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了正月初二,李自成新修的幾座炮台已經完成。這些炮台長約十幾丈,寬約五丈,高約三丈。因為架在土丘上邊,連土丘加炮台,高過城牆很多。城上守軍見了,趕快也在城上架起高三丈的炮台,用大木料架成,比義軍的炮台又高出很多。城上的高台搭成以後,立即同義軍進行炮戰。義軍的炮台雖然用比較堅固的柏木搭成,又壓上沙袋,但畢竟受不了大炮的轟擊,還沒有發揮威力,就被打毀,死傷了不少人。同時城上的高炮台也就沒有什麼特別的用處了。

又過了兩天,正月初四,漫天大雪。巡撫高名衡冒雪來到臬台衙門,隨後又有許多官員、紳士乘著暖轎陸續來到。陳永福要顯出武將風範,不肯乘轎,騎著戰馬。隨從他的武官和親兵也都騎著戰馬,在風雪中蜂擁而來。

自從李自成攻城以來,巡按任浚比較有勇有謀,敢於任事,所以今日這會就在巡按衙門召開。任浚仍請高名衡主持會議。高名衡前幾天勞累過甚,又受了驚駭,加上風寒,咳嗽感冒,精神委頓。這時他竭力振作,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目前守城之事,十分吃緊。我們已經幾次向朝廷飛奏,請求派兵援救,也給左昆山將軍和保督楊大人發了十萬火急的文書,然而現在各路救兵毫無消息。」說到這裡,他忍不住連連咳嗽幾聲,向痰盂裡吐了一口濃痰,輕輕搖搖頭,然後接著說,「估計數日之內闖賊必將第二次大舉攻城。開封存亡,是我們官紳的職責所在,斷不能使朝廷封疆重鎮失於我輩之手。為了上報朝廷,下救一城生靈,我們必須打退流賊。請諸位各抒高見,以便未雨綢繆,作好迎敵準備。」

陳永福說:「撫台大人說得很是,我們必須不惜肝腦塗地,保住開封。以敝鎮看來,要鼓勵民心士氣,加強東、北二城的守禦,眼下最吃緊的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僕人打開簾子,王燮和黃澍走了進來,簡單地向各位上官行了禮。高名衡命他們趕快坐下,隨即問道:「你們二位巡視情況如何?」

黃澍欠身說道:「賊兵掘城甚急,共掘了三十六個洞,愈掘愈深。以下官看來,一二日內就會掘成大洞,到那時他們將火藥運進洞中,轟塌城牆,事情就糟了。我們一定要火速想出辦法,非破敵掘城之計不可。」

陳永福說:「我剛才正要同各位大人說到此事,絕不能讓流賊掘城成功。」

王燮接著說:「軍心民氣,一定不能懈怠。開封能不能固守,要看軍心民氣是否能固。如今城上風雪很大,冷得刺骨,看來軍民在私下已有怨言。」

任浚問道:「有何怨言?」

王燮說:「當然下官不會自己聽到,可是卑職手下有人聽到。如今在城上的都是貧家小戶的丁壯;有身份的都住在城下的窩鋪裡邊,只偶爾派人上城問一問,看有沒有什麼動靜。所以城上百姓發出怨言,說他們在城上受風雪寒凍,做官的、有錢有勢的卻住在家中烤火取暖。這話流露了有些人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氣。據下官看來,如今鞏固民心軍心,更為吃緊,不知列位上憲鈞意如何?」

任浚又問:「如何救此緊迫情勢?」

王燮說道:「眼下最急迫的是趕快徵集氈和被子兩萬條,送到城上,讓東城和北城守城的人都有一條被子或羊毛氈披在身上,可以略御風雪。」

知府知道這事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說:「如今倉促之間……」

話還沒有說完,黃澍望望坐在附近的一位紳士李光壂,對巡按和知府說道:「事在燃眉,非本城有聲望士紳不能趕辦出來。」

知府恍然明白,趕快向李光壂說道:「熙亮先生,此事須由你來想法了。」

任浚也說:「李總社[1],此是急事,須煩足下設法。」

李光壂站起來說:「事關守城的軍心民氣,光壂自當盡力籌辦,然而情勢如此緊迫,倘若逐戶尋找,緩不濟急。如要立時辦到,懇請撫台大人或巡按大人嚴飭總社立辦。有了大人牌示,今日上午辦妥不難。」

