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函疑兵

第二十章

突圍的那天晚上,高桂英看見左光先的人馬像潮水一般殺來,而曹變蛟方面也有無數火把移動,便臨時決定改變原議,向河南突圍。這時,高一功和袁宗第已經失散,劉芳亮也被敵軍包圍,正在混戰。她身邊只剩下白天由她臨時組成的老營衛隊的殘部和一部分孩兒兵。幸好賀金龍找到了她,在前開路,不過金龍身邊只剩幾十個人了。他們繼續奪路突圍,在一道小河岸上同一股埋伏的官軍遭遇,發生了一場混戰。一部分將士、孩兒兵,還有一些眷屬,在這裡犧牲了。奔到豫、陝交界地方,他們才同劉芳亮遇到一起,由芳亮在前邊開路,繼續往東。

他們在荒山小路上走不到幾里路,遇到一隊官兵和鄉勇從樹林中吶喊殺出。將士們早已人困馬乏,突然遇到這股敵人,慌亂起來。劉芳亮和賀金龍在前邊堵擋敵人,派人來勸她帶著老營親兵和眷屬趕快後退,免得陷於包圍。她沒有接受勸告,反而叫親兵和眷屬們一個也不許動,準備死戰。她說:「都跟著我,別動。要是咱們老營一動,前邊的弟兄們就頂不住了。」說畢,她策馬來到前邊觀看情形。擋在前邊的官兵和鄉勇大約有七八百人。因為地勢狹窄,人很擁擠,前邊像一堵牆,而後邊的多數人使不上勁,只能吶喊助威。像這樣陣勢,敵人想包圍義軍固然不容易,而義軍要衝過去也不容易。

在義軍背後大約一里遠是一道川,地勢稍微開闊,利於騎兵作戰。高夫人立刻叫親兵們收集來一些包袱和雜物,交給劉芳亮,對他說如此如此。然後她回到老營,率領著人馬很有秩序地向後移動。

正在這時,背後三四里以外,人喊馬嘶,越來越近。分明是左光先的追兵快來到了。對著這前有頑敵後有追兵的險惡局面,人們更加心慌了。高夫人趕快派人告訴劉芳亮,叫賀金龍率領幾十個將士去抵擋追兵。賀金龍去後,她也率領老營退到川裡。

劉芳亮開始從前邊退下來,退到開闊的川裡時,佯裝敗逃,把包袱和雜物亂拋地上。官兵和鄉勇都爭搶財物,登時隊伍大亂。趁這當兒,劉芳亮返身殺回,老營的人們也奮勇上前,在官兵和鄉勇中拚命衝殺。敵人轉眼間被殺死殺傷很多,向後潰逃。劉芳亮正要一鼓作氣殺出一條血路,敵人的後隊又擁上來,而官兵的將領和鄉勇頭子也連砍了幾個手下人,壓住了陣腳。

賀金龍已經同左光先的追兵在山路上廝殺起來。雖然雙方力量懸殊,但賀金龍搶先一步佔了險要,居高臨下,讓全部將士都下了馬,利用路旁一個懸崖作掩護,用箭和石頭抵禦官軍。官軍一時不能近身,就用箭和火銃向上仰攻。金龍明白自己人數太少,不能夠死守多久,就派一個弟兄騎馬去報告高夫人,要她趕快設法逃走,不得已時就扔掉老營眷屬。高夫人匆匆地吩咐說:

「你回去告訴你們賀將爺,要他能守多久就守多久,盡力多守一陣!」

她望一眼面前堵住去路的眾多敵人,又聽一聽背後的喊殺聲和火銃聲,那種到不得已時同女兒一起自盡的念頭在心上閃了一下。但是,她注意到周圍的許多人都在驚慌地望著她,同時臨突圍時闖王囑咐她的幾句話也在心上一閃。她鎮靜了。本來蘭芝同她騎在一匹馬上。這時她叫一個親兵把蘭芝抱過去,自己接過來一個戰鼓,策馬向前,一直來到前隊,親自擂鼓督戰。敵人在朦朧的曉色和月色中看見一位女將在督戰,猜想著一定是李自成的妻子高氏,便紛紛向她射箭。她的左右親兵不斷有人中箭,有人倒下馬去。一個親兵抓住她的馬韁,急急地說:「你後退一步!後退一步!」高夫人用鼓槌在他的手上一敲,喝道:「丟手!你害怕你自己後退!」親兵一鬆手,她一邊擂鼓一邊把鐙子一磕,玉花驄又在箭雨中向前進了幾步。在震耳的鼓聲中,人們不斷聽見高夫人鎮定而急促的命令:

「慧英,射那個穿紅袍的!張材,射那個旗手!慧梅,射近處這個當官的!……」

突然,她的右腿上中了一箭,差不多有三寸深。在片刻間,她的鼓聲停了。她趁著左右的將士們沒有看見,一咬牙,拔出箭,戰鼓又從她的馬上響了起來。慧英看見了這件事,並且看見鮮血已經把她的棉褲染了一大片,趕快說:

「夫人,你退下,把戰鼓給我!」

「不准聲張!快,快射那個騎白馬的!」

在戰爭緊急關頭,往往一個偶然的成功會產生很大影響。慧英一箭把那個騎白馬、耍大刀的敵將射下馬,而這個人正是敵方的重要將領。他一死,敵軍登時慌了起來,企圖退到險要地方,採取守勢。在農民軍這方面,劉芳亮和眾將士看見高夫人親自擂鼓督戰,一個個拚死向前,連那些受了重傷的也不肯後退一步。現在趁著敵軍向後撤退,劉芳亮把紅纓槍一揮,說一聲「跟我來!」帶著幾十個將士向敵人的中心猛衝過去,一下子把敵人衝亂。敵人大敗四散,自相踐踏,死了很多。農民軍衝過山口,到了河南地界,還奪得了許多馬匹和乾糧。又走了幾里路,高夫人才停下來,讓慧英替她撕破衣服把傷口纏好。因為流血過多,她的臉色已經蠟黃了,但是她忍著疼痛,不發出一聲呻吟,望著左右問:

「金龍沒有回來麼?」

左右人互相望望,沒人作聲,大家向賀金龍最後扼守的那個山口的方向傾聽,再也聽不見喊殺聲音。高夫人心中明白,不禁聲音激動地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金龍的赤膽忠心!」

賀金龍從血泊中睜開眼睛。他的身邊堆滿了義軍戰士和敵人的屍體,有的互相疊壓,有的互相抓著,有的還有微弱呻吟。他聽了聽,似乎明白大部分敵人已經離開了這一處戰場。剛才那一陣極其壯烈的廝殺過程,很快地回想起來。原來他剛剛派一個弟兄去催促高夫人突圍,官軍就攻到了懸崖下邊,幾十個官兵同時向上射箭,使他的戰士們不能抬頭,另有一群步兵從旁邊的小路爬上來,眼看著就要奪佔這個地方。他已經受了三處傷,流血很多。在這萬分危急時刻,他不斷地對弟兄們說:「你們狠射,狠射。有咱們一個人活著,龜孫們別想過這道口子。」他一邊說一邊用全部力氣舉起來一塊石頭,向快要爬上來的敵人砸去。這個敵人大叫一聲,向下倒去,又衝倒了後邊的人,一起從陡峭的小路上滾跌下去。官軍暫時停止了進攻,只不斷向上放箭。過了一陣,又一隊官兵來到。賀金龍聽見有人在懸崖近處大聲喊道:

「金龍叔!金龍叔!不要射箭。我是國勇,特奉四叔大人之命,前來尋你。金龍叔!金龍叔!」

賀金龍揮手使弟兄們暫停射箭,抬起身子問道:「國勇,你來尋我做啥?是來找我送死麼?」

「金龍八叔,咱們都是賀家人,咱們副將大人特意命我前來救你。他要你切莫在此死守,白送性命。八叔,快帶著你的弟兄們跟我去,既可保住性命,又有官做。八叔,趕快跟我走吧,莫辜負咱們副將大人的一番好意!」

賀金龍憤怒地說:「畜生!你休要勸老子投降!我賀金龍生是『闖』字旗下的人,死是『闖』字旗下的鬼,寧可在此戰死,決無投降之理。快滾!兩軍陣上,休怪你八叔的利箭不認親!」

賀國勇又向前走幾步,大聲說:「八叔!八叔!李闖王突圍不成,已經被曹鎮[1]捉獲,高桂英已經在陣上自盡身亡,你還不趕快跟我走麼?」

金龍拉開弓,罵道:「媽的,老子射死你這個小雜種!」隨即只聽嗖一聲,箭離弓弦。他本來想射中對方喉嚨,但是他的氣力很弱,箭到對方面前時向下落去,偏巧碰在護心鏡上。他想再射一箭,右臂竟抬不起來。

官軍馬上又開始兇猛進攻,攻佔了懸崖。賀金龍從血泊中甦醒以後,向左右看了看,想了想,聲音模糊地自言自語說:「夫人也完了麼?」

「沒有,聽說她已經往東去了。」

「鐵牛,你還沒有死?」

「沒有,將爺。我受了重傷,怕活不成了。」

賀金龍還在流血,喉嚨十分乾渴,聲音模糊地說:「渴,渴。」他想掙扎,但是下半截身體被一個敵人的屍體壓著,動彈不得。他又說出一句話:「只要她逃出去就好了。」隨即閉上了眼睛,昏迷過去,再也不曾醒來。

天明以後,有許多本地鄉勇和百姓來到這一帶戰場上尋找死傷的騾馬和撿取財物,並從死人的身上剝去衣服。他們發現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半樁孩子還沒有死,生得濃眉大眼,方口高鼻,十分英俊伶俐,有幾個百姓動了好心,將他抬回山寨,救了他的性命。等他能夠說話以後,才知道他是賀金龍的親兵,名叫王鐵牛。鐵牛的傷快好時,決計往豫西尋找高夫人的部隊,逃出山寨,被鄉勇追獲,發生格鬥,當場被殺。

這一段故事,不久被叫花子編成快板,又編成蓮花落,在這一帶山中傳唱,唱了若干年,激動著無數青少年的心。

十一月初旬,崤山中下了一場雪。千峰萬嶺,極目一望,儘是白色。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像海一般蔚藍。上午,幾間茅屋前靜悄悄的,柴門半掩,一隻小麻雀站在竹籬上啾啾叫著。房坡上的雪經太陽一照,暗暗融化,雖然屋簷還不見滴水,卻有冰凌條垂掛下來。向陽的山頭上冒著乳白色的煙霧,繚繞,蒸騰,彙集成雲朵,一朵朵在藍色的大海中向遠處飄去。

小院裡掃得乾乾淨淨。掃開的雪都堆在籬根。過了片刻,慧英拉著蘭芝,從茅屋中走出來,把小麻雀驚飛了。近來高夫人她們在這個山村中潛住下來。每天早飯後,蘭芝坐在小桌邊寫一張「上大人孔乙己」,便跟慧英來到小院中練習劍術,然後下到前川裡學習射箭。她除有一把漂亮的寶劍外,也有一張小的桑弧弓,一些小的雁翎箭。

由於整年過戎馬生活,有時還得像男子一樣同敵人廝殺,所以高夫人身邊的女親兵都是大腳。說是大腳,也不完全是天足。她們在當女兵前都纏過腳,如今也還不得不稍纏一點,表示並非同男人一樣。蘭芝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長的,比年紀較大的姑娘們少一些幼年時的纏足痛苦。

