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抄家的上諭下了以後,住在京城的皇親、勳舊越發兔死狐悲,人人自危。他們趕快聯名上了一封奏疏,懇乞皇上開恩,念李國瑞已死獄中,停止抄家,使其子存善襲爵,以慰孝定太后在天之靈。崇禎一向迷信鬼神,想到孝定太后,心中不免猶豫。但過了半天,他想不出另外的籌餉辦法,還是決定寸步不讓。他心中歎息說:「唉,你們這班國戚勳舊,真是糊塗!你們的富貴自何而來?倘若朕的江山不保,你們不是也跟著家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又暗恨薛國觀,倘若不是他當時贊同向李國瑞頭上開刀,何至於今日進退兩難!

又過三天,他正在宮中發悶,王承恩送來了一疊文書。他先看了幾封奏疏,都是攻擊楊嗣昌的。其中有詹事府少詹事黃道周的一封,措辭特別激烈。他抨擊楊嗣昌加征練餉,引薦陳新甲是為同滿洲議和暗作準備,又攻擊楊嗣昌繼母死後沒有回原籍奔喪守孝,而是「奪情視事」。崇禎看了前幾封奏疏已經很生氣,看了黃道周的更加憤怒:

「這個黃道周,才回京不久,竟敢上疏胡言,阻撓大計,博取清直敢言之名,殊為可惡!」

他又從御案上拿起來一封奏疏,是禮部主事吳昌時訐奏薛國觀納賄的事。吳昌時原是行人司的一個行人,正九品的低級閒官兒。去年,他趁著京官考選,托人向薛國觀說情,要求幫他升轉為吏科給事中。薛國觀收下禮物,口頭答應幫忙而心中很輕視這個人。考選結果,吳昌時升轉為禮部主事,大失所望。吏部是一個熱衙門。給事中雖然只是從七品,卻是所謂「言官」和侍從之臣,不但對吏部工作有權監督,且對朝政有較多發言機會,納賄、敲詐、勒索的機會也較多。禮部主事雖是正六品,但禮部是個冷衙門,所以反不如從七品的給事中受人重視。吳昌時沒得到理想的職位,認為是薛國觀出賣了他。近來他風聞皇上對首輔不滿,便上疏揭發薛國觀一件納賄的事,盡量誇大,進行報復。崇禎正想借一個題目將薛國觀逐出內閣,看了這封彈章,不待審查清楚,便立刻寫了一道手諭:

薛國觀身任首輔,貪瀆營私,成何話說!著五府、九卿、科、道官即速議處奏聞!

崇禎繼續批閱文書。其中有一本是畿輔和山東士民一千多人來到京城上的。他們說:「百姓生計,已瀕絕境;倘不速降皇恩,蠲免新舊徵賦,杜絕苛派,撥款賑濟,則弱者輾轉死於道路,而強者勢將群起而走險,大亂將愈不堪收拾矣。」恰巧曹化淳來乾清宮奏事,崇禎就向他問道:

「曹伴伴,畿輔和山東有千餘士民伏闕上書,你可知道?」

曹化淳躬身回奏:「奴婢知道。他們白天有人在街上乞食,夜間就在前門外露宿街頭。偵事番子隨時偵察,尚未見這些百姓有何軌外言行。」

崇禎向站在身邊伺候的王承恩問:「朕不是在幾個月前就降旨恩免山東和畿輔的錢糧了麼?」

秉筆太監回奏:「皇爺確實免過兩省受災州、縣錢糧,不過他們的本上說『黃紙雖免,白紙[1]猶催』。看起來小民未蒙實惠。」

崇禎不再問下去。遲疑一陣,在這個本上批道:

覽百姓每[2]所奏,朕心甚憫。著戶、兵衙門知道,究應如何豁免,如何賑濟,妥議奏聞。百姓每毋庸在京逗留,以免滋事,致干法紀。欽此!

