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元宵節後的第二天傍晚,劉體純就接到新的探報,說是左軍正在大江兩岸狂搜亂搶各種民船,準備逃竄。十七日,義軍從漢川出發;十八日攻佔漢陽。李自成隨即和宋獻策、劉宗敏、李巖等騎馬來到江邊,看見對岸滿載左軍的大大小小船隻正紛紛起航東下。十九日,義軍開始渡江。不料當天北風勁吹,江中波濤洶湧。由於較大的民船已被左軍奪走,義軍徵集來的大都是小船,而每隻船上載的兵士又過多,因此未到江心已連續出現翻沉事故。北方來的將士不習水性,一時都慌亂起來。李自成和宋獻策乘坐的船隻也是隨浪顛簸,險象環生。這樣,李自成立即下令船隊返航。上岸後,他召集大將們商議。大家認為左良玉已倉惶東逃,武昌對襄陽已不可能構成威脅,既然渡江有困難,不如暫時先放一放。這樣,義軍第二天就轉向雲夢一帶進發,於二月初五返抵襄陽;而羅汝才也於二月初四由德安返襄。

今天是三月初五,轉眼之間,一個月過去了。返回襄陽以來,李自成最操心的就是建國稱王的事。為了長期立足,義軍一面取消明朝政府的橫徵暴斂,繼續推行「三年免征」的政策;一面為貧苦農民提供種子和耕牛,恢復生產。此外李自成還接受李巖的建議,利用沒收的明朝宗室和一些官僚劣紳的土地以及無主荒地實行屯田,以滿足部分軍需。在忙這些事務的同時,一件極機密的工作也在抓緊進行,這就是要為剷除羅汝才做種種準備。對於李自成稱王之事,羅汝才的態度始終曖昧;他又總是在地方官的派遣上糾纏什麼四六分成,這就使李自成愈來愈感到他是橫堵在前進路上的一塊石頭,非搬走不可。今天他又一次把牛、宋、劉宗敏、李過和高一功召來商量此事。

李自成住在原來的襄王府中。因為他目前的稱號仍是「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所以大門正中就懸了一塊藍底金字的門匾,上寫「倡義府」三字。大家也很快就習慣稱這裡為「倡義府」。今天的會議沒有在宏敞的議事廳舉行,而是在後花園一個三面環水的六角亭中擺了幾把椅子,幾個人看去頗像是在欣賞桃紅映水、柳綠搖風的春景。李自成先說道:

「我們原來商定的棋分兩步的走法,第一步,也就是攻克襄陽、荊州、承天、德安,早在元宵前已經走完。現在一個多月過去了,第二步,也就是我受文武擁戴在襄陽稱王這步棋,還沒有走。大家知道,這是因為老羅的緣故。要除掉老羅不難,難的是要穩住曹營的二十萬人馬,還要穩住革左五營。為了把這件事做得乾脆利落,不留後患,從上次會議以來,軍師、一功便分頭忙碌。今天讓大家來,是就新的情況通通聲氣,為下一步棋做好準備。一功你先說吧。」

高一功伸開右手,從上到下把臉抹了一把,才說道:「塚頭之戰以後,我就按照闖王吩咐,在錢糧分配上給曹營各種照顧,順便看看他們的態度。現在看來,曹營將士對咱們闖王是愈來愈擁戴了。我接觸的都是各營來領錢糧的頭目們,彼此混得很熟。先前曹營的幾個人來了,要短短長長、挑精揀肥地同我爭執一番,總想佔便宜,不肯吃一點虧。現在每次來了,都笑嘻嘻的,還要請我出去喝酒。我問緣故。他們說:『甭說啦,大元帥有心胸;咱們也不是愣頭青。一句話: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

牛金星說:「這麼看來,剷除曹操之後,曹營將士不會大鬧了?」

劉宗敏、李過都是熟悉桿子生活的人,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李過說:「不見得。情況會好一點,但也不能麻痺馬虎,必須以重兵嚴加控制,以防嘩變。」

李自成點頭說:「重兵防變的事,就交給你了。另外,我們殺曹操,必有一個服人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因為他私通官府。第三次圍攻開封時,我們就曾捉到城內派出的細作,搜到了高名衡給老羅的信。最近又有新的證據。軍師,你來說吧!」