任浚趕快點頭說:「好,好,馬上就給足下牌示!」隨即喚來一個僕人,吩咐數語,僕人趕快退出。

高名衡向陳永福問道:「陳將軍,有何法破賊掘城?」

陳永福尚未回答,街上傳過來一陣鑼、鼓、嗩吶、鞭炮之聲,好像有什麼吉慶之事。大家都覺詫異,側耳傾聽。陳永福好像不大關心街上喜事,說道:「只要軍心穩,民氣固,縱然流賊掘城甚急,破敵不難。」

他這話是回答巡撫的,但巡撫沒有認真去聽,因為那鑼、鼓、嗩吶和鞭炮之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巡按衙門外邊。任浚向外問道:「街上何事如此熱鬧?」

一個僕人從外邊奔跑進來。他是從街上奔來的,到了台階上邊,連連跺去腳上干雪,又拍去身上干雪,這才喘著氣走進屋來,跪下說道:

「稟大人,外邊有大大的好消息,許多紳民都在說,省城不要緊了。這真是意外的好消息!眾紳民來報喜,已經到這兒來了!……」

任浚問:「什麼好消息?慢慢說,不要慌。」

僕人接著說道:「原是今早南門修城挖土,沒想到從土中挖出兩尊大炮,還有一塊很大的青磚,磚上刻了兩句話。」

知府忙問:「刻了兩句什麼話?」

僕人說:「我親自前去看了看,兩句話刻的是:『造炮劉伯溫,用在壬午春。』」

眾人聽了,皆大驚喜。一位紳士說:「唉呀,劉青田[2]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夠預算幾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麼?唉呀,有這麼神妙的事兒,可見得數由天定,開封斷不會失守了!」

僕人接著說:「守南門的高守備老爺,看見這兩尊大炮和青磚,立刻約同眾官紳,將兩尊大炮抬放在牛車上,青磚也放在牛車上,用紅綢包著,敲鑼打鼓,前來報喜。他們已到了牌坊下邊,馬上就要進來叩見。」

高名衡立即吩咐:「喚高守備速速進來。」

隨即二堂外一聲傳呼,前院裡、大堂外接著傳呼,洪亮的聲音一直傳出大門:

「撫台大人傳諭,請高守備進見!」

在眾官紳興高采烈的時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陳永福一眼,看見陳永福拈著短鬚,面帶微笑,這微笑好像是高興,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陳永福到底如何想法,只好隨著眾士紳恭敬地站起來,向撫台、藩台、臬台賀喜,特別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紳軍民之福啊!」

守備高尚智匆匆進來,向巡撫跪下磕頭。高名衡問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把剛才那個僕人所說的經過重新稟報一番,接著說道:

「不僅南門掘出大炮,剛才聽說西門內關帝廟的道士們也在神像後找到幾擔鐵子,卑職已命人用牛車拉往北城。可見得不唯劉伯溫助開封軍民守城,關聖帝君也在此時顯聖,恩賜鐵子數擔。」

大家越發高興。高名衡拈著鬍鬚,頻頻點頭,對高尚智說:「你做得好!做得好!」他心中也有懷疑,覺得這事情未免太蹊蹺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將大炮周遊全城,使官紳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頭去,連聲說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各文武大員磕頭,然後恭恭敬敬地退出。

這時巡按的虎頭牌已由師爺們辦好送來,上面寫著簡單的官銜,下面接著寫道:

仰總社即刻取棉被氈條兩萬件,為守城兵民御寒。倘若遲誤,定以軍法從事!

下面是年、月、日,在年、月上蓋了關防。李光壂雙手捧著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著同陳永福談破敵之策,忽然巡撫衙門的劉巡捕躬身進來,向高名衡跪稟:

「稟大人,保定總督楊大人有蠟丸書送到!」

高名衡接過蠟丸,破開來取出字條,匆匆看了一眼,連聲說好,隨即向大家讀出書中的話。有人激動得流出眼淚。有人哽咽得說不出話。有人說:

「這就好了!不過數日之內,救兵必可來到!」

高名衡向劉巡捕問道:「下書人何在?」

劉巡捕恭敬地答道:「下書人如今在巡撫衙門。我把他安置在那裡休息,趕快跑來向大人稟報。」

高名衡問道:「他是怎樣來到開封的?」

劉巡捕說:「他繞道躲開了流賊的巡邏,一直繞到中牟縣境,由城西二十里外,乘黃昏以後往西門悄悄走來,中途幾次迷了路,幸而後來遇到一個百姓替他引路,才在天明時候到了西門附近。流賊平時對西門一帶巡邏不嚴,加上昨夜天氣寒冷,開始落雪,巡邏隊更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門外邊,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他只有一人,把他繫了上來。如今正在讓他烤火,喝熱酒取暖。」