兩天後的一個早晨,五鳳樓上傳出來第一通鼓聲。文武百官陸續進入端門。

當百官入朝時,一千多畿輔和山東士民由二十幾位老人率領,來到長安右門外邊。曾經率領鄉里子弟打過清兵的姚東照也來了。昨天上午他們見到了皇上的御批,大為失望。這群老人當即又寫了一封痛陳苦情的奏本,送往通政司。通政司因皇上已有旨叫他們「毋庸逗留」京城,且見奏本中有些話說得過於激切,不肯收下。他們無奈,便趁著今天是常朝的日子,頭頂奏本,「伏闕上書」。古代的所謂闕就是宮門。拿明朝說,就是午門。但如今老百姓不唯望不見午門,連承天門也無法走近,只能跪伏在長安右門以外。他們原希望有哪位大人憐念小民,收下他們的奏本帶進宮去,呈給皇上,誰知守門的錦衣官兵壓根兒不許他們走近長安右門,用水火棍和刀、劍將他們趕散。一見大官來到,把他們趕得更遠。百姓們見長安右門不行,就從棋盤街轉過大明門,來到長安左門。在這裡,他們遇到的情形一樣。有些老人已經完全絕望,也有些老人仍不死心。他們懇求守門的錦衣官員收下奏本送進宮中。錦衣官員唯有斥罵,並不肯收。他們想,就這樣跪下去吧,遲早會有人憐憫他們,將他們「伏闕上書」的事上奏皇帝。他們跪得很亂。有人過於飢餓,跪不穩,倒了下去。有人身體虛弱得很,發出呻吟。

在紫禁城內,文武百官排班站定以後,有一個太監走出皇極門,手中拿一把黃絲靜鞭,連著揮響三次。於是,午門內寂靜無聲,儀仗森森,氣象肅穆。

過了片刻,內官傳呼:「駕到!」崇禎頭戴翼善冠,身穿圓領繡龍黃羅袍,面帶憂容,在一大群太監的簇擁中乘輦出來。由翰林、中書、科、道各四人組成的導駕官員,從皇極門導駕而出,步步後退,將龍輦導向御座。文武百官躬身低頭,不敢仰視。崇禎下了輦,升入御座。

儀表堂堂、聲音洪亮的鴻臚寺官高唱:「入班行禮!」隨即文武百官面向金台,依照鴻臚寺官的唱贊,有節奏地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然後分班侍立。一位糾儀御史跪下奏道:

「今有戶部主事張志發,平身起立時將笏落地,事屬失儀,合當拿問。請旨!」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只低聲說了一兩句話。一位容貌豐秀、專管上朝傳宣的隨堂太監,從御座旁向前走出幾步,像女人的聲音一般,朗朗傳旨:

「皇上口諭:姑念他事出無心,不必拿問;著即罰俸三月,以示薄懲。謝恩!」

一位年約六十多歲的老臣從班中踉蹌走出,匍匐跪下,顫聲奏道:「微臣朝班失儀,罪該萬死。蒙陛下天恩浩蕩,不加嚴罰,使微臣生死難報,敬謹叩謝皇恩!」然後他流著淚,顫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張志發謝恩站起來時,崇禎的眼光正向左邊文臣班中掃去。他沒有看見薛國觀,明白他是因為受了彈劾,「注籍」[3]在家。他正要向群臣宣佈對薛國觀的處罰,忽然聽見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嘈雜的人聲,這在承天門附近是極其稀有的現象。他猜到定是那畿輔和山東來的「無知愚民」不肯離去,不禁皺皺眉頭,心中怒恨,想道:「他們竟敢抗旨,仍在京師逗留!」但是他沒有忘記要臣民視他為「堯舜之君」,所以他忍著怒氣,將戶部尚書和侍郎叫到面前,帶著悲天憫人的神色,慢慢說道:

「朕一向愛百姓猶如赤子。有些州、縣災情實在太重的,你們斟酌情形,錢糧是否應該減免,詳議奏聞。」隨著一陣南風,東長安門的隱約人聲繼續傳來。他忍不住問:「這外邊的人聲可是上書的百姓麼?」

跪在地上的戶部尚書李待問抬頭奏道:「是山東和畿輔的百姓父老,因災情慘重,征派不止,來京城吁懇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賑濟。」

崇禎又一次皺起眉頭,沉默片刻,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太監說:「你去口傳聖旨:百姓們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絕不許地方官再事征派。至於賑濟的事,已有旨著各有司衙門從速料理,不得遲誤。叫百姓們速回原籍,不許逗留京師,滋生事端,致干法紀,辜負朕天覆地載之恩。」