她同慧英來到院裡,擺開架勢,做一個拉弓欲射的樣兒,請慧英指教。慧英上邊看看,下邊看看,一面糾正小姑娘雙腳站立的姿勢,一面叮嚀:

「蘭芝,你的兩腳站得不合規矩,叉得太開,怎麼會使上力呢?記著:『丁不丁,八不八,兩足相離尺七八。』就是說,兩腳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另外要雙膝外分,雙臀內吸,腰暗進,胸突出,這樣才合乎規矩。」

「慧英姐,我這兩腳相離還不到一尺七八,你怎麼嫌俺的兩腳太寬呢?」

慧英笑了,說:「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說的,你是個小姑娘,怎麼能跟大人比?來,你重新拉個架勢我瞧瞧。」

小姑娘重新站好腳步,拉滿了弓,後手[2]離胸不到三寸,矢在頦頷之間[3],身端體直,架箭從容,使慧英不得不連連點頭。她又細心地糾正了蘭芝的腕姿勢。只聽弓弦一響,一支雁翎箭從椿樹枝上的一個老鴰窩中間穿了過去,落下了幾根干樹枝兒和乾草,蘭芝高興得雙腳蹦跳,尖聲嚷叫。慧英忙做個手勢,並使了一個眼色,小聲說: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後千萬別又蹦又叫的,知道麼?」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作聲了。慧英又從屋裡取出兩把竹劍,給蘭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讓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陣,由她自己做出躲閃或抵擋的樣子讓蘭芝看。然後她向蘭芝劈刺。如果蘭芝躲閃和擋架得巧妙,她就用點頭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稱讚。

她們正練得起勁,慧梅背著弓箭,掛著寶劍,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俊俏的臉孔經冷風一吹,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沒進柴門,她就興奮地大聲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這裡狼真多,我剛才又射中一隻!」

慧英停住竹劍,問:「狼呢?怎麼不背回來?」

「我射中了它的後腿,給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興得像得了荊州,原來只射中狼的一條後腿,又給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說:「我沒有騎馬,又有大雪,自然趕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趕!」

「我不用追趕,準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無法逃跑。」

「誰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歲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說:「只怪你自己平日練習箭法不用心罷了,倒不在比別人小一歲半歲。再說,你一定是有點兒怕狼,所以儘管它帶了傷,你也不敢一個人去追趕它。」

這兩句話真把慧梅逗惱了。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話好。雖然她還不好意思把臉頰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經僵死,並且在暗暗地散去,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說她平日練習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說她是一個膽小的姑娘呢?如果她連一隻受了傷的狼也怕,就壓根兒不配跟隨在高夫人身邊!不久以前隨著高夫人突圍到河南境內的時候,她奉命轉回去看一看落在後邊的一些彩號和眷屬,並獨自抵抗一群鄉勇,把大家救回來,難道不是得力於她的箭法和孤膽麼?

那件事情的經過是很有趣的。當時她獨自撥馬回去,轉過一個山腳,看見有二十幾個鄉勇把一起傷員和眷屬截斷在一座小橋那邊。怎麼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馬一打,大膽地向小橋奔去,一邊大呼:「快殺死這些土豹子,高夫人來迎接你們啦!」鄉勇們起初信以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轉來的只有一個「女賊」,且是一個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斷的眷屬和傷員聽說高夫人來接他們,隔著樹木和叢莽看不真切,以為真的來了,一聲吶喊衝過小橋。鄉勇們沒有馬匹,回頭追趕,追趕不上,但都想從農民軍身上得外財,所以又不肯罷休。慧梅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馬在一棵大松樹下等候鄉勇。

