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吃早飯時候,李自成向軍師問:

「那從潼關來河南的一股變兵可接上頭了?」

獻策回答:「因為他們提前奔進洛陽,我們來不及派人接頭。不過袁將軍已暗中囑咐城中的細作,散佈流言,然後勾引這一支變兵獻城投降。」

「散佈的什麼流言?」

「只說河南巡撫與陝西總督都有上奏,奉旨:『著將為首十人捕獲歸案,梟首示眾,不得寬縱!』還說王紹禹已奉巡撫密檄,擬於洛陽解圍之後,遵旨拿辦,不許一人漏網。」

李巖說:「按道理講,陝西總督與河南巡撫題奏上去,有聖旨下到開封,再由開封密檄洛陽防守總兵,來往頗費時日。說王紹禹現在已接到巡撫密檄,恐不可信。」

獻策笑了起來,說:「足下,你這是書生之見。如今兵荒馬亂,謠言叢生,任何無根之言都容易被人輕信。何況那幾百殺官叛兵,正在疑神疑鬼,無事尚且驚慌自擾,一聽這個謠言,豈有不信之理?等他們能夠冷靜剖析,知是謠言,那已經是破洛陽多日以後的事了。」

聽獻策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正吃飯間,袁宗第又派人飛馬前來稟報:偃師縣已於昨夜一鼓而破,未損失一兵一卒。活捉了貪官徐日泰,在衙門前邊斬首,同時殺了縣丞白世祿、訓導劉恆等三四個民憤較大的人,對平民秋毫無犯。大家聽了,十分高興。

吃畢早飯,李自成同宋獻策等重新洗手,到大殿中向關公焚香禮拜。他決定趁此機會讓隨來的將士們在此地休息半天,並吩咐午飯到未時以後吃,好使大家多睡一睡。他自己十分疲乏,一躺下去便很快睡熟了。

但是他們只睡了一個多時辰,全都醒了。眼看著就要攻破洛陽,大家都懷著興奮的情緒,不肯多睡。現在離午飯時間還早,李自成便同宋獻策和李巖等出廟走走。他們先在關陵的小街上看看,遇到一群小孩子在一輛空牛車上玩耍,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領頭唱道:

吃他娘,

穿他娘[1],

開了大門迎闖王。

闖王來時不納糧!

闖王聽了,哈哈大笑,說:「林泉到得勝寨以後編的歌謠,傳得真快,這裡的小孩子都唱起來啦!」

宋獻策向孩子們笑著問:「你們還會唱別的歌謠麼?」

孩子們看見這一群很不一般的義軍將士,有點羞怯,不肯再唱,還有的跳下車跑了。闖王和獻策等望著孩子們大笑起來,邊談話邊繼續向前走去。他們走了不過一箭之地,卻聽見孩子們又唱了一首歌謠:

朝求升,

暮求合,

近來貧漢難存活。

早早開門拜闖王,

管教大小都歡悅。

李闖王和宋獻策等回到行轅門外,騎上戰馬,去游龍門。他們到龍門山北頭的小街上下了馬,率領一部分親兵步行前進。龍門山崖上石窟中佛像眾多,李自成等只在奉先殿盤桓較久。有一個身材高大的親兵去抱一尊天王像的小腿,僅僅能夠兩手合攏。從奉先殿回來走不多遠,他們到一座臨著山崖的佛寺中休息。老和尚將李闖王等迎進方丈,一一獻茶,十分恭敬。闖王問到龍門古跡的歷史和近來香火情況,老和尚訴起苦來,說有些佛像受風雨剝蝕,損壞日多,雖然有檀越佈施,但是杯水車薪,總不能將損壞的佛像都修補起來。闖王明白了他的意思,叫吳汝義取出二十兩銀子佈施,囑他先揀那些吃緊的地方整修一下,等到天下太平以後再大大整修。

隨即他同李巖等一邊閒談,一邊走出方丈。臨著路邊,以懸崖為屋基,有三間倒座禪堂,陳設雅致。宋獻策對闖王說:

「昨天我同捷軒、啟東從這裡經過,也在這寺裡休息喫茶。那三間禪堂的牆壁上有不少題字。啟東一時高興,也在壁上題了幾首七絕。何不進去一看?」

闖王連聲說:「好,好,進去看看。」

他們步入禪堂,走到牛金星的題詩地方,看見有三首七言絕句,墨跡很新,題目是《隨大軍過龍門題壁》,下署「辛巳孟春,戎馬書生題」一行小字。宋獻策邊看邊吟出聲來:

麗日光華明劍戟,春風浩蕩入絲韁。

雲霓企望來湯武,到處壺漿迎闖王。

踏破群山何覺險,龍門北進接康莊。

三軍爭指關陵近,隱約城樓即洛陽。

百代中原爭逐鹿,關河離亂又滄桑。

沉淪周鼎[2]今何在?自古洛陽是帝鄉。

吟誦完了,宋獻策連聲稱賞,說這三首詩寫得雍容凝重,頗有宰相氣派。李巖很注意第三首詩中所流露的希望建都洛陽的思想。他雖然建議在宛、洛建立一個立腳地,但並不主張闖王過早地正式稱王。他想如果破洛陽後,牛金星拿出來這個建議,被闖王採納,將是很大失策。李自成見他看著牆壁不語,笑著問:

「林泉,你何不也題詩一首?」

李巖趕快說:「我平日文思遲鈍,看見啟東這三首詩更不敢動筆胡謅了。我近來才知道啟東的字寫的是蘇體[3],功底很深。」

他們出寺門,別了老和尚信步向北走,一面欣賞香山風景,一面談論龍門的軍事形勢。而李自成心中又在想著一些重大問題。在得勝寨過年節的時候,宋獻策、李巖和牛金星都向他提出來據宛、洛以爭天下的重要意見,又提出建立名號代替闖王稱號。今看牛金星的題壁詩,這些事必將在攻破洛陽之後,再次向他提出。可是看李巖剛才的意思,又分明對建都洛陽的主張不置可否。這使他不能不反覆考慮。

太陽還有樹梢高的時候,李自成從關陵到達洛河附近。這裡有一條小街名叫望城崗,離洛陽南門數里。袁宗第的老營駐紮在這條街上。

晚飯以後,李自成在望城崗主持軍事會議,將一應有關如何破城,破城後如何維持城中秩序,以及其他重大事項,都做了詳細商議。闖王見將士們連日辛苦,另外還有一部分人馬明天才能陸續趕到,所以決定明日一天按兵不動,讓將士們好生休息,同時將幾條禁令由各營將領傳諭下邊的大小頭目和士兵,「務必一體凜遵勿違」。袁宗第向闖王問:

「破洛陽之後,你的行轅安在什麼地方?」

沒等闖王回答,幾個將領都說闖王應該從關陵移駐福王府中,說那裡地方寬大,舒服。闖王望望牛、宋和李巖,又望望劉宗敏和李過等幾位大將,見大家都不作聲,他臉色嚴肅地對眾將領說:

「破城之後,行轅移駐洛陽城外的周公廟中。如今天下未定,我正要和將士們同甘共苦,豈可貪圖舒服!」

宋獻策立刻點頭說:「闖王所言甚是。行轅暫設在周公廟最好。凡不是必須駐紮城內的人馬,亦一律不許入城,方好使城內安堵如常,市廛不驚。」

牛金星接著說:「闖王行轅暫駐周公廟,實為英明之見。昔漢高祖初到咸陽,不留在秦宮休息,還軍灞上,與父老約法三章,為史家所稱道。今闖王不住福王宮,暫留城外,也有漢高祖不住咸陽宮的意思。倘若將來據河洛以爭中原,建名號以符民望,這現成的福王宮自然是也要用的。」

會議一直開到三更以後,才告結束。袁宗第的老營司務命火頭軍準備了一大鍋羊肉熬紅白蘿蔔,每個人喝了兩大碗,渾身暖和。喝完羊肉湯,眾將領紛紛回營。闖王等牛、宋和李巖走後,向院中叫了一聲:「張鼐!」張鼐回身進來。闖王面帶微笑地慢慢說道:「小鼐子,你跟了我六七年,如今已經長成大人啦。這次攻洛陽,我叫你率領中軍營精兵前來,這是第一次給你重要差遣,把你當重要將領使用。你要是砸了鍋,我可是不答應的。你知道麼?」

張鼐嚴肅地回答:「知道,闖王!我要是不能遵照闖王的將令把事情辦好,從今往後,請闖王再也不要給我重要差遣!」

劉宗敏在一旁笑了一聲,罵道:「你這小子,說得倒輕鬆!如今是打仗,闖王交給你的差事就是軍令,軍令大如山。你出了差錯,要按軍法治罪哩!」

張鼐說:「是,請按軍法治罪。」

闖王點點頭,說:「你明白這一點就行了。我現在再對你說一遍,必須句句照辦,不可有誤。第一,明天黃昏,你將手下人馬分作兩支,一支留在西關,一支開往北關,等候破城。第二,不管是北門先開,西門先開,你的騎兵都要立即衝進城內。要迅疾,要像箭出弦上,不可有片刻耽擱。這就需要你事前在西關和北關整隊等待。萬一城上向外打炮,也不可亂了隊伍。」

