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比爾·蓋茨來訪

1991年7月21日下午,5個人聚在史蒂夫家裡,他的新家在帕洛阿爾托。那是一個星期天,天氣格外悶熱,氣溫飆升到90華氏度以上,史蒂夫沒開空調,屋子裡同樣悶熱不堪。史蒂夫和勞倫剛從約塞米蒂國家公園裡的阿赫瓦尼酒店度假回來,幾個月前,他們就是在那家鄉村酒店舉辦了婚禮。

這座房子是史蒂夫不久前剛買的,他和勞倫都不想讓孩子在伍德賽德那座年久失修、與世隔絕的房子裡長大,他們希望孩子們能生活在更加靠近市中心的區域。這個安靜的小區綠樹成蔭,環境優美,步行就能到達附近的學校和市中心。史蒂夫的第一個孩子麗薩也和她的母親住在附近,她已經10多歲了。房子裡有巨大的木樑,金門大橋的混凝土架構也是以木樑為原型建造的。從灣區的標準來看,房子顯得樸素低調。(約翰·拉塞特開玩笑地把它稱為「漢澤爾與格蕾太爾」[6]的房子。)自買下這座房子後,這裡就一直是史蒂夫的家。

後來的幾年裡,史蒂夫和勞倫對房子做了些小改造,不過沒有很大的變化,他們還買下了毗鄰的一塊地,用來種蔬菜和鮮花。那年7月,夫妻倆剛開始打理花園沒多久,園子裡已經長滿了西紅柿、向日葵、四季豆、花菜、羅勒和萵苣。房子的兩面靠馬路,他們在房子的四周種上了北加州當地的一種野草。有些鄰居一開始還諸多抱怨,不過大部分鄰居都表達了欣賞之情。園子裡種植的植物品種和顏色會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變化,春天開滿了絢爛的向日葵,夏天肆意生長的野草在風中搖曳。園子的四周沒有牆,只有一圈矮籬笆把園子和人行道隔開。房子甚至都沒有車庫。史蒂夫和勞倫很少使用那扇木質的正門,大多數來訪者都把車停在大街上,就停在史蒂夫的保時捷或奔馳座駕後面,然後從花園的門進來,穿過花園敲廚房的門,不過很多時候為了通風,廚房的門是開著的。

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之後10年我去過很多次。當天參與採訪的有我、攝影師喬治·蘭格(George Lange)和他的助手,史蒂夫讓我們走廚房的門,那天廚房的門是開著的。另一位尊貴的客人顯然沒得到從後門進的指示,或者他忘記了。他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15分鐘,敲了敲正門的大門環,示意他到了。史蒂夫和我走到正門迎接他,比爾·蓋茨向司機揮了揮手,示意其離開。握手後,我們進了屋。

這座房子比伍德賽德的房子小很多,傢俱也很少。客廳的牆上斜靠著幾張裝了鏡框的安塞爾·亞當斯的作品,還沒掛到牆上。他家的高保真音響是發燒友級的,幾台落地音箱靠著一面牆整齊地擺放著,一百來張黑膠唱片堆在地上,有些裝在盒子裡,有些隨意地放在音響邊。

客廳裡只有兩張埃姆斯躺椅,躺椅前放著腳凳。比爾和史蒂夫坐在兩張椅子上,我坐在腳凳上。比爾時不時會起身活動一下,或是坐到另一張腳凳上,史蒂夫光著腳,大部分時間都盤腿坐著。喬治在房間裡隨意轉悠,在兩人說話時不停地拍照。

這是兩人第一次接受聯合採訪,歷史上兩人一共只接受過兩次聯合採訪(另一次是在16年後,一場高科技商務會議上)。我安排這次採訪主要是為了給《財富》雜誌撰寫封面報道,紀念IBM推出個人計算機10週年,順便探討電腦產業的未來發展。把比爾請來相對比較容易,雖然他當時正跟朋友安·溫布蕾(Ann Winblad)在海邊度假,但他願意終止度假來接受採訪。溫布蕾來自明尼蘇達州,以前是程序員,現在是風險投資家。和比爾一樣,溫布蕾也喜歡在度假時帶一摞很厚的書,他們一起看書、一起探討。比爾從幾年前就開始跟未來的妻子梅琳達·法蘭奇(Melinda French)交往,不過他依然會和溫布蕾一起度假,一起度過「思考周」,梅琳達對此完全知情。