宋獻策說:「這次追擊左良玉途中,我們又截獲了左良玉差人遞交曹操的信,足證兩人早有勾結。此外,據陳秀才說……」

「哪個陳秀才?」李過問道。

「破襄陽後,一個新降的生員,」牛金星代答道,「姓陳名慕平,字興漢,倒是個機靈人。他說什麼?」

宋獻策說:「他說他看見曹營有人正在往戰馬身上烙字,烙的都是一個『左』字。他擔心這是曹操與左良玉約好的記號,將來兩軍陣上容易辨認。」

劉宗敏臉上露出諷刺的微笑。他不相信羅汝才現在會投降左良玉,至於烙「左」字為記號的說法尤其可笑。戰場上生死決於呼吸之間,只能憑醒目的標誌如服裝的顏色式樣之類區分敵我,怎麼可能去細看馬身上的字?再說曹操如果真要投降左良玉,一定會嚴加保密,絕不會用這種蠢辦法來自我暴露。但是他從宋獻策的表情看出軍師本人對陳某人的話也未必信以為真,提出來只是為了給曹操多加條罪名而已,於是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李自成心中也不相信陳秀才的話,但他認為馬烙「左」字的事也不會出於編造,對此尚可繼續派人瞭解。他又說道:

「剷除老羅之前,還要穩住革左五營。現在看來,賀錦、劉希堯、藺養成三營都是真心前來投順的,大概不會亂。老回回那裡,有任繼榮盯著,我看也亂不起來。唯一需要防範的是革裡眼,他的人馬駐在鄂東。我已傳令要他單獨回來共商下一步進軍大計,據報今天可抵襄陽。我要把他留幾天。」

「叔父的意思是幾天內就要動手?」李過問。

「你們說呢?」

牛金星說:「自破荊襄、承天以來,明朝的官吏、舉人、生員紛紛投順,願為大元帥平定天下、解民倒懸、建不世之功竭忠盡力。可是建國稱王的事一直拖著,應有的政府六部未曾設立,這些人沒有適當的名分職掌,無從效力,許多急務也都無法開展。凡此皆因受曹營牽制,故誅叛之事宜早不宜遲。」

劉宗敏說:「不單這些降官沒有職掌,就是我們牛先生到今天也沒有一個正式官銜。只有快點幹掉曹操,稱王建國,才能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填起來,像一個新朝的樣子!」

李自成點了點頭,說:「此事不能再拖下去。等革裡眼來後,我要先同他談一下。如果他同賀錦等人態度一樣,一切都好說。如果他還是三心兩意,我不會放他回去。等誅滅曹操後再看他的動靜,總之不能讓他帶著一萬多人馬另立山頭!」

忽然宋獻策指著亭外的小路說:「雙喜來了。也許革裡眼到了!」

幾個人都向亭外望去。

雙喜快步來到亭內,向李自成叉手行禮後,說:「稟報父帥,革裡眼已到襄陽。」

李自成問:「他人在哪裡?到這兒來了麼?」

「他直接上曹府去了。」

幾個人心裡好像都被什麼東西抓了一下。沉默片刻後,劉宗敏先說道:「看來他們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我們得馬上動手,連革裡眼一鍋端走!」李過接著說。

李自成這次召革裡眼來襄陽,一方面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把他和他的隊伍分開,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再考察一下他與曹操的關係。不過今天他回襄陽後不來倡義府,卻先跑到曹操那邊去,則孰親孰疏已不言而喻。李自成下了決心,說:

「我本不想殺老革,但看來老羅通官府的事,他八成是知情的,說不定還是牽線人。他們兩個一路去打德安,誰知路上都聊些什麼?我只好對他不客氣了。但這件事到底怎麼做,今天還得仔細商量。軍師可有什麼妙計?」

宋獻策說:「請大元帥放心。誅除曹操的事,我已籌之熟矣!現在既然革裡眼一心要往曹操懷裡扎,則不妨先將他試刀。」

接著,宋獻策便說出了他對整個行動的設計與安排。

曹營人馬大部分駐在襄陽城外,曹操本人則住在楊嗣昌當年的督師行轅中。隨他一起的除一支親兵外,還有幾班女樂。因為行轅很大,所以曹操特地撥了一處偏院給吉珪暫住,說是這樣議事較為方便。革裡眼下午登門時,恰好楊承祖從駐地來到曹府請示幾件公務,羅汝才便把他也留下來一起為革裡眼接風。離晚宴還有一個多時辰,四個人便先在羅汝才的書房中品茶閒話。