張鼐心情激動地說:「是,是。」

闖王接著說:「第三,你的騎兵一衝進城去,要立刻奔到王宮,先佔據王宮的午門、東華門、西華門、後門。王宮很大。你一定要不使一個亂兵進入王宮,放火搶劫。不論軍民,有敢闖入王宮放火搶劫的,當場斬首。第四,你事先安排好,衝入城門以後,立刻要分出幾支騎兵佔據通行要道、十字街口,並有騎兵不斷在大街小巷巡邏,嚴禁燒、殺、姦淫、搶劫。一邊巡邏,一邊傳諭我的禁令。如有違反的,不論是潰散官軍,或是我們自己的弟兄,都一律就地正法,梟首示眾。第五,福王父子,罪大惡極,一定得捉拿歸案。破城之後,他父子必然要逃出王宮。不管他們上天入地,非捉到不可!如果你不能把他們父子全都捉到,至少得把福王本人捉到。逃走福王本人,我絕不答應!」

張鼐回答說:「除非他生出兩隻翅膀,我絕不會使他逃掉!」

劉宗敏說:「小鼐子,要是逃走了朱胖子,你小心闖王會砍掉你的腦袋!」

闖王臉色嚴峻地看了張鼐一眼,接著說:「第六,必須將呂維祺給我捉到,不使他逃出城去。」

張鼐說:「是,我一定把呂維祺捉到,其餘的官紳也絕不放走一個。可是我擔心四個城門……」

闖王說:「剛才會議已經決定,南門、東門由你漢舉叔派兵把守,西門、北門由你補之大哥派兵把守。倘若福王父子和呂維祺由城門逃走,罪不在你。」

李過對張鼐說:「城中百姓認識呂維祺的人很多,我斷定他不敢走出城門。張鼐,只要呂維祺藏在城內,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捉到。」

闖王問:「我吩咐你的話都記清楚了麼?」

張鼐說:「都記清了。一共七樁事情:第一……」

闖王笑笑,揮手使他停住,說:「記清就行。快回周公廟休息去吧。」張鼐說聲「是!」精神抖擻地轉過身子,快步走出。一會兒就聽見一陣馬蹄聲奔馳而去。闖王叫道:

「雙喜!」

李雙喜應聲而來,垂手立在闖王面前。闖王連打幾個噴嚏,微露出困乏神色,袁宗第關心地說:

「你怕是傷風了。」

闖王說:「有一點兒。不要緊。雙喜,剛才我分派你的事情你記清了麼?」

雙喜回答:「明天我從漢舉叔營中抽調一千步兵、一支馱運隊,從補之大哥營中抽調一百名騎兵,編成一個輜重營。進城之後,先派兵將公私倉庫、大官、鄉宦、富豪住宅看守起來。天明以後,分頭將以上各處糧食、財物查抄、清點、登賬,運到一個地方看管。另外派出三百弟兄、十名書辦,交給張鼐,專門清點王府財物,歸類,登賬,封存。」

闖王問:「洛陽城內的官吏、鄉宦、富豪的姓名住址,你抄好清單沒有?」

雙喜說:「漢舉叔的文書先生已經抄好一份交給我了。」

闖王又連打兩個噴嚏,擤了清鼻涕,口氣沉重地說:「雙喜,你是第一次學著辦這樣大的事情。洛陽是一個富裕城池,福王是一個最富的王。這件事,你做得好,我們幾十萬大軍糧餉和洛陽饑民賑濟,都不發愁。你大概在幾天之內能夠辦完?」

雙喜說:「我想要五天光景。」

闖王說:「我給你七天時間。在這七天內,凡是領取賑糧、賑款、軍餉、各種用費,都到你那裡支領。你要隨時登賬,不可有錯。辦事人員不夠,我另外給你。這擔子比你去衝鋒陷陣的擔子難挑,吃力得多,懂麼?」

雙喜回答說:「我懂。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好。」

李自成擺手使雙喜退出,隨即向劉宗敏、李過和袁宗第問:「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今晚所決定的事,有沒有不妥當的?」

