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朱仙鎮潰敗之後,丁啟睿、楊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說明潰敗原因和經過情形,雖然都有請罪的話,卻盡量將罪責推給別人,並且大大誇大了李自成人馬的數目。崇禎看了他們的密奏,憤怒謾罵,繼而痛哭。他下旨將丁啟睿「褫職候代」,楊文岳「褫職候勘」[1],而對左良玉只下旨切責,希望他固守襄陽,整兵再戰,以補前愆。為急於救援開封,他在文華殿單獨召對周延儒。他問道:

「如今開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師,為開封解圍?」

周延儒能夠「東山再起」,原因之一是借助了東林和復社人物張溥的吹噓,所以朱仙鎮潰敗後,他向皇上建議對左良玉從輕處分,除考慮左掌有重兵外,也因為左是商丘侯恂提拔起來的,而侯氏弟兄都是東林人物。現在他的主意已經打定,便起立回答:

「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聽人說過?」

崇禎輕輕點頭:「朕也有所聞。」

周延儒接著說:「如今左良玉已至襄陽,立住腳跟,看來不難恢復元氣。前次之敗,敗於督師、總督與平賊將軍不能和衷共濟,故必須選派一位他素所愛戴的大臣出任督師,庶幾……」

崇禎截住問:「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說:「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揮得動。」

崇禎沉吟片刻,狠狠地說:「左良玉驕橫跋扈,朕已百般隱忍,仍然不知悛改!」

延儒小心地說:「左良玉雖然辜負聖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獗,尚無寧日,像良玉這樣將才殊不易得。望陛下從大處著眼,待其以功覆過。有良玉在,不唯獻賊膽懾,即闖賊亦有所顧忌。看闖賊不敢乘朱仙鎮戰勝餘威,分兵窮追,直下襄陽,就可知闖賊仍不敢輕視良玉。」

崇禎又沉吟片刻,問道:「左良玉能夠很快恢復元氣麼?」

「據左良玉密奏,說他到襄陽之後,臥薪嘗膽,招集舊部……」

崇禎心中急躁,不等首輔說完,問道:「卿看良玉能否再次救援開封?」

延儒說:「這要看對他如何駕馭指揮。」

「他果然能聽從侯恂指揮?」

「臣不敢說他必會聽從侯恂指揮,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當恩人看待。」

崇禎實在別無善策,覺得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如今孫傳庭尚在西安練兵,對別人很難指靠,只有對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線希望。他想了一下,說:

「侯恂下獄多年,怕一時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答道:「這事不難。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將侯恂釋放出獄,給以適當官職,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將要重用侯恂,將來言官也不會攻訐。稍過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京督師,也就很自然了。」

崇禎點點頭,覺得這個主意好,十分妥當。他說:

「此事朕再考慮一下,倘確無更合適的人出京督師,言官又不妄議,就將侯恂釋放。」

可是周延儒叩辭走了以後,崇禎心急如焚,哪裡能夠等待?他立刻把司禮監王德化叫來,命他代為擬稿,下旨將侯恂釋放出獄。王德化跪在地上還沒有起來,崇禎忽然覺得:這事要辦得越快越好。隨即揮手讓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慮一陣,便提起筆來,在一張四邊有龍紋圖案的黃紙上寫道:

前戶部尚書侯恂,因罪蒙譴,久系詔獄。近聞該臣頗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願圖再試,以功補愆。目今國家多事,更需舊臣宣力,共維時艱。著將侯恂即日特赦出獄,命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平薊等鎮援剿兵餉。欽此!

他命御前答應馬上將手詔送司禮監發出,然後靠在御椅上,略微鬆了口氣。這時一個太監進來,將陳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後心中又一喜。