「老弟,又有一個多月不見了,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聽了羅汝才的問話,革裡眼大感意外:「是闖王特地派人請我來的呀!說是要一起商議下一步如何進軍。這是大事,我把駐地事務安排好後,就馬不停蹄趕來了。怎麼,闖王沒跟老哥說起我要來的事?」

「沒有。」羅汝才不高興地搖搖頭,心想,召集眾將商議軍情這樣的大事,怎麼事先也不同他打個招呼,自己好歹還是位居第二的大將軍吧!「我連要開會的事都不知道,今天還是第一次從你嘴裡聽說。」

「這就奇了!商議如何進軍可不是小事,我以為一定是闖王和曹哥兩位龍王先合計好後,才把我們這些蝦兵蟹將召來議一議。我今天一到襄陽就來拜見曹哥,一來是心中想念,二來也是要先聽聽曹哥對下一步進軍的高見,到時會上也好呼應呼應,不至於亂放狗屁。」

最後一句話把羅汝才逗樂了,說:「老弟也別假謙虛。以前只是聽說,革左五營中,老弟你還有老回回的兩支人馬最強。這次咱們一起打德安,我才真正領教了革營的能攻善戰。好樣的,老弟!」

「老回回也到襄陽來了嗎?」吉珪忽然問道。

「這倒不清楚。」革裡眼說,「按說既然要我來,回哥當然也應當來。他還在澧州麼?他要來了,曹哥,你可得再破費一次,讓咱弟兄幾個再到府上來聚一聚,看幾場好戲!」

羅汝才說:「那當然,你不說我也要把你們都揪來樂一樂。嗐!老回回也是好樣的,說一個半月打到湘北,果然二月十七日就佔了澧州,從正月初四算起,只花了一個月零十三天。媽的闖營以前總以為只有他們能打,真是狗眼看人低。今天你們兩個算是為五營撐足了面子!」

吉珪說:「何不派人去打聽一下,看老回回來了沒有?」

「這容易。」羅汝才說罷,就吩咐手下一名親將趕快去倡義府打聽。

「碰見闖營的人,就說我已經到了,明天一早去參見大元帥。」賀一龍向正要離開的親將補了一句。

羅汝才看見吉珪神色憂鬱,心裡動了一動,問道:「老吉,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麼?」

吉珪說:「這事大有蹊蹺。既然說是要老革來一起開會商議下一步進軍大事,我們怎麼事先一點都不知情?」

「唉,」羅汝才歎口氣說,「自成現在羽毛豐滿了,說話口氣、做事派頭也都變了,什麼事都是一個人做主,真把自己當成了真龍天子。」

「可不是!張敬軒就是不服他這一套!」革裡眼說。

「說說看,敬軒怎麼不服他這一套?」羅汝才問。

「那還是我們在安徽活動的時候。一天,我剛好去敬軒那裡談什麼事,闖王派人送信來了。敬軒拆開看後,又給徐軍師、潘先生看。兩人看後,都說這信完全是以上臨下的口氣,把敬軒當成了自己的部屬。敬軒識字雖然比我多,可對信的格式也不太懂;聽他兩個一講,勃然大怒,當場就把信給撕了!」

「好!有骨氣!後來呢?」

「信撕了不妨,可第二天得讓人帶封回書走呀,回書該怎麼寫呢?張可旺幾個愣小子主張針尖對麥芒,也用對下屬的口氣回封信。徐軍師忙說不可。因為畢竟敬帥當時人馬不多,還要靠我們五營幫襯。萬一闖營從西邊來,官軍從東邊來,敬軒顧西不能顧東,顧東不能顧西,可就慘了!」

「後來呢?」羅汝才大感興趣。

「嘻嘻!」革裡眼似乎想起什麼滑稽的事,先笑了幾聲,才接著說,「聽了他兩個的話,敬軒攥著他那把大鬍子,半天不出聲。我以為他一定嚥不下這口氣。不想他忽然手一鬆,哈哈大笑道:『老子當年在谷城,對林銘球那狗官都行了跪拜大禮,今天在自家兄弟面前扮一回小,又算得什麼?韓信不是也受過胯下之辱麼?好,老徐,聽你的,人在矮簷下,暫時低回頭。你就替咱隨便回封信吧!』」

