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年

唐代的長安是一座規模宏大的京城。東西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全城除去城北的皇宮和東西兩市,共有一百一十個正方形或長方形的坊,坊與坊之間交叉著筆直的街道。它自從五八二年(隋文帝開皇二年)建立後,隨時都在發展著,到了天寶時期可以說是達到極點。裡邊散佈著統治者的宮殿府邸、各種宗教的廟宇、商店和旅舍,以及公開的和私人的園林。唐代著名的詩人很少沒有到過長安的,他們都愛用他們的詩句寫出長安地勢的雄渾、城坊的整飭、統治階級豪華的生活和日日夜夜在那裡演出的興衰隆替的活劇。杜甫在他三十五歲時(七四六)也到了長安,但他的眼光並沒有局限在這些耀人眼目的事物上;他一年年地住下去,在這些事物以外,還看到統治集團的腐化和人民的痛苦。他在一首贈給張垍的詩裡說他多年漫遊所得的結果是“適越空顛躓,游梁竟慘淒”;他在洛陽經歷了許多人間的機巧;如今他到了長安,主要的目的是希望得到一個官職。他和佛教的因緣不深,王屋山、東蒙山的求仙訪道是暫時受了李白的影響,無論是家庭的儒術傳統或是個人的要求都促使他必須在政府裡謀得一個工作的地位。他的父親由兗州司馬改任距長安不遠的奉天(陝西乾縣)縣令,也許是使他西去關中的附帶原因。不料在長安一住十年,他得到的並不是顯要的官職,而是對於現實的認識,由此他給唐代的詩歌開闢了一片新的國土。

彩繪貼金天王俑唐代陶俑,方臉,闊口,圓眼,頭戴側翻翅盔,盔頂飾尾翼上翹的孔雀。內著袍,外披鎧甲,鎧甲上貼有金箔。腰繫絲帶,足穿高(?)戰靴,雙腳蹬踏坐在地上的邪鬼。其造型生動,頗具藝術感染力。

這時的政治正顯露出日趨腐化的徵象。李隆基作了三十多年的皇帝,眼看著海內昇平,社會富庶,覺得國內再也沒有什麼事值得憂慮,太平思想麻痺了他早年勵精圖治的精神。這個年過六十的皇帝,十幾年來迷信道教,不是親自聽見神仙在空中說話,就是有人報告他在紫雲裡看見玄元皇帝(即老君),或是某處有符瑞出現,使他相信他將要在一個永久昇平的世界裡永生不死。同時他又把自己關閉在宮禁中,尋求官感的享樂,終日沉溺聲色,過著驕奢無度的生活。他把一切政權都交付給中書令李林甫。李林甫是一個“口有蜜腹有劍”的陰謀家。他諂媚玄宗左右,迎合玄宗的心意,以鞏固他已經獲得的寵信;他杜絕諷諫,掩蔽聰明,以完成他的奸詐;他忌妒賢才,壓抑比他有能力的人,以保持他的地位;並且一再製造大獄,誣陷與地不合作的重要官員,以擴張他的勢力。因此開元時代遺留下來的一些比較正直的、耿介的、有才能的、或是放誕的、狷潔的人士,幾乎沒有一個人不遭受他的暗算與陷害。杜甫所推崇的張九齡、嚴挺之都被他排擠,離開京師,不久便先後死去;驚賞李白的天才、相與金龜換酒的賀知章也上疏請度為道士,歸還鄉里;隨後李邕在北海太守的任上被李林甫的特務殺害,左丞相李適之貶為宜春太守,不久也被迫自殺;與李適之友好、後來與杜甫關係非常密切的房琯也貶為宜春太守。這時的長安被陰謀和恐怖的空氣籠罩著,幾年前飲中八仙的那種浪漫的氣氛幾乎掃蕩無餘了。李林甫以外,政府裡的人物不是像王,楊國忠那樣的貪污,就是像陳希烈那樣的庸懦。——杜甫初到長安,漫遊時代的豪放情緒還沒有消逝,他在咸陽的旅舍裡度天寶五載的除夕時,還能和旅舍裡的客人們在明亮的燭光下高呼賭博。但等到他和長安的現實接觸漸多,豪放的情緒也就逐漸收斂,這中間他對於過去自由的生活感到無限的依戀。一種矛盾的心情充分地反映在他長安前期的詩裡:一方面羨慕自由的“江海人士”。一方面又想在長安謀得一個官職,致使他常常有這樣的對句:上句說要脫離使人拘束的帝京,下句緊接著說不能不留在這裡。尤其是從外面回到寂寞的書齋,無論在風霜逼人的冬日,或是望著渭北的春天,他終日只思念著李白;孔巢父從長安回江東時,別筵上他也一再托付他,向李白問訊。他這樣懷念李白,就是羨慕李白還繼續著那種豪放的生活,而他自己卻不得不跟這種生活告別。

