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計東征

第二十章

今天是四月初四,離擇定的大順皇帝登極大典的日子只有兩天了,所以定於巳時整在皇極門舉行的是一次隆重的正式演禮,也是專供李自成親臨檢閱的最後一次演禮,要做得像真的一樣。文官必須一律藍袍、方領、藍帽、雲朵補子,六品以上的在帽頂插一雉尾。武將也是一樣,只是補子的圖樣與文官不同。錦衣力士舉著皇帝的全部儀仗,從皇極門丹墀下分兩行夾御道排列,一直排到內金水橋邊,最後是一對毛色油光、金鞍玉轡的純黃色高大御馬。穿著綵衣的象奴從宣武門內象房中牽來六匹大象,守衛午門,以壯觀瞻。午門有三個闕門,每一闕門分派兩隻大象,相向而立。不無遺憾的是,有一隻大象正患眼疾,見風流淚,所以後來民間傳言,大象為亡國哭泣。

初三日晚膳以後,吳汝義曾向李自成面奏,演禮的事已一切準備就緒。

「群臣渴望陛下於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所以對明日皇極門演禮事莫不精神振奮,喜形於色。聽說所有降臣都趕製了朝冠朝服,一時買不到合用的雉雞翎,就向優人們借用。」

李自成微微一笑,問道:「孤命你差人去通州叫羅虎前來見孤,他何時來到?」

「他聽說皇上要他留居北京數日,所以連夜將全營操練之事向將領們安排一下,明日上午必會盡早趕到。」

李自成略停片刻,又說:「你今日速在皇城外為羅虎尋找一寬大住宅,連夜打掃粉刷,務要煥然一新。傢俱陳設,都要有富貴氣象。床上錦帳、被褥、枕頭等物,一律嶄新。你可命太監從內庫中取出,宮中沒有就到前門外鋪子購買,務要豐富。」

「皇上為何……」

「羅虎自幼隨孤起義,屢立戰功。今日聽說我大順到北京以後,有許多營軍紀敗壞,失去人心,叫孤十分生氣。倒是羅虎的五千人駐防通州,軍紀嚴明,每日操練不停。還聽說他在通州的諸多行事,頗有古名將之風。孤決定在這兩天之內,就提前下敕書封羅虎為潼關伯。等孤登極之後,在此不多停留即駕返長安,經營江南,給羅虎三萬人馬鎮守北京,作國家北方屏藩。所以你要從明朝公侯大官的府第中尋找一處大的宅院,暫供羅虎封伯後住家之用。」

「謹遵聖諭,臣馬上就辦理妥當。」

吳汝義滿心高興,因為他認為一則羅虎確實應該封伯;二則在羅虎封伯之後,他自己和一些有功將領當然也就跟著受封了。但他又感到奇怪:羅虎沒有家眷,一個人在此,封伯何必要一處豪華住宅?何必要在幾天之內就一切準備停當?

吳汝義退出以後,李自成繼續批閱文書。有兩件緊急的軍情文書他必須趕快批復,一件是田見秀來的火急奏本,稟報說河南各地以及山東境內,雖然派去了地方官吏,但無重兵彈壓,處處情況不穩,已經叛亂迭起,有隨時崩解之勢。另一件是劉芳亮從保定來的急奏,稟奏他佔領了保定和真定之後,豫北三府與冀南三府人心未服,局勢不穩,處處作亂,糧食徵集困難。看了這兩件奏本以後,李自成心情沉重,對自己暗暗說道:

「登極事要如期舉行,趕快回到長安,騰出一隻手平定叛亂,穩定大局,另一隻手平定江南!」

忽然有輕微的環珮聲和腳步聲來到身邊,同時一陣甜甜的芳香撲來。他忍不住回頭一看,看見王瑞芬來到身邊,不覺心中一動。王瑞芬躬身說道:

「啟奏皇爺,已經二更過了,請回後宮安歇。」

王瑞芬的美貌和溫柔悅耳的聲音頓然減輕了李自成心頭的沉重。他忽然想到已經有兩夜不曾「召幸」竇妃,忍不住問道:

「竇妃可在東暖閣就寢了麼?」

王瑞芬回答:「因皇爺尚未安歇,竇娘娘不敢就寢,正在東暖閣讀書候旨。」

李自成立刻吩咐說:「你去傳諭竇妃,今晚到西暖閣住。孤要看幾封緊要文書,過一陣就回寢宮安歇。」

「奴婢即去傳諭!」

王瑞芬到仁智殿東暖閣向竇妃傳下皇上口諭之後,竇妃命宮女們都去丹墀上等候,聖駕回來時立刻傳稟。她又聞見寢宮中有一股令她春心動盪的奇異香氣,趁著宮女們不在跟前,向王瑞芬悄悄問道:

「你怎麼又在博山爐中加進了那種異香?」

王瑞芬含笑答道:「奴婢但願娘娘早生皇子,使大順朝普天同慶。」

竇美儀從臉上紅到粉頸,低下頭去,沒有說話,只是感激王瑞芬對她的一片好心,在心中說道:

「好瑞芬,只要我日後永保富貴,一定報答你的好心!」

這一夜,竇美儀重新在御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濃情厚意。但是從皇上的一些漫不經心的細微動作中,從他的偶然停頓的耳邊絮語中,她又感到他心事很重,異於往日。她不敢詢問一句話,只是在心中問道:

「初六就將舉行登極大典,難道還有什麼大事使皇上心中不快?」

玄武門上響過五響報更的鼓聲以後,竇美儀和李自成幾乎同時從枕上醒來。

竇妃本應該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前回到東暖閣,梳妝打扮。然而經歷了兩夜的空榻獨眠後,有一種什麼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更仍有濃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沒有地炕,她側臥在皇上的懷中感到溫暖幸福。她將頭枕在皇上的一隻十分健壯的左胳膊上,同時感到皇上的另一隻摟緊她的右胳膊並沒有放鬆的意思。她忽然想到白居易的詩句:「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不覺臉上綻開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並沒有覺察竇妃的心思。他正心情沉重地思慮著唐通和張若麒今日可能會帶來什麼消息。他想著,原來沒料到的一次戰爭,恐怕不可避免;又想著進行大戰會有許多困難,但不打又不行。因為正思慮著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軍國大事,所以幾乎將竇妃忘了。

忽然從武英殿傳來雲板兩聲,李自成和竇妃同時聽到,不覺吃驚。李自成將竇美儀輕輕一推,向外邊值班的宮女們問道:

「什麼事,快去詢問!」

竇美儀趕快下了御榻,隨便披好衣服,向東暖閣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御榻,又問道:

「王瑞芬在哪兒?什麼事敲響雲板?」

王瑞芬掀簾進來,向皇上說道:「奴婢來到!」隨即趨前幾步,雙手呈上一個小封,又說:

「這是李雙喜將軍親手交給奴婢的,請皇爺一閱。」

李自成匆匆拆開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張用行楷書寫的揭帖一看,忽然臉色一寒,跺了一腳,隨即將揭帖重新疊好,裝進小封,心中想道:

「在北京城中駐紮著數萬大軍,竟出了這樣怪事!」

左右的宮女們不知道夜間出了什麼大事,悄悄地交換眼色。李自成盥洗和穿好衣服後,將揭帖揣進懷中,大踏步往武英殿去。

竇美儀雖然不知道北京夜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宮女們已經告訴她皇上拆開一個密封後臉色不好,還在金磚[1]上跺了一腳。她想這密封中所奏必非小事,更非平安吉報。竇美儀已經鐵了心要做大順朝開國皇帝的一位賢妃,此刻她對著銅鏡,望著宮女替她梳攏頭髮,想到近兩日皇上似乎有什麼心事,不覺在心中問道:

「我大順朝的江山能坐穩麼?」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後,進入西暖閣,在龍椅上坐下,立刻將恭候在丹墀一角的雙喜叫進來,命宮女們迴避了。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揭帖中所奏的兩件事你可知道?」