「好!大丈夫能屈能伸!」羅汝才一拍大腿,讚道。

「正是這話。後來敬軒又望著潘先生問:『黃巢兩句寫菊花的詩怎麼說來著?』老潘說,說……」革裡眼顯然背不出那兩句詩。

吉珪說:「可是說的『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或是『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革裡眼想了一下,說:「潘先生念的同你一樣,可敬軒不這麼念。他聽了老潘念的詩後,說:『他年老子當皇帝,管叫闖王滿地爬!』」

幾個人聽了都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羅汝才的親將回來了,說是在倡義府見到李雙喜,轉達了賀一龍的口信,又從雙喜處知道闖王並未通知馬守應前來襄陽。

聽說沒有叫老回回來襄陽,幾個人都覺得詫異。吉珪的神情更加陰鬱。羅汝才心中也感到疑惑,但是他滿不在乎地端起杯來,呷了一口茶,望著吉珪說:

「我的軍師,有話就快說,別哭喪個臉!」

吉珪說:「事情明擺著:根本沒有什麼商討進軍大計的會!」

「你是說,有人可能動了黑心,要下黑手?」羅汝才問。

吉珪沒有回答。一直沒有說話的楊承祖忽然叫起來:

「哎呀,我想起一件事來了!」

「想起什麼事?大驚小怪的!」羅汝才問。

「那還是去年臘月我同劉捷軒、李補之一起來打襄陽的時候。那天先到了樊城,約好晚上去捷軒的駐地商談軍事。我去得晚了一點,他們兩個正在屋裡說話。我走到門口,就聽見捷軒在裡面說:『這個瘤子遲早得割掉。』我還以為說的是臉上、身上的瘤子,進去就問:『誰身上長了瘤子?』他們好像吃了一驚的樣子。停了一停,捷軒才說:『沒有誰長瘤子,我們是說,左良玉這顆瘤子得割掉啦。』我當時沒有在意,現在想來,這裡面可能有些名堂。」

吉珪說:「肯定有名堂。第一,捷軒已不打自招:這『瘤子』指的是一個人。第二,你們來襄陽,就是要打左良玉,沒有什麼遲早的問題。」

革裡眼從沒想過李自成會除掉自己。從汝寧會師到現在,還不到四個月。他不但隨聯軍一起來襄陽,破承天,又與曹營協同攻德安,還奉命獨自攻佔了鄂東好幾個縣,沒有違犯任何軍紀,憑什麼要除掉他?可是聽了楊承祖說的怪事和吉珪的分析,又覺得事情似乎真與自己相關。他望望羅汝才和吉珪,遲疑地問道:

「難道『瘤子』指的是我?」

羅汝才也在思量。他知道李自成亟想稱王建國,而自己的不表態令李自成非常不滿。但這事怨不了他。既然當初商定的是聯營關係,那麼在李自成由大元帥稱王之後,他這個大將軍自然也該有一個新的稱號、新的名分。不把他的稱號、名分確定下來,他也實在礙難對李自成稱王一事貿然表態。難道為了此事就要對他下黑手?他覺得不會。畢竟他手下有二十萬大軍,真要火並起來只怕誰都吃不消!至於革裡眼,更沒有除掉的理由。於是他拍拍革裡眼的肩膀,笑道:

「放心吧,你絕不是他們說的『瘤子』;就是『瘤子』,也沒有人敢動你。且不說你革營那一萬多精兵不是吃素的;有我曹操在,也沒有人敢動你一根毫毛!」

「可是吉先生剛才說……」

「唉,吉先生與我雖然情同手足,性格可不太一樣。我是個快活人,今朝有酒肉,有女人,吃了玩了再說;不去想他娘的人禍天災。我們的軍師卻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什麼事都從壞的方面想得多,所以你看他吃再多也長不胖,都是給愁瘦的。不過今天這件事,你可不要聽他的。晚上我們照樣吃酒看戲,戲完了我送兩個丫頭陪你回去睡覺!」

第二天上午,革裡眼來到倡義府。李自成熱情地拉著他的手,誇讚革營在攻克德安、挺進鄂東中的表現,又說今晚要在府中設宴為他洗塵。革裡眼說起昨天在羅汝才那裡,聽說羅對這次軍事會議尚無知聞一事,李自成笑道:

「不錯,不單大將軍不知要開此會,就連捷軒、玉峰、李過等幾位大將也都還不知道。我是想等你們幾位在外駐軍的將領都回襄陽後,再通知大家一起來商量,看看下一步如何進軍。這是奪取明朝天下的大事,你要幫我好好想一想。」