高名衡又問:「你沒有問他楊大人現在何處?」

劉巡捕說:「楊大人現在到了陳州,不日即從陳州北來。」

「有多少人馬?」

「據下書人說,約有二三萬人馬,騎兵也有兩千。」

「你好生款待下書人,多多賞賜他。也不必讓他急趕回去,萬一被流賊捉到,會洩露軍機。就讓他住在巡撫衙門等候,我今天還要傳見問話。」

劉巡捕磕了個頭,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著大家說:「楊制台僅有二三萬人馬,未免兵力單薄了。左平賊何以尚無消息?」

陳永福立刻說道:「請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應速將蠟丸書的消息向守城軍民宣佈,鼓舞士氣。」

高名衡點點頭,轉向王燮,說:「王知縣,這事情……」

王燮不等他說完,躬身回答:「如此重大消息,宜由撫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台大人親自登城宣佈,更能振奮人心。」

因為高名衡身體不適,布政使又年老體弱,所以任浚趕快說道:

「請撫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學生去向守城軍民宣佈吧。除學生登城宣佈之外,還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紳軍民,咸知此事。」

陳永福說:「我同臬台大人一起登城吧。」

大家都表示贊同。任浚吩咐一位幕僚去起草安民告示,自己便去內宅更換衣服。高名衡乘機帶著陳永福轉入內間,小聲問道:

「陳將軍,賊兵在城下掘了三十六個洞,無法阻止。倘有一兩處轟塌城牆,則一城生靈不堪設想。將軍有無禦敵之策?」

陳永福說:「請大人不必擔憂,敝鎮已有禦敵之策。今日需要挑選一兩千敢死之士,作些準備,過了明日,與敵爭奪地洞,使流賊無機會放進火藥轟城。」

高名衡點頭,又問:「你看,楊制台果能於數日之內來救開封?」

陳永福輕輕搖頭,微微一笑,說:「大人,請恕敝鎮直言。以目前情勢看,縱然全城望救心切,不過是望梅止渴而已。楊制台於數月前敗於項城,畏賊如虎,實不敢前來相救。縱然前來,也無濟於事,白給闖賊送份厚禮。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來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涼,沉默片刻,又問:「平賊將軍何以竟無消息?」

陳永福說:「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只要軍民上下齊心,不怕死傷,血戰殺敵,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說話,幾天來的望救心思被這位閱歷較多的將軍拿冷水澆滅了。

巡按已經換好衣服出來。高名衡和陳永福也走出裡屋,隨即向大家宣佈:

「今日會商到此為止。」

任浚與陳永福在一群兵丁和奴僕的簇擁中前往曹門。

事先得到傳知,守東城的文武官員和士紳都齊集曹門城樓等候。任浚與陳永福走進城樓。任浚面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陳永福在他右邊並肩而立。任浚從袖中取出蠟丸書的小字條,激動得聲音打顫地念道:

保督楊傳知豫撫高及開封守城官紳共鑒:本督剋日親統大軍馳援,望堅守勿懈,以待解圍。

壬午元日

眾官紳有的聽清了,有的沒有聽清,紛紛請求重讀一遍。任浚提高聲音重讀一遍。有人流淚,有人哽咽,有人說出感謝上蒼的話。有人偷看陳永福,認為他的守城擔子輕了,為他高興。

陳永福望著大家,面帶微笑,卻無激動神情,眉宇間仍有憂鬱神色。

任浚又向眾官紳勉勵數語,下城上轎,轉往北門。

陳永福晚走片時,在曹門城樓向幾位比較負責的守城官紳詳細詢問了今日義軍掘城情況,然後下城,騎馬回他的鎮台衙門。

剛吃畢午飯,黃澍、王燮和李光壂同來求見。李光壂向他稟告,兩萬件氈、被已經辦足,正在向城根運送。他們三位因義軍今日掘城較快,十分焦急,特來商量如何破敵。

陳永福說:「辦法我已經想好了。我們不能坐等流賊用火藥轟城,非奪占諸洞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黃澍同時問:「如何奪洞?」

陳永福說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齊點頭。陳永福將大手用力一揮,說道:

「事不宜遲。請諸君今日幫本鎮準備,明日血戰!」

今日是破五。

連日來李自成為攻城的事十分焦急。今天早晨起床之後,正想出外,高一功走了進來。他坐在火盆旁邊,一面烤火,一面對闖王說道:

「大元帥,這次攻城,能夠攻下就好;萬一攻不下,不能長久在此屯兵。」

闖王點點頭說:「我明白,左良玉的人馬正在往這裡來,我們不能一邊屯兵堅城之下,一邊與左良玉對陣。」

高一功說:「這只是一個方面。開封附近,一片黃沙平川,平常老百姓就靠著莊稼稈子燒火,沒有木柴。如今我們幾十萬大軍來到這裡,把所有的樹差不多都砍光了,老百姓的柴火垛也差不多燒完了,有些地方只好拆房子燒。眼下天氣很冷,大軍必須烤火,可現在不說做飯,光每天烤火的柴火也十分不易張羅,再過半個月,還不知怎麼困難呢。」

李自成說:「我們原指望十天八天就可以把城攻破,沒料到開封如此堅固。二十六日那天,城牆已經炸了一個缺口,可是城內拚命抵抗。像這樣雙方不顧死傷地鏖戰,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幸而我們軍紀很嚴,士氣很高,換了別家義軍,經過二十六日那一戰,軍心士氣就不能保持了。」

「可是將士們有時也有抱怨的話。」高一功說。

李自成心中暗暗吃驚,問道:「將士們有什麼抱怨的話?」

「我們搭了幾座炮台,又高又大,每座炮台都可容納百把人。將士們搭炮台可不容易啊,附近幾十里內的柏樹都鋸光了,運到開封城下也不容易。原指望攻城便利,不料城上也架起了炮台,我們的炮台一個一個被城上打毀,白白死傷了許多弟兄。所以弟兄們都抱怨軍師計慮不周,離城這麼近,怎麼能搭炮台呢?」

李自成沉默片刻。對於宋獻策建議在那裡搭炮台,張鼐曾說過離城太近,別的將領也說不妥。但宋獻策說:「我們的炮火猛,可以打得城上抬不起頭來,如果城上打炮,我們就對準他打炮的地方,把他的炮台打毀。」沒想到城上的炮也不少,而且打得很準,結果義軍吃了大虧。李自成也看出來宋獻策的許多想法並不是親身經驗的,但他不肯在別人面前露出對宋獻策的不滿,於是說道:

「這事情責任在我身上,是我囑咐獻策在那個地方搭炮台的。你要告訴將士們,不能抱怨軍師半句話。什麼事情都難免有差錯,連諸葛亮還有失誤的時候,何況別人。」

高一功明白李自成的苦心,沒有再說話,站起來出去了。

約莫近午的時候,闖王同劉宗敏、宋獻策帶領少數親兵,騎馬來到曹門以北察看;看了幾處以後,又來到北城外察看,然後退到城東北的一個村莊,進入劉宗敏的軍帳中,一面烤火,一面商議。

李自成向劉、宋問道:「今日城頭情形與往日不同,你們看清了麼?」

劉宗敏說:「大清早我就到城邊看了一趟,看見有人在城頭掃雪,有人好像在堆土袋,將城垛的缺口堵實,這些地方正是我軍在下面掘洞的地方,可是後來就沒有動靜了。我看,必是想破壞我軍掘洞的事,到黃昏時就可以明白了。」

李自成將目光轉向軍師,等他說話。

宋獻策說:「去年我們第一次攻開封,守城軍民從城頭挖洞,殺傷我洞中弟兄。如今必是仍用這個辦法破我掘城。去年我軍尚無火器,故敵人大白天在城上向下挖洞,並不怕我,如今他們白天不動,黃昏後用力挖,不到一夜工夫,即將與我軍在城下所掘之洞相通。看來惡戰將從明日黎明前開始。」

李自成也正是這麼猜想。他問道:「獻策,有何辦法?」

宋獻策說:「我軍已經掘了三十餘洞,敵人要想一個一個將我軍逐出,豈是容易的事?只要我軍手中能夠保留一半地洞,繼續掘大,一齊放迸,就可以將城牆炸開幾處缺口。當然,如今守城軍民人心尚固,決心死守,又有陳永福指揮,不可輕視。況且敵人在頭上,我軍在腳下,對我掘洞之兵十分不利。但我們一定要鼓勵將士,寸步不讓,洞存身存,洞亡身亡,有輕易離洞逃出者斬勿赦!」

劉宗敏接著說:「如今守城軍民把城中大炮都運到宋門到北門這一段城上,好的弓弩手也都派在這裡。我們白天向各洞增援很難,可等黃昏以後,再向各洞增援,送進乾糧、開水,到那時傳下嚴令:不許丟失一洞,丟洞者唯小頭目是問!」

李自成點頭,正要說話,忽見吳汝義策馬來到,直到帳外,迅速下馬,分明有緊急事兒。自成等他進帳,問道:

「子宜,有何急事?」

吳汝義說:「夫人差塘馬前來飛報,左營前隊人馬離臨穎已經很近,只有一天路程。留在臨穎的糧食和彩號正在向開封撤退。她率領健婦營、童子軍、臨穎的義勇百姓守城,等糧食和彩號撤退完畢,她就離開臨穎。」

自成驚問:「沒有請我派騎兵前去迎接?」

吳汝義說:「沒有。」

劉宗敏說:「她知道我們這裡攻城不利,不肯說出要我們派人馬接濟的話。我們必須立刻派一支騎兵,星夜奔往臨穎,將夫人接回,萬萬不可失誤。」

李自成問:「捷軒,派誰去合宜?」

劉宗敏說:「派二虎去如何?他的心裡窟眼兒多,不是個有勇無謀的人。」

李自成說:「好吧,命他將手下的一千二百騎兵全數帶去,步兵留下攻城。」

當天夜間,李自成在行轅中得到稟報,果然從黃昏開始,守城軍民從城頭上向下挖洞很急。到了三更左右,進展更快。李自成立即騎馬來到東城,將指揮掘洞的將領丁國寶叫來,詳細問了情況,囑咐他們作好爭奪地洞的準備,然後回到行轅休息。

忽然,李過派飛騎前來稟報:謠傳臨穎發生戰爭,不知勝敗,他已派李友率八百騎兵前往增援,保護高夫人從臨穎撤退。

李自成聽了這個消息,確實吃驚:如今臨穎義軍人馬不多,而左良玉的目的,顯然是要俘虜桂英和老營眷屬並救出他的養女,所以人馬輕裝疾進,十分迅速。到底吉凶如何,李過所作的稟報並未說清。

他囑咐吳汝義留在行轅,自己帶著雙喜又到了曹門北的城壕外邊。在他看來,不管臨穎多麼吃緊,有高夫人率領健婦營和孩兒兵,還有少數親兵在那裡,二虎和李友又分頭帶了兩千騎兵馳援,估計不會出大事。他必須把全副心思用在開封這邊,力求早日破城。這時夜色昏黑,北風刺骨。他立馬沙堆旁邊,正對著心字樓[3]。田見秀也在那裡。

「玉峰,有什麼情況?」

「敵人從上邊挖洞很急,不到天明就會挖透,從上邊攻打我兵。」

「能不能保住地洞?」

「至少可以保住心字樓下的大洞。這個洞裡面掘得很大,有兩間房子那麼大,已經進去了四五十人。」

李自成想起了丁國寶,問道:「國寶在哪裡?」

「國寶親自進入心字樓下的大洞裡邊。」

李自成沉思片刻。這時吳汝義又騎馬找來,請他進田見秀的帳中,有要事密稟。李自成點點頭,對田見秀說:

「現在北城掘洞的事交給白鳴鶴在指揮,東城掘洞的事全交國寶指揮,他不應當只在一個洞中。」

田見秀明白闖王還有一層不肯說出的意思,即不想使丁國寶過早陣亡,於是說道:

「我馬上叫國寶出來,商議要事。」

李自成同吳汝義進入田見秀帳中。吳汝義向闖王小聲稟報:今日黃昏,李過的游騎先後捉到兩名細作,搜出兩封密書,現已飛馬送來。

闖王先看左良玉的蠟丸書,上面只說他「奉旨率大軍馳援開封,約於本月十五日左右可到。望城中整備兵馬,內外夾擊,以奏朕功」。隨即又看楊文岳的書信,那是藏在細作棉衣中的一張字條,內容是:

元月二日已與左帥在陳州會師,剋日北來。左帥已派輕騎馳赴臨穎,倘能俘獲闖、曹兩營眷屬,則流賊軍心必亂。彼如回師救臨穎,則汴圍自解。

李自成看完後,將兩張字條放在燭上點著,燒燬,沒有說話。吳汝義問:

「要不要往臨穎再派一支人馬?」

闖王略一停頓,說:「不用了。從今夜五更開始,三四天之內,攻開封之戰將見分曉,精兵不能再分了。」

吳汝義先出帳篷。闖王若有所思。雙喜小聲問道:

「父帥,不派大軍馳援,臨穎不要緊麼?」

闖王說:「左良玉正想分我兵力,我為什麼要按照他的想法走棋?」


[1]李總社——當時城內基層組織分為八十四坊,每坊成立一社。八十四社分屬五門總社。李光壂是曹門左所總社社長,被稱為李總社。

[2]青田——明朝開國功臣劉基(伯溫)是浙江青田人。

[3]心字樓——「心」是星宿名稱,叫作「心星」。開封城上,按照二十八宿建築敵樓。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