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如今前有左軍,後有清兵,只剩下荊州和承天兩府是李自成暫時可以迴旋的餘地。

為著進行最後掙扎,李自成派遣郝搖旗、袁宗第和劉芳亮率領一部分人馬由襄陽南去,佔據荊州,經營上游。他同劉宗敏等率大軍前往承天。他決定在目前情況下不同左良玉爭奪武昌。倘若清兵越過襄陽窮追,就命荊州一帶的人馬出兵牽制,他同劉宗敏率領主力部隊從沙市和仙桃鎮一帶渡過長江,進入湖南,使清兵與左軍互相廝殺。為著荊州和夷陵形勢重要,又命牛金星、牛佺父子將襄陽防務部署完畢之後,趕往荊州坐鎮。李自成快到承天時,得到牛金星的飛馬奏報,說他謹遵聖諭,已經過了宜城,等候牛佺一到,便一同奔往荊州。

李自成到達承天這一天,天氣晴朗,十分暖和。在城郊附近,他看到許多盛開的李花、快開敗的桃花和叫不出名字的雜花。各種鳥兒都在樹林中歌唱。但他心情依然煩躁、灰暗,與南方的春景很不調和。

過了幾天,李自成忽然改變主意,希望牛金星不再去荊州而到他的身邊來,以便隨時顧問,於是趕快派官員帶領騎兵往宜城一路迎接;可是他們卻沒有迎到丞相,不知丞相父子何往。這官員從宜城又向襄陽探詢,仍是蹤跡全無。李自成得到稟報,心中大驚。從西安到襄陽,大順的重要文臣,如宋企郊、張遴然等一二百人陸續逃走。如今倘若牛氏父子逃走,文武大臣就完全人心渙散,無法維繫。李自成雖然十分氣憤,但頭腦還算冷靜。他嚴令左右親信不許外傳這一消息,同時命劉體純率領五百騎兵連夜奔往宜城和襄陽一帶繼續尋找丞相。

李自成在承天苦苦地等候了六七天,直到劉體純回來,告訴他牛金星父子杳無蹤影,他才斷定他們是背叛他逃走了。他恨恨地罵道:

「身為丞相,背君潛逃,忘恩負義,抓到後絕不饒他!」

這時劉體純跪在地上,劉宗敏、宋獻策、顧君恩坐在下邊,沒有人敢說一句話。而宋獻策和顧君恩更怕皇上疑心,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又問道:「二虎,你是個細心人。你想,奇怪不奇怪,牛金星身邊有很多親兵和僕人跟隨,牛佺身為襄陽府尹,自然也有眾多僕人和親兵相隨,加上他們的眷屬、親戚和門客,至少有二三百人,還攜帶著一大批金銀細軟,少說也需要十來匹騾子馱運,如何能逃走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留下來一點兒蛛絲馬跡?」

「是的,陛下,在宜城境內,直到襄陽城外,臣都找遍了。處處向百姓打聽,都說不知道牛丞相父子的行蹤。」

「是不是他們暗回襄陽城內,投降了胡人?」

「襄陽留有我軍的得力細作數人。臣派人進入襄陽城內詢問,也說沒有聽說牛丞相投降的事。」

李自成歎口氣,又問道:「可聽說鄖陽和均州方面有什麼消息?」

「傳說王光恩兄弟已經投降了胡人,看來是真。」

「胡人有什麼動靜?」

「胡人到襄陽的已經有兩三萬,後邊還有很多後續部隊。眼下他們正在徵集糧草、船隻,很快就要從水陸兩路追趕我軍。」

李自成對劉宗敏、宋獻策、顧君恩三人說道:

「就趕快按原計劃行動,不可耽誤了。前天白旺見我,他很想我將他留在德安,與敵人周旋,牽制敵人。我同意了他的主意。今晚我軍就要離開承天,水陸齊下,不作聲張,使左良玉措手不及。捷軒,你率領這支大軍,先到潛江與沔陽之間待命。君恩,你是承天人,又在沙市住過,對鄂中和荊江沿岸的地理熟悉,不要離開汝侯左右,以便隨時策劃。」