太陽已經出來很高了。鄉勇們看得很清楚,離他們不遠的這一位大姑娘容貌俊俏,騎一匹略帶粉紅色的高大戰馬,簡直比年畫上的昭君出塞還要好看。有人想得到這個姑娘,有人想得到這匹戰馬,吶喊著向她撲來。慧梅根本沒有把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裡。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個跑在前邊的鄉勇虛擬一下。起初,那鄉勇一驚,不敢追了,但隨即見她只拉弓不放箭,想著這個姑娘一定射不準,又大膽地向她追來。她又虛擬一下。鄉勇們又一怔,停了腳,瞪著眼睛看她。她用挑戰的口氣說:「有種的就上來!怎麼不來呢?」前邊幾個青年鄉勇看見她的笑容,甚至連她雪白整齊的牙齒也看見了,又聽見她的聲音那樣好聽,又嫩,又脆,又圓,還有點兒蠻,都有點迷了。有人饞涎欲滴地笑著說:

「你瞧,還是大眼睛、雙眼皮哩!」

這句話也給慧梅聽見了,登時臉頰上泛起來一陣紅潮。人們看見她只在拉弓,都說她準不會射,是故意嚇人的,忽聽弓弦一響,一個人應聲倒地。大家一時大駭,但馬上又欺她只有一個人,吶喊著向她撲來。慧梅又射倒一人,而鄉勇們離開她已經不到十步遠了。她勒轉馬頭,跑了一段路,駐馬回身,下決心再射死他們幾個,便故意笑著招手說:

「來呀,我在等著你們!」

鄉勇們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個麻臉的鄉勇掂著一根紅纓槍,一邊跑一邊調皮地尖聲回答說:

「姑娘,俺來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臉青年的肚子。人們離得更近了。她從箭袋裡一抓,抓出來的不是箭,而是心愛的笛子。她趕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當作箭虛擬一下,使得那些追趕的人們一怔。她拿著笛子晃一晃,說:「對不起,俺不同你們胡纏了。」說畢,撥馬便走。過了一陣,她回頭望望,看見那些被留在一里外的鄉勇們有的在抬死屍,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聲,隨即笑了。

來到崤山以後,慧梅並沒有說出這次事情的詳細經過,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號和眷屬們談出來,又經高夫人和慧英一問,她才笑著補充了一些話。慧英本來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這段故事以後,更加喜歡慧梅了。

現在看見慧梅那種委屈的樣子,慧英輕輕地撲哧笑出聲,拉著她的手說:

「傻丫頭,我是跟你說著玩兒的。看你的小嘴噘多高,可以縻住一頭小叫驢!」

「你不逗我,我會噘嘴麼?把人家逗氣了,你又笑起來。哼,還是姐姐哩!」

「你別大聲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剛才大聲嚷叫,我也不會說你。」慧英摟住她的脖子,小聲說:「你難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聲問:「她現在在做什麼?還在繡『闖』字大旗?」

慧英點點頭:「馬上就繡成啦。」

慧梅嘖一聲,說:「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沒睡!」

蘭芝問:「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這裡,媽這些日子一沒事就繡『闖』字大旗,你知道她繡這大旗做什麼用?」

「我不知道,也沒敢問過,慧英姐,你知道麼?」

「這還用猜?一定是她擔心闖王突圍時會把大旗失掉,繡一個預備著……」慧英剛說到這裡,看見高夫人走出來,不自覺地把肩膀一聳,不敢再說了。

高夫人靠著門框,神色安詳地望望天色,然後把眼光轉向慧梅,問:

「慧梅,你找到劉爺了麼?」

「回夫人,我看見劉爺啦。他說請夫人寬心,人已經打發走啦,這次一定會進到商洛山中,中途不會有失。」

「扮作什麼樣人?」

「扮作一個朝武當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問:「出家人的一些規矩他都懂麼?萬一遇到關卡,官軍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經試試,不要露了馬腳?」

「夫人,你放心,不會露馬腳。劉爺叫我回夫人說,這次派的是他手下的一個老哨總,是靈寶西邊一帶人,口音很對。這個人小時因家裡沒飯吃,到華山出過家,出家人的禮數他都懂,也會唸經,會唸咒,還會畫符。」