史蒂夫卻很難請。和比爾不同,他給這次採訪設定了很多條條框框,最主要的一條是必須在他的地盤上進行,而且比爾必須在那個特定的週日到他家。這次採訪打破了史蒂夫與媒體打交道的基本原則——只參與推介公司產品的採訪報道。這次獨家採訪完全不受外界干擾,史蒂夫也沒有機會兜售他的產品,因此我不介意滿足他的要求。

比爾·蓋茨和史蒂夫·喬布斯的職業生涯在某些方面是交匯的,這些交匯點譜寫了個人電腦產業的發展歷程,也說明了為什麼史蒂夫在NeXT如此失意,為什麼重回蘋果後卻能扭轉乾坤。儘管《財富》給採訪定下的基調主要是回顧過去,不過大部分時候都在探討未來的發展方向,探討這兩個男人將如何塑造未來的電腦產業。比爾和史蒂夫的個性截然不同,看待電腦產業的角度也不一樣,不同的角度正反映了他們不同的個性。《財富》將兩人視為個人電腦產業革命的共同推動者,這一定位無疑是正確的,兩人還將攜手推動個人電腦產業未來20年的發展,不過在1991年,要做出這樣的預言還為時過早。從Apple II的推出到史蒂夫2011年去世,在這35年的時間裡,從智能手機到iPod(數字音樂播放器),從最便宜的筆記本電腦到推動500強公司發展的大型主機,兩人截然不同的理念將決定多類產品的設計、製造與營銷。

1991年,不同的個性將這兩位30多歲的年輕人(史蒂夫36歲,大比爾8個月)推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史蒂夫的事業正處於下降期,比爾的事業則蒸蒸日上。一個簡單的事實足以證明比爾的地位:《財富》封面故事的主題是回顧IBM推出個人計算機以來,個人電腦產業的10年發展,但雜誌社根本沒打算採訪IBM員工,因為早在IBM推出第一台個人計算機之前,比爾就把主動權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裡。IBM買了微軟的MS-DOS操作系統,卻沒有禁止微軟把操作系統賣給別人,從而拱手讓出了控制權。這樣的開局意味著到1991年,決定未來產業發展的人不是IBM,而是蓋茨。

比爾與IBM的過招兒意味著他看到了IBM沒有看到的一點:IBM正在尋找的操作系統軟件將成為整個電腦產業的基石。操作系統管理著數據流,讓程序員可以充分利用電腦的信息處理能力。程序員要完成一項任務,半導體芯片和電路是完成任務的載體,操作系統就如同在程序員和半導體芯片之間架起了橋樑。標準化的操作系統能讓整個電腦產業受益,也會給開發公司帶來巨額利潤,只有比爾意識到了這一點,其他人都沒有。

回到1981年,那時史蒂夫正在蘋果鑽研足以震撼世界的電腦,蓋茨卻在實施一項更偉大的計劃。IBM一直在大力推廣個人電腦,特別是向企業界推廣,它很快便超越了其他競爭對手,包括蘋果。隨著IBM個人電腦的普及,微軟MS-DOS操作系統的市場份額也在上升,只有蘋果的操作系統可以與之相匹敵。但蘋果沒有授權其他電腦生產商使用它的操作系統,蓋茨卻把MS-DOS操作系統授權給了很多生產商,比如康柏、戴爾和捷威(Gateway),這些新來者很快後來居上,超過了IBM。IBM的個人計算機主要有兩個標準配置:微軟的MS-DOS操作系統和英特爾的微處理芯片,這些新來者生產的克隆電腦同樣有這兩個配置,卻比IBM的電腦運算速度更快、更敢於創新。比如,首先推出便攜式個人電腦的是康柏而不是IBM,從而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市場。蓋茨與這些小公司簽訂的授權條款與IBM是完全相同的,鼓勵了克隆生產商的發展。微軟的程序員也在不斷地完善MS-DOS系統,為未來Windows的誕生奠定了基礎,Windows支持圖形界面,圖形界面正是史蒂夫在麗薩和麥金塔電腦上率先嘗試的。Windows很快成為除蘋果之外所有個人電腦的標準操作系統。到1991年,比爾·蓋茨的操作系統佔據了個人電腦90%的市場份額。另外10%的市場份額是誰的呢?是蘋果的,蘋果正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越來越沒有創新活力。