據陳新甲密奏,馬紹愉已經回到北京,對滿洲議和的事已經辦成。崇禎馬上命太監前去密諭陳新甲:馬紹愉不宜在京城多見人,以免洩露機密。

太監走後,崇禎想著兩件事總算都有了著落,心中暫時平靜下來。午飯以後,他回到養德齋午睡一陣。醒來時,魏清慧進來侍候他穿衣。崇禎的心情比午睡前更好。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覺得她雖不像費珍娥那樣美麗,但鳳眼蛾眉,肌膚細嫩,身材苗條,也有動人之處。所以他一面讓魏清慧給自己穿衣,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臉上帶著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禎扣扣子,發現皇上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眼中有一種不平常的神情,不覺臉紅,胸口突突亂跳。崇禎見她臉紅,更覺有趣,一瞬間他很想把她摟在懷裡,但又覺得自己不是貪色誤國的皇帝,不能那麼輕狂。他又想起田妃的病,於是起身往承乾宮去。

田妃今天的情況又很不好,痰中帶著血絲,吐在一個銀壺裡。崇禎坐在田妃床前,親自拿過銀壺來看了看,不覺眉頭緊皺,心中淒然。昨天他已命太監去太醫院詢問:田妃到底還能活多久。據太醫們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這些話他不好對田妃說出來,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緊,慢慢會有起色。你一定要寬心,好好養病。」

田妃並不相信崇禎的話,但也不願使崇禎傷心,勉強苦笑一下。崇禎想起從前每次來承乾宮時多麼快活,如今竟然成此模樣,心中又一陣難過。他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乘輦返回乾清宮。

就在他去承乾宮時,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隨手拆開一封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言官彈劾陳新甲與東虜議和,疏中提到款議的內容和他所見的密件竟然相同,還說目前不僅舉朝嘩然,而且京師臣民人人都在痛恨陳新甲的喪權辱國之罪。崇禎又驚又氣:如此機密大事,如何會洩露出去,而且洩露得如此之快?他站起來,繞著柱子轉來轉去,彷徨很久,連連說道:

「怪!怪!如何洩露出去?如何京師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儘管乾清宮並不很熱,但是崇禎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卻急出了一身熱汗。他既擔心得之不易的「款事」敗於一旦,更害怕同「東虜」秘密議和的真相全部張揚出去,有損於他的「英主」之名。他從水晶盤中抓起一塊窖冰[2]向兩邊太陽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鎮靜,隨即站起來在暖閣裡走來走去,狠狠地小聲罵道:

「什麼言官,都是臭嘴烏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哼!你們遇事就哇啦哇啦,自詡敢言,藉以沽名釣譽,全不顧國家困難。朝廷上許多事都敗在你們這班烏鴉手中!」

他踱了一陣,心情稍微平靜,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過了片刻,他覺得不妥。倘若方士亮還要糾纏怎麼好?倘若明日有許多言官跟著起哄,豈不敗了和議大計又張揚了種種內情?他的雙腳在地上亂踏,急了一陣,重新提起硃筆,在一張黃色箋紙上寫下了嚴厲手諭:

給事中方士亮平日專講門戶,黨同伐異。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廣開言路之意。不意值此松錦新敗、中原危急之時,方士亮不恤國步艱難,專事捕風捉影,輕信流言蜚語,對大臣肆口攻訐,混淆視聽,干擾朝政,殊堪痛恨!本應拿問,以振綱紀;姑從寬處,以冀悔悟。著罰俸三月,並交吏部酌調往邊遠行省效力。欽此!

寫完後他忽然一想,擔心如此處置言官,會引起朝議大嘩,於是又將剛寫好的手諭揉成紙團,投入痰盂,決定等一等朝臣們的動靜再說。

御案上的香已經燒得差不多了。今天本來輪到一個姓陳的宮女負責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對她說:「皇爺今日心緒不佳,容易生氣,我替你去吧。」

魏清慧知道崇禎從承乾宮看過田娘娘的病後,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沒有料到剛才又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動他生氣。她一方面確實怕姓陳的宮女無意中受皇上責備,另一方面想起崇禎午睡起來時的眼神,又不覺懷著一點縹緲的希望。她特意換上一套用龍涎香熏過的衣裙,雲鬢上插了兩朵鮮花,腳步輕盈地來到崇禎正在省閱文書的暖閣外邊,聽一聽,然後輕輕地掀簾而入。看見崇禎的神情,魏清慧不禁心中一寒,那悄悄燃燒的希望的火苗突然熄滅。她不敢多看皇上,趕快添了香,屏息退出,心中暗問:

「天呀!出了什麼事兒?」

崇禎知道有人進來添香,但他沒有抬起頭來。後來他聽見身後簾子一響,知道添香的宮女已經走了。他放下文書,又長噓一口悶氣,靠在椅背上,重新想著洩露機密的事,仰視空中,連說: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禎想叫陳新甲立刻進宮,當面問他洩密之事,便命一名太監出宮傳旨,但馬上又把這個太監叫回。他想,如果現在把陳新甲叫進宮來,這事就很可能傳出去,至少陳新甲自己會洩露給他的左右親信,朝臣中會說他先命陳新甲秘密議和,現在又來商量如何掩蓋。重新考慮的結果,他決心從現在起就不單獨召見陳新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時只說自己毫不知情,將新甲下入詔獄,等半年、一年或兩年之後,事過境遷,還可以將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從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宮中六神無主,各種事情都無心過問。周延儒曾經要求進宮奏事,他命太監回絕,只說:「今日聖上御體略有不適。」陳新甲也曾要求入宮單獨面奏,他同樣拒不召見。往日他也有種種煩惱、愁悶,但今日似乎特別地精神頹喪,萎靡不振,連各處飛來的緊急文書也都無心省閱。

第二天剛打四更,崇禎一乍醒來,步入暖閣。不出所料,御案上堆著昨晚送來的許多文書,其中有三封反對朝廷與滿洲秘密議和。這些奏疏並不是徒說空話,而是連馬紹愉同滿洲方面議定的條款都一股腦兒端了出來。儘管奏章都是攻訐陳新甲的,但崇禎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張或曾經得到他的點頭,所以他的臉孔一陣一陣地發熱,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門樓上傳來五更的鐘聲以後,崇禎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換上了常朝冠服,到乾清宮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禱,然後乘輦去左順門上朝。關於言官們訐奏陳新甲的事,他決定在上朝時一字不提,下朝以後再作理會。但他已經斷定是由陳新甲那裡洩露了機密,所以對陳新甲非常惱恨。在常朝進行了一半時,他忽然臉色一變,嚴詞責備陳新甲身為兵部尚書而對開封解圍不力,朱仙鎮喪師慘重;又責備他不能迅速調兵防備山海關和長城各口,特別是在洪承疇投降之後,對遼東恢復事束手無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東顧之憂。

陳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頭。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變卦,要把與東虜議和的事歸罪到他頭上。他渾身冒汗,顫抖得很厲害。當崇禎向他問話時,他簡直不知道如何回答。雖然他平日口齒伶俐,但現在竟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只是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天天擔心的大禍果然來了!」

但是陳新甲雖很恐怖,卻並不完全絕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東事方急,皇上會想出轉圜辦法。

崇禎將陳新甲痛責一頓之後,忽然又問刑部尚書:「那個在松山臨陣脫逃的總兵王樸,為什麼要判處秋決?」刑部尚書趕緊跪下說明:王樸雖然從松山逃回,人馬損失慘重,可是潰逃的不光是他一個總兵官,而是整個援錦大軍崩潰,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根據國法,判為死罪,秋後處決。

崇禎聽了大怒,將御案一拍,喝道:「胡說!像他這樣的總兵,貪生怕死,臨敵不能為國效命,竟然驚慌逃竄,致使全軍瓦解,為什麼不立時處決?」

刑部尚書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嚴責弄得莫名其妙,驚慌失措,趕緊叩頭回奏:「臣部量刑偏輕,死罪死罪。今當遵旨將王樸改判為『立決』,隨時可以處決。」

崇禎餘怒未息,本來不打算理會言官,可是一時激動起來,忍耐不住,將嚴厲的目光轉向幾個御史和給事中,指著他們說:

「你們這班人,專門聽信謠言,然後寫出奏本,危言聳聽,嘩眾沽名。朝中大事,都敗在你們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這樣徒事攻訐,朝廷還有什麼威望?還能辦什麼事情?」

他聲色俱厲,不斷地用拳頭捶著御案。那些御史和給事中一個個嚇得跪在地上,面如土色,不敢抬頭。這麼發了一陣脾氣之後,他不再等待朝臣們向他繼續奏事,起身退朝。

崇禎回到乾清宮,自認為今天上朝發了一頓脾氣,對東虜議和的事大概沒人再敢提了,但他也擔心風波並沒有完,歎一口氣,仰望藻井[3],自言自語:

「中原糜爛。遼東糜爛。處處糜爛。糜爛!糜爛!倘若款事不成,虜兵重新入塞,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撐啊!」

過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幾個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訐陳新甲。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崇禎本人,說外面紛紛議論,謠傳陳新甲暗中與東虜議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並不相信,蓋深知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宋主可比云云。崇禎閱罷,明白這話是挖苦他,但沒有借口將上疏的言官下獄。他心中很焦急,眼看著事情已經鬧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這事情到底是怎麼洩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監去問陳新甲,便把曹化淳和吳孟明叫進宮來。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宮,崇禎用責備的口氣問他:

「陳新甲辜負朕意,暗中派馬紹愉同東虜議和。事情經過,朕實不知。他們暗中議和之事,言官們如何全都知道?你的東廠和吳孟明的錦衣衛兩個衙門,職司偵伺臣民。像這樣大事,你們竟然如聾如瞽,白當了朕的心腹耳目!陳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機密,朝中的烏鴉們是怎樣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邊連說「奴婢有罪,懇皇爺息怒」,一邊在轉著心思。從秘密議和開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間如何進行,曲曲折折,他心中完全清楚。但聽了皇上這幾句話,明白皇上要將這事兒全推到陳新甲身上,便在地上回奏說:

「對東虜議撫的事,原來很是機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洩露出來,奴婢才叫番子們多方偵查……」

「偵查的結果如何?」

「啟稟皇爺,事情是這樣的:馬紹愉將一封密件的副本夜裡呈給陳新甲。陳新甲因為睏倦,一時疏忽,看過之後,忘在書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個親信僕人,看見上邊並未批『絕密』二字,以為是發抄的公事,就趕快送下去作為邸報傳抄。這也是因為陳新甲治事敏捷,案無留牘,成了習慣,他的僕人們也常怕耽誤了公事受責。方士亮是兵科給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時候,陳新甲想起來這個抄件,知道被僕人誤發下去,趕快追回,不料已經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這個方士亮像一隻蒼蠅一樣,正愁沒有窟窿蕃蛆,得了這密件後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師臣民如何議論?」

「京師臣民都說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斷不會知道與東虜議和之事,所以大家都歸咎於兵部尚書不該背著皇上做此喪權辱國之事。」

崇禎沉吟片刻,歎息說:「朕之苦衷,臣民未必盡知!」

曹化淳趕快說:「臣民盡知皇上是堯、舜之君,憂國憂民,朝乾夕惕[4]。縱然知道此事,也只是一時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崇禎說:「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吳孟明被叫了進來,跪在崇禎面前。他同曹化淳已經在進宮時交換了意見,所以回答皇帝的話差不多一樣。崇禎露出心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陣,忽然小聲問道:

「馬紹愉住在什麼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馬紹愉進宮詢問?」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從謠言起來之後,微臣派了錦衣旗校在他的住處周圍巡邏,又派人裝成小販和市井細民暗中監視。他一家人知道這種情形,閉戶不敢出來。」

崇禎又小聲說:「今日夜晚,街上人靜以後,你派人將馬紹愉逮捕。他家中的錢財什物不許騷擾。囑咐他的家人:倘有別人問起,只說馬紹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說一句,全家主僕禍將不測。」

吳孟明問道:「將他下入鎮撫司獄中?」

崇禎搖搖頭,接著吩咐:「將他送往西山遠處,僻靜地方,孤廟中看管起來。叫他改名換姓,改為道裝,如同掛褡隱居的有學問的道士模樣,對任何人不許說出他是馬紹愉。廟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許亂問,不許張揚。你們要好生照料他的飲食,不可虧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麼時候?」

「等待新旨。」

吳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趕快叩頭說:「遵旨!」

崇禎召見過曹化淳和吳孟明以後,斷定這件事已經沒法兒強壓下去,只好把全部罪責推到陳新甲身上。於是他下了一道手諭,責備陳新甲瞞著他派馬紹愉出關與東虜議款,並要陳新甲「好生回話」。實際上他希望陳新甲在回話時引罪自責,將全部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等事過境遷,他再救他。