顧君恩雖然已經在心中另有打算,但是趕快回答說:「微臣遵旨,絕不離開汝侯左右。」

李自成接著說道:「江漢之間將是我們與胡人決戰之地。荊州與夷陵,位居上游,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十分重要。牛金星逃走了,袁營、郝營必將軍心動搖,叫我放心不下。我同軍師即率少數騎兵星夜馳往荊州,親自部署。可惜,皇后的一支大軍,至今一點消息沒有!」

宋獻策說道:「近來迭經挫折,士氣頹喪。請陛下向眾將言明,今後進兵長江南岸,如左良玉不肯同心抗拒胡人,我軍就要進佔武昌,順流東下,奪取南京為立足之地,然後出師兩淮,收復北方。」

李自成說:「好,好,要這麼說才好,可以大振士氣。」

駐軍武昌的寧南侯左良玉,近來心情很壞,身體也常在病中。周圍的人已有許多天看不見他的一絲笑容。

左良玉近來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趕快率領大軍往南京去除掉馬、阮等人,廢掉福王,扶新近來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極。其實這個「太子」是假冒的,真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並不知道。現在他的謀士主要是監軍御史黃澍,也就是開封被包圍時主謀決黃河的那個推官。黃澍和左夢庚最近天天勸說他往南京去「清君側」,已經將他說動了,可是這事情實在太大,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黃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當面攻擊馬士英等人。馬士英當時沒敢把黃澍怎麼樣,隨後卻以弘光皇帝的名義下一聖旨,來武昌逮捕黃澍進京;結果被他保護起來,沒被帶走。現在黃澍已經同馬、阮等人勢不兩立。他又知道兒子如今做了平賊將軍,也想趁這機會做一番大事。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軍中許多事不能不交給夢庚主持。他也作了準備,十天前已經將散在二三百里內外的人馬暗暗調回武昌,能夠徵集的船隻都徵集來了,只須他一點頭,二十多萬大軍就可以揚帆東下。

一天,左良玉得到探報,知道李自成大軍已經到了承天,繼續向東來,另一路大軍要從荊州、荊門、夷陵一帶順長江東下。他並不害怕與迭遭潰敗的李自成對陣,卻擔心萬一李自成很快來到武昌,會拖住他的腿,使他不能迅速往南京去,誤了他的大事。於是他命人將養女左夢梅傳來談話。

左良玉因為根本沒把李自成放在眼裡,所以當左夢梅同王泗來到武昌時,他同他們只匆匆見了一面,關於大順軍的情況連一句都懶得問,就命人將他們安頓在一座單獨的住宅中。王泗多次求見,都被他拒絕。現在他忽然想到,到底李自成有何意圖,他並不清楚。難道李自成以慘敗之餘,敢來同他爭奪武昌麼?不像。李自成不會這樣糊塗。可是李自成為什麼要往武昌來呢?王泗要說的事,會不會與此有關?他覺得奇怪,所以想問一問夢梅。

左夢梅自到武昌以後,養父對她照顧得很好。她願意跟著養父,不願再跟著李自成。可是丈夫王泗卻執意要回李自成身邊,絕不投降明朝,而據傳她的哥哥左夢庚又起了除掉王泗的心思。這使她左右為難,提心吊膽。這會兒左良玉命養女在旁邊坐下,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她臉上,說道:

「如今國家局面,你也知道。我是明朝大將,先帝原封我寧南伯,亡國之前,又晉爵為寧南侯。我身受先帝厚恩,遭逢大變,無以為報。如今我駐兵武昌,既要操心南京的事,又要操心闖賊是否想圖謀武昌的事,所以心中很亂。今天我叫你來,是要問你一些話。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叫你女婿同你一起來麼?」

左夢梅從椅子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回答:「女兒不知道父親大人有何垂問。」

左良玉說:「你是侯門之女,不同常人。你女婿在我眾將眼中,仍然是闖賊手下的一個偏將,跟你的身份不同,門戶不當。我幾次想叫你夫妻一起來我身邊,都因為他是闖賊的偏將,沒有叫他前來。」

左夢梅明白了:這是要拆散他們夫妻。她滾著眼淚說道:「王泗小將雖然是闖王手下偏將,可是女兒已經同他結為夫妻,同命相依,生死難分,這是周公之禮,也是女兒命中注定,想大人同女兒一樣明白。」