他隨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來到面前。霎時間,被叫的朝臣們在御案前的小欄杆外跪了一片,連輕聲的咳嗽也沒有。他的臉色格外冷峻,充滿怒氣,眉宇間殺氣騰騰。眾文武官深知他喜怒無常,都把頭低下去,等候著不測風雲。他又向群臣掃了一眼,說:

「朕叫你們會議薛國觀應如何處分,昨日看你們議後所奏,頗從輕議,顯系姑息。薛國觀身任首輔,不能輔朕振刷朝政,燮理陰陽,佐朕中興,反而營私貪賄,成何話說!本應拿問,交三法司[4]從嚴議罪;姑念他其他惡跡尚不顯著,著即將他削籍了事,不許他逗留京師。你們以後做事,絕不要學他的樣兒!」

眾文武叩頭起去,退回朝班。有些朝臣本來有不少重要事要當面陳奏,因見皇上如此震怒,便一聲不響了。冷場片刻,崇禎正要退朝,忽然遠處的人聲更嘈雜了,而且還夾雜著哭聲。他大為生氣,眼睛一瞪,說:

「錦衣衛使在哪裡?」

錦衣衛使吳孟明立刻從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面前。他先向群臣感慨地說:

「朕自登極以來,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總是以堯舜之心為心,務使仁德被於四海。只因國事杌隉,朕宵衣旰食,總想使天下早見太平,百姓們早登衽席。今日賦稅科派較重,實非得已。不想百姓們只看眼前一時之苦,不能替朕的萬世江山著想。」他轉向吳孟明,「你去瞧瞧,好生曉諭百姓,不得吵鬧。倘若仍敢故違,統統拿了!」

那些使皇帝生氣的百姓代表從天不明就「伏闕上書,跪懇天恩」,跪過長安右門又跪長安左門,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憐憫,收下他們的奏本送到皇帝面前。他們只能望見外金水橋和橋前華表,連承天門也不能完全望見。上朝時,他們聽見了隱約的靜鞭三響,隨後就一切寂靜。好像紫禁城是一個極深的海,而他們遠遠地隔在海外。人們的腿跪得麻木,膝蓋疼痛。有些人只好坐下,但多數人仍在跪著。有的人想著家鄉慘狀,呼天無門,在絕望中默默流淚。過路人愈聚愈多,在他們的背後圍了幾百人。突然,一個太監走出,尖聲高叫:「有旨!」所有坐著的趕快跪下,連那些看熱鬧的人也因躲避不及,慌忙跟著跪下。太監口傳「聖旨」以後,轉身便走。百姓們有的跪在後邊,並未聽清「聖旨」內容,只聽清「欽此」便完了。但多數人是聽清了的,等太監一走,不禁失聲痛哭。姚東照老頭子登時心一橫,忽地跳起,搶過來奏本自己捧著向長安左門追去,大聲呼求:

「公公!公公!……」

只見一道紅光一閃,一個錦衣旗校一棍子打在他頭上。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身子搖晃,倒在地上,那一字一淚的奏本仍緊握在他手中,而鮮血從頭上奔流。老百姓見此情形,膽小的起來亂跑,膽大的撲向前去救他,並且叫道:「你們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錦衣旗校害怕百姓衝入長安左門,一齊向前,用力狠打,趕散百姓,並且逮捕了二十幾個人。東長安街上,一片奔跑聲、呼打聲、哭叫聲。姚東照被幾個上書百姓冒死救出,抬到東江米巷一個僻靜地方放下。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望望大家,歎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傷很重,快要死了。一句話從他的心上蹦出:「大明不亡,實無天理!」

錦衣衛使吳孟明走出東長安門時,「伏闕上書」的百姓已經被驅散了,地上留下了幾隻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率領錦衣旗校會同五城兵馬司務將來京上書的山東、畿輔百姓驅逐出內外兩城。

當吳孟明走下皇極門丹墀時候,崇禎正要退朝,忽然從文臣班中走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臣,到御案前的朱紅欄杆外跪下。崇禎一看是前日上疏的黃道周,立刻動起火來。不等這位老臣張口,他神色嚴厲地問:

「你的奏本朕已看過,另有何事要奏?」

黃道周伏地說:「微臣求皇上停征練餉,嚴懲楊嗣昌以謝天下;布寬仁之政,收拾已潰之人心。」

崇禎因為生氣,手腳浮動,說:「朕因為虜、寇猖獗,兵、餉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輔臣楊嗣昌之議,增加練餉。朕何嘗不愛民如子?何嘗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練餉即無法更練新兵,不更練新兵即無法內剿流寇,外御東虜。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師,沐雨櫛風,頗著辛勞。原來在房縣一帶的九股流賊,已經紛紛請降;獻賊自瑪瑙山敗後,也成了釜底游魚,與羅汝才被困於鄂西川東一帶,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殲。倘朝廷內外不和,動輒掣肘,必將使剿賊大事,功虧一簣。你前日疏中說楊嗣昌建議加征練餉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訐,豈是為國家著想?」他轉向群臣,接著說:「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論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濟,萬不要各立門戶,徒事攻訐。」

崇禎滿以為他的這些話可以使黃道周不再與他廷爭,也使別的朝臣不敢跟著說話。但黃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強,又自幼熟讀儒家的經史書籍,聽了崇禎的話以後,覺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沒被皇上理解,立即抬起頭來說:

「陛下!臣前日疏中所云,實為陛下社稷著想,為天下百姓著想,並非有門戶之見,徒事攻訐。臣二十年躬耕垅畝,中年出仕,兩次削奪,今已五十餘矣。幸蒙陛下聖恩寬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顏。臣即竭犬馬之力,未必能報皇恩於萬一;如遇事緘默,知而不言,則何以報陛下?何以盡臣職?臣上月來京,路經江北、山東、畿輔,只見遍地荒殘,盜賊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陝西兩省情況,必更甚於此。盜賊從何而來?說到究底,不過是因為富豪倚勢欺壓盤剝,官府橫徵暴斂,使小民弱者失業流離,餓死道旁,而強者鋌而走險,相聚為盜。臣上次削奪之後,歸耕田園,常與村野百姓為伍,聞見較切,參稽往史,不能不為陛下社稷憂。請陛下毅然下詔,罷練餉以收民心,斬楊嗣昌之頭以為大臣倡議聚斂者戒!」

崇禎厲聲說:「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憂。別人拿出籌餉練兵辦法,你說是禍國殃民之舉,這不是徒事攻訐是什麼?加征練餉是朕親自裁定。你說這個辦法不好,哪是你的好辦法?」崇禎怒不可遏,將桌子一拍,喝道:「說!」

滿朝文武見皇帝如此震怒,個個驚恐失色,替黃道周捏了一把冷汗。黃道周前天上疏時已經將最壞的結果作了估計,現在他想著這正是忠臣死諫的時候,心中並無顧慮。他倔強地望著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讀聖賢書,考歷代治亂興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斂為主。苛察繁則人人鉗口,正氣消沉;聚斂重則小民生機絕望,不啻為淵驅魚,為叢驅雀。臣今日尚見有山東與畿輔百姓伏闕上書,他日必將失盡人心,連願意前來上書的人也沒有了。楊嗣昌的加征練餉辦法是使朝廷飲鴆止渴……」

崇禎截斷他的話頭,說:「休再囉唆!你如此詆毀練餉,試問你有何良策助朕籌餉練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籌餉,不練兵,罷掉楊嗣昌,派你代朕督師,你能將張獻忠、李自成諸賊迅速剿滅,清國家腹心之患?你不顧朕日夜為國事焦憂,妄肆攻訐,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哼!」

黃道周說:「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流賊禍國,致勞宸憂,臣何嘗不欲食其肉而寢其皮。至於東虜為患,臣平日既憂且憤,獨恨楊嗣昌只知與東虜暗中議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潰決……」

崇禎又截斷說:「朕問你有何好辦法籌餉練兵!」

黃道周說:「大抵額設之兵,原有額餉。如今兵多虛冒,餉多中飽。但求認真實練,則兵無虛冒,餉自足用。若兵不實練,虛冒與中飽如故,雖另行措餉,搜盡百姓脂膏,亦無裨益。今日百姓負擔之重,為祖宗列朝數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盡知?」

