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處決孫鐵匠和霍婆子的當天晚上,約莫一更過後,高名衡差人將陳永福和黃澍請到撫台衙門,坐在內書房密商大計。

高名衡開門見山,把當前的困難提出來,問他們兩位可有什麼妙計。有片刻工夫,陳永福和黃澍相對無言。高名衡望著陳永福說:

「陳將軍前兩次守開封,深得朝廷褒美,不知對於今日形勢有何善策?」

「大人不必憂慮,開封城高池深,易守難攻。如果流賊馬上攻城,則軍民同心,合力守城,敝鎮敢擔保城池不會有意外風險。怕只怕相持日久,城中絕糧……」

「目前困難的是城中糧食不多。」

「萬不得已,寧可多餓死一些百姓,不能使將士餓著。一旦軍心不穩,敝鎮也無能為力。」

高名衡儘管不滿陳永福話中含有要挾味兒,但也只得點點頭,歎了口氣。

黃澍不滿意陳永福挾兵權以自重,徐徐說道:「軍糧固然要緊,然如民心不固,城亦難守。以下官看來,目前之計,應由官府發銀買糧,至少籌措粗細糧食五千石,發糶軍民,以救燃眉之急。」

高名衡問:「軍人也買糧麼?」

陳永福說:「在營官兵由國家發糧,可是在營官兵都有家屬,和百姓一樣。」

高名衡點點頭,憂慮地說:「五千石糧食談何容易。縱然能夠籌措三五百石,但城中人口數十萬,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半個月以後怎麼辦?」

黃澍說:「大人,目前不能想得那麼遠,只要能救一天就救一天,以後總還有辦法可想。」

高名衡沉默片刻,望著黃澍問道:「買糧的事,黃推官可能主持?」

「下官想來想去,覺得此事不宜由官府來辦。如今開封城內按五門分為五社,統歸總社指揮。此事可命總社去辦。總社李光壂,為人精明強幹,又是本城世家。此事委他去辦,定可辦得十分周到。」

高名衡點頭說:「讓李總社辦,我也放心。只是糧價怎麼辦?搶購之下,糧價更要上漲,縱然能夠籌措幾萬兩銀子,又能買到多少糧食?何況幾萬兩銀子也不容易籌措,官紳們誰肯出那麼多銀子?」

「銀子先從藩庫裡拿,不必讓官紳出,免得誤時。至於糧價,開始可以限價,我已經同李光壂商議過,定為麥子每石四兩銀子,雜糧每石三兩銀子。」

陳永福笑了一笑,說:「黃推官想得太容易了!這樣限價,恐怕買不到糧食。」

黃澍說:「如果買不到,只好不限價。不管怎麼貴,糧食一定要買到手。」

正在談話,忽然陳永福的中軍前來稟報:禹王台與大堤外火把流動,似有大股賊兵正在調遣,準備攻城。這消息使高名衡、黃澍、陳永福都感到吃驚。黃澍脫口而出:

「沒想到闖賊這麼快就準備攻城!」

陳永福馬上起身告辭,趕往城頭察看。

黃澍也告辭出來。在回理刑廳的路上,他掛心著河北的消息,不知李光壂派去送信的人今夜能否趕回。倘路上出了事故,一個解救開封的妙計就受了挫折。

回到理刑廳後院的家中,黃澍得知李光壂仍無音信送來,十分不安。他派僕人去西偏院將文案師爺劉子彬請來書房議事。

劉子彬到書房坐下後,一個老僕人在門口問道:「老爺,現在要消夜麼?」

黃澍已經有點餓了,立即吩咐拿消夜來。僕人送來了兩碗雞湯掛面和四盤美味菜餚,兩盤葷的、兩盤素的,還有一瓶中牟縣出的「秋露白」。黃澍一面吃一面低聲對劉子彬說:

「我們盤算的事情,看來著著都很順利。以前我們要成立義勇大社,練一支守城義勇,怕的是陳總兵心中不高興,經過反覆密談,他現在心中已不存芥蒂了,知道義勇大社成立以後,只會幫他的忙,不會拆他的台。」