左良玉歎了一口氣:「夢梅,你不要害怕。正因為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你大哥和別的將領紛紛議論,我都不聽啊!這話以後談吧。我今天想要問你,你是要李賊,還是要你養父?」

左夢梅莫名其妙,怯怯地說道:「孩兒自幼跟著養父養母,如同親生一般;與闖王並無絲毫親故。大人是堂堂大明朝的大將,又拜封為寧南侯。孩兒的大哥做了平賊將軍。難道孩兒不知道光榮體面?至於李自成,一年以來接連戰敗,現在已經沒有坐江山的份兒了。他既不能得天下,以後就只能成為流賊。孩兒能夠離開他那裡,回到父親膝前,這是托天之福,何等僥倖,豈能再回闖營中去?」

「可是你的女婿念念不忘闖營,總想回到闖王帳下,我不能讓他帶著你走。」

「他是從孩兒兵起就在闖字旗下,由孩兒兵提拔上來,成為果毅將軍。常言道:吃紂王水土不說紂王無道,他當然要忠於闖王,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父親大人不願他返回闖營,容女兒慢慢地苦勸他,留在這裡,為大人效命疆場。請大人不要生他的氣。」

左良玉聽養女說話很得體,也並不虛假,不覺點點頭,說道:「唉,本來麼,女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總是命中注定,有什麼辦法呢?他只要不私自逃走,我絕不許別人殺害他,你放心好了。我現在要問你一件事……」

左夢梅聽了這話,感到放心,趕快問道:「父親大人要問什麼話?」

「目前李自成人馬一路從承天向這裡開來,一路準備從荊州向這裡開來。他已經是敗竄之寇,無處立足,難道他還敢來與我一戰不成?你要說實話,夢梅!」

「女兒從鄧州前來的時候,李闖王一再對女兒說,他絕不願同大人作戰,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只求大人同他聯兵,共同對付滿洲人。至於說他的人馬正在向武昌開來,孩兒絲毫不知。倘有此事,一定是有新的變故,是不是滿洲兵追得很緊,他無處可去,向這裡靠攏,希望得到大人一臂之助?」

左良玉冷冷一笑:「我怎麼能同他聯兵?他能得到我什麼幫助?我是貴為侯爵的明朝大將,他是一個逼死帝后的流賊,我同他只可以兵戎相見,不可能握手言歡。」

「這事情孩兒確實不懂得,請大人不要怪罪。」

「我不怪你。我只是問一問,到底李自成是什麼意圖?好,不跟你談軍國大事了,今日中午你就留在這裡陪我吃飯吧。現在你先下去休息,我還有事情要傳見幾位重要官員。」

左夢梅退出不久,左良玉就將左夢庚、黃澍等叫到面前,又一次商議東下南京的事。

「啟稟大人,已經邀集諸營將領,對天盟誓,擁戴大人即日東下,去南京成就『清君側』的大事。」左夢庚偷眼看看父親的神色,接著說:「太子如今在獄中受到非刑拷打。倘若去晚了幾天,太子必死於獄中,大人將何以報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聽了這話,左良玉不覺悲痛,拍案說道:「好,你們讓我再想幾天。要去,我就不顧一切,一定要辦此大事,否則我就對不起先皇帝。」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為國家喪亂,本不許部下為他祝壽,但經不住大家一再苦勸,只好勉強同意。他發出口諭:只許武官參將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來賀壽吃酒,不許送禮,也不許向總督府和各地方衙門走漏消息。

赴宴的仍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禮之後,按席就位。從各營中挑選的二十個營妓,打扮得花枝招展,唱了幾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呂宮散套,竟沒有引起左良玉的興趣。黃澍走到他身邊,小聲問道:

「請柳將軍說一段《水滸》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著剛才接到的探報,說李自成可能騷擾孝感,流竄鄂東,因而對柳麻子說書也不像往日一樣感覺興趣,心不在焉地輕輕搖頭。

黃澍無奈,同左夢庚商量一下,令營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間風趣的沔陽漁鼓。大廳中空氣開始活躍起來,出現了笑容和低聲笑語。除正在唱漁鼓詞的姑娘外,營妓們慇勤斟酒,腳步輕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雖沒有人敢放肆,但開始有點像祝壽的酒宴了。