操作系統的絕對霸權地位給微軟帶來了很多其他好處。微軟早期開發的應用,比如Word(文字處理程序)和Excel(電子錶格軟件)從設計之初就是與MS-DOS和後來的Windows相兼容的,與其他辦公軟件開發商比如Word Perfect(完美文書)和Lotus(蓮花)相比,微軟顯然佔了上風。1990年,蓋茨將所有辦公軟件打包成Microsoft Office銷售,Office的大賣讓其他軟件開發商只能靠邊站了。到1991年,微軟成為毫無爭議的軟件霸主,比爾還有更大的野心,他即將帶領微軟走向更高的巔峰,能夠制約微軟的只有美國政府了。

蓋茨的成功也改變了公眾對他的印象。20世紀80年代初,微軟只不過是IBM和蘋果的供應商,地位遠不及IBM與蘋果。那時,史蒂夫才是電腦產業的代言人,公司上市後,他的身價為2.56億美元。1986年3月微軟上市後,蓋茨持有的45%的股權讓他的身價達到了3.5億美元。到這次採訪時,蓋茨的財富已經步入10億美元的行列,是這群超級富豪中最年輕的一位。而史蒂夫的財富卻在一次又一次失敗的嘗試後不斷縮水,在比爾稱雄的個人電腦產業,史蒂夫的影響力似乎越來越弱。

從理論上講,這兩個人很可能會在採訪時互掐,畢竟兩位是競爭對手,對手見面分外眼紅,而且兩人的脾氣都不太好。

很多人已經忘了比爾·蓋茨也是個脾氣很大的人。2000年卸任微軟CEO後,比爾逐漸把自己塑造成一位慈善家的形象,在公眾看來,他就如同一位年長的前輩,思維縝密、富有愛心、目標明確,為解決教育和公共衛生的巨大難題而奔走,比如投資瘧疾的治療方案、敦促發展中國家抗擊艾滋病、推廣乾淨飲用水、幫助農民應對全球氣候變暖帶來的影響等。早在1991年,比爾已經具備了上述這些特點(當然年長這一點除外),不過那時候,他還在電腦產業廝殺,他想讓Windows無處不在、佔據每一台電腦設備,他一直很擔心自己試圖打造的銅牆鐵壁會出現漏洞,讓競爭對手有機可乘。「這是我聽過的最蠢的分析,」他對一位同事厲聲說道,因為這位同事做的業務分析沒有達到他的預期,他生氣地搖著頭,嘴裡嘀咕道,「簡直是胡說八道。」比爾總是覺得他是會議室裡最聰明的人,當然可能事實真的如此。他願意向同事解釋自己做某個決策的原因,但只解釋一遍,對於那些聽了一遍聽不懂、還需要解釋第二次的同事,只能自求多福了。比爾很可能會出言挖苦對方,爆發出的憤怒可能會出其不意地帶給對方毀滅性的打擊。

