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少年的昨天

初三時我所在的那個班級,雖然聚集了很多壞學生,讓人無可奈何,但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這些普通學生竟然可以跟他們相處得不錯。雖然暴力事件時常發生,但那只發生在壞學生之間,只要不去摻和,我們這些普通學生還是過著和平的校園生活。因他們而受的損失,最多也就是因為他們太吵,沒法好好上課而已。但即便是普通學生也不會將其看作是損失,因為基本上沒有人願意上課。

另外就是發生過好幾次便當被偷吃的事。到了午休時間,心裡正想著不知今天是什麼菜,滿懷期待地打開便當盒,竟然發現裡面的食物已經被別人吃掉了。很明顯,作案的就是那幫壞學生。他們應該是趁上體育課教室沒人的時候,盯上了別人的便當。為什麼他們要做這樣的事情呢?因為這樣就可以省下午飯錢。估計那幫傢伙都說中午要買麵包吃,從父母那裡拿了錢吧。

但是他們也講求自己的那一套道義——決不把便當全吃完。當時的便當盒大部分都是長方形平平的那種,結果裡面就好像用尺子量過似的,米飯從中間開始少了一半。菜也是差不多情況,原本該有四根的小香腸變成了兩根,切成五塊的玉子燒剩下了兩塊半。就算是受害人,面對如此堅決的重情重義也實在生不起氣來。但就算只是一半,自己的便當平白無故被別人吃掉總讓人頭痛,所以我們也想了很多保護措施。我採取的是在包上掛一把特製的鎖。因為它,我的便當一次也沒被偷吃過。但是有一天體育課下課後回到教室,卻發現包上貼了張小紙條。“別做摳門事”,紙條上這樣寫道。

總之,雖然發生過各種小麻煩,但誠如我一開始所講,普通學生和壞學生之間還是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友好共處。

不過仔細想想,這樣的案例真的很可能極為罕見。前面我也寫過,從別的學校轉過來的學生立刻就逃跑了。可見,雖然表面上說是普通學生,但在我們班這種情況之下,其實我們一點都不“普通”。

比如說,我和我的夥伴們竟然置高中升學考試近在眼前於不顧,學會了打麻將,還每天圍在桌邊打。當時我們一直借用一個朋友父親的麻將牌,不過最終還是被收走了。

“你們多少給我學一點!”他父親這樣說。

即便如此,我們並沒有輕易屈服,而是湊起零花錢在當鋪買了副牌,沒日沒夜地打了起來。其中一個牌友N尾,還在舊書店買了一大堆麻將漫畫,研究起那些現實中根本不可能的招數來。

但是我們當初所打的麻將,規則簡直亂七八糟。不管三七二

十一就是要滿貫。如今想想,那時候我們稱之為四暗刻的,實際上只不過是三暗刻對對和;我們的地和,只不過是雙立直自摸和牌;而讓N尾欣喜若狂的九蓮寶燈也只是單純的清一色而已。或許不懂麻將的人並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打個比方,這就好像是打棒球時,落在內野手和外野手之間的三不管地帶的安打被當成了本壘打一般,是不可理喻的錯誤。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可真是吃了大虧。但其實本來也沒什麼可賺,所以也就無所謂了,反正那實在是些對心臟不好的規則。

既然打麻將,肯定要賭錢。反正現在已經過了法律追究的有效時限,我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明說出來,不過或許就算不是那樣也沒有隱瞞的必要。打麻將賭錢是沒問題的,這個道理某些政治家已經替我們證明過了。而且說到賭注,他們和我們之間可是相差四五位數呢。聽說那幫傢伙一晚上就動用了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元,而我們頂破天也就幾百塊而已。我們的一千點才算十塊錢。即便是對常年打麻將的老手來說,這恐怕也是聞所未聞的低倍率吧。

就算是這樣,可萬一我們輸的錢超過了一千塊,問題就嚴重了。因為當時規定,如果不能在月末之前把輸的錢還清,那麼下個月就失去了參加資格,所以必須得想辦法籌集資金。別看我說得好像挺誇張,對一個初三的學生來說,一千塊可是個不容小覷的數字。比如我手頭剛好有一張當時的超市廣告單,上面的價格是這樣的:

豬肉 100g 100日元

鱈魚子 100g 60日元

烤鰻魚 220日元/串

各種連衣裙 1980日元

百慕大短褲 990日元

還有我常去的立食蕎麥麵店,一碗湯麵是一百日元。那還是個一千塊能買很多東西的時代。(回想起當時那麼流行的百慕大短褲還是覺得好笑,那東西就像是為了讓腿看起來更短而設計出的,到底為什麼風行成那樣還真是個謎。)

為錢所困之時的解決方法只有一個——用東西來抵輸掉的賬,或者先把東西賣給其他人,然後拿那些錢去還賬。當時作為等價交換物頻繁流通的是黑膠唱片,其中尤以披頭士的唱片價格最高。交換匯率大概是三張唱片一千塊吧。有一天,N尾忽然跑到我這裡說:“我被S木和了四暗刻啦(恐怕其實也只是三暗刻而已)。你替我收下這個吧。”

他拿來的是《一夜狂歡》《黃色潛水艇》和《順其自然》。其實也是之前N尾從S木那裡收來的。每當麻將的勝負運有所變動的時候,總會有幾張披頭士的唱片在成員之間易手輾轉。長此以往,它們竟變成了猶如貨幣一般的東西,當中最受歡迎的是一張武道館演唱會的盜版盤,我們之間已事先約定好,光這一張就值一千塊。雖然它的音質根本不好,但是每個人都懷著“將來或許會升值”的期待,進行著高價交易。

從這一點各位或許已經感覺到,同麻將一樣,當時我們深深地迷戀著披頭士,不管做什麼都會放他們的歌作為背景音樂。

讀到這裡,或許有人會覺得奇怪。若從年代上算,那時候披頭士不是已經解散了嗎?

這種質疑是正確的。在我們上初一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解散了。我們當時所聽的現役樂隊是齊柏林飛船、Cream、芝加哥、克裡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之類。事實上也是他們的唱片買得比較多。但是,這些樂隊的歌,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聽還行,如果拿出來跟大家一起分享,問題就來了。因為這些樂隊並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而每個樂隊的個性又都那麼強,會讓人心生明顯的喜惡。說得直白些,就是選擇打麻將時的背景音樂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有人說某首歌好,就有人說這玩意兒到底好在哪裡,經常因此爭論不休。

披頭士就在那樣的情況下出現。當時的夥伴裡有一個姓H本的,是個愛披頭士愛得發瘋的超級歌迷,他讓我們聽了很多披頭士的歌曲。

“都什麼時候了還聽這種懷舊歌曲!”最開始我們都不以為然,可不知不覺間所有人竟都變成了披頭士歌迷。或許正因為他們是搖滾樂的原點,所以歌曲中包含了大家的喜好中共通的部分吧。

不光是我們,當時的大阪也正好掀起第二次披頭士熱潮。電影院裡循環上映《一夜狂歡》《救命!》《黃色潛水艇》和《順其自然》,我們也一口氣從早看到晚,直到頭暈眼花。

校園裡也全是關於披頭士的話題。一些半路跟風的歌迷並不知道他們解散了,常常會有人問出“下首新歌什麼時候出啊”之類的問題,弄得自己顏面盡失。這股熱潮最為顯著的體現是在校園文化節的時候,竟然每個班都舉辦披頭士的演唱會。說得好聽點是演唱會,其實就是某人從家裡搬來唱片機,無休止地播放其他人拿來的唱片。三年級的學生也是一樣,不管去哪個教室都是披頭士的歌。某個班的四個傻瓜還將拖把頭頂在腦袋上,拿掃帚當吉他、水桶作鼓,模仿樂隊演奏。

總之,披頭士在學校裡簡直大紅大紫,甚至給人一種不聽披頭士就根本算不上是個人的感覺。

但是,其中也有一些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傢伙。不用說,正是那些壞學生。在這瞬間沸騰了似的披頭士熱潮中,他們看上去十分難受。這也正常。看電影只看黑幫片或者日活浪漫情色、聽音樂只聽演歌的他們,自然沒法適應這樣的環境。文化節的時候他們也只是聚在校園的一角,蹲在地上抽煙。

