的話,不由得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話,但又覺得這希望有點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這位足智多謀的好軍師能替她解答一個疑問,便含著不好意思的微笑問:

「大帥的年紀還很輕,別的夫人難道就不會替大帥生兒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大帥並無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長子,日後定為太子無疑。王又天昨天所說的話,夫人難道不知?」

「大帥昨晚對我講過,不過我對看相啦,批八字啦,自來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術士,順口奉承,希圖賞賜,自然不可憑信。像王又天這樣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術士可比,豈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語,但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頰上的小酒窩,已處處洋溢著喜氣。徐以顯見她變了態度,趕快接著說: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則將來錦繡江山恐非我們大帥所有。請勿猶豫,力勸大帥除掉自成為是。」

「我幫你勸說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麼?」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並無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況如今官軍勢大,義軍勢弱,他們正好像風雨同舟,只應彼此相幫,怎能互相殘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們大帥鬧翻了。我聽說,崇禎八年破鳳陽、焚皇陵那一次,我們敬軒將軍得了十二個吹鼓手小太監,每次飲酒時叫他們奏樂。自成想要他們,敬軒將軍不給。後來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們的大帥惱了,毀了樂器,殺了小太監,從此兩個人失了和氣,貌合神離。雖然這個傳說未必全真,但他們兩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則是千真萬確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語云『兩雄不並立』,何能風雨同舟?」

「你跟大帥做軍師才幾個月,大帥同李闖王從前不和,你怎麼清楚呢?」

徐以顯說:「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勸大帥下毒手了。我同眾將士一心擁戴大帥,所為何來?難道不是見明朝氣數已盡,咱們的大帥是應運而興的英雄,應該不惜肝腦塗地,竭智盡忠,輔佐他早成大業?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鴻門宴上除掉劉邦,一舉手之事耳。失此機會,後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後會同咱們大帥爭天下?」

徐以顯帶著十分有把握的神氣笑一笑,說:「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義軍領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奪取明朝江山的心思。高迎祥活著時候,自成是擁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稜角,但行事多與眾不同。自從高迎祥死後,他被推為闖王,他對親信將領們再也不諱言自己的遠大抱負。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為大帥軍師,豈是糊塗之人?」

丁氏沉吟說:「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並無對不起咱們大帥之處。」

徐以顯冷笑一下,說:「夫人這麼想,正所謂『婦人之仁』,最誤大事。劉備兵敗下邳,關、張失散,妻子不保,隻身寄食許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謀善斷,明知劉備終非池中物,曾當面對劉備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錯在他不肯除掉劉備,致後來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讀過《三國演義》,難道不記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頭來問:「軍師,萬一大帥不聽我的勸告怎麼好?」

「夫人最受大帥寵愛,說話定然有效。倘若大帥仍然遲疑,我另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我送來一包毒藥,夫人可叫心腹丫頭給十八子送茶時下在壺裡,豈不結果了麼?」

「我們不得大帥同意,豈不要惹出大禍?」

「縱然大帥一時生氣,事後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心中緊張萬分,渾身微顫,連呼吸也有些困難。為著鎮定自己,她低下頭,用力咬緊嘴唇,直咬得下嘴唇變成青白色,而自己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不但她的嘴唇麻木,連腦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顯用陰險而尖利的眼光逼著她問,「為夫人母子著想,請不要當斷不斷!」

丁氏仍不作聲。徐以顯認為丁氏年幼無知,又一向受獻忠的另外幾個女人嫉妒和欺負,孤立無援,對此事必然會聽從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間膽怯和躊躇罷了。

「好,請夫人再想一想,我馬上就親自把毒藥送來。」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顯不再說話,對著她陰險地笑一笑,轉身走了。丁氏望著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個不要,你千萬莫送來!」

她望著燈光發呆,癱軟得站不起來。過了一陣,看見有兩個丫頭已經回到她的身邊,她對其中一個說:

「春蘭,你到花廳去啟稟大帥,就說樓上已收拾停當,請大帥親自看看。」

丁氏正在擔心徐以顯轉來,徐以顯果然來了,將一包烈性毒藥放在桌上。她恐怖地說:

「這是傷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這個手……」

徐以顯說:「自古為爭奪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弒父,父殺子,兄弟互相殘殺,史不絕書。我們大帥姓張,闖王姓李,姓張的殺姓李的,有何傷天害理?孔聖人和孟夫子愛講仁義,可是他們的話在當時就沒人聽從,後世更沒有一個傻瓜指靠空講仁義取天下。別說後世,在上古也沒有。孔聖人把堯、舜禪讓捧得天花亂墜,其實並沒有那麼回事兒,『堯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後世不論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產業的,兄弟叔侄爭產,勢同仇人,平日所講的仁義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風吹了。至於異姓之間,不是我騎在你頭上,便是你騎在我頭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螞蝦。幾千年就是這樣過去了,你不這樣就會被別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夠長保富貴,就在你今夜當機立斷,敢作敢為。失此良機,悔之晚矣。毒藥留在這裡,請你勿多猶豫。」徐以顯並不等丁氏同意,站起來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時連廚房裡殺雞子也不敢看,連茶豆架下落掉一個毛毛蟲也不敢踩死,而如今軍師硬逼她下毒藥殺害李自成!她的心中緊張萬分,不知所措了。她覺得軍師的話都有道理,既是為獻忠創建大業著想,也是為她母子的前途著想。但是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李自成,仍然深感害怕。她將毒藥包扔進抽屜,扶著椅背站起來,兩腿發軟地走進裡間,揭開錦帳,在燈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嬰兒,在嬰兒的臉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臉腮上輕輕一搗,歎口氣說:

「要不是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從臥房中悄悄出來,在方桌邊重新坐下,緊咬嘴唇,低頭沉思,等候獻忠。樓上有老鼠把什麼東西弄得響了一下,聲音很輕,但丁氏大吃一驚,猛然抬起頭來,心中一陣狂跳。她仰臉望著樓板,在心裡害怕地說:

「他們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闖王殺死在這樓上麼?」

聽見獻忠的腳步聲,丁氏心頭狂跳,機械地站起來。看見獻忠一進來就往樓上走,她慌忙說:

「樓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麼你叫我回來做什麼?」獻忠在她的嫩臉上摸了一下,乜斜著眼睛說,「一時不看見咱老張,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開獻忠的手,不知說什麼好,簡直有點後悔把獻忠請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個眼色叫丫鬟們出去,然後一聲不響地走進裡間,揭開錦帳。她本來打算叫獻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卻自己心一慌,腿一軟,先坐下去,讓獻忠立在她的面前。獻忠見她神色異常,頗為詫異,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問:

「乖乖兒,出了什麼事?」

她望著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緊緊地抓住獻忠的一隻大手,原來準備了許多話,卻臨時想不起來,只是吃吃地說:

「大帥,你把李闖王殺了吧!你不殺他,他日後就會殺你!」

張獻忠甩脫了她的手,吃驚地望著她,抓住大鬍子在手中揉著,過了片刻,嚴厲地問:

「是老徐剛才來過?」

丁氏感到獻忠的臉色可怕,只把頭點了一下,不敢出聲。

「人家有了困難來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幹!」

丁氏覺得完全無策了,忽然抓住獻忠的袍襟,哽咽說:「大帥,你不替你自己日後著想,也該為我,為你的孩子著想啊!」因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滾出淚來。

獻忠望望床上的嬰兒,想起來王又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從十年前起義以來,曾有不少人說他日後會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說出了別人說過的話,所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他的話特別能打動獻忠的心。此刻回想著王又天的話,三四年來對自成的嫉妒情緒忽然在獻忠的心上活動了。

「婦道人家,這樣的事用不著你們多嘴!」獻忠說畢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儘管獻忠用的是責備口氣,但丁氏卻看出來獻忠的心中有幾分同意了。過了片刻,她又覺得對獻忠的口氣捉摸不定。她的心頭很亂,也很恐怖,一會兒好像樓上馬上就要殺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劍抵抗,互相砍殺;一會兒又像樓上風平浪靜,而徐以顯來催她趕快毒死闖王。一想到徐以顯,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歎道:

「這個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鬟們忘記給銅燈添油,燈光不亮,一點昏黃的火苗兒在冷空氣中顫抖。她覺得繡房中陰森森、黑黝黝的,使她更加害怕。

她突然撲到床上,抱起來嬰兒,逃出繡房。丫鬟們已經進來,看見她神色驚慌,臉色蒼白,渾身打顫,以為她受了感冒,趕快扶她坐在火盆旁邊。在明亮的燈光下,在四個丫鬟的包圍服侍中,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驚,望著樓板,小聲問:

「樓上有人麼?」

「沒有一個人。」春蘭回答說。

「我聽見好像有人在上邊走動。」

四個丫頭平時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來黃鼠狼也害怕。聽丁氏這麼一說,都恐怖地望著樓板,屏氣靜聽。正在這時,從院裡傳進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1]賒旗鎮——南陽東六十里一個大鎮,又名賒店,所產汾酒在豫西和鄂北十幾縣頗為著名。

[2]隆準日角——隆準是高鼻樑,日角是高顴骨,迷信的說法是鬢上有日角隆起。古代相法說這是「帝王之相」。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