在公眾場合,兩人經常互相攻擊,並且樂此不疲,未來很多年都是如此。史蒂夫攻擊比爾是個毫無審美品位與創意的俗人,終其一生,史蒂夫都是如此看待比爾的。史蒂夫一再告訴我,比爾除了砸錢、砸人力之外,根本不懂其他的解決辦法,這也是為什麼微軟會如此混亂、如此平庸。(史蒂夫愉快地忽略了自己在NeXT的大手大腳。)比爾攻擊史蒂夫自取滅亡,總是做些愚蠢的決定,他始終認為NeXT的產品毫無價值。到了90年代末,史蒂夫支持美國司法部打擊微軟的壟斷,蓋茨則把史蒂夫歸到「失敗者」之列,喋喋不休地「抱怨」微軟實至名歸的成功。

不過,在那個7月的週日,兩位都比較克制,沒產生什麼摩擦,也沒有公開評論雙方財富與地位的巨大差異。史蒂夫太驕傲了,不可能承認比爾的卓越成就,比爾則表現得彬彬有禮,沒有對史蒂夫最近的厄運幸災樂禍。他們表現出了對彼此的尊重,也瞭解彼此的優點。當天,兩人之間並沒有利害關係,還有《財富》這家主流商業週刊的記者在旁打圓場,因此兩人都沒有爆發出負面情緒。

即使偶爾有攻擊對方的言論,說得也比較委婉。約翰·斯卡利想把蘋果操作系統的使用許可賣給其他電腦生產商,讓它們生產克隆蘋果電腦,比爾攻擊了斯卡利的做法,這時史蒂夫抓住機會既攻擊了斯卡利,也攻擊了比爾。「我對於生產標準化的個人計算機沒什麼興趣,」史蒂夫說道,批評了比爾將電腦標準化的做法,「幾千萬人無可奈何地用著二流電腦,電腦的品質本應該高得多。」這段話引出了兩人之間唯一的一次互相侮辱,不過兩人都覺得這段對話很有趣。史蒂夫認為微軟的壟斷阻礙了產業的創新,他說,「在MS-DOS操作系統的世界裡,幾百家公司正在生產個人計算機。」

「沒錯。」比爾答道。

「還有幾百家公司在為個人計算機編寫軟件應用。」

「沒錯。」

「但這些人都必須通過一個叫微軟的小孔口才能互相交互。」

「這是個大孔口,」比爾答道,身子向後靠在椅子上,笑著說,「這個孔口在不斷擴大……其實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孔口,不應該用這個詞。」

「以前用的就是這個詞。」史蒂夫說道,像個孩子般咧嘴而笑。

「哪個孔口?」比爾問道,同樣咧嘴而笑,把身子前傾坐直了一點,「不管怎樣……」

相比較而言,史蒂夫的想法比較多變,比爾的觀點則始終如一。對於未來電腦產業的發展,比爾有著清晰的看法。「我1975年剛創建微軟時,」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彷彿自己的遠見卓識只不過是人人都能看到的事實,「認為電腦產業有兩個技術重點,一個是芯片,另一個是軟件。」他繼續補充道,「我的戰略始終如一,微軟的目標也始終如一,那就是為個人電腦建立標準。」他並沒有為微軟的壟斷地位而感到抱歉,也沒有公開承認微軟的壟斷,他堅定地認為標準化的微軟操作系統和英特爾芯片事實上讓各方都受益頗多。「消費者能夠以非常快的速度享受到最新的芯片技術,」他說,「英特爾推出一款全新的微處理芯片後,200家電腦生產商在幾周後就能生產出新機器,消費者能夠非常方便地買到最新款電腦。軟件同樣如此,因為銷量巨大,比5年前好10倍的軟件其售價幾乎和5年前一樣。即使消費者想買一些比較小眾的軟件,選擇也很多。」

