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點不對

我想無論是誰,每次搬家的時候,都會有那麼一兩件從儲物櫃裡翻出來卻不知是扔了好還是留著好的東西。在我家裡,滑雪用具就是這種東西。

那至少是十年前的型號了,帶著它最後一次去滑雪也是在好幾年前。每年冬季將近之時,我都暗下決心今年一定要將滑雪重新拾起來,可一到冬天,卻只會嘀咕著「啊——好冷!這麼冷的天,沒理由還特意往更冷的地方跑啊」,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被爐一步。這樣的情況每年都在重複。

不過,我的確對滑雪有著特殊的感情。就算自己不滑,每當電視上轉播世界錦標賽之類的比賽時,我也一定會看。即便是一般人連名字都沒聽過的選手,我也知道很多。

那大概是因為當我還是個初中生的時候,札幌舉辦了冬季奧運會。在那之前我連冬季奧運會都不知道。但自從在電視上看到札幌奧運會之後,我便對冬季運動特別是競技滑雪抱有了強烈的憧憬。

「等我長大了也要去滑雪。我要滑得像基利(法國著名滑雪選手,活躍於20世紀60 年代。)一樣華麗。」那時候我一直幻想著身著滑雪服的自己在雪地上畫出優美弧線時的模樣。

滑雪的機會出乎意料地早早來臨了。那是在初中三年級的三月。為慶祝勉強混過了中考,我和四個朋友決定一起去滑雪。其中一人是之前寫過的迷戀披頭士的H本。他叔叔與嬸嬸住在白馬岳,那次旅行全靠他們。

因為是第一次,我們手頭自然不會有任何與滑雪相關的用具,出發之前臨時買的也只是諸如緊身褲之類用來滑雪的褲子和手套。因此當我們準備開始滑雪時,那模樣實在不堪入目。沒有一個人穿著所謂的滑雪服,都是用薄薄的登山服或者運動防風外套來充數。光穿那些會很冷,裡面還得一層一層地裹上好幾件毛衣。最能體現每個人個性的是帽子。有人戴著不管怎麼看都像是用護腰臨時改造而成的毛線帽,也有人戴著普通的棒球帽。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S木,他戴著學生帽,還把帽帶拉下來扣在了下巴上。他以那副打扮走在雪地裡的樣子,讓人聯想到雪中行軍。

「好像有點不對吧。」我看著映在窗戶玻璃裡的身影,「不管怎麼看,我們都不像是來滑雪的啊。和基利完全不一樣。」其他四人也「嗯」地點頭認可。

在滑雪用具出租店租了破舊的滑雪板之後,我們便去聽H本嬸嬸的指導課。嬸嬸教我們將滑雪板撐開呈V字形滑動的方法,即所謂的犁式直滑降。我們看到之後卻抱怨起來。

「這麼寒酸的滑行方式算什麼呀。教點更帥的。」

「我想像笠谷(笠谷幸生,日本著名跳台滑雪選手。)那樣跳滑。」

面對不知好歹的我們,嬸嬸終於也發起了脾氣。「要這樣的話就隨你們便。我不管了。」然後她就說要去準備飯菜,早早地離開了。沒了教練,我們一下子走投無路,但又覺得總不能傻站著不動,便開始按照各自的方法嘗試起來。滑行一點點距離然後摔倒,我們不停地重複著這一動作。不過十幾歲孩子的運動神經也真是厲害。沒過一會兒,雖然姿勢看著彆扭,但我們總算可以拐彎或者剎停了。

「太好了,終於有點滑雪的樣子啦!」

「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

我們又變回了無所畏懼的初中生,什麼也不管,放手亂滑。當然也不可能平安無事。H本撞到了樹上,S木衝進了一對正曬太陽的男女中間,N尾則和一個外國人撞個正著,大叫著「I』m Sorry, I』m Sorry」,我一頭撞到木屋商店的窗戶上,令裡面的客人都嚇了一跳。場面一片混亂。去滑雪場是需要坐索道的,當我們準備乘坐下山的索道回去時,所有人都偷偷地看著我們笑。我不好意思地往一旁躲了躲,心想等我成了高中生之後,一定要滑得帥氣十足。

但是,到了高中,那個夢最終也沒能實現。為什麼呢?

