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這天晚上,在張守業的客房裡聚著本寨的幾位管事人和幾家肉票的當家人,商量如何酬謝田見秀。錢財當然只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們身上,別人只是來幫助研究一個適當數目。苦主們在票子回來以前,每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願意出很多銀子贖人,只害怕土匪們一怒把票子撕了。這些票子之所以沒有贖成,不是因為苦主們不肯出錢,而是因為桿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價。可是如今票子們平安回家了,要誰家多拿出一兩銀子就好像要從身上揭掉一層皮,疼到心裡。儘管他們有的人把銀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閻王債,卻誰都把自己說得是從黃檗汁裡泡過的,苦不堪言。談到二更以後,仍然沒有眉目,張守敬大為生氣,只好抹下臉皮,說出醜話道:

「你們這些土財主兒,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拄哀杖不哭爹。票子沒有放回來,你們托我想辦法,難道也這麼訴苦麼?既然大家說得這麼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兒搔癢——多這一道子。明兒一清早,我把票子送還給田玉峰,永不再過問這號閒事。到那時,你們有的哭爹,有的哭兒,活該!」

幾句話,說得苦主們啞口無言。張守業玩弄著翡翠扳指[1],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心中暗笑。過了半天,他慢條斯理地開言說:

「三哥,你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談。不要一頭碰到南牆上,把事情弄得沒有轉彎餘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個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還給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麼話!你怎麼好把票子送還給田玉峰?都是鄰親,能夠讓田玉峰把票子撕了麼?笑話,笑話。」張守業轉向苦主們,接著說,「你們各位休怪我直言,連我也覺得不像話。倘若你們不住在我的寨裡,我跟三家兄根本不會管你們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著我的名帖去拜見田玉峰,這事情我就不能脫掉干係。你們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過河拆橋麼?何況這橋才過了一半!」

一個苦主說:「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決不叫令昆仲失掉面子。」

「照,照[2],這才像話!」

張守業和張守敬,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說好說歹,最後決定叫大家拿出一千兩銀子和五十石糧食,粗細對半,另外拿出來五十兩銀子給張守敬作為酬勞。大家對這個總數都還滿意,因為倘若票子從桿子手裡贖回,至少要破費三四倍的銀錢和糧食。把數目議定之後,大家又擔心這個數不能使田見秀心中滿意,決定請張守敬明天去一趟,把這個數目說明,倘若田見秀同意,隨後就把銀子和糧食送去。

差不多三更時候,眾人剛剛散去,張守業正要就寢,忽然聽見寨牆上一片吶喊,炮聲亂響。他慌忙跑到院裡,看見南寨外火光沖天。「媽的,黑虎星來啦!」他罵了一句,隨即帶著一群家丁奔上寨牆。有許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對罵,聲言不日將來攻寨,今日先燒一座莊子讓寨裡人知道厲害。離寨三里外的一個莊子果然被點著了,烈焰騰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張守業命令大家嚴密防守,同時派兩個人帶著他的書子,暗暗開了東門,飛馬向田見秀搬兵去了。

田見秀遠遠地望見火光,便立刻點齊人馬,向張家寨奔來。走到半路,遇見張守業派來的下書人,田見秀說:「我知道了。請你們寨主放心!」他催軍前進,轉眼間來到寨外;而黑虎星沒等田見秀來到,就一陣風往正南拉走了。田見秀同寨主隔著寨牆說了幾句話,揮軍向南追趕。在離張家寨十里遠的荒山腳下,田見秀的騎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馬,假意喊殺一陣,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幾個打扮成刀客模樣的人殺了,扔下死屍,然後帶著人馬走了。田見秀叫弟兄們割下死者首級,又虛追一陣,停下休息。天明以後,田見秀派谷可成率領二十名騎兵,馬鐙上掛著十幾顆人頭,奔往張家寨。他自己率大隊人馬兜了一個大圈子,將近黃昏時才回到幾天來駐紮的那個村莊。