「我是個粗人,替大元帥衝鋒陷陣,不在話下。要我通盤考慮奪取天下的進軍大計,我可沒有這個能耐。宋軍師可獻過什麼妙計麼?」

「我還沒有聽他談過。現在倒是幾個文人,牛先生啦,在承天新降的博士楊永裕啦,還有一個秀才顧君恩啦,同我談過他們的想法。他們的主張各不相同,需要到會上大家一起商議。」

「怎麼老馬沒有來?」

「這次我們商討的是北伐大計,未來要調遣的也是江北的人馬。馬將軍和任繼榮都在江南,一來要隨時盯著左良玉,看他是不是會竄回武昌;二來大軍開始北伐後,他們作為南邊的屏藩,對護衛襄陽、防止敵人抄後路非常重要,所以這兩支隊伍暫時不會調動,我也就沒有要他們前來。等我們商定大計後,自然要派人知會兩位將軍。」

「哦!」革裡眼恍然明白。

從倡義府出來後,革裡眼又來到羅府,向羅汝才說了他與李自成的見面經過。羅汝才也感到釋然。吉珪仍有疑慮,說:

「『瘤子』呢?『瘤子』究竟指的是誰?」

「管他是誰,也可能就是指的左良玉。最重要的是,我曹營有二十萬人馬在這裡,撒泡尿就是一條小河。誰敢黑我?有我在,誰敢黑咱們革老弟?前年張敬軒只來了幾條光棍,闖營那麼多人想殺他,最後還是放虎歸山。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有我曹操的二十萬人馬在這裡。」

革裡眼也覺得吉珪有點多慮,特別是剛才在同李自成見面後,覺得對方十分坦誠,看不出有絲毫動黑心的跡象。他和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就告辭出來。

當晚,革裡眼興沖沖地帶著十來個親兵上倡義府赴宴去,只是出於多年養成的習慣,他於佩劍之外,又在靴中塞了一把短刀。

來到倡義府大門,李雙喜已在那裡迎候。革裡眼一干人隨著他穿過幾進院落,來到一個四合院中。親兵們被請到東西廂房去飲酒,革裡眼由雙喜陪著進入北房。李自成滿面笑容地迎上來,寒暄幾句,便請他入座。北房中放了三張桌子。李自成在中間一張桌後坐下。革裡眼和雙喜分賓主在另外兩張桌後坐下。革裡眼落座時下意識地全屋掃了一眼,發現每張桌上都點有兩支蠟燭,可以把菜餚照得一清二楚;靠牆站著些兵丁,面目他就看不清楚了。

兵丁們開始上菜、斟酒。革裡眼心想,還是曹帥那裡舒服,不但有人歌舞助興,就連上菜、斟酒,也全是娘兒們的事,走過來身上帶著一股香氣,讓人未飲先醉。正胡想著,李自成已舉起杯來,革裡眼也趕忙舉杯。正等著主人說一聲「請」,卻見李自成重重地把杯往桌上一放,厲聲喝道:

「賀一龍!」

革裡眼本能地跳起來。卻早有兩個彪形大漢從後面上來一邊一個捉住了他的雙臂;第三個兵丁迅速上來摘去了他的佩劍。李自成接著說:

「你與羅汝才串通一氣,暗自勾結官府,圖謀……」

李自成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只聽革裡眼猛喝一聲,雙肘向後一頂,兩手再一推,右邊的大漢已跌倒在地,左邊的大漢也一個趔趄退到五六尺外。這時只見革裡眼猛吸一口氣,頭一擺,一股風從口中吹出,遠近六支蠟燭都被吹滅,屋裡頓時一片漆黑。有幾個親兵朝著革裡眼站的地方撲去,紛紛撲空,接著幾個人發出痛苦的叫聲,顯然是在黑暗中受到了重擊。

坐在革裡眼對面桌後的雙喜,在蠟燭被吹滅的一瞬間立刻想到李自成的安危。他迅速從腰間拔出刀來,嘴裡叫了一聲:「父帥!」話音剛落,胸前已被什麼利器刺了一下,幸虧穿著綿甲,傷得不重。他揮刀向前方和左右方連砍幾下,卻沒有砍到任何東西。因為擔心再遭攻擊,他不敢出聲,蹲下來輕手輕腳地向著中間的桌子走過去。

李自成也非常吃驚,腦中猛地回想起在汝寧時老回回說的話:「革老弟眼睛雖不行,功夫可了得……尤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別人都成了睜眼瞎,而他憑耳朵、鼻子,憑多年的歷練,就準能打你個稀里嘩啦!」他竭力保持鎮定,離開座位,慢慢向後退去,隨即聽到有什麼東西砸在他剛剛離開的椅子上。