袁宗第搶著說:「闖王,看牛先生的意思,想饒呂維祺一條狗命。這個人是洛陽最大的鄉宦,除福王外也是最大的財主。他家佃戶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被莊頭豪奴催租逼債,常常賣兒賣女。像這樣人,為什麼要饒他狗命?難道李闖王日後坐天下還缺少一個兵部尚書?」

李過接著說:「我是才從新安來。新安百姓提到呂維祺一家,恨之入骨。我一到新安,把呂家的人都捉了起來。老百姓知道我們是來除暴安良的,紛紛攔住馬頭告狀。呂維祺的弟弟名叫維禧,做過知縣,已經給我斬首示眾,為民除害。今晚牛先生的意思是想留下呂維祺,利用他的名望號召中原士大夫前來歸順,這意思何嘗不好,只是咱們破開洛陽,光殺福王,不殺一個大鄉宦,就不能稍平民憤,也不能狠狠地壓下去鄉紳土豪的氣焰。」

闖王點點頭,轉望宗敏。劉宗敏沒有說話,伸出巨大的右手,輕輕地做一個砍頭的動作。雖然他面帶微笑,態度輕鬆,但是闖王看出他的意思是堅決要殺,十分乾脆。於是李自成輕輕地拍一下膝蓋,說:

「殺,決定殺!啟東原想留下他以為號召,也是為著咱們早成大事。文武之間有時意見不同,常常難免。你們都是我的親信大將,對新來的讀書人要處處尊重。文武們要一心一德,取長補短。我們對啟東更應以師禮相待。」

宗敏問:「殺呂維祺要出罪狀麼?」

「不用了。百姓都明白他罪有應得,會拍手稱快;為官為宦的、縉紳大戶,會覺得兔死狐悲。我已經請林泉明日寫一個《九問九勸》的稿子,將來在洛陽城內傳唱,把一些道理講給百姓聽。為什麼殺呂維棋,這道理也包含在《九問九勸》裡,用不著再寫罪狀啦。」

二十日這一天,李自成因為患了感冒,只好留在關陵行轅。他考慮著進洛陽後有一些重大事情需要同高一功、田見秀商議,另外還要為李巖和紅娘子舉行婚禮,便立刻派人回得勝寨老營,叫他們和高夫人、紅娘子以及幾位大將的夫人都來洛陽。老營的事,交給郝搖旗主持幾日。他擔心郝搖旗萬一再出了什麼差錯,將領們會不肯原諒,也擔心搖旗連經挫折,遇事不敢做主,就給搖旗寫了一封信,囑他既要事事小心謹慎,也要該大膽時就大膽決斷,不要大小事樣樣稟報,往返誤事。他的信寫得不長,其中有這樣幾句話:

得勝寨老營是全軍根本,糧餉輜重為大軍命脈所繫,今兄將此千斤重擔全交老弟身上。我弟只要時時想著全軍根本與全軍命脈,心心為公,唸唸為公,即可以百事不誤。人不能終身無過,但望我弟能作勇於改過之君子可也。

李自成寫完了信,才吃下去尚炯替他準備的煎藥,蒙頭出汗,睡到下午申時出頭起來。經過發汗,已覺兩邊太陽穴不再疼痛,身上輕鬆。他繼續留在關陵,讓李巖坐在一間清靜的房屋裡草擬《九問九勸》的稿子,而請牛金星為他講一段《資治通鑒》。

自從兩個月前金星來到軍中以後,李自成就待以賓師之禮,常常呼為先生。恰好當時攻破一座山寨,牛佺從一家鄉紳的宅子裡弄到了一部當時流行的汲古閣刊本《資治通鑒》和一部《通鑒紀事本末》,牛金星就將這兩部書送到闖王面前,勸他於練兵作戰之暇留心讀讀。李自成原來打算請牛金星每天替他選講經書一章、《通鑒》一段,但有時實在太忙,就改為大體上每隔三天講經、史一次。每次牛金星講《通鑒》,宋獻策和李巖都坐在旁邊,劉宗敏和高一功偶有工夫,也喜歡來聽。講過之後,互相討論,貫串古今,引申發明。牛金星對講經、史這件事十分重視,也十分得意。有一次,宋獻策私下同他開玩笑說:

「啟東,你如今已經是傅相地位[4]兼經筵[5]講官了。」

金星滿意地笑了笑,拈鬚回答:「這話……弟實不敢當。闖王英明,好學,又睿智天縱。我輩今日只有全心輔佐闖王,早定天下,其餘非所計也。至於說到朝廷經筵,那只是繁文縟節,徒具空名,實不能與弟在闖王前講論經、史相比。」