崇禎按捺著一腔怒火,又問:「你如何說今日百姓負擔之重為祖宗列朝數倍?」

道周說:「萬歷時,因遼東軍事日急,於正賦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萬兩,名曰遼餉,百姓已經不堪其苦。皇上御極之初,又增加遼餉一百四十萬兩。崇禎十年,楊嗣昌定了三個月滅賊的期限,增剿餉二百八十萬兩,原說只征一年。陛下皇皇詔書中也說『暫苦吾民一年耳』。今已四年,並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合遼餉、剿餉、練餉共一千六百七十萬兩,均在正賦之外。請皇上勿再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為小民留一線生機!」

崇禎被刺到疼處,想大發作,但因黃道周是全國聞名的儒臣,素為清議所推重,只好再忍耐一下。他用手在御案上毫無目的地畫來畫去,過了片刻,冷笑說:

「你所說的儘是書生之見,知經而不知權。你只看百姓目前負擔很重,不知一旦流賊肅清,即可長享太平之樂。你只看練餉增賦七百三十萬兩,數目很大,不知賦出於土田,土田盡歸有財有勢之家所有。百畝田只增銀三四錢,不唯無害於小民,且可以稍抑富豪兼併。」

黃道周立即回奏:「國家土田,確實兼併成風,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然歷朝田賦積弊甚深,有財有勢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隱,逃避徵賦,土田多而納糧反少;貧家小戶則不敢欺隱,無力逃避,不唯照實納糧,且受勢豪大戶轉嫁之苦,往往土田少而納糧反多。況田賦之外,每遇差科[5],貪官污吏放富欺貧,故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陛下說增加田賦可以稍抑大戶兼併,這是楊嗣昌去年面奏皇上之言,真是白日說夢,以君父為可欺,以國事為兒戲!」

崇禎喝道:「不必再說,下去!」他看見黃道周不肯起去,便接著訓斥說:「國事日非,大臣們應該和衷共濟,方不負朝廷厚望。你遇事攻擊楊嗣昌,豈非私心太重,忽忘國家困難?如此嘵嘵爭辯,洩汝私恨,殊失大臣體統!」

「臣只知為百姓生計著想,為皇上社稷著想,不知何謂私心。」

「你平日講學常講天理人欲。朕聞凡事無所為而為者,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者,謂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損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並立。三年前汝因不獲入閣,遇事即攻擊楊嗣昌,難道是無所為麼?」

崇禎自認為是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而黃道周是當時有名的理學大儒,所以故意拾取宋儒朱熹常講的「天理人欲」的牙慧,批評黃道周,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鋒利武器。然而黃道周倔強地回答說:

「臣,臣,臣如何可以不言?臣讀書數十年,於天人義利之辨,稍有所知。唯以忠君愛民為心,不以功名爵祿為懷。臣多年躬耕田垅,胼手胝足,衣布衣,食粗食,清貧自守,不慕榮利,天下人所共聞,豈因未曾入閣而始攻嗣昌!」

崇禎自知責備黃道周有點理虧,雖然神色仍然嚴峻,卻用稍微緩和的口氣說:「清白操守,固是美德,但不可傲物,不可朋比。古人說伯夷為聖之清者,你比伯夷如何?朕知道你有操守,故屢次將你斥逐,究竟還想用你。沒想到你偏激矯情,任性放肆,一至於此!姑念你是講官[6],這一次寬恕了你。下去吧!」

黃道周擔心朝政這樣下去,將有亡國之禍,所以才昧死直陳。現在見皇上並不體諒他的忠心,又不許他繼續說話,他幾乎要痛哭起來,大聲說:

「陛下!臣句句話都是為君為國,不存半點私心。『夫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臣恐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必將使人心盡失,四海鼎沸,國事更不可收拾!」

「出去候旨!」

「征練餉,禍國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負陛下,亦負天下萬民。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黃道周雖然沒有明言將會亡國,但是崇禎十分敏感,從「臣負陛下」四個字聽出來這種含意,不禁勃然大怒,厲聲喝道:

「黃道周出去!」

黃道周叩頭起來,兩腿酸麻,艱難地扭轉身,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崇禎望著他的脊背,恨恨地說:

「黃道週一生學問,只學會一個『佞』字!」

道周立刻車轉身,重新跪下,雙手按地,花白的長鬚在胸前索索戰抖。他沉痛而倔強地說:

「皇上說臣只學成一個『佞』字,臣願把『忠、佞』二字對皇上剖析一下。倘若說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算是佞,難道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為忠麼?忠佞不別,邪正淆矣,如何能做到政事清明!」

「你不顧國家急難,不思君父憂勞,徒事口舌之爭以博取敢諫之名,非『佞』而何?」

「陛下所信者唯楊嗣昌。先增剿餉,繼增練餉,均嗣昌所建議。嗣昌對東虜不知整軍經武,大張撻伐,只一味暗中求和。他舉薦陳新甲為本兵,實為繼續向東虜議和計。似此禍國殃民、欺君罔上之人,而陛下寵之,信之,不以彼為佞臣。臣讀書一生,只學會犯顏直諫,並未學會逢迎阿諛,竟被陛下目為佞臣……」

崇禎大喝道:「給我拿了!如此狂悖,拿下去著實打!」

登時上來幾個錦衣力士將黃道周從地上拖起來,推了出去。崇禎拍著御案咆哮:

「著實打!著實打!」

滿朝文武都震驚失色,戰慄不止,連平日與黃道周毫無來往的人們也害怕他今天會死於廷杖[7]之下。黃道周被拖出午門,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他想著自己死於廷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大明的國運不可挽回了。於是他掙扎著抬起頭來,晌午門望一眼,沒有說別的話,只是喘著氣呼喊兩聲:

「天乎!天乎!」

從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約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鷺鷥補服,到御案前一丈多遠的地方跪下,叩個頭,呼吸急促地說:

「乞皇上姑念黃道周的學問、操守為海內所欽,今日在皇上面前犯顏直諫,純出於忠君愛國赤誠,寬饒了他。倘若黃道周死於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諫之名,垂之史冊,亦將為陛下聖德之累。」

崇禎認得他是戶部主事葉廷秀,厲聲說:「黃道周對君父狂悖無禮,殺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黨!」

葉廷秀叩頭說:「臣與黃道周素不相識。」

「胡說!既敢為他求情,必是一黨。拿下去著實打!」

不容分辯,葉廷秀登時被錦衣拿了,拖往午門外邊。葉廷秀因在戶部做官,對於農村崩潰情形知道較深,平日較一般朝臣頭腦清醒。本來他想趁機向皇上陳述他對國事的看法,竟然連一點意見也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來。

左都御史劉宗周由於職掌都察院,對朝廷弊政知道得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從故鄉紹興來京復職,沿途見聞真切,常懷著危亡之感。現在文武百官都嚇得不敢作聲,他一則不願坐視大明江山不保,二則想著自己是左都御史,不應該緘口不言,於是邁著老年人的蹣跚步子走出班來,跪下叩頭。他還沒有來得及張嘴說話,崇禎憤憤地問:

「你是想替他們求情麼?」

劉宗周說:「葉廷秀雖然無罪,但因為他是臣的門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黃道周。道周於學問無所不通,且極清貧,操守極嚴,實為後學師表。臣知陛下對道周並無積恨在心,只是因他過於憨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聖意回轉而道周已死於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黃道周狂悖欺君,理應論死!」

「按國法,大臣論死不外三種罪:一是謀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貪酷。道周無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惡痛絕者是臣工結黨,而道周無黨。道周今日犯顏直諫,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絲毫無結黨之事。」

「今日不打黃道周,無法整肅朝綱。你不必多說,下去!」

「臣今年已六十三歲,在世之日無多……」

「下去!」

「願陛下……」

「下去!」

「願陛下為堯舜之主,不願陛下有殺賢之名。陛下即位以來,宵衣旰食,為國憂勤,至今已十三年了。然天下事愈來愈壞,幾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為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頒布詔令太繁,進退天下士太輕。大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一二敢言之臣,輒蒙重譴;故朝廷之上,正氣不伸,皇上孤立。」

