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何老師的故事

與何老師的相識要追溯到1990年,那時我才年小學二年級。我就讀的向陽小學開設了許多課外興趣輔導班,一部分課程的老師是從校外聘請的,何老師便是其中之一。 

那個時候我最想參加的是籃球班,可是太胖了,而且名額有限,我努力爭取的結果是被全班同學取笑,無奈之下只好轉投朗誦班。在那裡我第一次看到了何老師——很喜歡開玩笑的一個大姐姐。一向在課堂上挺直了腰板,左手握右手,老老實實背在身後的我,從來沒想過原來在上課的時候可以那麼無拘無束。在學校裡因為遵紀守法而經常受到表揚的胡同學,也學會調皮搗蛋了,何老師拿我沒有辦法,卻有很“縱容”我。後來她說那是為了讓我解放天性,這是成為一名好演員的第一步。在朗誦輔導班最後一次活動結束後,何老師嚇唬我,說我太皮了,要把我帶去校長室告狀,急得我哇哇大哭,卻樂得她哈哈大笑。她說 她在少年宮開設了一個話劇班,如果我參加就不用去校長室了,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一個星期後,我與隔壁班的一個女孩兒一起去了少年宮。在路上我問何老師有沒有要帶她去校長室,她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從學校到少年宮差不多要走四十分鐘,我那個時候爬六樓都喘得厲害,等見到何老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挑了個最近的椅子坐下,拿出墊板肆無忌憚地扇了起來。“這位同學的名字叫胡歌,今天第一次來上課。”直到何老師向大家介紹我的時候,我才注意到所有人都在樂呵呵地看著我。我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低下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了。這是我第一次在何老師的課上表現得那麼害羞,一是因為環境陌生,二是班上的同學都比我大,他們戴的是紅領巾,而我脖子上掛的還是綠領巾。 

那天上課的內容是單人無實物小品練習,題目是去醫院探望母親。那些戴著紅領巾的哥哥姐姐個個訓練有素,都演得很好,輪到我的時候都快干了的衣服又被汗水浸濕了。為了不被抓去校長室,我硬著頭皮上了場。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語無倫次地對著空氣說完了準備了很久的台詞,僵硬地完成了一連串前後不接、毫無邏輯的動作,最終換來了持續不斷的哄堂大笑。那個時候真想地上有條縫可以鑽進去,不過我想自己那麼胖估計也會被卡住,還是會被大家笑話。 

在經歷了那次失敗的表演之後,我很多年都沒去過少年宮,對於校長室的恐懼也隨著季節的轉換而漸漸淡忘了。 

五年級的時候上海教育電視檯面向全市招聘“六一”節目的小主持人,何老師是考官,我是考生。那次見面很短暫,我仍然以胖子的姿態出現,不過藝術表現力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我問她還認不認識我,她說,不就是那個被她嚇跑的胡歌嘛。 

三年後我們又一次相遇,從那時起,我與何老師的聯繫不再中斷,並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 

初二那年,我是學校的文藝骨幹,為了能夠在舞台上更好地展現新有一代中學生的風采(老師曰),我又回到了少年宮,報名參加了主持人輔導班,由於想要展現風采的同學比較多,我們上課的地點被安排在面積較大的卡拉OK室——也是何老師和她的學生排練話劇的地方。 

那天,高昂的學習熱情讓我比上課時間早到了幾分鐘,推門而入看見幾個人正在那裡排練話劇。當我認出何老師的時候她正在向我招手,示意我過去。 

似乎某位同學的表演達不到何老師的要求,使排練的進度受到了影響。 

“想不想來試試?” 

“好啊!”在確定現場沒有當年觀看我表演“探母”的“紅領巾”之後,我爽快地答應了。 

試戲很順利,我加入了何老師的話劇團,還認識了好朋友龐雲和孫捷。 

我們排的第一台戲《紅手絹的故事》在當年的上海市第二屆學生藝術節上獲得了一等獎。從那時起,我對表演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開始明白“演好戲要先做好人”的道理,我在話劇度過了學生時代最快樂的時光。除了在少年宮排練,我們也是何老師家裡的常客,就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何老師的老公小周叔叔——一個不平凡的男人。 

這種不平凡的感覺最早是在何老師關於他的言談中建立起來的,我們知道他是位醫術高超的胸外科大夫,對藝術有非常專業而獨到的鑒賞力,還是一個顧家的好男人。然而很多年後,當我聽他說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對他的“不平凡”才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白布已經蓋到她身上了,醫生給出了死亡的結論。我摸了她的手腕,發現還有脈搏,知道還有救。我叫來醫院各科的大夫想組織搶救,可是沒有人願意配合,因為他們都沒有信心可以把她救活,又怕要承擔責任。我對他們說:‘你們按照我說的做,一切後果我來承擔!’”憑著這份堅不可摧的信念和難以想像的鎮定,他把何老師從死神手裡奪了回來。 

去年5月的某個晚上,一輛闖紅燈的警車向一輛正常行駛的出租車攔腰撞去,出租車在空中翻滾了三百六是度後重重地咂在地上,而何老師正做在副駕駛的位置。經檢查,她顱腔大量出血,內臟器官有不同程度的破裂,還有多處骨折。恢復意識後發現視神經斷裂導致左眼失明,記憶部分喪失,語言和算術能力都有一定的障礙。 