史蒂夫當時的發展路徑並不明確,其觀點自然比較多變。他願意承認自己犯過的一些錯誤,甚至認同比爾的看法,覺得蘋果當時應該更加重視IBM的個人計算機。史蒂夫接著這個話頭繼續說道,「決定蘋果在80年代地位的並不是麥金塔。」他說道,「麥金塔產生了積極影響,Apple III則造成了負面影響。這是我在職業生涯中第一次發現,一個產品就如同脫韁的野馬,跑出了消費者要求的路徑,Apple III的推出比預計晚了8個月,做了很多不必要的設計,成本也比設想的高得多。如果我們能如期推出Apple III,把Apple III作為Apple II的升級版本,讓Apple III更加符合企業的需求,情況也許會大不相同。但是現實沒有如果。」他明確承認自己要為Apple III的失敗承擔一定的責任:「我把Apple III團隊裡最優秀的人拉了過來,讓他們研究如何把我在施樂看到的技術變成現實,這也是Apple III會失敗的原因之一。」

承認錯誤對史蒂夫來說非同尋常。他很少反省自己的錯誤,但在這次採訪中卻如此坦誠,而且還是在一位大家公認的電腦產業領袖面前承認錯誤,當然,史蒂夫本人並不承認比爾是行業領袖。談到後來,史蒂夫還拿出了從《新聞週刊》裡撕下的一篇報道,這篇報道寫道史蒂夫和比爾不再是朋友,史蒂夫想確認比爾沒有因此生氣,「我把這篇文章撕了下來,其實在這次採訪前我就想給你打電話的,」他說道,像律師一樣揮舞著手裡的報道,「這根本不是事實,不知道記者是從哪裡搞來的消息。」

當我們討論到個人電腦產業何時才能推出下一代和麥金塔一樣震驚世界的產品時,史蒂夫明顯來了勁,這是他最感興趣的話題。在生命的每個階段,他始終懷揣改變世界的夢想,希望能打造出足以重塑整個產業的產品。「從本質來看,」他解釋道,「目前的個人電腦產業都是在現有產品的基礎上做一些增量改進,讓現有產品的性能變得更好,這些改進當然都是有價值的。但我覺得個人電腦產業要保持健康發展,還需要大動作、大變革。我不知道誰能引領這些大動作、大變革。」後來他又補充道,「必須時不時地在那些行業領袖的屁股上踢一腳,敦促他們前進,大動作、大變革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刺激,大變革對那些離經叛道的創新者來說也是有益的,如果他們的想法正確,就能挖出金礦,為世界做出貢獻。」

比爾對大變革並沒有什麼執念。他知道里程碑式的技術突破總會出現,因為這是技術發展的規律,也是人類的天性使然,但他更擔心這些大變革會對微軟的企業客戶造成負面影響。「我想做的是讓車開在現有的道路上,」他解釋道,「我希望看到的是循序漸進的改變。」「美國公司開始大力投資個人電腦和關鍵軟件應用,導致了比較獨特的狀態,」比爾說道,「5年後,任何一家軟件商店都不可能為6種不同類型的台式機配備6種不同的軟件,我個人覺得應該只有一種主流機型,銷售的軟件主要都是為這種機型服務的,當然可能還有別的機型,但我覺得不太可能超過3種。」

史蒂夫1985年離開蘋果時,電腦硬件生產商都在爭先恐後地設計最佳機器,誰的機器好,誰就能佔據絕大部分市場份額。6年後,情況完全變了,但從史蒂夫在NeXT的經歷來看,他才剛剛開始意識到市場的變化。現在市場的主要競爭點在於向企業客戶提供幾百萬台電腦。這些企業越來越依賴安裝了定制化軟件應用的電腦,以幫助公司開展複雜的數據密集型運算。企業希望這些定制化軟件應用能用在所有的新機器上。NeXT電腦與Windows操作系統並不兼容,要讓公司的數據在NeXT電腦上也能正常運作,就必須重新開發軟件,費時費錢,成本高昂。企業客戶想要的並不是那些花裡胡哨的附加功能,他們甚至覺得那些附加功能很可怕、無法駕馭,他們想要的是運算能力、運算速度以及電腦的穩定性。