高夫人笑了,說:「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真是不假。你們瞧瞧,咱們義軍中的人才多全!」

蘭芝馬上接口說:「媽,連唱蓮花落的都有呢!」

這句話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慧英,你去備兩匹馬牽來。」高夫人吩咐說。

「夫人,備馬做什麼?」

「你跟我去前川試試馬。許多天不出村,連做夢也想騎馬。」

「可是川裡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試馬。」

慧英不敢再多說,出柴門往馬棚去了。慧梅望著高夫人問: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裡,說不定誰有事前來找我。」

蘭芝要求說:「媽,我去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吧,快去牽馬。」

不一會兒,三匹戰馬都牽到柴門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馬時創傷仍然疼痛,不覺皺了一下眉毛。慧英趕快去扶她,但她不讓扶,一咬牙,騰身上馬,說聲:「走!」鞭子一揚,玉花驄迎著太陽興奮地長嘶一聲,踏著乾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

慧梅站在小院中遙望著她們在川中馳馬,感到十分寂寞,便從箭袋裡掏出短笛,倚著柴門,吹了起來。

左鄰右舍,許多老百姓都在院子裡和柴門外曬太陽,女人們在一邊納鞋底一邊拉閒話,孩子們在歡叫著堆雪人,老人們在慢吞吞地說閒話,翻開破棉襖捉虱子。慧梅吹著吹著,所有的聲音漸漸靜下來,大家偏著頭聽她的笛聲。一個老婆婆聽得出神,張著缺牙的嘴,唾沫從嘴裡流出來,垂成長線,擺呀擺的,終於在不知不覺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緊跟著垂成了線。又聽著聽著,老頭們斷斷續續的閒話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個嬰兒被尿布冰醒,剛剛哭了一聲,立刻被母親用奶頭塞住了嘴。一隻山羊咩咩地叫了兩三聲,被一個半樁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作聲了。

聽著聽著,人們都不聲不響地走近高夫人所住的小院,但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的是驚動了吹笛的姑娘。那個全村公認為最頑皮的孩子二毛因為剛才跟哥哥們一起堆雪人,熱得兩頰紅彤彤的,如今也被笛聲吸引,拖著鼻涕,踮著腳兒走到慧梅跟前。但是還不滿足,想再走近一點,不料剛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他把頭一縮,伸伸舌頭,規規矩矩地退後兩步。

一縷白雲,像輕紗一樣,被晨風徐徐吹送,從一片松林的梢上飄來,到了吹笛姑娘的頭上停住,似乎低回留戀,不忍離去;過了一會兒,不知何故,忽然散開,飄飄上升,融進又深又藍的天空。

慧梅繼續靠在柴門上吹著笛子,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層稀薄的熱淚,究竟她想著什麼,無人知道。她原是淞江府靠近東海邊一家農民的女兒,父親被地主的高利貸逼死了,母親帶著她同弟弟住到舅舅家裡。舅舅是一個鄉村醫生,也負了滿身的債,父親的債主繼續逼迫母親,要將慧梅作為丫頭,償還閻王債。母親被逼無奈,在一個漆黑的夜間,趁著漲潮時候,撇下她姐弟倆,投到村裡的溝中自盡了。後來舅舅也被高利貸逼得沒法活下去,帶著妻子和慧梅姐弟倆逃出故鄉,不知怎麼輾轉地到了滁州,這時候慧梅才九歲,給一家地主放牛,跟著牧童們學會吹笛。一年之後,附近幾個村莊的牧童們沒有一個有她吹得好,連大人們也交口稱讚。