華清池華清池位於驪山西北麓。唐太宗貞觀十八年(644)由著名建築家、畫家閻立德,在此主持建造了“湯泉宮”,唐玄宗後將它擴建為一個以溫泉為中心的“陪都”,改名為“華清宮”。因宮殿建在溫泉之上,又稱華清池。唐玄宗每年舊歷十月偕同楊貴妃來此越冬,在這裡處理朝政,接見朝臣,第二年二月或四月才返回長安。

唐玄宗終日在深宮裡縱情聲色,對於外邊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模糊,從一個精明有為的帝王變成一個糊塗天子。他有時偶然想到人民,豁免百姓的租稅,但那些貪污的權臣的橫怔暴斂比他所豁免的要超過許多倍。七四七年,他詔徵文學藝術有一技之長的人到京都就選。李林甫最疾恨文人和藝術家,因為這些人來自民間,不識“禮度”,他恐怕他們任意批評朝政,對他不利,於是擺佈陰謀,讓這次應徵的舉人在考試時沒有一人及第。揭曉後,他反而上表祝賀,說這足以證明如今的民間沒有剩餘的賢能。玄宗也只好這樣受他矇混。杜甫和詩人元結(七二三——七七二)都曾經參加過這個欺騙的考試。杜甫本來把這次考試看成他唯一的出路,並且以為一定能夠成功,不料得到這樣的結果,所以他在詩裡一再提到這件傷心事,等到七五二年李林甫死後,他更放膽說出他幾年來胸中的悲憤:

破膽遭前政,陰謀獨秉鈞(指李林甫專權);
微生沾忌刻,萬事益酸辛。
——《奉贈鮮於京兆二十韻》

這是杜甫在李林甫的陰謀政治裡遇到的打擊,同時他私人的經濟情形也起了大變化。他父親可能在奉天縣令的任上不久便死去了;他在長安一帶流浪,一天比一天窮困,為了維持生活,他不能不低聲下氣,充作幾個貴族府邸中的“賓客”。當時有一小部分貴族承襲著前代的遺風,除去在他們的府邸園林中享受閒散的生活外,還延攬幾個文人、樂工、書家、畫師作為生活的點綴。他們在政治上不會起什麼作用,可是據有充足的財富,隨時給賓客們一些小恩小惠。賓客追隨著他們,陪他們詩酒宴游,維持自己可憐的生計;有時酒酣耳熱,主客間也彷彿暫時泯除了等級的界限,彼此成為“朋友”。杜甫就作過這樣的賓客。他除此以外,還找到一個副業,他在山野裡採擷或在階前種植一些藥物,隨時呈獻給他們,換取一些“藥價”,表示從他們手裡領到的錢財不是白白得來的。這就是他後來所說的“賣藥都市,寄食友朋”。這些“友朋”中最重要的是汝陽王李璡和駙馬鄭潛曜。他寫詩贈給他們,推崇他們,說他們對待他是——

招要恩屢至,崇重力難勝。
——《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

閘口盤車圖卷,五代,絹本設色,縱53.3厘米,橫119.2厘米。反映唐代繁華盛世。

但實際的情況卻在另一首詩裡說得清楚: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他寫出這樣辛酸的詩句贈給韋濟。韋濟也不是怎樣高明的人物,他在七三四年把烏煙瘴氣的方士張果舉薦給玄宗,逢迎皇帝求長生、迷信道教的心意。七四八年由河南尹遷尚書左丞。在河南時他曾經到首陽山下屍鄉亭去訪問杜甫,可是杜甫已經到長安去了。他到長安後,常常在同僚的座上,讚頌杜甫的詩句,這可以說是當時在長安唯一因為詩而器重杜甫的人。因此杜甫也就把他心裡的悲憤毫無保留地向他傾訴,寫成《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首詩一開端就說出他在這腐化的社會中感到的真實,“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隨後他述說他早日的抱負和今天的淪落。這是杜甫最早的一首自白詩,也說明他的窮困從此開始。詩裡還敘述了他內心的衝突:他想東去大海,恢復他往日自由浪漫的生活,可是又捨不得離開終南山下的長安。事實上,他在七四九年的冬天也回過故鄉一次。他在洛陽城北參謁那時已經改名太微宮的玄元皇帝廟,欣賞吳道玄在宮中壁上畫的《五聖圖》,並且寫出一首詩,對於玄宗過分地推崇道教表示不滿。他在洛陽沒有住多久,又回到長安。