在得到了醫生和小周叔叔的許可後,我約了龐雲一同去探望何老師。雖然有人做伴,我們還是在病房外站立了許久,誰都不知道何老師會變成什麼樣子,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和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迎接我們的是小周叔叔,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人也瘦了。 

何老師斜靠在病床上,身上綁了石膏,手上插著各種管子。她的頭髮被剃光了,臉色很差,沒有一絲血色。她輕輕喚著我和龐雲的名字,無力的眼神中透射出牽掛和 喜悅。她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她說自己大難不死是上天的恩惠,她叫我們不要流淚,不論什麼時候都要堅強。她最惦記的是她現在的學生,他們正在準備一台話劇展示,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使整個計劃都擱淺了。何老師說他們的戲已經排了一大半,有些學生今年就要畢業離開話劇團了,她很想完成大家的心願,不希望讓他們留下遺憾。我坐在床邊默默看著眼前這個親切又陌生的何老師。我被她深深感動,我看到了生命的頑強和存在的意義,我堅信她一定能在以後的生活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有小周叔叔的細心照料,何老師恢復得很好。在她的關心和支持下,話劇展示如期舉行。那天去了好多人,當然也包括拖著病體的何老師。她坐在輪椅上堅持看完了整場演出,我隱約看見了她濕潤的眼眶。學生優異的表現是對她最大的鼓勵,可惜她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地去感受,因為她的一個眼睛看不見了。但我知道此刻何老師的心裡更多的是欣慰和幸福,因為她回到了學生中間,回到了她熱愛的地方。那天我代表全體學生發了言,我說無論多大的災難都不會影響我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生命的渴望。 

去橫店拍攝《射鵰》之前,我又去探望了一次何老師,為了進行高壓氧艙的治療,她被轉去了另一個病區。由於身體狀況逐漸好轉,前去探望何來勢的人越來越多了,大部分都是她的學生,我和龐雲進屋的時候,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何老師已經可以大聲和我們說話了,雖然口齒還不是很清楚,她自嘲說,醒過來以後突然發現自己變成台灣人了。她的樂觀使她看上去精神很好,臉色紅潤,人也胖了一些。她和我們講了許多關於她兒子的有趣故事,逗得在場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我很高興看到一個那麼積極開朗的何老師。小周叔叔坐在一邊不怎麼說話,他始終微笑著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的愛意。我跟何老師說,這次多虧了小周叔叔呢。她望著身邊那個不平凡的男人,幸福地2說,她的第二次生命是他給的,她會用一輩子去報答。 

“我一直跟你們何老師說,不用報答我,不論是作為丈夫還是作為醫生,那都是我應該做餓。愛是不求回報的,你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大家的關愛,以後等你好了,你可以把這份愛傳遞出去,傳遞給需要幫助的人。”小周叔叔因為不好意思,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床單,可是他的話卻深深印刻在了我的心裡,那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情操,我又一次被他的不平凡所折服。“何老師現在身體恢復得不錯,但更重要的上心理的恢復。”他看著何老師意味深長地說,“人不能脫離社會,你還是要回到原來的生活裡,到時候會面臨很多現實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小周叔叔說的每一句話都成了我腦海裡最清晰的記憶,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種善意的暗示,將它們化為一種力量植入了我的體內。 

不久之後,命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交集,同樣的災禍降臨在了我的頭上。朋友們都為我的無畏和豁達敢到驕傲,我明白那都是我認識一位好老師,還有她那位不平凡的男人。 

回到上海後,我接到龐雲的電話,他說要過來揍我一頓。我說自己都出車禍了,怎麼他還要揍我。他責怪我出事後不給他們打電話報平安,還把何老師急哭了。我趕緊給何老師打了電話,告訴她“名師出高徒”。她要來看我,我行動無礙,堅持去探望她。 

再次見面真可謂白感交集,眼前的何老師已與常人無異,只是體質還比較虛弱。我感謝她和小周叔叔在無形中給了我很大的力量,她說在我身上看到了奇跡,讓她相信未來會很美好。誰都沒想到師生之間會以這樣的形式去驗證教學相長的益處。何老師說住在家裡的感覺和醫院的很不一樣,一個人回到顯示要獨自去面對很多東西,包括無孔不入的寂寞。她開始寫作,可以幫助她審視心靈,並記錄下可貴的感悟與收穫。“災難對於愚蠢的人是無底深淵,對於聰明的人是巨大的財富。”這是友人送給何老師的話,現在她有轉贈給我。 

我見到了他們可愛的兒子周可人,小傢伙才念五年級,卻有著與這個年齡不符的成熟。他在病房忍著眼淚給媽媽唱歌,他獨自一人去廣州參加台拳道比賽,只為了去發洩埋藏太舊的悲傷,他很少在媽媽面前哭,因為他要比媽媽更堅強。 

小周叔叔說車禍前他們都忙於各自的工作,給家庭的關愛和時間都太少了。這次不尋常的經歷讓他們意識到了什麼才是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他們現在更懂得生活,更熱愛生活了。 

每一次與何老師見面都讓我感到自己活得更加深刻了。很感謝上天把我們兩個都留了下來,雖然留下來意味著要去面對和承受更多的苦難,但生命卻賦予了我們更多的內涵,讓我們並肩前行。 

最近我們成立了一個“腐敗俱樂部”,口號是“將腐敗進行到底!”何謂“腐敗”?腐偽志,敗虛像也!內心的清澈能夠讓我們感受到一個真實的世界。 

《幸福的拾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