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時代的開始

第二十五章

自從正月下旬以大清皇帝的名義送出給李自成的書信後,過了大半個月,使者才從陝西榆林返回。他帶回的並非李自成的回書,而是那封致「西據明地之諸帥」的原信,裡面附有榆林守將王良智的一紙短函,只說有關內容他已馳報征途中的大順皇上,故將原信退還來使。這一不合慣例的答覆方式頗出多爾袞意料,但他並不生氣,而是立刻意識到李自成對於奪取明朝天下有著充分的自信,絕不允許別人染指,更不會與大清國「協謀同力,並取中原」。果然,三月三十日拂曉,多爾袞得到了新的探報,說是李自成於三月十九日天明時候攻破了北京城,崇禎帝不知下落。接到這封探報以後,多爾袞更加關注李自成進入北京後的各種行為。他立即下令兵部衙門,不惜重賞,加速打探關內的各種消息,同時不待天明就傳喚範文程速來睿王府議事。

範文程來到後,多爾袞問道:

「你同洪承疇見面了麼?」

範文程欠身回答:「臣尚未同洪承疇見面……」

範文程一句話沒有說完,兵部衙門又送來一件緊急探報。多爾袞趕快拆開一看,立刻交給範文程,說道:

「明朝已經亡了。沒想到崇禎會如此結局!」

多爾袞很想知道洪承疇對於北京失守和崇禎殉國有什麼看法,囑範文程快到洪承疇的公館去一趟,吩咐說:

「我叫你去看看洪承疇,因為只有你最能瞭解他的心情,他也肯對你吐露心思。你去看了他以後再回你的公館用早餐,去吧。」

洪承疇在四更時候接到兵部衙門第一次送來的緊急探報,便起了床,為北京的失陷心中震驚,再也沒有睡意。過了半個更次,兵部又一封探報來了。他將密報匆匆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歎息一聲。善於體貼主人心情的如玉從暖壺中倒了一杯熱茶放在主人面前,輕聲問道:

「崇禎皇帝死了?」

洪承疇沒有做聲,揮手使如玉離開身邊。範文程走進二門的時候,如玉首先看見,在甬路邊向范大人打千問安,然後走在前邊,一邊向主人稟報「范大人駕到」,一邊打開猩紅細氈鑲邊暖簾。範文程一邊拱手一邊說道:「洪大人,我來了!」話未落音,已經走進暖閣。他一眼就看出洪剛剛哭過,沒有來得及將淚痕拭乾。他迴避看洪的眼睛,在客位坐下,說道:

「四更以前,睿親王接到兵部衙門的第一封緊急探報,派人將我叫去,隨便談了北京的事,兵部的第二封緊急探報送到,睿王爺便命我來你這裡,看看你有何感想。」

洪承疇暗暗吃驚,後悔剛才沒有來得及拭乾眼淚,隨即淒然一笑,說道:

「實不敢欺瞞老兄,剛才突然得悉崇禎帝在煤山自縊殉國,禁不住灑了幾點眼淚。我畢竟同他有君臣舊情,也知他絕不是昏庸之主,十七年兢兢業業,竟落個身死國亡!你我好友,萬懇不要向睿親王說出真情,使愚弟因此受責。」

範文程笑道:「亨九老兄,你對睿王爺知之太淺!倘若他知道你為崇禎殉國灑淚,不但不會見責於你,反而會對你更為尊重。你自幼讀孔孟之書,而崇禎生前待你不薄。十七載君臣之誼,今日忽聞北京被流賊攻破,崇禎自縊殉國,倘若不痛心隕涕,倒不是你洪亨九了。你說是麼?」

洪承疇忽然站起,向範文程深深一揖,說道: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范兄!」

範文程握住洪承疇的手,哈哈大笑;隨即告辭,在院中向洪承疇囑咐說:

「明日是四月朔。文武百官齊集大政殿前會議,必是決定睿親王率兵南征的大事。崇禎已死,我兄為剿滅流賊大展宏猷,既是為大清國的創業建立大功,也是為崇禎帝后報殉國大仇,機不可失!」

「正是,正是。弟雖碌碌,願意粉身碎骨,為大清效犬馬之勞,也為先帝報身殉社稷之仇。」

「好,好。兄此心可指天日,弟將告訴睿王爺知道。」

三月三十日下午,內秘書院奉兩位輔政親王口諭,因大軍出師在即,定於四月初一上午辰時整,諸王、貝勒、貝子、全體文武臣僚齊集大政殿會議國事,不得有誤。這口諭傳出以後,滿朝振奮,許多年輕的滿洲貴族子弟興奮得不能成寐。

然而在盛京的上層人物中,也不是人人心情振奮。至少有兩個人的心情與眾不同。首先是肅親王豪格。他想到,這次多爾袞率師南征,必然又一次建立大功,不但會名留青史,而且日後權力更大,他的日子也會更不好過。還有一個問題,也影響豪格的心情。滿洲人對於童年時是否出過痘,十分重視。如果童年時不曾出痘,成年以後以及中年,隨時可能染上天花,輕則留下麻子,重則喪生。豪格不曾出過痘,所以曾經打算親自見兩位輔政王,說明他不宜出征,但被他的心腹們勸止,擔心這樣一來反而會起疑心。知道明日上午將舉行文武百官會議,他心中十分煩悶,晚膳時隨便喝了幾杯悶酒,罵了在身邊服侍的僕人。躺到炕上以後,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福晉同多爾袞的福晉是姊妹,長得相當美。因為他心中很恨多爾袞,今晚連自己年輕美貌的福晉也不肯摟到懷中。因為多爾袞身上有病,他在心裡咒罵多爾袞早日病死。