這時守在外面的兵丁見屋內燭光突然熄滅,又聽到驚叫聲、打鬥聲,便想推門而入,可是門卻從裡面上了門閂。屋內的親兵試圖去拉開門閂,但接連兩個人剛走到門前就被捅倒。

屋裡的人逐漸適應了黑暗,已可隱隱約約辨出桌椅和人影,但仍然無法確定革裡眼的位置,只好都緊張地把刀尖對著前方,以防遭到襲擊。即使這樣,仍有人莫名其妙地被擊倒下。

終於,屋外的人用一根碗口粗的圓木撞開了房門。就在人們準備擁入的剎那間,革裡眼連砍數人,一躍而出到了庭院中。眾人立刻圍上來。革裡眼在暗房中已經奪回了自己的佩劍。這時他猜測隨行的親兵必定已被制伏,於是一手持劍,一手執著從靴中拔出的利刃,決心獨自對付蜂擁而上的兵丁。他的武功極好,很快就刺翻了幾個衝到身邊來的人。別的人把他團團圍住,卻不敢輕易近身。革裡眼不熟悉府內路徑,也無法衝殺出去。雙方就這樣相持著,仍不時有人被革裡眼刺中或踢翻在地。李自成已從屋中走出。在滿天星斗和兵丁們手持的火把照耀下,他能大致看清革裡眼的招式,不由心中歎道:

「這麼好的武功,闖營中都不多見。可惜,可惜!」

一個身手矯捷的兵丁踩著另外一個兵丁的肩膀爬上了屋頂。他向著革裡眼站立的地方走來,企圖用瓦片從上擲下,攻擊革裡眼的頭部。但他顯然不習慣斜坡,走得搖搖晃晃。革裡眼聽見屋頂上有響動,快速地將短刀銜在嘴裡,左手抓住一根樹枝,只一躍就上了屋頂。那個兵丁沒有想到革裡眼會如此利索地騰躍而來,趕緊舉刀準備招架。雙方刀劍剛一相碰,革裡眼就同時飛起一腳,只聽「哎喲」一聲,兵丁已跌下屋頂來。

屋頂上只剩了革裡眼一個人。他開始大步向屋脊走去,準備翻過屋脊進入另一個院落。下面的人趕緊向他射箭。就在他快要跨過屋脊時,幾支箭同時射中他的後背,還有一支射中他的頸部。他掙扎著回頭望了一眼,隨即失去知覺,從屋頂直滾下來。一個親將上去在他胸前補了一刀。另有幾個兵丁因為自己的夥伴被革裡眼殺死殺傷,要上去割他的首級,只聽雙喜高聲叫道:

「大元帥有令:保留賀一龍的全屍!」

李自成離開滿地血腥的院落,回到前面的議事廳。宋獻策、劉宗敏、李過都守候在那裡。聽了殺革裡眼的經過,大家都感到意外。李過不放心地說:

「沒有想到革裡眼那麼厲害。這樣看來,明天殺曹操的事也不能馬虎。是不是應當多帶些人馬去?」

劉宗敏說:「還是讓我帶人去動手吧!」

李自成搖搖頭:「革裡眼的事是個意外。如果在白天,他也沒有那麼大能耐。殺曹操,只有我自己去,才能順利進入大門;別人去,可能會受到阻撓。萬一在門口動起手來,曹操可能會設法逃走;萬一他逃回軍營中,麻煩就大了。」

宋獻策也說:「殺曹操還是得大元帥自己去,進曹府的人也不宜太多;這樣才能殺他個猝不及防。不過外面至少還要有五百人圍住,以防裡邊的人從側門或翻牆逃脫。」

李自成轉向李過說:「我擔心的還是駐在城外的曹營人馬,所以你一定要在曹營四周佈置重兵,既防止他們嘩變,也防止他們逃走。」

李過說:「我都已作了佈置。今晚回去,我馬上再去各處巡查一遍。」

他們接著又討論了明天如何安撫賀錦、劉希堯、藺養成和曹營大將的事。李自成回到寢室,已經過了三更。他吩咐值夜親兵,五更時將他叫醒。睡下後,他很快做起夢來,夢見自己又與革裡眼同處一間黑房中,他竭力想看清對方,但什麼也看不見……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