「約在四更時候,從軍師府來的一個官員到東華門遞進密封揭帖。適逢兒臣巡視紫禁城中警蹕情況,來到東華門內,遂問他知不知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說兩件事他都知道,將事情的經過對兒臣說了。」

「杜勳是怎樣被殺的?」

「昨夜一更多,杜勳從朋友處吃酒席回來。他騎著馬,兩個僕人打著燈籠。經過一個僻靜地方,四無人家,一片樹林,還有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廟。突然有幾個人從樹影中跳出,攔住馬頭,亂刀將杜勳砍死,又砍死了一個僕人,另一個僕人挨了一刀,拚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勳的腦袋,掛在小廟前的樹枝上,在小廟牆上寫了一句話:『為先皇帝誅叛奴』。杜勳的家人很快到軍師府稟報此事。軍師府派兵前往搜查兇手,早已沒有蹤跡。」

李自成默默想道:「沒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

李雙喜見他沒有做聲,接著說道:「崇文門內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牆壁上,我一支巡邏隊在二更以後,看見有人在牆上貼出無頭揭帖,說吳三桂不日將親率十萬精兵西來,剿除,剿除……」

「你只管明白地說!」

「那揭帖上說,剿除逆賊,恢復神京,為先帝后發喪,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江山。」

李自成問道:「什麼人敢這樣大膽?」

「巡邏隊看見揭帖,糨糊還沒有干,可是貼揭帖的人沒看見。巡邏隊當即撕下揭帖,去首總將軍府稟報。劉爺下令,從附近住戶抓了十來個男人,連夜拷問,沒人招供。劉爺下令全部斬首,將首級懸掛在無頭揭帖的地方。這些人正要被推往崇文門內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軍師聞訊趕到,苦勸不要殺戮無辜,等天明後取保釋放,以安京師民心。父皇,兩件大事竟然如此湊巧,發生在同一個夜間!」

李自成是一個性格深沉的人,雖然他想得更多,卻沒有吐露一句,只叫宮女進來,吩咐傳膳。

簡單的早膳以後,李自成告訴竇妃,他要先去文華殿召見大臣,然後去左順門樓上憑窗觀看演禮。竇美儀溫柔地含笑說道:

「可惜臣妾是個女子,要是生為男子,該有多好!」

李自成笑著問:「卿為何有這樣想法?」

竇妃說:「皇上的登極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備位後宮,既不能參預文臣之列,躬預盛典,跪拜山呼,連皇極門演禮的事也不能觀看,所以才說出此言,懇陛下恕臣妾無知妄言之罪。」

「這好辦,孤吩咐雙喜,右順門樓上不許兵丁上去,卿可率領宮女們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只是,不要打開窗子,將窗紙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竇美儀喜出望外,立時跪下說道:「感謝皇恩!如此臣妾與宮女們皆可以大飽眼福!」

午門上的第一次鐘聲響了,悠然傳向遠方。京城士民懷著不同的心情傾聽鐘聲,許多人悄悄地議論著李王即將登極的大事,也議論著吳三桂發誓要為崇禎帝后復仇,恢復大明江山的事。從來就有一種奇怪現象,每次時局發生重大變化,民間的消息總比官方的消息來得又快又多。在昨夜崇文門內出現無頭揭帖之前,就不斷有關於吳三桂決心興兵討賊的謠言,而且在北京東郊也發現了無頭揭帖,號召黎民百姓趕製白布孝巾,準備為崇禎帝后發喪。雖然發現的揭帖不多,但是通過庶民百姓的口,一傳十,十傳百,迅速地傳遍京城,猛然間攪亂人心。

還有大順軍在北京城內強姦和搶劫的事也愈傳愈多,真實消息和誇大的謠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贓和縱兵姦淫本來就是百姓的熱門話題,如今每天都傳出新的消息,傳言什麼侯、什麼伯、什麼大臣的家人到處張羅借貸,在已經交出若干萬兩金銀之後,於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難保。關於安福胡同一夜之間婦女懸樑和投井而死三百七十餘人的事,也依然滿北京盛傳不止。由於京城居民對大順軍的仇恨與日俱增,所以有關大順軍姦淫婦女的荒唐謠言愈傳愈多,人們竟然都信以為真,並添枝加葉,爭相傳播。