牛金星因為很重視他為李自成講書的重大作用和類似傅相的身份地位,所以儘管他知道李巖很有學問,對《通鑒》的熟悉不亞於他,卻始終不向闖王建議請李巖也來講書。今天牛金星是接著上一次講黃巾起義的一段歷史,只有宋獻策陪坐一旁。金星積習難改,有時稍不留心,仍將黃巾起義軍稱作「黃巾賊」,只是在看見闖王含笑的眼色時才恍然警醒,趕快改口。他從東漢末年的民不聊生、朝政腐敗等幾個方面,講解黃巾起義的勢所必然,最後歸結到治國經邦的一些教訓。當牛金星發完議論之後,李闖王突然望著他同宋獻策問:

「黃巾起事,聲勢很大,可是只有幾個月就完全敗了。據你們兩位看,黃巾何以失敗得如此之快?」

牛金星乍然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說:

「黃巾雖有三十六方[6],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但畢竟是烏合之眾,而皇甫嵩和朱俊都是難得的將才,所以幾個月之內便被各個擊破。」

「黃巾在許多地方起事,各自為戰,人數雖多,卻不能統一指揮,齊心協力,加上張角早死,所以就很快敗亡。」宋獻策同意牛金星的看法,想一想,補充說,「因為有人到洛陽告密,張角兄弟不得不倉猝起事。準備不周,自然也是他們失敗的一個原因。」

牛金星因見闖王並不點頭,若有所思,趕快問道:「我同軍師所言,都甚泛泛,未必說中要害。敢請闖王明教。」

闖王說:「我看,失敗這麼快的主要原因,不在於漢朝有皇甫嵩和朱俊做大將,倒是黃巾的首領們不懂得怎樣打仗,十分可惜。」

「啊?」宋獻策探著身子說,「願聞其詳。」

闖王笑著說:「仗要活打,不要死打。歷來百姓起義之初,縱然聲勢浩大,人數眾多,終不像官軍訓練有素。能夠打硬仗就打,不能打硬仗就避開。避開是為的不給消滅,回手來狠打敵人。自己力量弱,死守一座城池,最為失策。拿南陽這一支黃巾軍說,起初以張曼成為帥;曼成陣亡,眾推趙弘為帥,死守個南陽城;趙弘陣亡,又推韓忠為帥;韓忠突圍未成,被殺,眾推孫夏為帥,還軍再守南陽,直到完全戰敗,被朱俊消滅。這是極大錯誤。張角、張梁起事後死守一個廣宗城[7],起初被盧植圍困,隨後又被皇甫嵩圍困,直到覆滅。天寬地廣,進退在我,何苦死守孤城?死守一城,等著挨打,又無可靠外援,豈有不敗之理!」

宋獻策大為驚佩,說:「黃巾何以忽然敗滅,自古迄今,從來沒有人從軍事著眼,談得如此精闢。麾下談黃巾用兵之失,是從實際作戰閱歷中得出,故能發前人未發之秘。獻策碌碌,平日自詡尚能留心古今戰爭勝敗之由,其實都是老生常談,炒前人剩飯。今聽麾下談兵,如開茅塞,也感到慚愧得很。」

金星緊接著說:「確實精闢,確實高明。往年讀《三國誌》,見魏武[8]談兵往往出人意表,不想復見於今日!」

闖王說:「你們太過譽了。我今天聽啟東講書,忽然想到了這一點,說出來也是想同你們討論討論。我常有些一隅之見,須要你們隨時指出不對的地方,我好改正。——啊,林泉,來了,請進來,稿子寫好了麼?」