「胡說!朕何嘗孤立?從萬曆以來,士大夫喜好結黨,互相傾軋,已成風氣。朕對此深惡痛絕,不稍寬容。這正是要伸正氣,正士風。汝素有清直之名,豈能不知?顯系與黃道週一鼻孔出氣!……下去!」

「臣今日不將話說出來,死也不退。」

「你還要嘮叨些什麼?」

「臣以為黃道周適才所奏,雖過於憨直,然實為救國良藥。古人云,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陛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須以堯舜之心行堯舜之政。若仍嚴刑峻法,使直言者常獲重譴;日日講聚斂,使百姓生機愈困,則天下事不堪問矣!」停了停,嚥下去一股熱淚,他抬起頭繼續說,「陛下痛憤時艱,銳意求治,而二帝三王之道未暇講求。」

「非是朕不講求,而是諸臣負朕。」崇禎忽然轉向內侍問,「黃道周打了沒有?」

王德化跪下回奏:「現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崇禎回頭來望著劉宗周,氣呼呼地說,「你們這班有名望的儒臣,只會把錯誤歸給朝廷,博取高名。今日朕不責你,你也莫再囉唆。下去!」

「臣話未說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著等候。」

雷聲在紫禁城的上空隆隆響著。

作為崇禎的心腹和耳目,曹化淳坐在午門前的西墀上,監視行刑。吳孟明坐在他的右邊,指揮行刑。在西墀下邊站著一百名錦衣旗校,穿著有很多褶兒的猩紅衣服,手執朱紅大棍。黃道周被臉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腳都被綁牢。有四個人用繩子從四面牽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轉動。當崇禎在金台上說出來「快打,不要姑息」的話以後,立刻就由隨侍太監將這句話傳出午門。吳孟明知道劉宗周求情不准,便對眾旗校厲聲吩咐:

「擱棍!」

「擱棍!」站在下邊的一百名旗校同聲呼喊,聲震午門。

喊聲剛住,一個大漢從錦衣旗校隊中走出,將一根紅漆大棍擱在黃道周的大腿上。吳孟明喝一聲「打!」下邊一百名旗校齊聲喝「打!」開始打起來。打了三下,吳孟明為著怕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說他壞話,大聲喝:「著實打!」一百名旗校齊聲喝:「著實打!」每打五下換一個行刑的人,仍像從前一樣地吆喝一次「著實打」。吳孟明深知黃道周是當代大儒,不忍心使黃道周立刻死於杖下,所以總不喝出「用心打」三個字。如果他喝出這三個字,行刑的旗校只需幾棍子就會結果道周的性命。曹化淳明白吳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黃道周也素無積怨,並不說話。

黃道周的臉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鬍鬚上染著鮮血。他有時呼喊「蒼天!蒼天!」有時呼喊「太祖高皇帝」或「二祖列宗」,卻沒有一句哀憐求饒的話。他的叫聲逐漸衰弱。被打到四十棍以後,便不省人事,只彷彿聽見遠遠的什麼地方有微弱的吆喝聲。又過片刻,他的感覺全失了。

錦衣旗校用涼水將黃道周噴醒,因皇帝尚無恩旨赦免,只好再打。打到六十棍時,監刑太監曹化淳吩咐停刑,走到皇帝面前請旨,意思是想為黃道周留下來一條性命。崇禎的怒火絲毫未消。他只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說:

「再打二十!」

廷杖又開始了。吳孟明有意關照,所以這後來的二十棍打得較輕。打過之後,黃道周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絲般的幽幽氣兒。人們按照廷杖老例,將他抬起來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後往旁邊一扔。雖然吳孟明使眼色叫大家輕輕摔,但是摔過之後,他第三次死了過去。

葉廷秀被打了一百棍子。虧他正在壯年,身體結實,只死去一次。等曹化淳報告兩個罪臣都已經打畢,崇禎只輕輕說了兩個字:「下獄!」然後把憤怒的眼睛轉向劉宗周。這個老臣在地上跪有半個多時辰了。