張家寨的人們看田見秀的騎兵聞警前來,追殺桿子,說不盡的高興和感激。第二天早飯時候,人們果然看見他們打了勝仗,把十幾顆人頭送來,其中有的人臉上和頭頂上帶著刀劍的砍傷,血肉模糊,顯然是經過了短促的激烈戰鬥。谷可成和這一小隊騎兵昨天曾護送張守敬和票子們來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認識他們。現在大家對他們非常熱情。寨主毫不猶豫地吩咐大開寨門,迎接谷可成等進寨休息。當十幾顆人頭從馬鐙上解下來扔在地上時,張守業對可成說了幾句慰勞和感激的話,隨後拉著可成的手,走進內院大廳,重新施禮,分賓主坐下敘話。

「把那些人頭掛在南寨門上!」張守業對手下人吩咐說,聲音中帶著威嚴和殺氣,隨即轉臉望著客人,滿心愉快地大笑起來。招待可成等吃過早飯以後,他又留住他們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豐盛的酒席招待。谷可成利用休息時間,藉著散步的機會,把寨中的地勢和道路看個清楚,並把破寨時應該在什麼地方點火也確定下來。到申刻時候,谷可成等先動身回去,隨後張守敬代表寨主,帶著一群鄉勇牽著一頭黃牛,抬著豬、羊、雞、鴨和幾壇燒酒,還帶著幾個吹鼓手拿著響器,前去向田見秀慰勞並恭賀大捷。今日前去,因為張寨主對田見秀已經放心,所以特別叫人備了一匹好馬讓張守敬騎著。張守敬俏皮地說:

「怎麼,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這匹牲口留下麼?」

「今天我可放心。就讓三哥騎一匹金馬去,田玉峰也不會留下。」

田見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禮物的人們,多多地開了賞錢,使大家十分歡喜。張守敬沒有隨著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見秀這裡過夜,像老朋友一樣圍著火閒話到三更時候,同榻而眠。關於那幾個票子的事,見秀不但沒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說了些領情的話。關於糧食的運送問題,商定由田見秀派去二十匹騾子,馱運二十石,其餘三十石由寨裡派牲口送來。

第二天,田見秀把張守敬留住吃午飯,叫谷可成等慇勤勸酒,十分親熱。直吃到太陽偏西。田見秀還要留客人再談一陣,忽然從劉宗敏那裡來了一個弟兄,馬跑得渾身淌汗,送給他一封書子。他打開書子一看,臉上微露不安神色,說: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們總哨劉爺叫我立刻往商州東邊去迎接從河南來的一支人馬,不能耽擱。」他吩咐將士們迅速準備,黃昏出發,路上餓了拿乾糧充飢,隨即又向張守敬說:「我三四天以後就會回來,那時咱們再暢談吧。」停一下,他又說,「我看,黑虎星這傢伙是不會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時候,你們務要小心守寨。」

「請放心,敝寨萬無一失。糧食送到哪裡?」

「只好送到總哨劉爺的老營去了。離這兒有六十多里。」

田見秀把客人送出村邊時,他的全體將士都在備馬,有的已經在站隊,準備出發。谷可成的二十個弟兄和運糧食的騾子隊也準備停當;牽騾子的是十個弟兄,各掛腰刀。田見秀正要同客人分別,馬世耀跑到他面前稟報:剛才有老百姓來說,離這兒七八里路的一個村裡到了一百多個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飯。田見秀問:

「是黑虎星這小子的人馬不是?」

「不知道。」

田見秀想了一下,說:「世耀,你帶著三十名弟兄留下來,明天四更以後到張家寨東門外等候,聽可成的將令行事,隨著他押運糧食,多多小心。」他又轉向客人,臉上掛著笑容說:「恭甫兄,弟有軍務在身,馬上出發,恕不遠送。」

「再晤非遙,佇候佳音。」

張守敬走了一陣,到一個小山頭上,立馬回顧,看見田見秀的大隊騎兵已經離開所駐的村子向東行,旗幟在夕陽中隱約飄揚。但他沒料到,田見秀的人馬只走了五六里路,便在一個山溝中停下休息,等太陽落下以後又回到那個村裡,而見秀本人卻跟馬世耀留在村中未動。

這天晚上,田見秀同幾個偏將談了一陣,囑咐他們明天五更進寨以後務必約束部下,不要多殺無辜。隨後,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邊等候袁宗第。想起來幾天前從本宅主人的書箱中找到過一部佛經,他始終沒去翻動,於是一時心血來潮,洗洗手,取出來這部有註釋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攤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燈下讀起來。