玄宗在七五一年(天寶十載)正月八日到十日的三天內接連舉行了三個盛典:祭祀玄元皇帝、太廟和天地。杜甫正感到無路可走,於是趁這機會寫成三篇《大禮賦》,把《進三大賦表》投入延恩匭。想不到這三篇賦竟發生了效果,玄宗讀後,十分讚賞,讓他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考試他的文章,成為他長安十年內最炫耀的一個時期。他在一天內聲名大噪,考試時集賢院的學士們圍繞著觀看他。可是這個幸運一閃便過去了。考試後他等候分發,卻永無下文,這也是李林甫在從中作祟。他只好長期地等待,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又回到洛陽小住時,他絕望地向集賢院的兩個學士說,仕進的前途沒有多大希望了,只有繼承祖父的名聲努力作詩吧。

但他並不完全斷念。七五四年又接連進了兩篇賦:《封西嶽賦》和《賦》,他在這兩篇賦的進表裡仍舊是渴望仕進,把他窮苦的生活寫得十分淒涼。同時他也不加選擇,投詩給那些他並不十分尊重的權要,請求他們援引。他寫詩給翰林張垍、京兆尹鮮於仲通、來長安朝謁的哥舒翰,左丞相韋見素。這些詩都是用排律寫成的,具有一定的格式:首先頌揚他們的功業,隨後陳述自已的窘況,最後說出投詩的本意,說得又可憐、又迫切,排律裡堆砌的典故也掩蓋不住他淒苦的心情。從這裡我們看到,杜甫一方面被貧窮壓迫,一方面被事業心驅使,為了求得一個官職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

杜甫像

他四十歲後,不但窮,身體也漸漸衰弱了。七五一年秋天,長安下了許多天雨,到處牆屋倒塌,杜甫在旅舍裡整整病了一秋,門外積水中生了小魚,床前的地上也長遍青苔。他的肺本來就不健全,這次又染上沉重的瘧疾。他病後到友人王倚家中,向王倚述說他的病況:

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
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
——《病後過王倚飲贈歌》

同年冬天,他寄詩給咸陽華原兩縣縣府裡的友人說他饑寒的情況:

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百結。
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
——《投簡鹹華兩縣諸子》

王倚和鹹華兩縣的友人,既不是權貴,也不是文豪,卻是些樸實無名的人。當杜甫運用典故寫出一篇篇的五言排律呈給權貴請求援引時,他也向這些樸實而平凡的人用自然活潑的語言述說他的病和他的饑寒。這時杜甫已經起始吸取民間的方言口語,把它們融化在他的詩句中,使他的詩變得更為新鮮而有力。

在權貴和無名的友人之外,這裡我們要提到三個人,這三個人在杜甫的長安後期豐富了他的生活,慰解了他的愁苦,並且都是他終生的朋友。他們是高適、岑參、鄭虔。

高適在宋州和杜甫李白別後,浪游數載,最後在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幕府裡作書記,七五二年的下半年隨哥舒翰入朝,到了長安。岑參(七一五——七七),這個與高適齊名的詩人,從七四九年起在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的幕府任書記,在七五一年秋天隨高仙芝來長安,七五四年初又隨著封常清去北庭(新疆吉木薩爾)。鄭虔則從七五年起在長安任廣文館博士。在這時期內,三人中與杜甫來往最久、交誼最厚的是鄭虔;至於杜甫與高岑的聚合則集中在七五二年秋他們三人偕同儲光羲、薛據共登慈恩寺塔的那一天。

慈思寺在長安東南區的進昌坊,東南經過一些廟宇便是曲江,人們若是登上寺內七層的高塔,俯瞰這渭水與終南山中間的名城,從它山川的背景上便會更清楚地看出它雄渾而沉鬱的氣象,這正如岑參在登塔時所寫的——

樂舞(之一、之二、之三),唐天寶四年,墓室壁畫,右側高142厘米,寬141厘米,中間高148厘米,寬137厘米;左側高147厘米,寬137厘米。反映了唐代的音樂和舞蹈。
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
——岑參:《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

這天共同登塔的人每個人都寫了一首詩(只有薛據的詩失傳了),這些詩大半都表達出一種共同的感覺,人們登上高處,就好像升入虛空,與人世隔離了。杜甫的詩卻不然,他並沒有出世之感,他說:

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他在秋日的黃昏望見秦山破碎,涇渭難分,從無語的山川裡看出來時代的危機;隨後他像屈原似的用借喻法寫出對於唐太宗的懷念與對玄宗的惋惜:

回首叫虞舜(指唐太宗),蒼梧(指太宗墓)雲正愁;
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指玄宗與貴妃在溫泉的游宴)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這正是號稱治世而亂世的種子已經到處萌芽的時代。李林甫專政,奸臣弄權,把開元時代姚崇、宋璟培養的一些純良政風破壞無餘。邊將們好大喜功,挑動戰爭,在開元末年和天寶初年還能在邊疆的戰場上獲得一些勝利;可是後來就不同了,在七五一年的一年內,鮮於仲通爭南詔,高仙芝擊大食(阿拉伯),安祿山討契丹,結果無一不敗。為了補充兵額,人民擔負著極大的征役的痛苦,有時楊國忠甚至遣派御史分道抓人,套上枷鎖送入軍中。玄宗把政事交給貪污的宰相,把邊防交給窮兵黷武的將官,人民受著納租稅與服役的殘酷剝削,同時生產力也就衰落下去了。

長安北渭水上的咸陽橋連接著通往西域的大道,統治者用暴力征發來的兵士開往邊疆都要從這裡經過。杜甫曾經親自看到過士兵們出發時的情景,他們的父母妻子攔道牽衣,哭聲震天。他問一個兵士到哪裡去,那兵士說,他十五歲時就到過北方防守黃河要塞,好容易盼著回來了,如今滿頭白髮,又要開往邊疆營田,準備和吐蕃作戰,拋下家裡的田地反倒沒人耕種,可是縣官又來催租,真不知租稅從哪裡湊得起來。杜甫看著這淒慘的景象,聽著這悲涼的談話,再也遏制不住他心頭的痛苦了,他寫出他第一首替人民說話的詩:《兵車行》。在這首詩裡他提到生產力的減少: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提到統治並驅使人民,有如雞犬,同時對於租稅一點也不放鬆,最後想像出西方戰場上的情況是: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這時杜甫正在四十左右,他四十以前的詩存留下來的並不多,一共不過五十來首,其中固然有不少富有創造性的詩句,但歌詠的對象不外乎個人的遭遇和自然界的美麗與雄壯。隨著《兵車行》的出現,他的詩的國土擴大了,裡邊出現了唐代被剝削,被奴役的人民。——《兵車行》以後,他又寫出《前出塞》九首,他一再地對於侵略性的戰爭提出疑問。他說,“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又說,“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

白瓷長頸瓶 唐代白瓷生產以北方地區為盛,邢窯在今河北省臨城縣、內丘縣一帶,其產品色澤如雪似銀,叩之鏗鏘有聲,代表了當時白瓷的最高水平。

鄭虔(705-764),字弱齊,鄭州滎陽(今屬河南)人。學者、畫家。曾任廣文館博士,時號廣文先生。唐玄宗有“鄭虔三絕(詩、書、畫)”之譽。像載《鄭氏大統宗譜》,書帶草堂1941年木活字印本。

在這政風腐敗、邊疆失利、民生漸趨凋敝的時代,玄宗奢侈的生活卻有加無已。春天帶著貴妃和楊氏姊妹從南內興慶宮穿過夾城游曲江芙蓉苑,冬季到驪山華清宮裡去避寒;貴妃院和楊氏五宅日常享用的豐富,出遊時儀仗的隆盛,達到難以想像的地步,“進食”時一盤的費用有時能等於中等人家十家的產業。至於鬥雞、舞馬、拋球……那些外人難明真相的宮中樂事,給民間添了許多傳說,給詩歌傳奇添了許多材料,但是這中間不知隱埋著多少人民的血淚。楊氏姊妹荒淫無恥的生活,使杜甫難以忍受了,他毫無顧忌地寫出《麗人行》,描畫她們醜惡的行為。

這是杜甫在長安真實的收穫:他的步履從貧乏的坊巷到貴族的園林,從重樓名閣、互競豪華的曲江到徵人出發必須經過的咸陽橋,他由於仕進要求的失敗認識了這個政治集團的腐敗,由於自身的饑寒接觸到人民的痛苦。