他們隨即談到為公家買糧食的事。黃澍問道:

「子彬,李熙亮需要有個人幫他經紀銀兩出入,你看誰可勝任?」

劉子彬早已胸有成竹。他故作思索一陣,然後回答說:

「城中紳士雖多,但精明、幹練、清正的人並不多。倒是有一個人,老爺你也認識,不知他可不可以?」

「你說是誰?」

「劉光祖這個人,老爺以為如何?秀才出身,家中殷實,為人清正,別人很信得過他。」

「噢,你說的是耀先哪!我也風聞其人頗為幹練,好像你們常有來往。」

於是劉子彬也就坦然地告訴黃澍,他和劉光祖在一年前認了宗,以兄弟相待;通過一些事情,深知此人確有才幹。黃澍聽罷,說:

「只要你認為可靠,就不妨請他幫助李熙亮。」

劉子彬又說:「此人素有正紳之名,做事也頗為機密。」

這言外之意,黃澍當然明白,於是又將話題轉到了向各上憲遞稟帖的事。他們商量了一下稟帖的內容:首先是要吹噓黃澍,說他早已料到會有奸民和不逞之徒混於出城采青的百姓之中,暗與流賊商量如何在城中舉事,內外應合,所以預先密飭理刑廳得力吏員帶領精幹衙役分佈五門,與兵勇協力防範,果然在宋門捉獲孫鐵匠,在西門捉獲霍婆子,為開封消除了隱患。稟帖要著重說明孫鐵匠與霍婆子罪證確鑿,業已報呈撫、按,依律處以極刑,以昭炯戒。另外需要著重說到的是,周府為天潢[1]宗支,宮禁森嚴,而霍婆子向賊拐送良家美貌少婦之後,復欲勾騙宮女送往賊營,以圖厚賞,實為罪大惡極,依律罪加一等,凌遲處死,人心為之大快。

關於霍婆子企圖勾騙宮女賣給闖營將士的事,原是黃澍與劉子彬聽到的道聽途說,他們都不相信,但是稟帖中將這作為處決霍婆子的一項重大罪款,因為只有這樣才更能取得周王對黃澍的賞識。

劉子彬很快就擬出稿子,交給黃澍看了一遍,酌改了一些字句,隨即交給書吏連夜謄抄。黃澍望著劉子彬笑道:

「子彬哪,開封解圍之後,除我們守城出力官吏都應論功優敘之外,單就凌遲霍婆子這一功,周王殿下也不能不……」

話未說完,忽聽見僕人在窗外稟報:「總社李老爺有緊要事前來面稟,立候傳見。」黃澍趕快與劉子彬交換了幾句話,然後劉子彬退了出去。黃澍隨即離開座位,到書房門口迎候。

不一會兒,李光壂進來了。黃澍搶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說道:「正等著你哩!」進書房坐下以後,黃澍探著身子問道:

「熙亮兄,有何重要消息?」

「消息十分重要!」

「到底如何?」

「去河北的人已經回來了。」

「啊?已經回來了?嚴大人跟卜總兵的意思如何?」

「他們都說那個辦法可行。」

「可是嚴大人說的?」

「是嚴大人說的。嚴大人說,目前勢不得已,只好依照原議去做。嚴大人請黃老爺暗中稟明周王殿下和巡撫、藩台等各上憲,也要稟明陳鎮台,以防將來別人說他對如此大事,擅自決定。」

黃澍點點頭,半天沒再說話,思考他明日將如何向周王啟稟,同時回想著他同新任河南巡按嚴雲京的密議經過。

二月間開封解圍之後,巡按任浚升轉別處做官。新任巡按嚴雲京在五月中旬來到黃河北岸,駐節封丘城內。五月二十日,開封哄傳李自成大軍即將到達,滿城人心驚慌。黃澍奉巡撫之命,到封丘請他速來開封共同守城。嚴雲京借口北岸只有總兵卜從善三千人馬,過河無濟於事,不如留在封丘,可以調集援軍,也容易徵集糧草接濟城中。黃澍當時建議,萬一開封被圍日久,無法解圍,城中危急,便由嚴雲京派兵從南岸朱家寨附近掘開河堤,使開封周圍盡成一片汪洋。黃澍得意地把這計策稱作「以水驅敵」,在心中比之《三國演義》上的「水淹七軍」[2]。秘密議定之後,黃澍連夜返回城中。此刻黃澍想了片刻,對李光壂說道:

「開封城萬無一失,怕的是數百里內洪水滔滔,不知將淹毀多少村莊,漂沒多少人畜!」

李光壂說:「我也覺得後果堪慮。」

黃澍又想了片刻,忽然下了狠心,說:「巡撫與諸位上憲都已暗中同意,只待周王殿下點頭,就可決定。」

「從河北回來的人說,嚴大人、卜大人正等著開封回音,一旦決定,就好動手。」

「此事萬萬需要機密,不能露出風聲。一旦決了黃河,不管水大水小,李自成必然大為震動,如果閻李寨的軍糧輜重被淹,他就非退兵不可,這樣開封之圍自然也就解了。不過黃河決口之後,城中望見黃水奔來,一定會議論紛紛。我們一定要防止消息洩露,一口咬死說是流賊決河,這一點十分重要。」

李光壂神色嚴重,點點頭說:「當然,當然。」

過了兩天,約莫辰時左右,忽然全城哄傳昨夜李自成掘了黃河,要將開封全城軍民淹死。首先是北城和西城上的守城軍民看見一道黃水從西北向東南流來,隨即黃澍命幾個眼睛特別尖的年輕人登上上方寺鐵塔半腰,有的爬上塔的最高層,觀看水勢。

水並沒有衝向閻李寨,而是從閻李寨北邊數里遠的低處向東南方向流來。水勢不大,流速緩慢,在陽光下明滅如線。人們還看到,城外義軍毫不驚慌,大堤內外有不少義軍到水邊觀看、飲馬。

城中百姓擔心口子愈沖愈大,黃水會越過早已無用的大堤,滔滔而來,沖塌城牆或漫過城頭,灌進城內。家家戶戶都趕快燒香許願,除在院中焚香禱告玉皇之外,也成群結隊往省城隍、府城隍和祥符縣的縣城隍以及各地方的關帝廟燒香許願。特別是黃河的保護神金龍四大王廟,人群更加川流不息,敲鑼打鼓,前來燒香磕頭。整個開封城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

中午過後,一道黃水過了大堤缺口,向城邊流來。水勢不大,看來不可能沖毀城牆。分明大河水枯,不能為害,於是大家放心了。有人覺得奇怪,猜不透李闖王此時掘河,到底存的什麼心思。

有人問道:「李闖王到底為何要灌城?他不是要搶奪財物麼,把城淹了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也有人問道:「既然要灌城,為何不將口子開得更大?為什麼不等到河水漲時掘口?」

到處議論紛紛,可是誰也說不清楚。

這天上午和下午,黃澍和李光壂,帶著幾名親信,兩次登上西北城角,觀看水勢。起初感到心中遺憾,因為這水流很緩也很小,既不能淹沒「城外流賊」,也不能使李自成在閻李寨的軍糧受損。後來看見這一股黃流灌進城壕,他們又大大地高興起來。對於守城來說,黃水倘若將城壕灌滿,如添數萬守軍。黃澍和李光壂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許多話盡在不言中。

連續三天,這股黃水繼續向開封流來,義軍並沒有將口子堵住。黃澍心裡明白,一定是李自成大軍也需要用水。久旱不雨,城外的井水都快干了,人和騾馬都飲水困難,所以樂得暫時不堵缺口。

直到二十日,水才停止流來。黃澍派人潛出城外打探,知道是李自成派人將決口堵死了。又風聞黃水開始流來時,曾有人向李自成建議緩堵決口,以供將士與牲口飲用。等到城壕灌滿以後,李自成才知道上當,一怒之間把那個建議的人殺了。但這只是傳聞,究竟是真是假,誰也不能斷定。