江南漕運從去年冬天起就已經不通。供給京城的薪柴、燃煤和木炭,都是從西山來的,如今也不能再進城了。大順軍雖然嚴禁糧食和日用必需品漲價,但是明不漲暗漲,市場供應一天比一天緊缺。京城的平民百姓本來就習慣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賊,而李自成進入北京後,沒有立即廢除明朝的各種苛政,沒有宣佈「與民更始」的重要新政,也沒有像進入河南時一樣,對貧苦小民開倉放賑,這就使大順政權在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層貧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幾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順朝文武百官將在皇極門演禮。按常理說,從今日起到登極大典的三天內,正是舉國狂歡、普天同慶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況十分反常,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貧富,心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觀,等候著事態發展。當午門上的鐘聲散往五城各處時,人們都暗暗地搖頭歎息,心中問道:

「這個李自成真能坐穩江山麼?」

李自成在午門上敲響鐘聲的前一刻,已經由雙喜率領二十名將士護駕,穿過右順門和左順門,來到文華殿了。

李自成啟駕片刻後,竇美儀從仁智殿出來,也登上右順門樓。她掩藏不住湧出內心的喜慶笑容,面對窗子坐下,而十來個宮女侍立在她的左右。

李自成已經在文華殿西暖閣的龍椅上坐下,神色沉重。

一個小太監用銀托盤捧來蓋碗香茶,放在御案上,輕輕地退了出去。隨即吳汝義進來,跪下去叩了一個頭,奏道:

「臣已遵旨為羅虎安排一座好的宅院。他很快就會到京,稍事休息後,臣即帶他進宮陛見,聽皇上重要面諭。」

李自成點點頭,心中暗想:可惜像小羅虎這樣的得力將領太少了!

「唐通和張若麒還沒回來?」他問道。

「回陛下,唐通和張若麒已經回京。他們昨夜宿在通州,今日早晨趕回京城。」

「快傳他們來見我。」

「剛才臣接到軍師府稟報,說二位欽差正跟隨兩位軍師從軍師府騎馬前來,稍候片刻就會到了。」

李雙喜對今天的演禮非常感興趣,帶著四個小校,肅靜地站立在左順門的朱紅門檻裡邊。只見他向身邊一名小校吩咐了幾句話,那小校立刻走下台階,打算從金水河和午門之間穿過,奔往右順門去傳令。但是剛剛抬步,聽到李雙喜小聲吩咐:「繞皇極門後邊過去!」小校恍然明白,立刻退出左順門,越過一道石橋從宮牆外邊往北,奔往文昭閣[2]去了。

正在這時,劉宗敏和牛金星到了。李雙喜帶他們登上左順門樓,憑窗坐下,當即有侍衛用朱漆托盤捧來了兩杯香茶放在几上。劉宗敏回頭說道:

「雙喜兒,你不要在此看了,快回文華門值房去。皇上召見張若麒與唐通,有什麼重要消息,你立刻前來稟報!」

李雙喜恭敬地回答一個「是」字,下樓去了。

李自成正等著欽差來見,忽聽見從皇極門前傳來了連續三次響亮的鞭聲,他心中一動,暗想道:「這是靜鞭三響!」果然,停了片刻,又從皇極門前傳來了鼓樂之聲。李自成心中明白,群臣的隆重演禮開始了。直到此時,他仍然希望劉體純昨天所面奏的山海關消息不十分確切;縱然吳三桂有不降之心,但經過張若麒與唐通力勸,總該有轉念餘地吧?