開始讀的時候,他心中很清靜,外邊的馬嘶聲、人語聲,彷彿都隔得很遙遠。但過了一陣,他的心又漸漸地亂起來,禁不住考慮著將要如何同鄉勇們爭奪寨門,如何免不了進行巷戰,如何搬運為數眾多的糧食和財物。越想越讀不下去,他合上佛經,叫來一名親兵,問道:

「袁將爺的人馬還沒有消息麼?」

「還沒有消息,大約快到了。」

說話之間,袁宗第率領著五百騎兵(其中有二百名是從老營增援來的)到了。田見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經提著馬鞭子,大踏步衝進大門。他一把抓緊見秀的手,蒼聲蒼氣地說:

「玉峰哥,快叫弟兄們給我弄點東西吃,在馬上凍壞了!」

他們手拉手走進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見面那樣親熱。袁宗第在短短的鬍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結在上邊的一層霜花,又把腳連著頓幾下,說:

「騎馬真凍腳,完全凍麻木了。怎麼,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吧?」

「到目前看來很順利,但願五更時也能像這樣順利。」

「準會順利地撕開圍子。今天下午我動身時,有兩隻喜鵲迎著我的馬頭叫得可歡!」袁宗第說畢,哈哈地笑起來,伸出手在火上烤著。

「自成什麼時候來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後了,三四千石糧食,還有多少財物,不得幾千人來搬運?搬回去放在哪兒?為這事,聽說老營裡從今天上午就忙亂得不亦樂乎。」

見秀笑著說:「這幾年來我常說自成的智謀出眾,如今看他智取張家寨所想的妙計,叫我實在不能不五體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沒話說。就拿上月他去谷城這件事說,咱們誰有他看得高,看得遠,看得清楚?所以我說,潼關這一次慘敗算不得什麼事兒,這只是上天故意磨練磨練他。自古成大事立大業的,有幾個人不栽過幾次跟頭?」袁宗第的眼光隨便轉往桌子上,看見豆油燈的青光下放著一本黃封面的經卷,感到新奇,望著見秀笑一笑,問:「你在讀這個東西?」

「從來沒讀過,剛才拿出來讀了一段。」

「嗨,你這個人呀,別人說你是活菩薩,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們就要攻寨子,殺人放火,你卻在二更時候又佈置軍事,又讀佛經,不是很可笑麼?」袁宗第見見秀笑而不言,又說道,「田哥,別生氣,你能夠成佛也是好事兒。可是咱們目前還得靠自成的妙計和將士們的刀劍去破開張家寨,靠唸經可沒有門兒。」

田見秀的親兵端來了一盤玉米面摻柿子皮做的窩窩頭,還有一黑瓦碗玉米糝做的稀飯。袁宗第很滿意,狼吞虎嚥地把干的和稀的一掃而光。一吃畢,他就和衣躺在田見秀的床上,鼾聲如雷。

田見秀卻沒有瞌睡。四更時分,他把馬世耀叫到面前,命令他帶著三十名挑選的精兵即刻出發。然後他傳令全體將士起來,在村邊站隊。最後他才把袁宗第叫起來。雖然按照闖王的指示,在這次戰鬥中他是主將,但他還是謙遜地說:

「漢舉,你下令吧,時候不早啦。」

袁宗第睜大眼睛:「你是主將,怎麼叫我下令?」

「咱兩個不管誰下令都是一樣。」

「別謙遜啦。你再謙遜一陣,時光就來不及啦。」

田見秀不再推讓,同袁宗第走到村邊,把如何破張家寨的辦法對全體七百多將士說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務,最後說:

「進了寨,千萬記清三件事:一不許殺害無辜,二不許姦淫婦女,三不許隨便燒房子。這是闖王的軍令,誰違反,軍法不容!」

隊伍悄悄地出發了。

四更打過不久,張家寨東寨牆上的守夜人聽見遠遠地傳來馬蹄聲和咳嗽聲,立刻警覺起來,從寨垛上探頭凝望。轉眼間,馬蹄聲近了,在朦朧的月色下出現了一小隊騎兵的影子。一個守寨人大聲問道:

「誰?幹什麼的?」

「我們是田將爺派來押運糧食的。」馬世耀在馬上回答說,隨即命令他的弟兄們下馬,在寨門外等候。

寨上問:「今天來的一位姓谷的頭領,你可認識麼?」

「當然認識。今日我倆一道陪著你們寨上的恭甫三爺吃酒哩。老哥,能扔下來一捆柴火讓我們烤烤火麼?」

「行,行。別說一捆,兩捆也行。可是,請問你貴姓?」

「不敢。賤姓馬,大號世耀。你們恭甫先生認識我,不信,你們去問他。」

「不用問,不用問。既然是田爺那裡來的人,我們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從寨牆上扔下來兩捆柴火。馬世耀等把柴火點著,圍著火堆烤火,等候著寨裡動靜。寨牆上不斷地有人同他們談話,態度很親切。

當馬世耀等在烤火時,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大隊人馬來到離東門三里外的山溝中停了下來。為著不使守寨人聽見馬蹄聲,他們留下來五十名弟兄看守馬匹,二百名弟兄準備著破寨以後騎馬在寨外巡邏,攔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其餘五百多將士悄悄步行,走到離東門不到半里遠的山坡下埋伏起來。

雞叫二遍了。寨裡打著五更,但天色還不亮。斜月掛在林梢。啟明星在東方閃著銀光。有些守寨人見整夜平安無事,馬上就要天亮,開始陸續地潛下寨牆,躲到附近的背風地方烤火。那些膽大的,乾脆溜回家去。正在這時,從寨裡傳出來紛亂的牲口蹄子聲和人語聲。馬世耀向寨上問:

「是送糧食出來了麼?」

「怎麼不是?在等候開寨門哩。」

馬世耀對手下的弟兄說:「上馬!」三十名弟兄剛跳上馬,寨門打開了。首批出來的是田見秀派來的二十匹騾子,由十名弟兄押著。跟著第二批是張家寨的二十幾個人押著的幾十匹牲口,其中有騾子,有馬,有驢。這些人有的帶有武器,有的沒帶,還有的是佃戶家的老頭和半樁孩子。這一批人和牲口出來以後,才是谷可成的護運隊。谷可成的人馬走到寨門邊,一聲喊殺,就把幾個把守寨門的鄉勇砍死,一部分弟兄佔領了寨門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門裡的大街上動起手來,殺死了張守敬等幾個送行的人,同時點著了靠近寨門的幾間草房。幾乎是同一瞬間,馬世耀的三十名騎兵也發出一聲喊殺,登時把那些送糧食的人們砍倒幾個,其餘的不是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便是往路兩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並不追殺,卻大聲吶喊著向寨裡衝去,走在第一批的十個弟兄,趕快回來,把所有受驚的牲口牽住,不使它們跑散。他們舉著明晃晃的刀劍威脅那些跪在地上的老鄉說:

「起來!牽著牲口跟我們到山坡下去!」

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步兵聽見喊殺聲,便齊聲吶喊著奔跑過來,像一股潮水似的湧進寨內。那些守在寨牆上的人一見東門失守,火光沖天,寨裡和寨外一片喊殺聲,嚇得魂飛天外。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著:「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幾家堅固的宅子裡,同裡邊的男人們合起來進行抵抗,向街上的農民軍拋擲磚瓦,放箭,放鳥槍和火銃。寨主張守業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鄉勇,一部分是左右鄰居,還有一部分是佃戶和雇工。他自己手執三眼銃,站在房坡上,指揮著大家拚死抵抗。

田見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圍攻張守業的宅子,大聲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齊殺光!」但是張守業和他的親信們壓根兒不相信這些話,他們對著農民軍破口大罵,於是激烈的戰鬥開始了。

這宅子前面臨街,後面是空場,左邊同相鄰的宅子中間隔著一條小巷,只有右邊有別家的房子相連,但比較矮。對面的街房也矮得多。農民軍起初把進攻的重點放在右邊,從右邊鄰居的房子上步步逼近,但是到接近這宅子時,卻被敵人從高處投下來的密如暴雨般的磚、瓦、石塊打得不能抬頭。婦女們還燒了開水,煮了稀飯,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隨著磚石澆下去。農民軍不顧死傷,輪番進攻。每次進攻,所有參加圍攻的將士們為著助威和驚破敵膽,齊聲起吼:

「灌[3]呀!灌呀!灌進去啦!……」

有一次,一個魁梧有力的小頭目戴著銅盔,把大刀噙在嘴裡,雙手舉著一扇榆木門板做盾牌,不顧一切地向前「灌」,背後跟著兩個弟兄,也都拿門板護身。中途那兩個掛了彩,滾下房坡,但是他連頭也不回,繼續前進。他的門板上中的箭像刺蝟一樣。磚頭和瓦塊像雨點般地打在門板上,咚咚亂響。防守的人們見對他沒有辦法,就點燃了一響抬槍。小頭目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向他的門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時耳朵震得嗡嗡響。正在吶喊著「灌呀!灌呀!」的將士們突然住聲,以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掛綵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得意地大聲叫好。第二次叫好聲還沒歇音,這個小頭目一躍而起,在充滿硝磺味的濃煙中撲向前去,迅速地把門板靠到張守業的房簷上,爬上去,一面往屋脊上跑,一面舉著大刀狂呼:

「弟兄們隨我灌哪!灌哪!」

幾十個將士都在他背後十幾丈遠的屋脊上一躍而起,狂呼著隨他衝去。他正要翻過屋脊,忽然從屋脊裡邊站起來五六個人。有一個人照著他的頭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擋開。第二個人幾乎同時用矛子刺進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奪住矛桿,用右手將對方砍死,但自己也倒了下去。背後的將士們看見他已被殺死,而敵人又用火銃和亂箭齊射,只好停止進攻。正沒有辦法時,袁宗第已經派人從寨門上運來一尊大炮。這種炮是用生鐵鑄成的,炮口有二號飯碗那麼粗,炮身用榆木包裹,外用鐵條箍著,俗稱榆木噴。袁宗第挑選三十個精壯小伙子擔任灌手,準備等榆木噴響過之後,趁著敵人大批死傷,在濃煙中衝向前去。沒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夠高,引線點燃後,只聽轟然一聲,打塌了張守業鄰居的兩間房子,竟沒有打到寨主的房子。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屋脊震塌了一個大洞,還震倒了附近的許多將士。有些人咕嚕嚕從房坡上滾落院中,幸而房簷不高,摔傷得不嚴重。這件事,後來被大家當作笑話談了幾年,但在當時那一刻,真夠叫人掃興。

這時,太陽已經有樹頂高了,另外幾處孤立死守的宅子已經次第攻破,只剩下張守業的宅子仍在同農民軍繼續對抗。田見秀和袁宗第召集幾個將領到一起,商議下一步進攻辦法。大家正在商議不決,李自成和李過到了。

隨著闖王來到的老百姓,老少都有,還有一部分婦女,有牲口的趕牲口,沒牲口的挑籮筐或布袋。俗話說,人馬上萬,沒邊沒岸。這次雖然不過四五千人,卻因為隊伍不整齊,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簡直從隊頭望不到隊尾。

號召饑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後在許多村莊差不多同時開始的。沒有張揚,只是有人分頭暗傳,說義軍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搶運糧食和財物。這一帶百姓有過吃大戶[4]的經驗,少數人還有過隨在桿子後邊搶大戶的經驗,如今眼看山窮水盡,加上年關已臨,正苦沒人帶頭搶糧。一聽號召,登時村村落落如同鍋滾了一般,爭先恐後地準備行動。闖王派李過負責押運糧食和財物的事。李過傳令叫大村每一村舉出一個頭兒,小村數村共舉一個頭兒,各成一隊。一鄉的人又共成一個總隊,由一個總頭兒照管。又怕跑亂了隊,叫每一鄉的人用一種顏色的布條縫在臂上。看見侄兒在倉猝之間把四五千沒王蜂似的饑民編成隊伍,闖王心中暗暗地點頭嘉許。在過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個地方,總是義軍把糧食和財物搶取一部分,餘下的任窮人隨便拿,結果只有膽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處,膽小的和力弱的縱然搶到東西也往往被別人奪去,甚至被強者殺傷。因此,這一次由義軍統一安排百姓搶運,將來統一發放,具有重要意義。

黃昏以前,這四五千饑民已經一群一群集合起來。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並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張家寨去。李自成帶著雙喜、張鼐和幾名親兵,來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牽著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也來到集合地點,便問道:

「老奶奶,你倆老的老,小的小,怎麼也要去?路太遠,你們走不動,回家去吧。」

老婆婆懇求說:「掌盤子老爺,你老可憐我,讓我也去拿一把糧食吧,俺奶孫倆快要餓死啦。」

「糧食運回來,我們會挨門挨戶放賑的,你奶孫倆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夠分到糧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哎呀,這才是有青天啦!大爺,讓我奶孫倆給您老磕個頭吧!」老婆婆拉著孫子跪下去,給闖王連磕了兩個響頭。

二更以後,闖王才出發,追過了饑民,追上了騎馬走在饑民前邊的李過。那時月亮還沒有出來,無數的火把在萬山中好似一條火龍,十分壯觀。他望望那一條浩浩蕩蕩、曲折前進的火龍,心思如潮。一個念頭閃過他的心頭,他彷彿看見幾個月後,從陝西到河南,到處都是這樣:成千上萬的饑民跟隨他,攻城破寨,開倉放賑。不,那時候將不是這樣的規模。那時候的規模會比如今大許多倍,許多倍!

到了張家寨,向田見秀和袁宗第問明了戰鬥情況,李自成站在街對面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陣,轉過頭來問:

「咱們來一個『圍師必缺』,撤開圍在後門的人馬,給他們一條路往外逃跑,專攻大門怎麼樣?」

田見秀說:「剛才我們也想著應該從大門進攻,一攻進去就到了主宅。只是這大門很堅固,怎麼攻法?」

闖王想了想,說:「這好辦,在大門下邊放迸吧。有三四百斤火藥不就炸開了?」

一提放迸,人們心中登時亮了。這是多麼簡單的辦法,但闖王不提,大家竟然忘了。所謂放迸,就是用火藥爆破。將士們因為火藥爆發時磚石四下飛迸,就把這辦法叫作放迸。但用這種辦法必須挖地道,費時較久,而農民軍過去總是速來速往,很少對一座城池圍攻過幾天以上,所以放迸的辦法不常用。

「好哇!這辦法準能成功!」袁宗第高興地叫著說,「人躲在大門下邊埋火藥,連地道也不用挖!」

辦法一決定,立刻進行。張守業起初不知道農民軍的真正意圖,以為他們是想拆毀大門,所以並不害怕。當他明白是要在門墩下邊埋火藥時,害怕極了,但想不出對付辦法。挖洞的人們是在他的門樓下邊,從屋脊上用鳥槍和弓箭射不到,拋火球也燒不到。無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門裡邊,把十幾桿鳥槍和火銃對準大門,等待著農民軍從轟塌的大門缺口衝進來。

大門下邊的挖洞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不到一頓飯時,兩個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麼粗,弟兄們將兩個木桶裝滿火藥,埋進洞中,插上一丈多長的引線,然後把引線點著,飛快逃走。別的將士們聽見約好的忽哨聲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緊接著轟隆兩聲,大地震顫,濃煙和塵土漫天,磚瓦和木料向四下飛迸,有一個石獅子門墩被拋到十丈以外。有些磚瓦飛進二門裡邊和房坡上,打傷了幾個守宅子的人。爆炸剛過,農民軍發出一片驚天動地的吶喊,谷可成帶著人們首先衝進轟塌的大門,用抬進來的木樑衝擊二門。守衛二門的,有幾個是佃戶和長工,這時扔下鳥槍和火銃,跳下房子就向後院逃命,一面跑一面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經殺進院裡來啦!」

別的人看見這情形,也都跟著逃命。張守業見大勢已去,慌忙奔進內宅,用大刀逼著他的妻妾和女兒們說:「你們快上吊!快上吊!」然後他也向後院逃命,企圖混在人堆中衝出寨外。當他才跑到花園時,二門已經被打開了……

李自成同田見秀到張守業的宅子裡看了一下,又騎上馬去別處巡視。弟兄們傷亡很少。攻破了這樣堅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糧食困難,自然是一件喜事。但他們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夾有不愉快。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將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輕婦女是上吊死的,別的是被殺死的。他們對這宅子中的屠戮還不感到太過分,因為這得怪他們固守頑抗。但是別處也殺死了很多婦女老弱和並沒有進行抵抗的男人。寨外因為有騎兵巡邏,從寨裡逃出去的人包括張守業也大半被殺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使闖王不愉快的是,姦淫婦女的事還是有的。看過了寨裡寨外的情形,他對見秀說: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為仁義之師,紀律嚴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臨出發時我還三令五申,不許妄殺無辜,不許姦淫哩!」