令我們歡呼雀躍的消息終於來了。東大阪的某個體育館要上映含有未公開影像的披頭士演唱會電影。能不能搞到票原本該是一個大問題,我們對此卻並不擔心。因為之前提到的那個對披頭士走火入魔的H本,通過他父親的關係替我們搞到了幾張票。H本的父親在廣告代理公司工作,跟這部演唱會電影也有些關係。如果沒有這個強有力的支援,我們就不得不一大早去窗口排隊取號,然後再去參加抽選碰運氣。人這輩子不可或缺的,是一個有著能幫上忙的爸爸的朋友。

就在演唱會的日子近在眼前時,壞學生之一的Y川在午間休息時找到了我們。“喂,我問一下啊,那個的票還有嗎?”

“那個是哪個?”我問。

“就是那個啊。哎呀,披頭士的……”

看著Y川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們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在那幫壞學生當中,Y川可算得上尤其跟歐美音樂沾不上邊、典型“河內大叔(語出歌手鍵谷和利的作品《河內大叔之歌》。歌中描繪了一個愛喝酒、愛賭馬、熱心工作、埋頭苦幹的男性形象,在當時深入人心。河內為大阪地名。) ”一樣沒品位的人。

見我們都不作聲,H本開口了:“就剩一張啦。你想要的話,就讓給你吧。”

“哦?真的?”Y川表情沒怎麼變,但還是發出了喜出望外的聲音。

“嗯。沒事的。演唱會那天,你到會場來的時候我給你。”

“那就麻煩啦。”Y川比畫著手刀道謝。

後來我們向H本抗議,問他為什麼要將票讓給那種人,他卻笑了。“賣他一個人情,以後有事也好辦很多。”這小子後來成了一名律師。從那時候起就已經很是深謀遠慮了。

可是,為什麼Y川會突然對這個感興趣呢?沒過多久原因就搞清楚了。因為他正追求著鄰鎮中學一個不良女學生。這個女生是個搖滾迷,對沒聽過披頭士的男人不加理睬。

“戀愛使人盲目啊。”告訴我們這件事的是Y川的混混夥伴M田。說完這句話,他哧哧地笑了起來。

當天,我們到達會場的時候,Y川已經等在那裡了。即便是在好幾千觀眾當中,Y川的形象還是醒目得叫人一眼就能認出。我們這些人瞬間躊躇起來。

Y川穿著一身學生制服。立領改得很長,上衣的扣子全部解開,裡面是鮮艷的襯衫,還故意隱隱約約地露出襯衫下的護腰。褲子自然是異常寬鬆肥大,明明沒下雨卻穿著膠皮長靴,手持雨傘。最引人注目的,是用發蠟抹得珵光油亮的頭,額頭兩邊的頭髮都推掉了,泛著青光。這種打扮怎麼看都不像是會來看披頭士演唱會電影的。周圍所有的人也都像見了什麼不該見的東西似的,避免視線與他接觸。

“你們也來得太晚了吧。”看到我們之後,他說。這下就連H本也無言以對了。

演唱會電影大約進行了兩個小時,由經常在電視裡出現的那個姓福田什麼的大叔擔任現場主持。搭建好的舞台大銀幕上播放著披頭士的影像,兩邊的喇叭裡則傳出他們的歌聲。

Y川就坐在我旁邊。大家都一臉滿足的樣子,只有他一人不耐煩似的一直緊皺著眉頭。臉都成那樣了,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別來呢,我在心裡想。

但是——

演唱會結束,在附近的車站等車時,我看到Y川獨自站在離眾人稍遠些的地方,嘴裡嘀嘀咕咕不知說著什麼。我偷偷從身後靠近他,然後就聽到了。

“Yesterday……那什……麼、那什麼……嗒啦哩啦哩啦哩……啦啦……”

那旋律很怪異,但毫無疑問正是那首名曲《昨天》。我看著他的背影,感到一陣愜意。

《我的晃蕩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