報道電腦產業的主流媒體記者似乎都沒有意識到,產業的重心已經在向公司和機構轉移。90年代初,大部分記者都津津樂道於電腦對個人的作用,因為這些故事更加振奮人心、奪人眼球,比如分析教育類軟件的前景、電腦如何管理個人財務、如何在「電子」廚房裡制定食譜、如何讓業餘建築師在自己的電腦上設計出時髦的房子。讓普通人擁有更強大的電腦,讓電腦成為大腦的延伸,成為史蒂夫所謂的「大腦的自行車」,哪個讀者會對這樣的話題不感興趣呢?幾乎所有的報道都是圍繞這些話題展開的,幾乎所有人都沉醉於此,包括史蒂夫。

但比爾·蓋茨卻不為所動,他覺得這些想法太幼稚,忽略了個人電腦對企業的影響。消費者市場固然有利可圖,因為消費者人數比企業數量要多得多,如果能把合適的產品推銷給消費者肯定能賺得盆滿缽滿。但是直到90年代初,對普通消費者來說,電腦的價格依然太貴,處理能力也不夠強大,不太可能讓他們產生非買不可的慾望,也無法從本質上改變他們的生活。但企業市場卻完全不同。幾千家大大小小的企業所擁有的台式機正是比爾·蓋茨關注的重點和戰略的重心。安裝了Windows操作系統的台式機性能穩定,公司普遍願意出高價購買,也希望看到產品循序漸進的改善,這正是比爾所擅長的。雖然史蒂夫口頭上也說要關注企業市場,但心思並不在這裡,他只關心如何打造出具有變革性的產品。

從這次採訪中可以看出,兩位個人電腦產業的共同締造者擁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在採訪中,比爾並沒有透露在未來幾年,他對於企業市場的深刻理解將如何徹底改變電腦產業的格局,讓包括史蒂夫在內的那些執著於審美品位、執著於消費者市場的電腦生產商更加邊緣化。比爾將要把「個人」兩個字從個人電腦中抹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比爾的做法給史蒂夫留下了一個空白的市場,讓史蒂夫得以東山再起。

90年代完全是微軟的天下,一家公司主導了整個電腦產業的發展方向。微軟和英特爾的確是合作夥伴,因為每一台運行Windows操作系統的電腦所使用的都是英特爾芯片,但是Windows和越來越強大的辦公軟件的捆綁銷售讓微軟在企業市場的地位無人可及。儘管英特爾的芯片越來越強大,運算速度越來越快,決定了技術進步的節奏,但是Windows和微軟的其他軟件應用卻決定了企業電腦的形象和使用體驗。比爾·蓋茨既能滿足世界500強的需求,也能滿足小公司的需求,是毋庸置疑的技術之王。英特爾的CEO安迪·葛洛夫則被降格成了「知名前輩」,這讓他大失所望。

蓋茨和葛洛夫共同挖掘著被史蒂夫忽略的市場。從長遠來看,他們認為個人計算機的性能將大為改善,其他類型電腦的架構都將向個人計算機靠攏。過去,高端的企業電腦都是個性化定制的,享受不到標準配置所帶來的規模效應。

蓋茨和葛洛夫深信,在不遠的將來,那些昂貴的定制化工作站終將使用個人計算機的主板,其他所有昂貴的電腦類型都將經歷這個過程,無論是微型機、大型機還是超級電腦,無論電腦的功能是為了給天氣建模,還是為了控制核設施。(比如,2011年IBM研發的沃森電腦在參加一檔智力問答節目《危險!》時,一舉擊敗上屆冠軍肯·詹寧斯(Ken Jennings),沃森電腦使用的就是個人計算機的架構。)幾乎所有的公司電腦使用的都是個人計算機的基礎架構,由於使用的半導體元件與個人計算機是完全相同的,它們比大型機便宜得多,而且操作簡單、更容易編程,操作系統往往使用的是Windows的改良版本。摩爾定律與個人計算機市場的爆發式發展讓規模效應越來越明顯。