在慧梅十三歲這年,農民軍打到了滁州附近,她和十二歲的弟弟被一股農民軍擄去。恰好在路上遇見了高夫人,看見她生得聰明俊俏,體態麻利,問了她的身世,把她要出來,留在自己身邊。她的弟弟也送去參加了孩兒兵。後來農民軍攻克鳳陽皇陵,俘虜了一班皇家樂工,都是大小太監。高夫人就叫一位善吹笛子的太監給她一些指點,從此她的笛子更吹得出神入化。小張鼐那時在孩兒兵中做小頭目,在皇陵得到一隻笛子,是北京宮中一百七十年前的舊物,由一個鐘鼓司[4]的太監帶到了鳳陽皇陵。笛身用最名貴的建漆漆得紅明紅明,在月光下可以瞧見人影。上邊刻有刀法精細的春山牧牛圖,還有趙子昂體兩行娟秀的題字,上題宋人詩句「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下題「成化元年制」。畫的線條嵌成石綠色,題字嵌成赤金色,至今色彩如新。笛尾是一段象牙,整個笛子顯得十分典雅。張鼐把這件寶物送給了慧梅。她喜歡極了,像愛護自己的眼珠一般愛護它。她喜愛它,第一,因為它是宮中御物,形式典雅,音色優美;第二,因為它上邊刻的圖畫常使她想起來在滁州幾年的辛酸生活;第三,因為它是張鼐送給她的,而她在心中暗暗地愛著張鼐。

幾個月前,她的弟弟不幸在西番地陣亡了。從此,她在人世上只剩了三位親人,第一位是高夫人,慧梅把她當救命恩人和母親看待。第二位是慧英,慧梅把她當作了同胞姐姐。第三位是張鼐。但是儘管她愛他,暗中關心他,有時在夢裡夢見他,卻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流露過一絲與眾不同的感情,所以張鼐對她的無限深情竟然毫無所知。高夫人也曾有意把她配給張鼐,但是一則因為他們年紀還不大,二則因為戰事緊張,只是這麼想過,並沒有說出口來,連闖王也不知她有這個意思。

她吹了好長一陣,知道左鄰右舍的男女老少都來到附近傾聽,便離開柴門,走到院裡,對著茅屋把最後的一段吹完。她不是怕別人偷聽,而是怕別人看見她的眼睛裡噙著熱淚。當她吹完以後,揩去掛在睫毛上的淚珠,望著屋簷上掛著的冰凌條兒出神。這時太陽又暖了一些,每個冰凌條兒都在撲嗒撲嗒地落著水滴。

儘管鄰居們天天同慧梅見面,大家還是懷著新鮮的感情和好奇心走到門口,隔著柴門和竹籬看她。二毛領著兩三個小男孩和兩個小姑娘躡手躡腳地走到小院,試探著走到她的身邊,仰著望她的臉,也有的悄悄地把她手中的笛子摸了一下。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用指頭在二毛的前額上輕輕一戳,問:「你不認識我?」孩子們像一群山雀似的,呼隆一聲飛出了柴門。一個小男孩因為騎有竹馬,絆著石頭跌了一跤,但沒有哭泣。

慧梅正要往屋裡去,有人在柴門外叫了一聲:「姑娘,你一個人在家麼?」她趕快轉過身來,看見是本村的賣婆王大娘著籃子,笑嘻嘻地向院裡走來。她忙給王賣婆搬一把小椅子,讓她坐在太陽地裡,小聲問:

「王大娘,你老人家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昨晚上住在女兒家裡,離這裡八里路。今早一清早吃個窩窩頭就回來,路難走,剛回到村裡。別人都不要我驚動你,我只好躲在這近處等候你將笛子吹完。姑娘,我從來沒聽見過吹笛子吹得這麼好。要是春天你在咱這山裡吹,準定使百鳥來朝!」