李雙喜回到文華門不一會兒,宋獻策和李巖帶著張若麒與唐通也到了。他們很自然地停留在文華門內,也不敢大聲說話,只是輕聲叫雙喜進去啟奏皇上。李自成正盼著他們來到,對雙喜說道:

「快叫他們進來!」

宋獻策、李巖等在御前叩頭以後,李自成命他們坐下,隨即問道:

「二位前去山海關犒軍勸降,結果如何?」

張若麒與唐通不約而同趕緊站立起來,按照歸程中反覆議好的措詞,由張若麒向新主躬身回答:

「啟奏陛下,臣與唐將軍奉旨攜巨款赴山海關犒軍,宣佈陛下德意,勸說吳三桂從速降順。吳三桂頗為感激,確有願降之意。但關寧將士,人數眾多,也有人不願投降,誓為明朝帝后復仇,不惜一戰。遇到這種情況,吳三桂十分猶豫,希望陛下諒其苦衷,寬限數日,使他能與關寧將領從容商議。」

李自成一聽,明白吳三桂想用緩兵之計,等候「東虜」大軍南下,在心中暗說:

「二虎的探報果然確實!」

他沒有馬上再問,而是想到了對山海關用兵的大事。就在他沉默無言的片刻之間,從皇極門前隱約傳來了音樂聲和鴻臚寺官的贊禮聲,這更增加了他對吳三桂的惱恨。想了一想,他接著問道:

「吳三桂可知道孤將於四月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

唐通趕緊回答:「臣一到山海關即將皇上登極大典的日子告訴了他,希望他能親率一部分文武官員來京,參預盛典。」

「他不肯前來?」

「是的,陛下。」

「也不肯派遣官員送來賀表?」

「是的。請陛下息怒。」

李自成又問道:「聽說吳三桂加緊備戰,督催軍民日夜不停,將西羅城繼續修築,尚未完工,是不是決意對孤的義師負隅頑抗?」

張若麒與唐通被逼問得背上出汗,只好回答說是。此刻使他們唯一放心的是,他們同吳三桂談的一些不利於李自成的私話,連吳三桂的左右將領都不知道,李自成縱然英明出眾,也決無猜到之理。

李自成繼續問道:「兩位愛卿在山海衛,可聽說滿韃子的動靜麼?」

張若麒答道:「臣在吳三桂軍中,風聞瀋陽多爾袞正在調集滿蒙八旗人馬,將有南犯舉動。但東虜何時南犯,毫無所知。」

「吳三桂會不會投降滿洲?」

唐通說:「臣與吳三桂都是前朝防備滿洲大將,蒙受先帝特恩,同時封伯。只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順應運龍興,故決計棄暗投明,出居庸關迎接義師。吳三桂世居遼東,對內地情況不明,所以至今對歸誠陛下一事尚在舉棋不定,這也情有可原。但說他投降滿洲,實無此意。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都在陛下手中,成為人質,怎能會投降滿洲?」

「你們帶去他父親吳襄的家書,勸他投降大順,情辭懇切。他沒有給他父親回一封書子?」

張若麒說:「臣離開山海關時,吳三桂對臣與唐將軍說:二三日內將差遣專人將他的家書送來北京。」

李自成對張若麒與唐通的忠心原來就不相信,經過此刻一陣談話,對他們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見宋獻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詢問,卻忍不住又問一句:

「唐將軍,吳三桂負隅頑抗的心已經顯明,但孤仍不想對他用兵。你不妨直言,他可曾說出什麼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請恕臣未能完成欽命之罪。吳三桂不忘明朝,自然會有些非分之想。臣不敢面瀆聖聽,有些話臣已向宋軍師詳細稟報,請陛下詢問軍師可知。」

宋獻策趕快站起身來,含著微笑說:「吳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懇求。雖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為怪,容臣隨後詳奏。二位欽差大人日夜奔馳,十分鞍馬勞累,請陛下允許他們速回公館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詢之事,明日再行召見。」

李自成明白軍師的意思,隨即改換了溫和的顏色,向張若麒與唐通說道:

「二位愛卿連日旅途勞累,趕快休息去吧。」

張若麒與唐通都如釋重負,趕快跪下叩頭,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張若麒與唐通從文華殿退出以後,臉上強裝的溫和神色很快消失,望著宋獻策和李巖問道:

「對吳三桂的事,你們有何看法?」

李巖望一望宋獻策,跪下回答:「陛下,以臣愚見……」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議事。」

李巖叩頭起身,重新坐下,接著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不肯投降,決意據山海關反抗我朝,事已顯然。但是他自知人馬有限,勢孤力單,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誠,也不敢公然為崇禎縞素發喪,傳檄遠近,稱兵犯闕。他已經知道多爾袞在瀋陽調集人馬,將要大舉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時日,等待滿洲動靜,坐收漁人之利。臣以為目前最可慮的不是吳三桂不投降,而是東虜趁我大順朝在北京立腳未穩,大舉南犯。滿洲是我朝真正強敵,不可不認真對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對李巖輕輕點頭,立刻命李雙喜叫劉宗敏和牛金星速來文華殿議事。

劉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順門上,憑窗觀看演禮。他們都是平生第一次觀看大朝會禮節,自然頗感新鮮。但是皇上遲遲未來,設在中間稍前的龍椅始終空著,使他們不由得一邊觀看,一邊記掛著皇上召見張若麒與唐通的事。不過牛金星對形勢比較樂觀,認為吳三桂會投降大順,所以他始終面露微笑,那神情,那風度,儼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劉宗敏則已考慮到同吳三桂作戰的許多問題,因而神色嚴峻,心頭上好像有戰馬奔騰。

與左順門隔著皇極門和午門之間的寬大宮院,竇妃率領一群宮女悄悄地站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右順門的窗子緊閉,竇妃和宮女們都將窗紙戳破小孔,用一隻眼睛向外觀看。那從丹陛下邊分兩行排列到內金水橋的皇帝儀仗,首先映入眼簾,隨即她們看到文武百官在細樂聲中依照鴻臚鳴贊,御史糾儀,按部就班,又按品級大小,在丹墀上邊站好。忽然,有四個文臣,身穿藍色方領[3]雲朵補子朝服,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極門東山牆外出現,引導一個由四個太監抬著的空步輦,轉到皇極門前邊,步輦落地。丹墀上和丹墀下兩班樂聲大作。當步輦出現時,鴻臚官高聲鳴贊,百官在樂聲中俯伏跪地,不敢抬頭。隨即那倒退而來的四個文臣和八個隨侍的太監好像扈送著聖駕,進入殿內。百官依照鴻臚官的鳴贊,三跪九叩,山呼萬歲。身邊的一個宮女驚奇地向竇妃小聲問道:

「娘娘,怎麼那四個文臣步步倒退?」

竇妃說道:「這叫作御史導駕。真正大朝會,聖駕先到中極殿休息,然後有四位御史前去請駕出朝。聖駕秉圭[4]上輦,御史們走在輦前,步步後退而行,叫作導駕。」

演禮繼續進行。竇妃卻將視線移向正對面的左順門樓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御座始終空著。她已經命宮女問過在樓下伺候的武英殿太監,知道坐在御座左邊的身材魁梧的武將是劉宗敏,右邊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還沒有親自觀看演禮,此是何故?

又過了一陣,她看見分明是雙喜將軍來到左順門樓上,向劉宗敏和牛金星說了一句什麼話,兩位文武大臣登時起身,隨雙喜下樓而去。竇美儀的臉色一寒,不覺在心中驚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她無心再觀看演禮,便默默對王瑞芬一點頭,率領宮女們下了右順門樓,回仁智殿去。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極門演禮這樣的大事,文臣們怎可如此思慮不周,竟讓太監們在鼓樂聲中簇擁著空輦上朝,多不吉利!


[1]金磚——故宮主要宮殿鋪地的磚頭,由特殊工藝製成,質地細膩、耐磨,呈灰黑色,俗稱金磚。

[2]文昭閣——俗稱文樓,在皇極殿與皇極門之間,與西邊的武成閣(俗稱武樓)東西遙對。

[3]方領——明代官服定制是圓領,大順朝改為方領。

[4]秉圭——圭,長條形,美玉製成,古代帝王或諸侯行禮時秉在手裡。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