當唱到最有趣的時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煩,抬起頭來咳嗽一聲。立刻,唱漁鼓詞的停下了。全體伺候飲酒的營妓都感到驚駭,交換眼色,不知所措。隨即一位中軍副將悄悄地向帶頭的營妓使個眼色,擺擺下巴。營妓們攜帶樂器,不聲不響地退出節堂。

酒宴又繼續片刻,筵席上很少說話,更無笑聲。左夢庚同幾位大將都向柳敬亭使眼色。柳麻子躬身走到左良玉身邊,小聲嘀咕幾句。人們沒有聽清他說的什麼話,只見左良玉微微一笑,輕輕點頭,命左夢庚陪文武官員們開懷暢飲,隨即起身走了。

左良玉單獨住在節堂後面一個偏院裡。這院子上房五間,由幕僚題了一個匾額,叫作「毋忘齋」。崇禎活著的時候,左良玉桀驁不馴,常常不聽調遣。崇禎死後,左良玉卻很自然地產生了一種懷念故君的感情。他曾經按禮制為大行皇帝服孝二十七天,跪在崇禎的靈位前放聲痛哭,哀動三軍。為著不忘先皇帝的大恩,不忘為先皇帝盡忠報仇,他請幕僚為他寫了這三個字的匾額。

這天夜間他睡到床上,起初還在想著何時前往南京的事,後來就睡著了。黎明時候,他被叫醒來。左夢庚站在床前,向他稟報說:

「李自成大軍過江了,前鋒已經到了嘉魚。」

左良玉吃了一驚,但表面上十分鎮靜,慢慢地問道:「李賊是從哪裡渡江的?怎麼會前鋒已經到了嘉魚?」

左夢庚說:「該賊是從簰洲鎮渡江的。我們守鎮人馬不多。冷不防流賊從那裡渡過長江,一路向嘉魚前去,一路向咸寧前去。如今咸寧和蒲圻告緊。」

左良玉罵道:「他媽的,擾亂了老子的大計!」

左良玉的人馬揚言有五十萬,實際只有二十萬,真正能夠作戰的將士不過十萬。近幾天來,左良玉以為大順軍主力已經從漢水北岸向東進兵,將要進攻孝感,游騎指向黃岡,另一支從黃陂窺測漢陽,卻沒有料到這兩支人馬只是虛張聲勢。實際上劉宗敏親自指揮一支人馬,船隻在後,騎兵在前,於三月十五日到了潛江與沔陽一帶,秘密地進到沙湖,探明長江南岸防守鬆懈,遂於三月十八日派張鼐等人率領少數步騎兵突然乘船渡江,佔領簰洲鎮,又擊潰了左良玉的部將馬進忠和王允成分駐在金口附近的少數步兵。大順軍的人馬並沒有敢直接進攻武昌,而是分兵兩路,一路佔領嘉魚,一路轉向咸寧一帶,好像要去佔領岳陽。一時之間,局勢突變,武昌和岳陽二地大為驚慌。

其實,大順軍渡江的只是先頭部隊,不過兩三千人。原來並沒有計劃從這裡渡江,因見簰洲鎮左軍空虛,就趕快乘機渡江,虛張聲勢,看一看左良玉的動靜。實際上劉宗敏的大軍和上千隻大船運載的糧食輜重都還沒有趕來,停留在漢江的岳口和仙桃鎮一帶,而一部分騎兵尚留在長江北岸,防備從襄陽出動的滿洲兵追趕前來。這時李自成尚在荊州。劉宗敏立刻派飛騎前去稟報,請李自成迅速率領荊州、夷陵和荊門一帶的人馬沿長江東下,併力攻佔武昌,免得清兵追來以後,上游的大順軍和仙桃鎮、沔陽這一帶的大順軍被截為兩段。這完全是偶然的決策,不意造成了新形勢,局面就按照這新形勢向前發展。