在個人的貧窮與時代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加深的時期,卻有一個朋友能使他暫時笑破顏開,有時甚至恢復早年的豪興,這個朋友是我們前邊提到的鄭虔。鄭虔懂得天文地理、國防要塞,還精通藥理,著有《天寶軍防錄》、《薈萃》、《胡本草》等書;能夠寫字、繪畫,作詩,曾題詩在自己的畫上,獻給玄宗,玄宗在上邊題了“鄭虔三絕”四個字。他並且理解音律,瀟灑詼諧。天寶初年為協律郎,有人告發他私撰國史,被貶謫。七五年回到長安,玄宗給他一個閒散的、無所事事的職位,廣文館博士,後又改充著作郎。可是他的著述和作品並沒有一件流傳下來,只是《全唐詩》裡存有他一首並不高明的五言詩《閨情》。他多才多藝,卻缺乏崇高的品質,安史亂中,被敵人捉到洛陽,雖然沒有顯著地投敵,可是也和敵人發生些不清不白的關係。但他在杜甫的朋友中佔有重要的地位。安史亂後,鄭虞被貶為台州司戶,杜甫懷念他的詩都十分動人,可以與懷李白的詩並讀。他和李白對於杜甫的生活與性格都發生過一些影響,如果說李白曾經使杜甫的胸襟豪放,那麼鄭虔則以他的聰穎啟發了杜甫的幽默感。杜甫貧困到不能忍受時,他有時發出悲憤反抗的聲音,有時也消極地用一兩句幽默來減輕痛苦的重擔。這是一種逃避的心情,這心情杜甫在鄭虔的面前最容易流露,在多麼困苦的境遇裡,只要見到鄭虔,他便能在詼諧的言談中暫時得到安慰。七五三年八月,長安霖雨成災,米價騰貴,政府從太倉裡撥出十萬石米減價糶給市民,每人每天領米五升,一直延續到第二年的春天。杜甫也屬於天天從太倉裡領米的人。可是他得到一點錢就去找鄭虔,二人買酒痛飲,飲到痛快淋漓時,杜甫仍不免有這樣深沉的、悚然的感覺——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醉時歌》

這說明那久已收斂的豪情雖然能夠得到一度的發作,但眼前的飢餓畢竟是鐵一般的現實,無論如何也不能擺脫。

白釉雙龍耳瓶瓶盤口,弦紋長頸,長圓鼓形腹,平底,兩隻龍柄連接於盤口與瓶肩之上。龍口緊緊銜住盤口,形成了此瓶最突出的部分,給人以勻稱穩重之感,亦便於提拿,集裝飾性與實用性於一身。瓶身通施白釉。此類器物形成於隋代,盛行於唐代。

這年,從前和杜甫在山東一起遊獵的蘇源明也到了長安,任國子監司業。他和杜甫、鄭虔常常在一起飲酒論文,成為親密的朋友;後來蘇鄭在七六四年(代宗廣德二年)先後死去,杜甫在成都聽到這個消息,作詩哀悼他們,一開端就這樣說:

戰舊誰憐我?平生鄭與蘇。
——《哭台州鄭司戶蘇少監》

七五一年(天寶十載)以前,杜甫在長安和長安附近流浪,並沒有一定的寓所,居住的多半是客舍。七五一年以後,他的詩裡才漸漸提到曲江,提到杜陵,他的遊蹤也多半限制在城南一帶。長安以北直到渭水南岸是禁苑,供皇帝遊獵;城南是山林勝地,許多貴族顯宦在那裡建築他們的別墅園亭,從城東南角的曲江越過城外的少陵原、神禾原,一直擴張到終南山。那一帶的名勝,如樊川北岸的杜曲、韋曲、安樂公主在韋曲北開鑿的定昆池、韋曲西的何將軍山林,以及皇子陂、第五橋、丈八溝、下杜城……這些地名都在杜甫長安後期的詩中出現了。由於“寸步曲江頭”和“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那樣的詩句我們可以揣想,杜甫在七五一年後已經在曲江南、少陵北、下杜城東,杜陵西一帶地方有了定居,並且此後也起始自稱為“少陵野老”、“杜陵野客”或“杜陵布衣”。至於他的妻子從洛陽遷到長安,大半在他有了定居以後,七五四年的春天。