六月二十二日晚飯以後,李光壂騎馬到理刑廳來見黃澍,商議確定在明天上午辰時向饑民開始發糶。隨即他們又談起守城的事。李光壂告訴黃澍,在百姓中傳出謠言,說李自成將於七月初天氣稍涼就大舉攻城,他認為此事不可不加以防備。黃澍說:

「這並不是謠言,陳總兵曾派細作混入曹營,探得確有此謀。剛才我在撫台衙門,已經與撫台大人、陳總兵作了商討。我們估計到七月初,城壕中的水還不會全干,對守城大大有利。」

李光壂說:「此外,流賊人馬雖多,但也有可乘之機。為今之計,莫若來一個釜底抽薪。」

黃澍忙問:「熙亮,何謂釜底抽薪?」

李光壂說:「闖、曹二人不和,人盡皆知,我們何不因勢利導?倘若能用離間之計,使他們更加不和,互相掣肘,也可制止他們攻城。」

黃澍點頭說:「這辦法我也想過,並同撫台大人談過兩次,但如何用計,還需研究。」

李光壂告辭回家。黃澍送了出來,他拉著李光壂的手,悄悄說道:

「熙亮,情況十分緊急,關於決河淹賊的事,這次沒有成功,日後秋汛來到,一定要抓緊時機,再次決河。如今北岸還不知道消息,你務必再找一個可靠的人,今晚或明晚向北岸嚴大人送去一封密書。」

李光壂點頭說:「一定照辦,請黃老爺放心。」

黃澍回到書房,重新坐下看一些重要公文。姨太太柳氏忽然走了進來,嬌聲嬌氣地說:

「你天天那麼忙,今天又累了一天,也該休息去了。」

「你看這守城的擔子有一半壓在我身上,我怎麼能夠休息?另外還有這糧食的事,明天就要向全城居民糶糧,會不會發生搶糧的事,很難說。你叫我如何休息?」

柳氏拿起茶壺,換了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又拿起一把扇子,一面替他扇著,一面很體貼地說:

「老爺,你這屋裡很熱,也該叫一個丫頭來替你打扇子才是。」

黃澍說:「有許多機密話要在這裡商量,機密文件也在這裡看,不能讓丫頭奴僕隨便進來。」

柳氏嬌聲問道:「我來,老爺可放心吧?」

黃澍笑一笑,捏了她一把,說:「你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對你放心。」

「你別騙我,什麼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曉得是誰?你現在已經快把我打入冷宮了。」

「這是什麼話?」

「事情明擺著,你們為公家買糧食,花了幾萬兩銀子,誰曉得你們這些官紳老爺下了多少腰包,結果只送給我三百兩銀子。你們大家都吃飽了,從牙縫中剩的給我這一點,我天天等著下雨,結果下了這一點點蛤蟆尿。」

黃澍笑起來,說:「哪有這事!你不曉得,外面耳目眾多,劉光祖這個人做事謹慎,也怕別人疑心,又不得不應付撫台大人的太太和三位姨太太,還有藩台大人,還有參預其事的諸位官紳,誰都得在這幾萬兩銀子裡頭多少撈一把。分給你三百兩銀子,這已經是劉子彬和劉光祖兩個人想了許多辦法。」

柳氏把嘴一撇:「有大家的,也就有我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你的二房太太,難道有他們佔的便宜,就沒有我佔的便宜?哼!」

「你不要口張那麼大,像一隻餓虎撲食。先收下這三百兩銀子再說,以後再買糧食,碰到機會,他們還會暗中送你銀子。」

「以後他們買糧不買糧我不管,這一次只給我三百兩銀子我不幹,乾脆大家吵開了,誰也不能用。」

黃澍將臉沉下來,嚴肅地說:「這是救命錢,別貪得無厭了。你趕快回後院睡覺,不要在我面前說這些抱怨的話,耽誤我的重要公事。」

柳氏見黃澍真的不高興起來,也就不敢再爭執。本來三百兩銀子已經滿足了她的願望,只是她想再多爭一點而已,現在便乘機收場,嫵媚地看黃澍一眼,笑著說:

「老爺,這回我聽你的,可是以後倘有買糧食機會,你可得告訴劉子彬他們一聲,不能少了我的。」

這時劉子彬又走了進來,聽見他們的談話,也對柳氏說:「請姨太太不要嫌這三百兩銀子少,以後有機會,我和劉光祖還要為姨太太想辦法多報效一點。」

柳氏笑著說:「只要你們心中有我就好了。」說罷,趕快走了。

黃澍問道:「子彬,你回來了,有什麼事?」

劉子彬小聲說:「老爺要的糧食要趁今天夜裡運來,我特地再來問一聲,看是不是三更以後運進來?」

黃澍說:「一定要三更以後運。此事須辦得十分機密,只派幾個親信的衙役、兵丁押運。外人問起來,只說是軍糧。」

劉子彬小聲問:「要運來多少?」

黃澍說:「先運來十石吧。」

「看來開封要長久受圍,十石不少麼?」

黃澍想了一下,說:「好吧,運來十五石吧,也不要太多,因為文武各衙門,誰都想在這次官糧裡邊分些。要是我們分得太多,惹起別人不滿,張揚出去,反而不妙。」

劉子彬點頭說:「老爺慮得很是,那我今天夜間就吩咐人把糧食運來好了。」

劉子彬匆匆走後,黃澍重新坐下,給嚴雲京寫信。在信中他告訴嚴雲京說:今日雖未成功,但此計日後可用;何時使用,到時再作計議。

忽然從北城上傳來炮聲和吶喊聲。黃澍大驚,跳到院中,向家奴們大聲吩咐:

「快去問問,是不是闖賊攻城!」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時左右,曹門坊開始發糶糧食。全城只有這一個地方發糶,買糧人的擁擠情況十分怕人,隔好些街道,就聽見人聲鼎沸,吵鬧不堪。開始發糶之後,人聲更是嘈雜,夾雜著叫聲、哭聲,鬧成一片。隨即發生了幾起混亂,有兩處是婦女老弱被擠倒踏傷;有一處是一個老婆子被擠倒後遭到一陣踐踏,死在地上;還有一處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被擠倒踏傷,幸而救起,已經不能動彈。向曹門坊附近望去,但見擠呀,擁呀,吵呀,罵呀,哭呀,加上廝打,一片混亂。

昨夜有兩起義軍到西城和北城的壕邊窺探,引起城上打炮,吶喊。黃澍得到稟報,親自奔往城上看了看,又到巡撫衙門商議一陣,所以就寢時已經天色將明。現在他騎馬來到曹門坊,已近中午時候。

黃澍看見曹門坊附近人群正在擁擠吵嚷,他自己也無法擠近前去,只能立馬在人群的後邊觀看。平時老百姓對他相當害怕,可是現在大家只顧爭著買糧,誰也不管他來不來。他呼喝著大家不要鬧,可是誰也不理會。黃澍知道現在不管是兵是民,都懷著一肚子怨氣。當官的如果處置稍為不慎,大家將怨氣發洩出來,就會使開封人心瓦解。所以他只吆喝了幾句,就趕快退回,打算繞道一條小胡同,進入發糶糧食的後院,找劉光祖商量。忽然遇到巡撫衙門王巡捕騎馬前來找他,說撫台大人請他立刻前去,有要事立等面商。黃澍不再去找劉光祖,隨著王巡捕,策馬向巡撫衙門奔去。

布政使梁炳和總兵陳永福等人已經坐在高名衡的內書房中。黃澍同他們見過禮,剛剛坐下,高名衡便邁著緩慢的八字步,臉色憂鬱地進來。大家起立,拱手相迎。高還了禮,坐下說道:

「我請你們各位來,是因為我得到探子稟報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實還不敢說,看來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個消息是,皇上已經將兵部尚書陳大人下到獄中。」