盛京城中,另有一人的心情也很不安,那就是範文程。他身經朝廷中多次風雲變幻、種種複雜鬥爭,養成三種基本態度:一是不介入愛新覺羅的皇室鬥爭;二是在滿漢關係問題上力求保持客觀、公正;三是看準了多爾袞在努爾哈赤子侄中是一位難得的傑出英才,必能為清國的未來做出一番大事,所以願意多爾袞牢牢地專掌朝政。他預感到將有什麼大事發生,覺得明天上午的會議不像是專為大軍南征的事,可能牽涉到別的大事。難道是為著,為著……?

他忽覺心中一亮,臉色一沉,在喉嚨中吃驚地說:「又是一件大事,是睿親王為出師準備的一著棋!」

四月初一日,盛京天色黎明,北風習習,頗有寒意。豪格儘管心中很不高興,但是因為睿親王治國令嚴,他只好在不斷的雞啼聲中起床,在燈光下吃了早膳,穿戴整齊,腰間掛了心愛的腰刀,帶著幾個護衛和僕人,騎馬往大清門走去。路上遇到一些滿漢官員,都給他讓路,還向他施禮請安。他看見重要街口都增派了上三旗的官兵,起初心中一動,隨後想著今天是會商南征大事,理應防備敵人的細作刺探消息,臨時戒嚴是應該的。他贊成睿親王率領精兵南征,他所惱恨的是,多爾袞明明知道他沒有出過痘,為什麼非叫他隨大軍南征不可?倘若先皇帝在世,能夠這樣麼?他又想到,去年八月間,先皇帝突然病故,他作為長子,本該繼承皇位,可是多爾袞為了專制朝政,故意擁立幼主,凡是不同意的人都被他殺掉,他肅親王也幾乎遭了大禍。此刻想到這事,他不由得在心中恨恨地說:

「哼,反正你身上有病,久治不愈,不是個長壽之人!」

豪格來到大清門前邊,大踏步走上台階。他正要抬腳前進,忽被守門的巴牙喇章京攔住,恭敬地告訴他說:

「請王爺將腰刀留下。」

「啊?!」

「王爺,都是一樣。四更時從睿王府傳來口諭:今日不管親王郡王、大小官員,進大清門一律不許攜帶兵器。兵器存放在大清門內,散朝以後交還。剛才禮親王進來時,一聽說輔政睿親王有諭,他二話沒說,就把帶在身上二十多年的短劍解下來了。」

豪格聽了這話,只好交出腰刀,但心中感到驚異,想著今天不是商議大軍南征的事麼?還有什麼特別事故,他猜不出來,也沒有料到大禍會落在他的頭上。

大政殿又名篤恭殿、崇政殿,俗稱金鑾殿,距大清門約有百步之遠。寬闊的御道兩旁是十王亭。大政殿是一座八角亭形式的建築,上邊覆蓋黃色琉璃瓦,下用綠琉璃瓦鑲邊。正北設有御座,但因為順治尚在幼年,這圍著黃漆欄杆的御座並不常用。御座前另設一張案子,為兩位輔政王上朝時坐的地方。此刻因兩位輔政王尚未來到,王公大臣和文武百官多數在大清門左右的朝房中休息等候。

豪格一進大清門就向左轉,進入滿洲語所謂「昂邦」一級的朝房。他首先注意到年高望尊的和碩禮親王代善面帶憂容,肅立等候,並不落座。因為禮親王是他的伯父,後金建國之初為「四大貝勒」之首,豪格進來向他簡單地行禮請安。隨即他看見別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還看見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俗稱「三順王」都已經來了。因為禮親王沒有落座,別人也只好肅立不動。大家都猜到今天要出大事,但沒人敢隨便打聽,只是一個個心中忐忑,臉色沉重,緊閉嘴唇。洪承疇同範文程站立在禮親王背後,屏息等待。

過了一陣,一位內秘書院的章京進來,到禮親王面前打個千兒,小聲說道:

「啟稟王爺,兩位輔政王爺已經轉過街口,快到大清門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站在禮親王近處的豪格心中一動,朦朧地意識到可能會有不幸落到他的頭上,會有沒良心的人將他私下說的話向睿親王告密。他的臉色突然一寒,心頭怦怦地跳了幾下。範文程因為早就覺察出今天的朝會會出現大的事故,所以總在暗中觀察幾個人的神色,此時忽見肅親王神色略有異常,他原來的猜想證實了,在心裡說道:

「啊,又出在皇室內部!」

又過片刻,一陣馬蹄聲來到大清門外停下。隨即睿親王在前,鄭親王在後,走進大清門,通過十王亭中間的寬闊御道,進了大政殿。雖然今天任何王公大臣都不准攜帶兵丁,但是,多爾袞和濟爾哈朗左右簇擁著八個佩著刀劍的巴牙喇兵和四名王府護軍。平時多爾袞和濟爾哈朗前來上朝,頂多帶四個人。今天他們帶了這麼多人,使大家不能不感到驚異。豪格臉色突然大變,在心中說:

「不知是哪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出賣了我?」

多爾袞和濟爾哈朗走進大政殿,在御座前所設的桌案後面落座。多爾袞面帶怒容,雙目炯炯,令人望而生畏。濟爾哈朗沒有一點怒容,倒是面帶愁容。他們坐定之後,跟隨的護軍和巴牙喇兵,有兩人進入殿內,站立在兩位輔政王背後,其餘的站立殿門外左右兩邊。另外,專負責拱衛朝廷的巴牙喇兵今日也調來很多,都站在十王亭前邊的御道兩側,戒備森嚴,使朝會氣氛更加顯得緊張。

當時,盛京的官制仍屬於草創階段,禮節也很簡單。兩位輔政王坐定以後,有內秘書院一位年輕漢人章京到左右朝房,引導王公大臣和滿漢文武百官,來到大政殿。走在最前邊的是和碩禮親王愛新覺羅·代善。他是親王中年紀最長的人,今年整六十歲了。進入大政殿後,有一位站在睿親王身邊的章京大聲說道:

「和碩禮親王免禮,請即落座!」

代善在為他準備的一把鋪著紅墊子的椅子上坐下,是左邊一排的第一位。他從十幾歲起就跟著太祖努爾哈赤為統一滿洲各部落、建立後金政權而戰鬥,屢立大功,所以在愛新覺羅皇室中得有今日的崇高地位。但他畢竟老了,經歷的朝廷紛爭也多了,只希望得保祿位,不願多管別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多爾袞與豪格之間必有一鬥,今日來到大清門時已經猜到將出大事,所以一句話不說,交出了腰刀。現在看見多爾袞處處戒備森嚴,心中更加明白。他昔日是「四大貝勒」之首,今天為年事最高的親王,身為太祖爺的次子,看著太祖的子孫們如此明爭暗鬥,流血朝堂,他怎麼辦呢?……

別的人都隨在代善之後,走進大政殿。當時的王、公、大臣對輔政王不行跪拜禮。他們按照品級分批,趕快趨向案前,利索地甩下馬蹄袖頭,左腿前屈,右腿後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頭和上身略向前傾,齊聲說道:「請兩位輔政親王大安!」他們都沒有座位,首先是親王一級的在兩旁肅立,郡王、貝勒、貝子接著往下排。有封爵的人們分批打千兒請安之後,接著才是滿漢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請安,站在第二排和第三排。

沒有爵位的和三品以下文武官員都在大政殿外邊分批請安,也分兩行肅立。

多爾袞一臉殺氣,向大政殿內外的滿朝文武掃了一眼。當他望著豪格的時候,豪格不由得渾身一震,在心中罵道:「不知誰出賣了我,我將來要親手將他殺死!」他偷覷一眼面帶愁容、白鬚飄然的和碩禮親王,希望禮親王能為他說一句話,正想著,聽見多爾袞開始說道:

「近幾天,我朝不斷接到從北京和山海關來的探報,北京的情況已經清楚了。三月十九日天明的時候,流賊破了北京。崇禎先逼著皇后自縊,隨即他也自縊了。明朝亡了。探報還說,流賊進北京以後,二十萬賊兵駐在城內,當然要姦淫婦女,一夜之間投井自縊的婦女就有數百人。流賊抓了皇親、勳臣和六品以上官員,嚴刑拷打,逼索軍餉,已經打死了許多人。吳三桂的父母也被李自成抓了起來,隨即放了,以便招降吳三桂。吳三桂原來有意投降流賊,後來知道了流賊進北京後的實際情況,不肯降了,在山海衛觀望。我大清許多年來立志進入中原,建都北京,現在正是極為難遇的大好時機。就在近幾天內,我要親自率領滿、蒙、漢十幾萬精兵,進入長城,攻佔北京,剿滅流賊!這次出兵,一定要獲得全勝!」

他停一停,又向肅立的滿漢朝臣們掃了一眼,不期與豪格的眼光遇到一起。僅僅互相看了一下,豪格便將自己的眼睛迴避開了。他忽然猜想,今日的朝會可能就是商議南征大事,並不是專門對付誰的,於是略微覺得心安。

多爾袞對於大軍出征的事並沒有興奮之情,臉上冷冰冰的,接著說道:

「這次進兵中原,不是一時之計,要經過惡戰,剿滅流賊,佔領北京,佔領中原,為大清在中國建立萬世基業。我比鄭親王年輕十幾歲,率軍南征的事當然落在我的肩上。鄭親王德高望重,留在盛京,主持大清朝政,鎮壓叛亂,管理滿、蒙和朝鮮等處,最為適宜。至於出兵的詳細計劃,一二日內將同大臣們詳細商議。為著我大清朝出兵勝利,必須先消滅朝廷隱患。」他望著旁邊的濟爾哈朗說道:

「鄭親王,我大清朝的隱患,你跟我同樣清楚,請你主持審問!」

大政殿內外的空氣凝結了。豪格的心頭猛然一沉,臉色一變,兩腿微微打顫,在心裡說道:

「果然是對我下手!」

鄭親王想到去年八月的爭奪皇位之爭,心中害怕,暗暗想道:「這是第二次要流血了!」他按照多爾袞的事先吩咐,叫了幾個人的名字。這些人有的站在殿內,有的站在殿外,一聽到叫出自己的名字,無不面色如土,渾身戰慄,到兩位輔政王的案前跪下,不敢抬頭。人們聽見這幾個人的名字,心中全明白了。許多人偷看豪格的神情,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豪格心中說道:「我要死了!死了!」雖然是濟爾哈朗主持審問,但他心中明白,鄭親王是按照多爾袞的意見行事,是多爾袞決定殺他。他竭力保持鎮靜,但是兩條小腿肚不能不微微打顫。

濟爾哈朗先叫鑲白旗固山額真(旗主)何洛會說出肅親王在私下誹謗睿親王和圖謀不軌的事。何洛會慷慨揭發肅親王有一次如何同他和議政大臣楊善、甲喇章京伊成格、牛錄章京羅碩談話,誹謗睿親王,挑撥是非。多爾袞問道:

「他怎麼挑撥是非?」

何洛會說:「肅親王對我們說,從前固山額真譚泰、護軍統領圖賴、啟心郎索尼,都歸附於我。現在他們忘恩負義,率領兩旗歸附和碩睿親王……可惡!」何洛會略微停頓一下,接著揭發:「肅親王還幾次對我們說:睿親王經常患病,豈能永遠擔負輔政的重任!有能力的人既然歸他收用,無能力的人我就收用,反正他不是長壽之人,我們等著瞧!」

多爾袞憤怒地向肅親王看了一眼,在心中說道:「哼,你說我不會長壽,咒我快死,我偏要今天就將你處死!」

然而多爾袞的性格比較深沉,他要殺豪格的決定暫不流露,也不說出他自己通過收買肅親王府的人所掌握的豪格的隱私談話,又向何洛會問道:

「肅親王還說過什麼不滿意朝廷的話?」

何洛會說:「請輔政王詢問楊善!」

多爾袞轉向楊善問道:「楊善,我知道你投靠了肅親王,甘心做他的死黨,同謀亂政,罪當處死。你照實招供,你對肅親王還說了什麼話?」

楊善猛然如雷轟頂,面色如土,說道:「請輔政王莫聽何洛會亂咬。我什麼話也沒有說……」

多爾袞說:「好,楊善,你敢狡賴!何洛會,你說出來!」

何洛會本來不想再作多的揭發,但是事到如今,他害怕楊善一夥反過來咬他一口,不得不下了狠心,接著揭發:

「當肅親王說了那句話以後……」

多爾袞認為禮親王等都不能聽明白,厲聲問道:「你說明白!肅親王說的哪一句話?」

「他說『有能耐的人既然都被睿親王收用了,剩下沒有能耐的我當收用』。肅親王說完這話以後,楊善跟著就說:『幫助睿親王收羅人才,全是圖賴施用的詭計!我若親眼看見他給千刀萬剮處死,死也甘心!』」

「下邊還有什麼話?」

「下邊,肅親王說:『你們受我的恩,應當為我效力。可以多留心圖賴的動靜,隨時向我稟報。』楊善回答說:『請王爺放心,我們一定要將圖賴置之死地,出了事我們抵罪,與王爺無干。』楊善,你的話是不是這樣說的?」

審問至此,人們斷定楊善必死無疑,豪格也難以乾淨脫身,於是正如俗話說的牆倒眾人推,紛紛揭發肅親王的悖逆言行和他同某些人的私下來往,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本來是雞毛蒜皮的事,被提到陰謀亂國的高度加以解釋。豪格聽到有些揭發,身上出汗,想道:「完了!」另外有些不實的揭發使他既憤怒,又不敢辯論,只好緊緊地閉口無言。在大政殿中揭發很久,豪格開始將生死置之度外,不願細聽。忽然,他想到了一件與揭發的罪狀絲毫無關的閒事……

前些時,豪格曾讓他的福晉以送東珠為名去睿王府看看,他的福晉堅絕不去。夜間在枕上談起她不肯去睿王府的事,她才說上次去拜年,睿王爺不斷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所以她不願再去。

不過後來她還是去了,結果又被多爾袞看得不好意思。她回去就對丈夫悄悄說了。

很奇怪,在目前生死攸關的時候,豪格竟忽然想起來這件閒事,並且想著睿親王可能將他處死,再霸佔他的福晉……

多爾袞向濟爾哈朗說道:「鄭親王,大家揭發的事情很多,對有罪的人如何治罪?」

濟爾哈朗昨夜已經拿定主意,回答說:「兩位輔政,以你為主,請你宣佈如何處治。」

多爾袞向全體朝臣們大聲說道:「肅親王豪格罪惡多端,另行公議如何處治。先摘去王帽,跪下等候!」

豪格渾身戰慄,趕快跪下。他的王帽立刻被人摘去。

多爾袞接著說:「俄莫克圖、楊善、伊成格,這三個人依附肅親王為亂,又不自首,立即斬首!」

幾個巴牙喇兵立即將以上三人捆綁,推了出去。

多爾袞接著又說:「羅碩,曾因他亂髮詔諭,禁止他再與肅親王來往。後來他又進出肅親王府,私相計議。斬首!」

兩名巴牙喇兵立刻將羅碩綁了,推出殿外。

另外,有兩個官員被罰各打一百鞭子;將楊善和羅碩的家產沒收,賞給圖賴;將俄莫克圖和伊成格的家產沒收,賞給何洛會。現在,所有的人都等待睿親王宣佈對豪格的處分,整個大政殿內外都屏息了。多爾袞向大家問道:

「肅親王罪惡多端,又是禍首,應當如何處治?」

緊張的屏息。

多爾袞向鄭親王問道:「鄭親王,你說,應該如何處分?」

濟爾哈朗只要說一句話,豪格的死罪就可以定了。然而昨夜多爾袞在鄭親王府密商的時候,鄭親王對於多爾袞要處死肅親王的主張雖不明確反對,也不表示同意,總是沉吟不語。此刻他更加猶豫。漢臣們不敢做聲,滿臣們也沒有人慷慨陳詞,都不主張將肅親王立即斬首。在此關鍵時候,竟然連忠於睿親王的何洛會和圖賴二位大臣也有點躊躇了。

大政殿內外屏息無聲。大家明白,睿親王想趁著今天除掉肅親王,使皇族親王中不會再有人妨礙他專擅朝政。但不管怎麼說,肅親王是大行皇帝的長子,順治皇帝的同父異母長兄,曾立過多次戰功。如今若將他殺了,日後一旦朝局有變,不但睿親王會被追究殺害肅親王的罪責,凡是附和與慫恿睿親王這樣做的人也一個個難辭其咎。正在這時,奉命負責將楊善等斬首的巴牙喇章京帶著四個兵丁,將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扔在大政殿前的階下,然後進殿,向兩位輔政王跪下稟道:

「啟稟兩位輔政親王,罪臣楊善等均已斬訖。還要斬什麼人,請吩咐!」

大政殿內外的朝臣們毛骨悚然,更加屏息無聲。多爾袞看見百官屏息,鄭親王沒有抬頭,也不做聲,他自己忽然拿不定主意了,悄悄向臉色沉重的禮親王問道:

「對肅親王如何處分?」

滿漢大小文武官員,包括諸王、貝勒、貝子,都知道肅親王的死活只在年高望重的禮親王代善的一句話。代善表情嚴肅,對多爾袞說了一句話,聲音極小,別人不能聽清。隨即多爾袞對滿漢朝臣宣佈:

「肅親王是亂政禍首,罪惡多端,如何治罪,明日另行詳議。巴牙喇兵,將肅親王嚴加看管,不許他回到肅親王府,不許他同人來往!」

大家斂聲屏氣地看著肅親王被幾個雄赳赳的巴牙喇兵帶了出去。

「散朝!」多爾袞最後吩咐。

經過上午一陣血腥的政治風暴,多爾袞對豪格一派的鬥爭獲得了重大勝利。現在剩下的大問題只有一個,就是是否趁此時將豪格殺掉。但是回到睿王府,頭腦稍微冷靜以後,他更加拿不定主意了。

他首先想到昨晚同鄭親王商量案子的情景。當他提到要處死豪格這個禍首時,提了兩次,鄭親王都沉吟不語。接著他想到,今天上午在大政殿,他幾次問大家應當如何處治豪格,也都沒人做聲。當他向禮親王詢問意見時,禮親王悄聲回答了一句話:

「他的罪大,不要匆忙斬他……明天再議吧。」

多爾袞想到了一個主意:請鄭親王進宮,向兩宮皇太后請示,看如何發落為好。他想,由於他擁立福臨繼承皇位,永福宮太后必不會反對他處死豪格,而清寧宮太后為了安定大清朝政,也不會反對他處死豪格。只要兩宮太后不說反對的話,他就可以立刻將豪格處死,不留後患。

他將主意想好以後,便親自到鄭親王府,請鄭親王在午膳之前就進宮向兩宮太后請旨。濟爾哈朗已經看出來滿朝文武都無意處死豪格,都認為多爾袞做得太過火了。他自己也是同樣心思,但是懾於多爾袞的威勢,只好進宮。至於豪格的生死,只有在兩宮太后前見機行事,聽天由命了。

今天在大政殿發生的流血鬥爭,事前皇宮中絲毫不知。早膳以後,宮女們送皇上去三官廟上學,才有一個心腹宮女匆匆回宮,稟報說鳳凰門外直到三官廟,沿路增添了許多巴牙喇官兵,戒備森嚴,不知何故。永福宮皇太后不覺大驚,趕快去向清寧宮太后詢問。清寧宮太后說道:

「我剛才也聽宮女稟報了,也覺得奇怪。我已經命鳳凰門值班的章京去大政殿看一看,朝廷上到底出了什麼大事,趕快回來稟報。」

永福宮太后最關心的是她的兒子,說道:「太后,三官廟離大政殿很近,我想將小皇上接回宮來,免得他受了驚嚇,你看可以麼?」

「也好,你就差一個宮女去吧。」

「就說是兩宮太后的口諭?」

「可以。不過,先要叫那四位御前蒙師知道,要尊重他們。」

過了一陣,小皇上回宮來了。在鳳凰門內一下了四人抬的小黃轎,他就急急地向清寧宮奔跑。隨駕侍候的乳母和幾個宮女怕他跌跤,緊緊在後跟著。永福宮皇太后聽見聲音,趕快從東暖閣中出來迎他。他按照習慣,先向親生母親行半跪禮,隨即進到暖閣,向正宮太后請安。聖母皇太后忽然看見小皇上神色異常,噙著眼淚,趕快向跪在地上請安的乳母和宮女們問道:

「三官廟出了什麼事情?」

乳母回答說:「接到兩宮太后傳諭,皇上正要回宮,剛剛在三官廟院子裡準備坐進轎中,忽然從大政殿院中傳來用鞭子打人聲和慘痛的呼叫聲。皇上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站在轎門口一聽,臉色就變了……」

一個宮女接著啟奏:「奴才等趕快說,請上轎回宮吧,不要怕,你是皇上,這事與你無干,快進轎吧,不用怕!」

聖母皇太后將福臨攬在膝前,替他揩去兩隻眼角的余淚,然後說:

「玩去吧,下午再送你去學裡寫字讀書。」

福臨被宮女們帶出去玩耍了。不過片刻,去詢問消息的巴牙喇章京進來,跪稟了今日在大政殿發生的朝政大事。清寧宮皇太后畢竟嫁給大行皇帝已經三十年,經歷過幾次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這時能夠處變不驚。聽完以後,她揮手使值班章京退出,然後轉向福臨的母親低聲說道:

「睿親王在出兵前殺了楊善等幾位大臣,還要處死肅親王,只是群臣沒人附和,他才緩了一步。我看,不殺掉肅親王他絕不甘心。肅親王會不會被殺,只是明天的事。你我是兩宮太后……」

忽然一位女官進來啟奏:「啟稟兩位太后,和碩鄭親王在鳳凰門請求接見,說他有要事面奏兩位太后。」

清寧宮太后輕聲說:「果然不出所料!……帶他進來!」

兩宮太后已經來不及進行商量,只是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永福宮太后已經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但還沒有對清寧宮太后說出,濟爾哈朗已經走上台階了。

濟爾哈朗進來後向兩位太后簡單地行禮問安,神情有點緊張。清寧宮皇太后命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用平常的口氣問道:

「鄭親王今日進宮,有什麼大事稟奏?」

濟爾哈朗欠身說道:「今日上午,在大政殿出了一件大事,兩宮太后可都知道?睿親王正是為了此事,囑咐臣進宮來向兩位太后稟奏明白。應該對肅親王如何治罪,請兩位太后吩咐。」

清寧宮太后平靜地說道:「今天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不用鄭親王再稟奏啦。與肅親王有牽連的幾個官員,該殺的殺了,該打該罰的都處分了,至於要不要處死肅親王,兩位輔政王想聽聽我們兩位太后的意見。我想,我們兩位老少寡婦,自太宗皇帝去年八月初九日夜間突然歸天以後……」

「請皇太后不必難過,慢慢地說。」鄭親王勸道,看出來皇太后絕不會同意處死肅親王,他的心中有些踏實。

清寧宮太后接著說:「我是在太祖創業的時候,十五歲來到愛新覺羅家的,那時先皇帝還是四大貝勒中的四貝勒,離現在已經三十年了。天命十一年秋天,太祖歸天,太宗皇帝繼位,第二年改為天聰元年,我稱為中宮大福晉。崇德改元,太宗廢除汗號,南郊拜天,受滿、蒙、漢與朝鮮各族臣民擁戴,焚香盟誓,稱為大清皇帝,我也改稱中宮皇后。三十年來,我親眼看著太祖爺和太宗皇帝如何經歷無數血戰,草創江山,建立後金,又改稱大清。輔政王呀,鄭親王呀,你也是快到五十歲的人了!當年的四大貝勒,如今只剩下禮親王一人了!……」

鄭親王勸說道:「這些事我全清楚,太后不要傷心,也不用再說了。今日只說肅親王有罪的事……」

太后用袖頭揩揩眼角,接著說道:「你同睿親王都是輔政王,如何處罰豪格的事,只同滿朝文武大臣商議,不用問我們兩宮太后。我們二人遵守太祖遺訓,對朝廷大政,自來不聞不問,只在宮中撫育幼主。當年的四大貝勒,如今只有禮親王還在人世,我記得他今年六十歲了。關於處死豪格的事,禮親王怎麼說呀?」

聖母皇太后在心中說:「問得好,問得好。」

鄭親王說道:「禮親王在上午的會議上只是沉吟不決,所以睿親王想知道兩宮太后有什麼主張。」

清寧宮皇太后忽然說道:「豪格雖不是我生的兒子,可是他是先皇帝的長子,我是中宮皇后,他自來都稱我母后。關於你們對他如何治罪,何必問我?我死後如何對太宗皇帝說話?」

濟爾哈朗低頭不語。

清寧宮太后又說:「目前福臨雖在幼年,可是幾年之後,他會執掌朝政。豪格是他的同父異母長兄,都是太宗骨血。今日殺了豪格,幾年之後,他會有什麼想法?」

濟爾哈朗雖然低頭不語,但在心中點頭。因為談到幼主,他把眼光轉向永福宮皇太后,表示他對聖母皇太后的尊重。

永福宮太后接著說道:「今天在大政殿發生的大事,清寧宮皇太后已經聽值班章京詳細稟報,只是小皇上一字不知。小皇上是一個聰明孩子,他在三官廟院中聽見大政殿前的呼叫聲,回宮後臉色都白了,噙著兩眼淚水。你們想想,殺掉肅親王這樣的大事,再過幾年,他親政以後會怎樣看呢?」