陳新甲接到皇上手諭後,十分害怕。儘管他家中保存著崇禎關於與滿洲議和的幾次手諭,但是實際上他不敢拿出來「彰君之惡」。他很清楚,本朝從洪武以來,歷朝皇帝都對大臣寡恩,用著時倚為股肱,一旦翻臉,抄家滅門,而崇禎也是動不動就誅戮大臣。他只以為皇上將要借他的人頭以推卸責任,卻沒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將來還要救他。陳新甲實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較倔強,於是在絕望之下頭腦發昏,寫了一封很不得體的「奉旨回話」的奏疏,將一場大禍弄得不可挽回了。在將奏疏拜發時,他竟會糊塗地憤然想道:

「既然你要殺我,我就乾脆把什麼事情都說出來。也許我一說出來,你就不敢殺我了。」

在「奉旨回話」的奏疏中,他先把兩年來國家內外交困的種種情形陳述出來,然後說他完全是奉旨派馬紹愉出關議和。他說皇上是英明之主,與滿洲議和完全是為著祖宗江山,這事情本來做得很對,但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張揚,所以命他秘密進行,原打算事成之後,即向舉朝宣佈。如今既然已經張揚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說明原委:今日救國之計,不議和不能對外,也不能安內,捨此別無良策。

崇禎看了此疏,猛然將一隻茶杯摔得粉碎,罵道:「該殺!真是該殺!」儘管他也知道陳新甲所說的事實和道理都是對的,但陳新甲竟把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說出,而且用了「奉旨議和」四個字,使他感到萬萬不能饒恕。於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諭,責備陳新甲「違旨議和」,用意是要讓陳新甲領悟過來,引罪自責。

陳新甲看了聖旨後,更加相信崇禎是要殺他,於是索性橫下一條心,又上了一封奏疏,不唯不引罪,而且具體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諭、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諭,將崇禎給他的各次密詔披露無遺。他誤以為這封奏疏會使崇禎無言自解,從而將他減罪。

崇禎看了奏疏後,從御椅上跳起來,雖然十分憤怒,卻一時不能決定個妥當辦法。他在乾清宮內走來走去,遇到一個花盆,猛地一腳踢翻。走了幾圈後,他回到御案前坐下,下詔將陳新甲立即逮捕下獄,交刑部立即從嚴議罪。

當天晚上,崇禎知道陳新甲已經下到獄中,刑部正在審問。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詔,分明陳新甲並沒有在看過後遵旨燒燬。於是他將吳孟明叫進宮來,命他親自率領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將陳家包圍,嚴密搜查。他想著那些秘密手詔可能傳到朝野,留存後世,成為他的「盛德之累」,情緒十分激動,一時沒有將搜查的事說得清楚。吳孟明跪在地上問道:

「將陳新甲的財產全數抄沒?」

「財產不要動,一切都不要動,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書。尤其是宮中去的,片紙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後,馬上密封,連夜送進宮來。倘有片紙留傳在外,或有人膽敢偷看,定要從嚴治罪!」

吳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對他生疑,將有後禍,便懇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禎也有點對他不放心,登時答應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當夜二更時候,陳新甲的宅子被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包圍起來。曹化淳和吳孟明帶領一群人進入宅中,將陳新甲的妻、妾、兒子等和重要奴僕們全數拘留,口傳聖旨,逼他們指出收藏重要文書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裡找到了全部密詔。曹化淳和吳孟明放了心,登時嚴密封好,共同送往宮中,呈給皇帝。

崇禎問道:「可是全在這裡?」

曹化淳說:「奴婢與吳孟明找到的就這麼多,全部跪呈皇爺,片紙不敢漏掉。」

崇禎點頭說:「你們做的事絕不許對外聲張!」

曹化淳和吳孟明走後,崇禎將這一包密詔包起來帶到養德齋中,命宮女和太監都離開,然後他打開包封,將所有的密詔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這確實是他的手跡,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陳新甲並沒有聽他的話,將每一道密詔看過後立即燒燬,而是全部私藏了起來。他在心中罵道:「用心險惡的東西!」隨即向外間叫了一聲:

「魏清慧!」

魏清慧應聲而至。崇禎吩咐她快去拿一個銅香爐來。魏清慧心中不明白,遲疑地說:

「皇爺,這香爐裡還有香,是我剛才添的。」

「你再拿一個來,朕有用處。」

魏清慧打量了崇禎一眼,看到他手裡拿的東西,心裡似乎有點明白,趕快跑出去,捧了一個香爐進來。崇禎命魏清慧把香爐放到地上,然後把那些密詔遞給她,說:

「你把這些沒用的東西全部燒掉,不許留下片紙。」

魏清慧將香爐和蠟燭放在地上,然後將全部密詔放進香爐,點了起來,小心不讓紙灰飛出。不一會兒,就有一股青煙從香爐中冒出,在屋中繚繞幾圈,又飛出窗外。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爐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煙,只剩下一些黑色灰燼,才把香爐送出。她隨即重回到崇禎面前,問道:

「皇爺還有沒有別的吩咐?」

崇禎將魏清慧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宮裡雖有眾多妃嬪,像這樣機密的事卻只有讓魏清慧來辦才能放心。魏清慧心裡卻很奇怪:皇上身為天下之主,還有什麼秘密怕人知道?為什麼要燒這些手詔?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但是她連一句話也不敢問,甚至眼中都沒有流露出絲毫疑問。崇禎心頭上的一塊石頭放下了。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來,然後雙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頓時臉頰通紅,低頭不語,心頭狂跳。崇禎輕輕地說: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曉得如何回答,臉頰更紅。突然,崇禎摟住她的腰,往懷中一拉,使她坐在自己腿上。魏清慧只覺得心快從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動還是感激,一絲淚光在眼中閃耀。這時外邊響起了腳步聲,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魏清慧趕緊掙開,站了起來,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簾外有聲音向崇禎奏道:

「承乾宮掌事奴婢吳忠有事跪奏皇爺。」

崇禎望了魏清慧一眼,輕聲說:「叫他進來。」魏清慧便向簾外叫道:

「吳忠進來面奏!」

崇禎一下子變得神態非常嚴肅,端端正正地坐著,望著跪在面前的吳忠問道:

「有何事面奏?」

吳忠奏道:「啟奏皇爺: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隱瞞,特來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來有點不妙。」

崇禎一聽,頓時臉色灰白,說:「朕知道了。朕馬上去承乾宮看她。」

在太監為他備輦時,崇禎已經回到乾清宮西暖閣。發現御案上有一封陳新甲新從獄中遞進的奏疏,他拿起來匆匆看了一遍。這封奏疏與上兩次口氣大不一樣。陳新甲痛自認罪,說自己不該瞞著皇帝與東虜暗主和議,請皇上體諒他為國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馬之勞,至於崇禎如何如何密諭他議撫的話,完全不提了。崇禎心中動搖起來:究竟殺他還是不殺?殺他,的確於心不忍;可是不殺,則以後必然會洩露和議真情。正想著,他又看見案上還有周延儒的一個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陳新甲的。周延儒在疏中說,陳新甲對東虜暗主和議,雖然罪不容誅,但請皇上念他為國之心,赦他不死。又說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時,殺了陳新甲殊為可惜。崇禎閱罷,覺得周延儒說的話也有道理,陳新甲確實是個有用的人才。「留下他?還是不留?」崇禎一面在心中自問,一面上輦。

在往承乾宮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熱淚盈眶心中悲歎:

「難道你就這麼要同我永別了麼?」

近半個多月來,有不少朝臣都上疏救陳新甲。一些人開始從大局著眼:目前對滿洲無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爛,中樞易人,已經很為失計,倘再殺掉陳新甲,將會使「知兵」的大臣們從此寒心,視兵部為危途。朝臣中許多人都明白對滿洲和議是出自「上意」,陳新甲只是秉承密旨辦事。他們還認為和議雖是下策,但畢竟勝於無策。倘若崇禎在這時候將陳新甲從輕發落,雖然仍會有幾個言官上疏爭論,但也可以不了了之。無奈他想到陳在「奉旨回話」的疏中說出和議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陳的奏疏他已經「留中」,還可以銷毀,可是如果讓陳活下去,就會使別人相信陳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陳還會說出來事情的曲折經過。所以當朝議多數要救陳新甲時,崇禎反而決心殺陳新甲,而且要快殺,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經三次將定讞呈給崇禎,都沒有定為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處罪,都沒有可死之款。崇禎將首輔周延儒、刑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進乾清宮正殿,在地上跪了一片。他厲聲問道:

「朕原叫刑部議陳新甲之罪,因見議罪過輕,才叫三法司會審。不料你們仍舊量刑過輕,顯然是互為朋比,共謀包庇陳新甲,置祖宗大法於不顧。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養奸,難道以為朕不能治爾等之罪?」

刑部尚書聲音戰慄地說:「請陛下息怒!臣等謹按《大明律》,本兵親自丟失重要城寨者可斬,而陳新甲無此罪。故臣等……」

崇禎怒喝道:「胡說!陳新甲他罪姑且不論,他連失洛陽、襄陽,福王與襄王等親藩七人被賊殺害,難道不更甚於失陷城寨麼?難道不該斬麼?」

左都御史戰慄說:「雖然……」

崇禎將御案一拍,說:「不許你們再為陳新甲乞饒,速下去按兩次失陷藩封議罪!下去!」

首輔周延儒跪下說:「請陛下息怒。按律,敵兵不薄城……」

崇禎截斷說:「連陷七親藩,不甚於敵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們叩頭退出,重新會議。他們雖知皇上決心要殺陳新甲,但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轉意時候,於是定為「斬監候」,呈報皇上欽批。崇禎提起硃筆,批了「立決」二字。京師臣民聞知此事,又一次輿論嘩然,但沒有人敢將真正的輿論傳進宮中。

七月十六日,天氣陰沉。因為田妃病危,崇禎心重如鉛,照例五更拜天,然後上朝,下朝。這天上午,他接到從全國各地來的許多緊急文書,其中有侯恂從封丘來的一封密奏。他昨夜睡眠很少,頹然靠在龍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將侯恂的密疏讀給他聽。

新任督師侯恂在疏中先寫了十五年來「剿賊」常常挫敗的原因,接著分析了河南的目前形勢。他認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開封也不可救。他說,目前的中原已經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區」;救周王固然要緊,但是救皇上的整個社稷尤其要緊。他大膽建議捨棄河南和開封,命保定巡撫楊進和山東巡撫王永吉防守黃河,使「賊」不得過河往北;命鳳陽巡撫馬士英和淮徐巡撫史可法擋住「賊」,使之不能往南;命陝西、三邊總督孫傳庭守住潼關,使「賊」不得往西;他本人馳赴襄陽,率領左良玉固守荊襄,以斷「流賊」奔竄之路。中原赤地千里,人煙斷絕,莫說「賊」聲稱有百萬之眾,即使只有五十萬人和十萬騾馬,也將沒法活下去。何況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併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時中的人馬,已經離開李自成,變為敵人。我方當利用機會從中離間,「賊」必內裡生變,不攻自潰。為今之計,只能如此……

崇禎聽到這裡,不由得罵道:「屁話!全是屁話!下邊還說些什麼?」

王承恩看著奏疏回答:「他請求皇爺准他不駐在封丘,馳赴左良玉軍中,就近指揮左良玉。」

崇禎冷笑說:「在封丘他是督師,住在左良玉軍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全無作用!」他擺手不讓再讀下去,問道:「今日斬陳新甲麼?」

「是,今日午時出斬。」

「何人監斬?」

「三法司堂官共同監斬。」

「京師臣民對斬陳新甲有何議論?」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囑咐,不許使皇上生氣,趕快回答:「聽說京師臣民都稱頌皇爺是千古英主,可以為萬世帝王楷模。」

崇禎揮退王承恩,趕快乘輦去南宮為田妃祈禳。快到中午時,他已經在佛壇前燒過香,正準備往道壇燒香,抬頭望望日影,心裡說:「陳新甲到行刑的時候了。」回想著幾年來他將陳新甲倚為心腹,密謀「款議」,今後將不會再有第二個陳新甲,心中不免有點惋惜。但是一轉念想到陳新甲洩露了密詔,成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點惋惜的心情頓時消失。