左良玉的部將們都已經準備好往南京去「清君側」,不願意留在武昌同李自成作戰。可是左良玉還不免有些憂慮,因為自古不論是「兵諫」或進行「廢立」大事,倘若名不正,便成了千秋罪人,且有滅族之禍。從目前來說,必須有一些有聲望的大臣來贊同他這一舉動。如今跟他同住一城最有聲望的大臣是湖廣總督何騰蛟。倘若何騰蛟能贊同他的主張,一起到南京去,他將更加師出有名,更能號召天下。所以他一面對將領們表示同意往南京去「清君側」,一面又打算派出一支人馬去奪回簰洲鎮,將咸寧和岳陽之間的這一支大順軍包圍殲滅。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左夢庚和黃澍。左夢庚和黃澍都大不以為然,說是那樣必將分散兵力,而且會使南京有備,不如立刻動身。至於何騰蛟嘛,十分好辦。他是文臣,手中無兵。如果同他商議,他必然反對;不如將他劫持上船,迫使他同往南京。左良玉仍然猶豫,搖搖頭,揮手讓他們退出,說道:

「你們讓我再想一想,這樣大事可要三思而行啊!」

黃澍同左夢庚又一次商議之後,偽造了一封「皇太子」在南京獄中寫給左良玉的「密諭」。這是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寫道:

皇太子手諭:寧南侯速來救我,遲則無及。

他們把這個偽造的「皇太子手諭」送到左良玉面前,說是皇太子在獄中收買了南京錦衣衛的人,秘密地送來武昌。左良玉畢竟是個武將,看了密諭,信以為真,不覺大慟,哭著說:

「不救皇太子,誓不為人!」

於是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各營大將,齊集節堂。他抱病慷慨誓師,發佈了討伐馬士英和阮大鋮的檄文,下了全師東去南京的命令。

湖廣總督何騰蛟已經聽說左良玉決定率全師東下,也看見了左良玉討馬、阮的檄文。他對此事極為反對,可歎自己手中無兵,沒有力量阻止。他正在總督府中與親信幕僚們商議如何應付,忽然間左良玉派官員前來請他去商議大事。他本來想去見左良玉,力阻左軍前往南京,可是左右幕僚苦苦相勸,說是總督大人此去,必受左良玉脅迫,以後千秋功罪都說不清了。這麼一提醒,他想著確是不能去,要死就死在總督府中,於是他回絕了左良玉的約請。

這已是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了。左良玉的人馬開始在武昌城中大肆搶劫,姦淫,擄掠婦女上船,兵馬也一隊一隊地陸續上船。駐在漢陽、漢口、江北各地的人馬也都上了船。所掠的大船小船,將近一萬隻,幾十里的江面上,到處是船,一隊一隊,旗幟不同。左良玉和他的親將、幕僚們單獨有幾十條船,而左良玉的船最大,上懸帥旗。何騰蛟聽手下人稟報這些情況以後,在總督府中頓腳歎息,連聲呼叫:

「天哪!天哪!國家事到此地步,不亡何待?沒想到既有流賊,又有胡人,內外交迫,而寧南侯竟受左右小人愚弄,有此荒謬之舉。天下事無法收拾矣!」

何騰蛟自知沒有辦法阻止左良玉東下,為使武昌城內的官紳百姓少受左兵之禍,就以總督的名義出了許多告示,命人張貼在城內的大街、重要路口、衙署的照壁和城門口,嚴禁亂兵燒、殺、淫、掠。然而儘管他是堂堂總督,告示卻等於一張廢紙,起不了一點作用。很多官紳士民,希望能夠得到總督的庇護,扶老攜幼,逃進總督衙門避難,將幾個大院落和幾百間房屋擠得滿滿的,到處堆滿了包袱和手提箱子。何騰蛟等人們都逃進來以後,命手下人關閉了總督衙門的前後門,不許左兵進入。他自己衣冠整齊,坐在大堂上。他認為自己畢竟是封疆大臣,倘有亂兵進來,他可以以總督的身份禁止他們隨便在總督衙門中殺人、放火、搶劫。

這時候情況愈來愈緊急。附近的街巷中到處都在搶劫,都在放火。亂兵們紛紛向總督衙門院中射箭。有一支箭「崩」的一聲落在何騰蛟面前的案上。他的左右大驚,勸他趕快進到別處。何騰蛟氣憤已極,將生死置之度外,目光炯炯地瞪大眼睛,猛一頓足,冷冷一笑,說道:

「我身為封疆大吏,連我的總督衙門尚且不能保護,何處可以逃避?今日要死就死在這裡,不用躲避!」

亂兵們來敲打前後門,差不多要破門而入。他嚴禁開門,說:

「派人去告訴左良玉,不許他的亂兵衝進總督衙門!」

可是他的手下人無法走出衙門。正在這時,亂兵從後院翻牆而入,自己將前後門打開。有一群亂兵擁到大堂前邊進行搶劫。何騰蛟正要呵止,忽然有一將官從大門進來,直奔大堂,對他匆匆行禮,說道:

「末將奉寧南侯爺之命,請總督大人到船上一晤,有重大國事相商。」

何騰蛟說:「寧南侯今日這樣做事,還有什麼話同我商量?本部堂堅絕不去!」

末將說道:「大人不去南京,寧南侯爺並不勉強,只是想同大人見見面,說一句話就分手了。難道大人連說一句相別的話都不肯聽嗎?」

何騰蛟看見這將官和士兵一個個滿臉凶氣,知道不去恐怕不行。想道:去吧,見了寧南侯,當面力爭吧。為著防備萬一,他將總督印暗中交給一個心腹家奴,囑咐了幾句話,然後上轎而去。

他的轎子還沒有走出總督府大門,府中各處已經開始遭劫,婦女們一片啼哭聲和哀叫聲。何騰蛟在轎中歎了一口氣,毫無辦法。他的一大群奴僕、家丁、親信幕僚和屬吏,或騎馬,或步行,跟在轎子後面,一起往江邊走去。

何騰蛟在漢陽門碼頭下轎,立刻被左夢庚、黃澍等一群文武迎到船上。這時月光很亮,船上紗燈高照。左良玉拱手立在船頭,等他上船以後,互相施禮,步入官艙。

左良玉說道:「總督大人,事前沒有時間同大人商量。今日良玉為國事匆匆東下,請總督大人同我一起前去南京,路上隨時請教。到了南京以後,更要一切聽從大人主張,請大人萬勿推辭。」

何騰蛟說:「侯爺前去南京,聲言要『清君側』。但這樣大事,請萬萬三思而行,不可魯莽造次。千秋功罪,決於此時,豈能隨便舉動?」

左良玉說道:「皇太子如今在南京獄中,生死就在眼前。良玉身為大將,蒙先皇帝隆恩,封為侯爵,鎮守一方。太子存亡,良玉萬難袖手不問。區區此心,想大人十分清楚。如今馬、阮禍國,太子生命旦夕不保,良玉如何能夠忍心不問?大人又如何能夠忍心不問?所以良玉思忖再三,決定往南京去,清君側,除奸臣,保護皇太子不被殺害。」

說這話的時候,左良玉非常激動,眼淚不覺滾到臉頰上。

何騰蛟說:「南京盛傳有太子從北京來到,朝臣與民間有人信以為真,有人認為是假。你我遠在武昌,如何能知道底細?此事不可魯莽,等事情清楚以後你再決定不遲。」

左良玉冷笑說:「等到事情弄清,皇太子已經不在人世,再想救他就遲了。」

何騰蛟慷慨勸說:「目前闖賊大軍東來,已經過了長江,武昌、岳陽震動,此系燃眉之急。滿洲人追在闖賊之後,不久也要來到武昌。如果侯爵率大軍東下,武昌豈不白白地送給流賊?流賊目前已經是驚弓之鳥,慘敗之餘,絕非滿洲人的對手。滿洲人來到以後,將流賊或趕走,或消滅,之後就會以武昌為立足之地,東下九江,南去長沙。那樣的話,國家最後一線生機也就完了。侯爺,你可曾深思熟慮?」

左良玉說:「目前救太子、清君側要緊。只要太子不死,奸臣清除,南京朝綱有了轉機,消滅流賊,抗拒胡人,都有辦法。南京混亂,烏煙瘴氣,不唯不能消滅流賊,也不能抗拒胡人。本爵去南京之事已經決定,今晚三更就要開船,請大人不必再回總督衙門,就留在船上,一同東去,共行救國大事,本爵也好一路上隨時請教。」