停了一陣,自成又說:「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練兵。倘若沒有紀律嚴明的仁義之師,如何能成就大事?」

張家寨的東西運了兩天,沒運走的東西准許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四天,一切東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來最後撤退的農民軍才在幾家大戶的宅子裡放火,並把寨門也放火燒了。

方圓幾十里以內的饑民及時地得到賑濟,個個歡喜,感激不盡。遠處的老百姓聞風羨慕,到處哄傳。於是不斷地有人把一些山寨的底細暗中告訴義軍,表示願意做底線。從小年下到除夕,幾天之內,義軍利用內應,又連破了兩座山寨。高一功在藍田邊境也用計在除夕黃昏攻破了一座山寨。這個新年,財主富戶提心吊膽,哭哭啼啼,貧家小戶卻過得比往年快活。本來是災荒的年頭,凋敝的農村,淒涼的年關,卻因為幾十個村莊普遍地放了賑,又沒有本地桿子騷擾,竟然出現了一些暫時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戶戶都貼了春聯,有的掛了桃符[5];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時還放了鞭炮。人們互相拜年,也給駐紮在村中的、已經相熟的義軍大小頭目拜年。軍民見面時,不管識與不識,拱手道喜。

百里以內,沒有一個山寨不向義軍送年禮。義軍再向他們借糧,他們也不敢像過去硬抗了。將士們有了糧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精神振奮,不再說怪話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營將士按照米脂縣的古老風俗,把石炭燒紅,用醋澆在上邊,遍熏屋內,據說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著李強和雙喜等興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裡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縷鄉思浮上心頭,在肚裡說:

「唉,什麼時候才能夠大功成了,回故鄉看看!」

大年初二,黑虎星來給闖王和李過拜年,並感謝給他的幾十石糧食。李自成對他很親熱,留著他住過破五。他對李過說:

「大哥,咱闖王叔什麼時候豎大旗?只要咱叔豎大旗,你兄弟一定來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要不來不是娘養的!說良心話,我現在才覺得眼睛開縫啦。」

破五這一天,自成到宅後窩鋪中隨便看看。他看見王長順用白紙剪成一個女人模樣,同著屋中掃的一堆塵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邊倒掉。他笑著說:

「長順,你在送窮[6]麼?」

「哎呀,闖王,給你看見啦!」王長順猛抬起頭,捋著短鬍子,嘻嘻地笑起來。

「你看能把窮鬼送走麼?」

「我爺爺奶奶送了一輩子,我爸爸媽媽送了一輩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輩子,都沒送走。窮鬼跟我們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過,現在我是替咱們全營送窮鬼,托你闖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會走。這個新年,咱們全營不是過得火火色色麼?經我這一送,以後咱們全營的日子就更好啦。」

闖王忍不住大笑起來,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聲說:

「好哇,老王!咱們不要窮鬼,老百姓也不要窮鬼,你把窮鬼送給那些大財主們吧!」


[1]扳指——用玉石、翡翠、瑪瑙或象牙做的圓圈,射箭時,套在右手大拇指上,以利勾弦。

[2]照,照——對,對。

[3]灌——就是攻進去。這是拿水來比方隊伍,隊伍攻進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進池子,所以又把撤出叫作「出水」。

[4]吃大戶——饑饉年頭,窮人們千百成群,擁向大地主門前,強迫供飯,吃畢再轉移別家。倘遇拒絕,便行硬搶。

[5]桃符——古人過年時用兩塊桃木板懸掛門兩邊,上書神荼、鬱壘二神名以辟邪,叫作桃符,或叫「仙木」。五代時桃符上開始寫對聯。明初開始用紅紙寫春聯,但是直到明末,懸掛桃符的習俗未絕。

[6]送窮——即送窮鬼,這是很古老的民間風俗。唐代送窮是在正月晦日,明、清米脂縣及其附近各縣是在破五。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