大家猛吃一驚。陳永福問:「何故下獄?」

高名衡說:「聽說他的罪名是暗與東虜議和,還說他失陷了洛陽、襄陽兩處藩封重地。」

大家都覺得十分吃驚,幾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來有意同東虜議和麼?怎麼又把陳新甲下獄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陽、襄陽失守,應歸罪於楊嗣昌,與陳新甲何干?既然楊嗣昌不曾因失陷兩藩獲罪,他死後皇上派人前去致祭,還賜了祭文,陳新甲為什麼獨獨要獲罪呢?但這些疑問,大家都不敢說出口來,只是覺得朝中事太可怕了。

停了一陣,高名衡又說:「另一個探到的消息是,闖賊確將於七月上旬大舉攻城,我們不可不預作準備。」

大家都將眼睛望著陳永福,默默不言,神色憂愁。

陳永福想了一下,說:「撫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來,目前闖、曹二賊兵力十分雄厚,守城軍民也真是疲憊,但是我身為武將,守開封一定要盡力而為,縱然粉身碎骨,絕不後退一步,但求軍糧有著落,周王殿下不吝賞賜,方好鼓舞軍心民氣,齊心協力。」

高名衡說:「陳將軍所言甚是,糧食方面我們正在設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難。至於賞賜,周王殿下的話比較好說。依將軍看來,倘若七月上旬流賊攻城,我們到底有沒有把握堅守下去?」

陳永福搖搖頭說:「戰爭之事,瞬息萬變,有許多話也很難事前說准。闖、曹合營以後,流賊能戰之兵大約十萬,騎兵大約三萬,至於脅從之眾,老弱婦女合起來,大約百萬。在攻城戰中,脅從之眾也很有用。我們民饑兵疲,能夠真正打仗的也不過一萬多人。很多百姓願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餓著肚皮,終有一天會人心離散,所以我對於開封守城也只能盡力而為。」

高名衡又說:「風聞朝廷將派商丘侯若谷為督師大臣,來救開封,看來不日侯大人會到封丘。」

陳永福說:「侯大人雖然聲望很高,但手中無兵無將,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昆山新敗之後,駐在襄陽,是否會重新率兵前來開封,不一定。目前唯一可靠的還是我們守城的軍民。只有守城軍心民心不散,有糧食吃,才能保開封不落入流賊之手。」

黃澍說:「鎮台大人所言極是。今日下官到曹門坊察看出糶糧食的情況,看到那裡十分混亂,軍民相爭,民與民爭,軍與軍爭。如此下去,會引起軍民互鬥,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必須立即設法制止混亂。」

大家聽了都覺得十分吃驚。高名衡趕快問道:「黃推官有何善策?」

黃澍欠身說:「請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規定:三、六、九日散兵糧,餘日讓百姓糴糧,兵丁平日不准下城,下城者立斬。郡王青衿另外發給糧食,也不准率家人前去買糧。」

梁炳聽了說:「這辦法好,好,可以把軍民分開。」

陳永福說:「本來軍人不該買糧,軍人糧食都是由官府散發。」

黃澍說:「雖由官府散發,但有些官兵為他的親戚買糧,有的人說不定買了糧再倒一手,賣給別人,因此引起混亂。」

陳永福說:「既然有此情況,就請撫台大人趕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從今日起不准下城買糧,違者立斬。」

高名衡說:「這事立刻就辦,我馬上就吩咐文案師爺將告示擬出,張貼通衢。」

他們都心中清楚糧食沒有來源,這次舉辦發糶原是個糊弄局兒,只打算舉辦三天,騙得「當道盡心為民」的輿論,事後呈報朝廷。但是誰也不肯說穿糶糧的真實用意和張貼告示的無用。

梁炳問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經到京?目前正軍事危急之時,陳本兵獲罪下獄,大人可知道何人繼掌中樞[3]?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

高名衡歎口氣,搖了搖頭。他知道一點朝廷消息,但是他不願說出,只是感慨地說: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

眾官注目望他,等他將這句話說完。但是他深深地歎口氣,不再說下去了。


[1]天潢——指皇族。

[2]水淹七軍——故事見於通行本《三國演義》第七十四回。

[3]中樞——通常指中央政府,明代習慣指兵部。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