濟爾哈朗完全明白了兩宮太后要保全肅親王的意思,這和他自己的心思相合,便起身辭出,趕快向多爾袞覆命去了。

年輕的聖母皇太后對清寧宮皇太后回答鄭親王的話滿心佩服,她忽然情不自禁地依照娘家的稱呼說道:

「姑媽,你不愧做了多年的中宮皇后,受臣民擁戴。剛才你對鄭親王說的話合情合理!」

清寧宮皇太后淡淡一笑,看見兩個宮女進來侍候,她揮手使她們退出,悄悄說道:

「現在還不能說能保住豪格的命。據我看,睿親王這個人,既是我大清再一次開國創業的難得人才,也是一個心狠手辣……」

以下的話聲音小得連聖母皇太后也聽不清楚,但侄女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頻頻點頭,隨即起身回永福宮了。

下午,小皇上又往三官廟上學去。沿途那些戒備森嚴的將士沒有了,氣氛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是小皇上心中不平靜。他不斷想著母后告訴他的事:上午殺了幾個人,其中有立過戰功的大臣。母親還告訴他,豪格也可能會在今晚或明日被砍掉腦袋。這太可怕了。他當時聽了幾乎忍不住大哭起來。

下午第一課仍是寫仿。但是他又想到他的長兄要給人砍掉腦袋,再也不能夠靜下心來,先滾出熱淚,緊接著忽然撇撇嘴,向桌上拋掉毛筆,伏在仿紙上哭了起來。在桌邊照料的御前蒙師和兩個宮女一時慌了,趕快問皇上為何難過。小皇上雖然泣不成聲,但人們仍然明白他是因為長兄肅親王將被斬首而沒有心思寫仿。他最後用力說道:

「我要回宮!回宮!」

御前蒙師們趕快計議一下,只好在院中跪送小皇帝上轎回宮。

多爾袞首先知道兩宮皇太后對肅親王事件的態度,接著又知道小皇上為豪格事哭了一場。這天下午,他不能不改變態度。儘管他心狠手辣,大權在握,但是各種條件迫使他改變主意,於是肅親王保住了性命。

第二天上午,多爾袞又在大政殿召集文武百官會商南征大計,會議開始時先宣佈對豪格的處分決定。他說:

「肅親王所犯罪惡多端,一時算不清楚,今日暫且將他釋放,將他管轄的正藍旗剝奪七個牛錄的人,分給上三旗,再罰銀五千兩,廢為庶人,隨軍出征,立功贖罪。」多爾袞對於兩宮太后的態度和幼主為此事哭泣的事一字不提,避免國史院的史臣們寫入實錄。

王公大臣們心上的石頭落地了,朝廷氣氛變得十分活躍和振奮。散朝以後,各衙門的大小官員以及各旗的大小將領,迅即行動起來。

擇定出師的吉利日子是四月初九日,出征前有許多大事需要以幼主的名義處理,所以午膳以後,多爾袞就派官員進宮,稟明睿親王為即將統兵南征的事求見兩宮太后。很快得到永福宮太后回話:

「清寧宮太后昨日偶感風寒,今日身體不適,正在服藥。關於出征之事,輔政睿親王可向永福宮皇太后詳細回稟,不必晉見清寧宮皇太后了。」

下午一過未時,多爾袞來到永福宮,在聖母皇太后面前簡單地行了禮。皇太后含著微笑,用眼睛示意他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大概是因為睿親王即將率師出征,為大清建立大業,所以年輕的皇太后顯得特別高興。她頭髮又多又黑,左右髮髻上插著翡翠簪子,露在外邊的一端有珍珠流蘇。她本來就皮膚白嫩,明眸皓齒,配著這樣的髮式,加上一朵為丈夫戴孝的絹制白花,更在端莊裡顯出青春之美。多爾袞心中忽覺柔情蕩漾,平時令滿漢大臣望而生畏的英雄氣概,竟然消失大半。

他向她談了有關南征和留守的具體安排,接著說道:

「我為了大清的創業,也為了皇太后,誓忠輔幼主進北京為中國之主!」

「也是為我?他為什麼這樣說?」她不禁一陣輕輕心跳,略停片刻,又向多爾袞問道,「睿親王,你還有什麼事要向兩宮太后陳奏?」

「臣已同大臣們議定,本月初九丙寅是出征吉日,祭過堂子後鳴炮啟程。初八,即臣率大軍啟程的前一天,請皇上駕臨大政殿上朝……」

皇太后含笑問道:「為什麼事兒?」

多爾袞目不轉睛地望著聖母皇太后,告她說:「臣這次率大軍出征極為重要,非往日出兵伐明可比,需要皇上賜臣『奉命大將軍』名號。請皇上當著文武百官面賜臣一道敕書,一方銀印。有了皇上所賜敕書、銀印,臣就可以代天子行事。這是大軍出征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好像古時候登壇拜將,所以請皇上於初八日上午辰時三刻,駕臨大政殿上朝。臣雖是皇上叔父,也要向皇上三跪九叩謝恩。」