「你還有什麼話說?」崇禎用威脅的口氣問。

劉宗周抬起頭來說:「今日對二臣行刑,天暗雲愁,雷聲不歇,豈非天有鬱結之氣不能洩耶?黃道周學養淵深,並世無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責,故天地為之愁慘。臣不為道周惜,而為陛下惜,為國法惜,也為天下萬世惜!」說到這裡,他覺得鼻子很酸,喉嚨變塞,幾乎哽咽起來,只好略停片刻,然後接著說,「昔魏徽面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殺之而終不肯殺,反且寵之,重之。漢武帝惡汲黯直諫,將汲黯貶出長安,實則予以優容。陛下既然想傚法堯舜,奈何行事反在漢、唐二主之下?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

崇禎不等他說完就大聲喝道:「儘是胡說!聽說汝平日講學以誠敬為主。對君父如此肆意指責,誠敬何在?」

「臣在朝事君之日不多,平日歲月大半在讀書講學,也確實以誠敬為主。臣向來不以面從為忠,故今日不避斧鉞,直言苦諫。在君父面前當言不言,既是不誠,亦是不敬。臣今生餘日無多,願趁此為陛下痛陳時弊……」

崇禎將御案一拍,喝道:「不准多說!爾與黃道周同惡共濟,膽敢當面責備君父,實在可惡至極!著即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拉下去!」

劉宗周被拖出午門以後,崇禎在心中悻悻地說:「唉,沒想到朝綱與士風竟然如此敗壞!大臣目無君父,不加嚴處,如何了得!」他向內臣們瞟一眼,無力地低聲吩咐:

「宣諸臣近前來,聽朕面諭。」

文武百官聽了宣召,無聲地走到欄杆前邊。崇禎向大家低垂著的臉孔上看了看,沒有馬上說話。剛才他眼睛裡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來,現在多了些痛苦和憂鬱。他心中明白,儘管如今恭立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嚇得臉色灰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但是自己的雷霆之威並沒有懾服黃道周等三個人,也沒有使百官誠心畏服。他從大家的神色上感覺到自己是孤立的。

他喝了一口茶,以比較平和的口氣戒諭百官不要受黃道周和劉宗週二人劫持,同他們一樣目無君父,誹謗朝廷,阻撓加征練餉,致干重譴。最後,他問道:

「你們諸臣還有什麼話說?」

幾位閣臣趁機會跪下去為劉宗周求情,說他多年住在紹興蕺山[8]講學,只是書生氣重,與黃道周原非一黨,請皇上對他寬宥。崇禎說:

「自從萬曆以來,士大夫多有利用講學以樹立黨羽與朝廷對抗,形成風氣,殊為可恨。這劉宗周多年在蕺山講學,是否也有結黨情形?」

一位閣臣奏道:「劉宗周雖在蕺山講學多年,天下學者尊為蕺山先生,尚未聞有結黨情形。」

崇禎想了想,說:「念他老耄昏聵,姑從諸先生之請,暫緩議罪。他身居都憲,對君父如此無禮,頓忘平生所學。著他好生回話。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議處,絕不寬容!」

他還要對葉廷秀的事說幾句話,但是剛剛開口,一陣狂風夾著稀疏的大雨點和冰雹,突然來到。五鳳樓上,雷電交加。一個炸雷將皇極門的鴟吻擊落,震得門窗亂動。那個叫作金台的御座猛烈一晃,同時狂風將擎在御座上的黃羅傘向後吹倒。崇禎臉色一變,趕快站起,在太監們的簇擁中乘輦跑回乾清宮。群臣亂了班次,慌張地奔出午門。那威嚴肅穆的儀仗隊也在風、雨、冰雹、雷電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宮以後,崇禎對於剛才雷震皇極門,動搖御座,以及狂風吹倒黃羅傘這些偶然現象,都看作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只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靈祈禱。


[1]黃紙、白紙——黃紙指皇帝詔書,白紙指地方官吏的文書、告示等。

[2]每——同「們」。

[3]注籍——朝臣受了彈劾,如果情節較重,就不再上朝,在家等候處理,在大門上貼「注籍」二字,避免與人來往。

[4]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統稱三法司。

[5]差科——差役和雜派。

[6]講官——為皇帝講書的官。

[7]廷杖——明朝皇帝往往在朝廷殿階下用棍子打朝臣,名叫廷杖。中葉以後,行刑處移到午門外邊。

[8]蕺山——在紹興北郊,上有蕺山書院,為劉宗周講學地方。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