整個90年代,所向無敵的微軟主導著企業電腦市場的發展,企業很歡迎電腦的標準化。為了進一步提高生產效率,企業花費了數萬億美元。1991年,企業在信息技術方面的花費是1 240億美元,僅佔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的2%,到2000年,這一比例上升至4.6%。這一趨勢的最大受益者就是微軟,在此期間,微軟的收入從18億美元上升至230億美元,利潤從4.63億美元上升至94億美元,股價漲了30倍。

而史蒂夫卻深陷在NeXT的泥潭裡,絲毫沒有享受到此輪發展的成果。他的確賣出了一些電腦給企業,互聯網興起時,公司開發的工具包WebObjects[7]也比較受歡迎,讓企業客戶得以開發自己的網頁。但這些都只是杯水車薪,史蒂夫只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老朋友、老對手成為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商業領袖,這位老對手更加懂得企業市場的需求。

大約兩個半小時後,採訪結束了。我採訪他們倆已經有很多年了,但把這兩位競爭對手拉到一起對話卻是第一次,就好比第一次從三維立體角度觀察這兩個人。他們在互動中表達出了截然不同的觀點,能夠幫助我更好地審視、欣賞他們。他們並不是來推銷產品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能看到他們身上更多的玄妙之處。兩位競爭對手的面對面交流碰撞出了過人的智慧和精闢的見解,甚至表現出了兩人之間的友誼,或許換一個場合,他們絕對不會表現出這種友誼。

喬治·蘭格一直拿著相機在兩人身邊轉來轉去拍照,現在採訪結束了,他要拍攝一張封面照片。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比爾堅持要趕去舊金山機場搭乘航班返回西雅圖。喬治本來想在室外拍攝,不過最後決定在室內客廳通往二樓的樓梯處拍攝更合適。他向兩位解釋了原因,比爾向來不太在意拍照的事,只要快點拍完就行。但史蒂夫向來認為自己是位自學成才的藝術家,我為《財富》雜誌做史蒂夫專訪時,和他之間爭論最激烈的部分往往是照片。史蒂夫對於文章配圖的風格想法很多,特別是放在封面的肖像照。他對於自己的照片挑剔頗多,不僅要挑剔攝影師,還要挑剔照片的取景和構圖。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多說什麼,逕直走上了紅黏土階梯,一屁股坐了下去。喬治看了他一眼,驚叫道,「史蒂夫,你沒穿鞋!我們在為《財富》拍封面照片,你能去穿雙鞋嗎?」史蒂夫聳聳肩,說道,「好吧。」他跑上樓,抓了一雙運動鞋,又跑回來把鞋套上,沒有繫鞋帶。

照片拍完後,我讓比爾再多等一分鐘,讓喬治在後院拍一張我們三個人的合影,放在「編者的話」裡,然後我開自己的沃爾沃旅行車送他去機場。照片拍完後,我和比爾立馬出發趕去機場,路上交流不多,我想他腦子裡肯定已經在想下一場活動了。「你們倆相處得不錯。」我評論道。「為什麼不呢?」他答道,明顯心不在焉,想著別的事,不過他保持著一貫的禮貌。「謝謝,很高興能做這次採訪。」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車門衝了下去。

在所有我撰寫的關於比爾或史蒂夫的封面報道裡,喬治的照片是我最喜歡的一張,兩位年輕的大亨肩並肩坐在台階上,史蒂夫坐在比比爾高一級的台階上,兩邊是鐵質的樓梯扶手。在我看來,兩人的表情沒有任何偽裝,透露出了個性。比爾的表情就像一隻剛吃了金絲雀的小貓,而史蒂夫看上去能把金門大橋推銷給任何人(當然,比爾除外),他的臉上帶著一絲年輕人的狡黠微笑,看上去像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淘氣小孩。