何騰蛟知道走不脫了,說道:「既然如此,請侯爺另外給我一隻大船,隨在侯爵大船之後。若有事商量,我隨時可以過來。」

左良玉想了一下,看見黃澍對他使眼色,就點頭說:「這樣也好,我這大船上人多,也亂,另外給你一條大船,你的隨從人員和僕人都跟你在一條船上。倘若一隻大船不夠,再給你幾隻大船也可。」

何騰蛟在心中決定,堅決以一死保全名節,單獨要了一隻大船,跟隨在左良玉的一隊大船之後。

三更時候,左良玉的大軍,帶著擄掠來的婦女和無數財物,一營一營地乘船東下。左良玉知道他的部下紀律很亂,擔心將士們會沖犯了湖廣總督,命人在何騰蛟的大船上豎起一面白綢大旗,上面用硃筆寫著三個大字:「制軍何」。跟隨何騰蛟的人原來就帶著他的官銜紗燈,如今四盞很大的紗燈也懸在船頭。左良玉又怕何騰蛟逃走,特命一個姓李的游擊將軍帶了四名兵丁,上到何騰蛟的大船上,名為照料,實為守衛。何騰蛟自己的文武親隨,只有兩個僕人同他上船,其餘的都被他拒絕了。他的那些不能上船的文武親隨和奴僕家丁不忍見他獨自往南京去,於是便從南岸陸行;一些高級幕僚只好仍回總督衙門另想辦法。走在南岸的人們現在都騎著馬,他們只要望見大船上那四盞寫有總督官銜的紗燈,就感到放心。但是走了不遠,天漸漸明瞭,江面上的晨霧起來了,只看見每條船上都有紗燈,官銜全被霧遮住了。又走了一段,霧氣更大了,連船也看不清楚,只看見眾多的紗燈在江面上向東而去,每盞紗燈只有一點昏黃的光。可是何騰蛟的親隨們仍不肯離開,打著何騰蛟的旗號,在南岸繼續東行。

當何騰蛟的船將到陽邏的時候,霧氣慢慢消散了,水面上雖然還飄動著薄霧,但是遮不斷視線。何騰蛟走出船艙,站在船頭,舉目觀望岸上形勢,心中十分難過。大好河山,不久將落入胡人之手。三百年大明江山,從此沒有一點挽回的希望了。他越想越難過,越痛恨左良玉和他周圍的一班小人和無知將領,他們只知為自己爭權奪利,全不為國家著想,不為中國萬民著想。左良玉派來的那個游擊李將軍小心地跟在他背後,表面上是畢恭畢敬地伺候,暗中則防備他投江自盡。何騰蛟完全明白這位李將軍的心思,越發裝作閒看江上形勢,還念了一句蘇東坡的名句:「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隨即他回過身來,對李將軍說道:

「你去把我外面披的一件衣服拿來,船頭上風更涼了。」

李將軍趕緊彎身走入官艙去取總督大人的衣服。而正在這時,何騰蛟恨恨地說道:

「哼,我是封疆重臣,豈能跟著你左寧南背叛朝廷,置國家存亡於不顧!」說罷,縱身跳入江中。

船夫驚慌大喊:「救人!救人!總督大人投江了!」

當下就有兩個船夫跳下江去救,但是春水方漲,水流湍急,加上江面上又起了風,風急浪湧,沒有能將何騰蛟救上來。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何騰蛟的兩個僕人都站在船頭,望著薄霧籠罩的滔滔江流,有人呼喊,有人痛哭。那位守護何騰蛟的游擊將軍看見何騰蛟救不上來,知道左良玉必會殺他,說道:「總督投江,我也不再活了!」隨即跳入江中,很快滾入船底,沒有再露出來。何騰蛟的兩個僕人也要自盡,被船夫們死死地抱住,拖進艙中。

左良玉很快得到稟報,不由得深深地歎息一聲。何騰蛟跟他原是同仇敵愾的人,竟這樣不同意他去「清君側」,使他對前途增添了無限的煩惱和憂慮,登時倒在床上。他在心中亂想,前途是吉是凶?何騰蛟死了沒有?還有救沒有呢?於是他下令所有東去的船隻,都隨時留心漂浮下去的屍體,只要是漂浮下去的屍體,必須打撈起來,看是不是湖廣總督……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