慧梅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小聲問:「去到潼關了麼?」

「自然去啦。」

「可得到重要消息?」

「消息重要得緊。姑娘,你快請夫人回來,我要向她稟報。你看,我進了村一直到這裡來,連自己的家都顧不得回!」

慧梅平日極其掛心闖王和張鼐的下落,這時因不知是吉是凶,只是心跳,不敢往下打聽。她跑出柴門,站在苔蘚斑駁的懸崖上,望著前川,橫著笛子用力吹了一口氣,激越的聲音一直越過前川,在對面的高山上蕩回來,餘音不盡地散入太空。隨即,她看見慧英在馬上向她這邊望,她迅速抽出寶劍,在陽光中揮舞三下。看見慧英也用劍揮舞三下,她跑回小院,對賣婆說:

「大娘,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夫人馬上就回來啦。你自己烤火。」

王賣婆被高夫人派到潼關去探聽消息,在潼關住了兩天,探明白官軍既沒有捉到闖王和任何重要將領,也沒有在戰場上尋到他們的屍體,倒是謠傳闖王的餘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軍注意。她還說,洪承疇和孫傳庭率領五萬官軍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內,得到報告,就派賀人龍率領兩千人馬星夜趕回,進行搜剿。賀人龍幾天前已到潼關,留在潼關的一千多官軍也歸他指揮,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糧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驚。喜的是,闖王和劉宗敏等幾位大將都平安無恙;驚的是,賀人龍將追趕到商洛山中,使闖王沒法立足。把王賣婆送走以後,她坐在屋中,對著火盆默不作聲,心中問道:「難道就看著賀瘋子去進攻商洛山麼?」又想了想,她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脫口而出:「不能!不能!」

兩個女兵嚇了一跳,望望她的異乎尋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臉上的堅決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麼。慧英小聲問:「夫人,什麼不能?」

「我是說不能讓賀瘋子往商洛山去,一千個不能!」高夫人回答說。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直視著慧英,一雙細長的眉毛向上揚起,顯出剛毅的表情。

「你說,咱們能袖手旁觀,讓賀瘋子率領大批人馬往商洛山去麼?」她問,好像立等著慧英回答。隨即她轉向另一個女兵:「慧梅,你說?」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後半步,沒有回答。本來麼,一個十七歲的靦腆少女對這樣的重大事情能說出什麼呢?其實,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們回答什麼。

慧英喃喃地說:「夫人,咱們當然不能夠對這事袖手旁觀,不過……」

「你們都到外邊去吧,讓我一個人仔細想想。」

高夫人獨個兒留在茅屋中,在放著已經繡好的「闖」字大旗的方桌旁邊坐下,用右手支著腮幫,默默地尋思一陣。在她的腦海裡出現了幾個辦法,但都是緩不濟急,被她一個一個放棄了。「怎麼辦呢?」她茫然地、苦惱地在心中自問。「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麼?」她的烏黑的眼珠在轉動著,轉動著,偶然落在疊好的大旗上,落在那半個「闖」字上。忽然,她的心一動,一個念頭從心上閃過。她趕快抓住這個念頭,反覆盤算,心中覺得豁亮了。

「這是個好辦法,」她在心中說,「只是要冒風險。要冒的風險很大!」

她繼續尋思,可是除此以外沒有第二個更好的辦法。為自己的丈夫冒點兒風險算得什麼呢?在潼關南原突圍的那天夜間,她不就是準備打著闖王大旗,引誘敵人,以便救丈夫脫險的麼?那時的艱險情形比著將要遇到的艱險大得多呢!可是她想到了她的箭傷,因為沒有醫生,沒有尚神仙的秘方金創解毒散,這箭傷竟然到今天還沒有十分痊癒。要是再過三五天就好啦!她猶豫片刻,忽然下狠心說:「不,不!不能等那麼久,不能耽誤!」


[1]曹鎮——指總兵曹變蛟。

[2]後手——射箭時左手執弓在前,右手搭弦在後,故後手即指右手。

[3]頦頷之間——下頦和嘴唇之間。

[4]鐘鼓司——執掌音樂的機構。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