李巖回答說:「寫好了,尚須稍作修改,再請闖王過目。」

李巖草擬的《九問九勸》是一份重要的宣傳文件。它是依照闖王的意思,用河南人所熟悉的瞽兒詞的調子,向老百姓問九個問題,勸百姓九件事。九個問題中包括一問為什麼少數人田土眾多,富比王侯,而老百姓貧無立錐之地?二問為什麼富豪大戶,廣有田地,卻百方逃避賦稅,把賦稅和苛捐雜派轉嫁到平民百姓身上,而朝廷和官府全不過問?三問老百姓負擔沉重,都為朝廷養兵,為什麼朝廷還要縱容官兵到處姦淫婦女,搶掠財物,焚燒房屋,殺良冒功,專意殘害百姓?四問為什麼朝廷上奸臣當道,太監用事,而地方上處處貪污橫行,賄賂成風,使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五問為什麼朝廷用科舉考試,而做官為宦的或者是不辨麥黍的昏憒無用之輩,或者是狗彘不如的諂媚小人,而真正人才和正人君子卻沒有進身之路?……還有一條是指問明朝一代代皇帝大封子侄為王,霸佔了全國良田無數,再過幾代,全國土地還能夠剩下多少?九個問題問得痛快淋漓,深深地打中了當時的弊政。跟著是九勸:一勸百姓趕快隨闖王,不納糧,不當差,不做官府的魚肉和富豪大戶的牛馬;二勸百姓隨闖王,剿官兵,打豪強,為民除害;三勸百姓隨闖王,殺貪官,除污吏,嚴懲不法鄉宦,申冤雪恨;……到最後一勸是勸百姓隨闖王打進北京,奪取江山,建立個政治清明的太平天下。

李自成之所以叫李巖起草,一則因深知李巖很有才學,在杞縣曾寫過一篇有名的《勸賑歌》,也因為李巖對朝政積弊,百姓疾苦,十分清楚。果然,這一篇《九問九勸》的稿子他看了後大為滿意,有許多句子使他反覆誦讀,頻頻點頭。牛金星看了稿子,也連聲稱讚,並且說:

「白樂天寫的詩,老嫗皆懂。林泉寫的這《九問九勸》,定能在百姓中到處傳唱。」

聽了這句話,李闖王立刻對親兵頭目李強說:「李強,你叫在院裡的弟兄們都進來,請李公子念出來大家聽聽。」

親兵們都進來了。王長順正從院中經過,見李強向他笑著招手,也趕快擠了進來。大家聽李巖將稿子琅琅地念了一遍,紛紛點頭。李巖問;「你們都聽得懂麼?」親兵們回答:「句句都聽得懂,全是老百姓的家常話,也是心裡話。」王長順趨前一步,說:

「唉,李公子,你寫得真好,句句唱詞兒都問到老百姓的心窩裡,也勸到點子上。咱們李闖王到底是窮百姓出身,在心中念念不忘窮百姓,連出文告也只怕百姓聽不懂,寫得越淺顯越好,哪像官府出文告儘是孔夫子放屁——文氣沖天,生怕不識字的小百姓都能明白!」

李強因為闖王還要聽牛金星繼續講書,揮揮手,使站在屋裡和門口的親兵們都退走了。闖王往廁所去,也暫時離開屋中。王長順卻沒有馬上跟著別人退出去。他走近大方桌,將桌上堆的書打量一陣,用手摸摸,滿意地笑著點點頭,向牛金星說:

「牛先生,難得你老來到咱們軍中,輔佐闖王打天下,還抽空兒為闖王講書。這麼大本子的書,是說的什麼道理?」

牛金星因他是跟隨闖王的舊人,笑著說:「這書呀,可是重要!前朝古代的朝廷大事都寫在上邊,可供聖君賢臣治國理民作借鑒,所以這書就叫作《資治通鑒》。」

王長順搖搖頭,笑一笑,說:「可惜就沒有替窮百姓說話的書,也沒有一本教老百姓如何造反,如何打盡天下不公不平的書。那書應該記下來前朝古代許許多多造反英雄的故事,男的女的都有,讀起來很動人,把他們如何成功和如何失敗的大事寫得明明白白,叫後人知道哪些該學,哪些該戒,哪些該防。要是有那樣的好書,你們多給咱們闖王講講才好哩!」

牛金星和宋獻策不覺一怔,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笑王長順的話說得古怪和無知,又好像有點意思。


[1]吃他娘,穿他娘——這是河南群眾的口頭語,意思是沒吃的,沒穿的,但用的是謾罵口吻,表現了群眾的怨怒感情。

[2]周鼎——周天子的傳國鼎,相傳為夏禹所鑄,共有九個,象徵國統和皇權。

[3]蘇體——北宋以後,臨摹蘇軾書法的人不少,稱他的書法為蘇體。

[4]傅相地位——兼有皇帝師傅和宰相的身份。

[5]經筵——明朝制度:春秋二季,皇帝定期到文華殿,聽講官講論經史。講論完畢,皇帝往往賜給簡單酒食,所以稱為經筵。

[6]方——黃巾軍的軍事名詞,等於將軍。

[7]廣宗城——舊址在今河北省威縣東。

[8]魏武——魏武帝的簡稱,即曹操。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