當他正往道壇走去時,忽然坤寧宮一名年輕太監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來,在他腳前跪下,喘著氣說:

「啟奏皇爺,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禎臉色一變,趕快問:「是承乾宮……」

「是,皇爺,恕奴婢死罪,承乾宮田娘娘不好了,請皇爺立刻回宮。」

崇禎立刻流著淚乘輦回宮,一進東華門就開始抽咽。來到承乾宮,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嗚咽。

為著皇貴妃之喪,崇禎輟朝五日。從此以後,他常常不思飲食,精神恍惚,在宮中對空自語,或者默默垂淚。到了七月將盡,連日陰雲慘霧,秋雨淅瀝。每到靜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實在睏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彷彿看見田妃就在面前,走動時仍然像平日體態輕盈,似乎還聽見環珮丁冬。他猛然睜開眼睛,傷心四顧,只看見御案上燭影搖晃,盤龍柱子邊宮燈昏黃,香爐中青煙裊裊,卻不見田妃的影子消失何處。

一連三夜,他在養德齋中都做了噩夢。第一夜他夢見楊嗣昌跪在他面前,鬍鬚和雙鬢斑白。他心中難過,問道:

「卿離京時,鬍鬚是黑的,鬢邊無白髮。今日見卿,何以老得如此?」

楊嗣昌神情愁慘,回答說:「臣兩年的軍中日月,皇上何能盡悉。將驕兵惰,人各為己,全不以國家安危為重。臣以督師輔臣之尊,指揮不靈,欲戰不能,欲守不可。身在軍中,心馳朝廷,日日憂讒畏忌……」

崇禎說:「朕全知道,卿不用說了。朕要問卿,目前局勢更加猖獗,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說出!」

「襄陽要緊,不可丟失。」

「襄陽有左良玉駐守,可以無憂。目前河南糜爛,開封被圍日久,城中已經絕糧。卿有何善策?」

「襄陽要緊,要緊。」

「卿不必再提襄陽的事。去年襄陽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幾次馳檄襄陽道張克儉與知府王述曾,一再囑咐襄陽要緊,不可疏忽。無奈他們……」

突然在乾清宮的屋脊上響個炸雷,然後隆隆的雷聲滾晌午門。崇禎被雷聲驚醒,夢中的情形猶能記憶。他想了一陣,歎口氣說:

「近來仍有一二朝臣攻擊嗣昌失守襄陽之罪,他是來向朕辯冤!」

第二天夜裡他夢見田妃,仍像兩年前那樣美艷,在他的面前輕盈地走動,不知在忙著什麼。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來他的身邊,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無人,撲上去要將她摟在懷裡。但是她身子輕飄地一閃,使他撲了個空。他連撲三次,都被她躲閃開了。他忽然想起來她已死去,不禁失聲痛哭,從夢中哭醒。

第三天夜間,他先夢見薛國觀,對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麼意思。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入睡以後,他夢見陳新甲跪在他面前,不住流淚。他也心中難過,說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嘗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應知。」

陳新甲說:「臣今夜請求秘密召對,並非為訴冤而來。臣因和議事敗,東虜不久將大舉進犯,特來向陛下面奏,請陛下預作迎敵準備。」

崇禎一驚,慘然說:「如今兵沒兵,將沒將,餉沒餉,如何準備迎敵?」

「請陛下不要問臣。臣已離開朝廷,死於西市了。」

陳新甲說罷,叩頭起身,向外走去。崇禎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見他只有身子,並沒有頭。他在恐怖中醒來,睜開眼睛。屋中燈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聲正稠,簷溜像瀑布一般傾瀉在地。在雨聲、風聲、水聲中似有人在窗外歎息。他大聲驚呼:

「魏清慧!魏清慧!……」


[1]候勘——等候問罪。

[2]窖冰——冬天將大冰塊藏於窖中,夏日取用的自然冰。

[3]藻井——有彩繪裝飾的天花板。

[4]朝乾夕惕——意思是朝夕勤奮戒懼,不敢懈怠。這是歌頌皇帝的習用語。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