年輕的皇太后彷彿看見大政殿上這一十分有趣的場面,不覺笑了,用悅耳的低聲問道:「這敕書和銀印都準備好了麼?」

「銀印已經刻就。敕書也由主管的文臣們擬了稿子,到時候加蓋皇帝王璽。還有一些該準備的事項,該由皇帝賞賜的什物,都已經由各主管衙門準備好了,請太后不必操心。」

多爾袞要稟報的大事都稟報完了,但是他沒有馬上告辭。趁著左右宮女都已迴避,他又一次向她臉上望去,看見皇太后的臉頰忽然泛紅。由於相距不過五尺遠,多爾袞彷彿能聽見她的心頭狂跳。他在心中不無遺憾地說:

「你已經是皇太后啦。我只能扶持你的兒子在北京做中國皇帝,卻不能同你結為夫妻。不過,再過幾年,等到大清的江山打好了,我為大清立下了不朽功勳,只要你心中明白,讓我稱為『皇父攝政王』也就夠了!」

聖母皇太后的心頭不再跳了,但是多爾袞看得她不好意思,使她不敢與他四目相對。她的心理十分複雜。她原是太宗皇帝的永福宮莊妃,如今是順治皇上的聖母皇太后,這些「命中注定」的情況使她不能有一點別的思想;然而她又不能不在心靈深處懷著對這位小叔子的一縷溫情!為著要留住多爾袞多說一陣話,她柔聲問道:

「睿親王,這次你率師南征,關係重大,你還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們兩宮太后?」

多爾袞心中一亮,趕快說道:「自從臣與鄭親王共同輔政以來,在我國各種文書和談話中,有時稱我們為輔政王,有時稱我們為攝政王,這是不懂漢人史書中攝政與輔政大有區別。臣馬上要率大軍進入中原,倘若名義不正,不但會誤了大事,也會使漢人笑話,所以臣已經面諭草擬皇上敕書的大學士們,從此時起,臣是大清的攝政王,濟爾哈朗是輔政王。以後,輔政王可以有一位二位,攝政王只有一人。攝政王雖在千里之外指揮戰爭,盛京和朝政大事也受他統治,由他盡攝政之責。濟爾哈朗只是秉承攝政之命,盡留守之責,遇大事不能自作主張。此事是我國朝政的重大改變,趁此次進宮時機,向兩宮太后稟明。」

聖母皇太后雖然依舊面帶微笑,但那笑像花朵一樣,忽然枯萎了。她是留心中國歷史的女人,與一般沒有漢族文化修養的滿族王公大臣不同。她早已覺察出多爾袞專權的野心。此刻聽了他的一番言語,她平日所預料的事果然出現。她懂得多爾袞走上攝政王這一步有多麼嚴重:他可以成為周公,也可以成為王莽。聖母皇太后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她沒流露出一點兒會使多爾袞不高興的表情,望著他說道:

「睿親王改稱攝政王,這對朝政有利,正合了我們兩宮太后的心意。但願你能夠像周公輔成王那樣,不僅成為一代開國功臣,也成為千古聖人。」

「請太后放心,臣一定傚法周公!」

聖母皇太后雖然對多爾袞的話半信半疑,但是她裝作完全相信,又一次含笑說道:

「你有這樣忠心,何患不能成為周公。我將你這一句出自肺腑之言轉告清寧宮太后知道,她一定滿心歡喜。」

多爾袞說道:「臣誓志傚法周公,永無二心,上對天地祖宗和兩宮太后,下對全國臣民!」

他同皇太后互相望著,有一霎間的四目相對,都不迴避。皇太后被他的忠言激動,晶瑩的雙眼中禁不住浮出淚光。片時過後,她略微側過臉去,看著茶几上的一盆尚未凋謝的春梅,關心地問道:

「攝政王,你率大軍從何處進入長城?」

「近據探報,流賊佔據北京以後,沿長城各關口全不派兵把守。所以我大清精兵還要同往年一樣,從薊州、密雲一帶找一個地方進入長城,或直攻北京,或在山海衛以西、北京以東,先攻佔一座城池屯兵,再與流賊作戰。可惜進長城道路險峻,不能攜帶紅衣大炮,全憑步兵和騎兵與二十萬流賊作戰,困難不小。可是臣既然奉命出征,志在必勝,務期消滅流賊,迎皇上與兩宮太后定都北京,次第佔領江淮以北數省,恢復大金盛世的功業。請太后天天以教皇上讀書學習為念,至於臣與將士們進長城以後如何行軍作戰,如何艱苦,請太后不必放在心上。」

聖母皇太后聽了多爾袞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不覺在眼睛裡浮出熱淚,輕聲叫道:「攝政王!……」她分明要說什麼話,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太后身份,什麼話也沒說出。她望著多爾袞,多爾袞望著她,又一次四目相對,竟然忘記迴避。但是幾秒鐘之後,她忽然接著說道:

「攝政王出兵在即,國事很忙,你去處理軍國大事吧。小皇上初八日到大政殿上朝,向你頒發敕印,這是一次大的禮儀,我會教他記住。」她微微一笑,加了一句:「他到底是個孩子!」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