他的長子宗文可能生於七五年,次子宗武生於七五三年的秋天,至於後來在奉先餓死的幼兒這時還沒有降生。一家數口來到長安,他的負擔更重了,加以幾年來水旱相繼,關中大饑,他在杜曲附近雖然有些微薄的“桑麻田”,也無濟於事。這年秋天雨不住地下,四海八荒被一片無邊無際的雨雲蒙蓋著,延續了六十多天。物價暴漲,人們也顧不得將要來到的冬寒,為了解除目前的飢餓,都把被褥抱出來換米。杜甫在這無望的景況中,舉目泥濘,不能出門,索性把家門反鎖起來,一任孩子們不知憂慮地在雨中遊戲。院中的花草都在雨中爛死了,只有他在階下培種的決明子格外茂盛,綠葉滿枝好像是翠羽蓋,開花無數正如他身邊所缺乏的黃金錢。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家屬在長安沒有住滿一年便住不下去了,秋雨後,他不得不把妻子送往奉先(陝西蒲城)寄居,奉先令姓楊,或許是他妻家的同族。他本人仍然回到長安。同時他的舅父崔頊任白水尉,白水是奉先的鄰縣,從此他就常常往來於長安奉先白水之間。

到了七五五年的十月,除去中間回了幾趟洛陽,他在長安已經整整九年,也許是他上左丞相韋見素的詩發生了作用,被任河西縣尉。當時的縣尉,可以說是使一個有良心的詩人最難忍受的職位。高適任封丘尉時,有幾句詩寫縣尉的生活非常沉痛: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高適《封丘作》

杜甫在長安與高適重逢,也曾經為他欣幸,因為他脫身縣尉,再也用不著鞭打人民了。如今他絕不願蹈高適的覆轍,去過逢迎官長,鞭打人民的生活,他雖然貧困,雖然四十四歲了還沒有一個官職,他卻不加考慮便拒絕了這個任命。他辭卻河西尉,改就右衛率府胄曹參軍,任務是看守兵甲器仗,管理門禁鎖鑰,職位是正八品下。

他決定接受這個職務後,又到奉先去探視一次妻子。這正是唐朝成立以來統治集團的奢侈生活與人民所受的剝削都達到前此未有的高點的時刻,隨著頻年的水旱成災,人民的生活比起開元時代好像翻了一個大觔斗,貧富的懸殊一天比一天尖銳。杜甫在十一月裡一天的夜半從長安出發,當時百草凋零,寒風凜冽,手指凍僵,連衣帶斷了都不能結上。他如今有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官職,可以說是長安九年內不斷地獻賦呈詩所得到的結果,他一路上便把這些年的生活總括起來檢討了一遍。他想起他在長安內心裡常常發生的衝突,他本來可以像李白那樣,遨遊江海,瀟灑送日月,但他關心人民,希望有一個愛護人民的政府,他把這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身上,所以他捨不得離開長安,他覺得自己好像傾向太陽的葵藿,本性不能改變。如今頭髮白了,身體衰弱了,當年以稷契自命,如今獲得的職務只不過是在率府裡看管兵器。至於他所傾向的“太陽”呢?——他走過驪山下,天已破曉,他知道,玄宗正在山上的華清宮裡避寒,在歌舞聲中盡情歡樂,把從民間搜刮來的財物,任意賜予,他追究這些財物的來源是——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赴奉先詠懷》

而楊貴妃與楊氏姊妹飲饌的豐美,使他不禁想起長安街頭的餓殍,心頭湧出來這千古的名句: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赴奉先詠懷》

門內門外,而咫尺之間竟有這麼大的不同,想到這裡,他或許會感到這個局面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但他當時並不知道,安祿山已經起兵范陽,而唐代的社會從此便結束了它的盛世,邁入了坎坷多難的時期。他轉北渡過渭水,到了奉先,一進家門便聽見一片號眺的聲音,原來他未滿週歲的幼兒剛剛餓死。鄰居都覺得可憐,做父親的哪能不悲哀呢?但是杜甫的悲哀並不停滯在這上邊,他想,他自己還享有特權,既不納租稅,以不服兵役,如今世界上不知有多少窮苦無歸與長年遠戍的人,他們身受的痛苦不知比自己的要多多少倍!想到這裡,他的憂愁已經漫過終南山,彌滿天下了。

他把從長安出發到奉先這段路程的經歷和感想寫成《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是一篇杜甫劃時代的傑作,裡邊反映出安史亂前社會的實況,反映出杜甫內心的矛盾與他偉大的人格;這也是杜甫長安十年生活的總結,從這裡我們知道,杜甫無論在思想的進步上或藝術的純熟上都超越了他同時代的任何一個詩人。

他再回長安,在率府裡工作沒有多久,安祿山就打到洛陽,在七五六年正月自稱大燕皇帝,杜甫在長安淪陷前的一個月離開了長安。

《杜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