儘管史蒂夫的公司不盡如人意,但他還是有理由微笑的。儘管職場上不順利,個人生活卻逐漸安定下來,這給了他很大的滿足感。女兒麗薩剛搬來與他和勞倫同住,他以前非常不負責任地拒絕承認女兒,如今把女兒接來同住對史蒂夫來說也是一種贖罪和補償。儘管史蒂夫向來離經叛道,但對於兒子裡德的出生,他就像一位普通父親那樣興奮異常。裡德是史蒂夫計劃中的第一個孩子,在他10月份誕生之後,史蒂夫的反應和所有父親一樣,一本正經地覺得自己什麼都懂,其實在有經驗的父母看來,他的做法非常可笑。「他們是典型的新父母,」麥克·斯萊德回憶道,「幾乎每件事都做得不對,他們夫妻倆都是嬉皮士,對吧?孩子整天躺在他們床上,只喝母乳。孩子在做什麼呢?一直在尖叫,一直餓著肚子。一周後,夫妻倆看上去就像是從集中營逃出來的。」

「史蒂夫自己都像個嬰兒,」斯萊德繼續說道,「這傢伙那幾天幾乎沒怎麼睡覺,就跟個瘋子差不多。不讓睡覺可是中央情報局用來刑訊逼供的手段之一。我不是在開玩笑。裡德剛出生的那一周,他的表現就好像是,『不行,我得雇一個總裁和一個首席運營官來照顧孩子,我必須得這麼做。呃,好像有點兒過分了。』」儘管史蒂夫的舉動十分可笑,卻反映出他內心的喜悅,以及想要好好培養兒子的決心。

史蒂夫還有一個高興的理由,但當時並沒有人看到這一點,史蒂夫本人也不知道。

比爾的策略是讓微軟主導電腦產業的標準化進程,以滿足企業市場的需求,這一策略在90年代大行其道。在個人計算機面前,工作站黯然失色,大型機也不過是在個人計算機的架構上組裝的電路板,只不過電路板數量多一點兒罷了。那10年間,個人電腦的巨頭康柏、惠普和捷威大批量地生產毫無審美品位的電腦,競爭點都集中於運算速度、運算能力和交付時間。全球幾十億人越來越依賴個人計算機,這些可交互的方盒子用的都是同一種芯片、同一套操作系統。

蘋果以前生產的電腦獨一無二,但在斯卡利和繼任CEO的領導下,蘋果也在和其他巨頭爭奪同一片市場,情況每況愈下。到90年代末,麥金塔「1984」廣告片中的預言似乎變成了現實。老大哥一手統治了電腦產業,芸芸眾生都得接受老大哥的指示,個人電腦完全失去了「個人」的部分。電腦產業在微軟鋪設的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微軟的霸主地位也越來越穩固,似乎Windows操作系統將永遠佔據統治地位。比爾·蓋茨的發跡史沉悶無聊,就如同他一手打造的電腦產業,至少在史蒂夫眼裡,這位比他成功得多的競爭對手所打造的產業就是如此無聊。

標準化的進程卻留下了一個缺口,給喜歡設計個性化電腦、看重個人體驗的生產商留下了一片空白的市場,這個市場正是為史蒂夫準備的。採訪進行的時候,史蒂夫依然非常迷茫,沒有清晰的目標。他依然對斯卡利和蘋果董事會的做法耿耿於懷,NeXT的困境也讓他非常失望,但他依然希望能在電腦產業佔據一席之地,而不是讓另一個人一統天下,在如此複雜思維的影響下,史蒂夫不可能看得清擺脫困境的出路。未來幾年,他依然會在NeXT和皮克斯掙扎。不過,最終他發現了比爾留下的那片空白市場——為個人打造無與倫比的機器。一旦發現那個市場並充分挖掘後,史蒂夫所受到的崇拜與追捧是比爾從沒有享受過的。

[6] 歌劇《漢澤爾與格蕾太爾》(Hansel Und Gretel)由德國作曲家英格伯特·洪普丁克(Engelbert Humperdinck)作曲,根據格林童話改編而成。劇情講述了窮困掃帚匠彼得的兒女漢澤爾與格蕾太爾進入森林采草莓,與邪惡的巫婆鬥智鬥勇的故事。——譯者注

[7] WebObjects是一個具備Web服務、數據訪問和頁面生成功能的快速應用程序開發環境。——編者注

《成為喬布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