因為沒錢。

等終於和朋友們約好新年一起去滑雪,已經是高二寒假之前了。那時我們的前提條件是這樣的:四天三夜,住宿費、交通費、用具租借費、餐費,全部加在一起一萬五千日元以內。

就算是在過去,這個價格也不可能。但我們完全沒這樣的意識,直到真正開始計劃之前,還在說著「大山比較好」、「滑雪還是去信州」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話。

經過一番認真的探討,我們最終決定去兵庫縣的冰之山。因為以可花出去的路費計算,實在去不了更遠的地方。而且還不是乘火車,而是大巴。除夕夜,我們從弁天埠頭出發了。聽著廣播裡的紅白歌會一路往北,到達目的地車站已是凌晨兩點多。

而接下來才是問題。

要到達旅店,必須從那裡換乘地鐵或者公交。但這個時間,這些交通工具當然不可能還在運行,我們其實已經事先考慮到了這個狀況。乘坐夜間大巴到達這裡然後等到天亮,是最節省交通費的方法。

但是我們想得太過天真。我們樂觀地認為車站至少會有候車室,覺得只要有屋簷和牆壁,湊合一晚也不成問題。但是我們被放下來的地方居然是加油站前面,周圍一片漆黑,類似候車室的地方根本連影子都沒看見。和我們一起下車的還有好幾個人,但都有車接走了。

「沒辦法,就在這兒等吧。」帶頭的人這樣說著,按下了便攜式收音機的開關。廣播裡傳出的是由羅伊‧詹姆斯主持的介紹去年流行歌曲前一百名的節目。我們參差不齊地跟著櫻田淳子的《黃色髮帶》合唱,在寒冷的冬夜、道路的盡頭迎來了新的一年。

我們好不容易到達了旅店,卻又面臨一個不得不解決的問題——租借滑雪用具的錢。要是不能想辦法和對方交涉便宜點租到,很有可能因為預算而遭遇好不容易到了滑雪場卻不能滑雪的情況。

我記得當時租一套的費用是大概一天一千五百日元。我們試著懇求對方,只要能便宜點,不管多舊的都可以。結果旅店的老婆婆給出的回答竟然是:「三天八百塊怎麼樣?」

我們都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管怎麼看這都太便宜了。看著我們訝異的樣子,老婆婆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那可是沒法租給一般顧客的東西,只能湊合用。」

「那也沒問題。」我們回答道。那可是原本三天得花將近五千塊的東西。如果八百塊就能解決,我們覺得就算多少有點瑕疵也可以忍受。

但是,看到老婆婆從倉庫裡取出來的東西後,我們的眼睛全都瞪圓了。我打心眼兒裡佩服她,那樣的東西居然能留到現在還沒扔掉。

滑雪杖是竹製的,有些地方已經變成深褐色,讓人感受到其歷史的悠久。滑雪板的兩邊都生銹了,表面噴漆也幾乎全部脫落,靴子自然還是繫帶式的。

「不喜歡的話也沒關係哦。只要給錢,想租多新的都有。」看到我們的反應之後,老婆婆沒好氣地說。

「哪裡哪裡,這就很好啦。我們很樂意租這個。」我們慌忙將手伸向那些竹製的滑雪杖和邊緣已經鈍了的滑雪板。

這些租來的滑雪用具,到最後一天歸還時還保持完好無損狀態的大約只有一半。幾乎所有竹製滑雪杖都已折斷,還有兩個滑雪板都斷了。我們並沒告訴老婆婆,偷偷將東西送回了倉庫。後來一直也沒接到什麼投訴,估計老婆婆也覺得這些東西「早就該壞了」吧。

當時冰之山有好幾條吊椅索道,同行的朋友中卻不斷有人從其中一條索道上翻落下來,而且掉落的地點都一樣。我怎麼也找不到會從那裡掉下來的理由,覺得很不可思議。一個曾掉下來的朋友跑到我身邊小聲說了這樣一句話:「坐索道往上走的途中有間小屋,對吧?你去看看那間小屋右邊的窗戶。」

「什麼啊,那裡有什麼東西嗎?」

「那要你自己去看才有意思嘛。」朋友鬼鬼祟祟地笑了。

我按他所說,在接下來坐索道時注意到了那間小屋。他所說的右邊窗戶的前方有樹擋著,並不容易看到。於是,我在最接近那裡的地方往前探出了身子。

「哇!」我不自覺地叫出聲來,因為那裡就像是專門為了給坐索道的人看似的,赫然貼著一張色情海報。我打算再看得更清楚些,於是將身子又往前探了探,結果就從椅子上翻了下來。

幾乎完全相同的一群人在那年春天還去過一次箱館山,還是以超低的預算制訂了行程計劃,就連要不要買導遊手冊也爭論了半天。

「沒有導遊手冊還是不方便吧。」

「但是需要用到的地方不就那麼幾頁而已嗎?誰會為了那麼點東西花那麼多錢啊。」

「錢大家一起出不就行了。」

「那也不值。」

幾番爭論後的結果是,我們決定去書店將必須用到的幾頁撕下來偷走。

箱館山是緊挨著琵琶湖的一座小山。山上的滑雪場並不寬闊,而且如果不從山腳下坐纜車就沒法到達滑雪場。當我們正因纜車票太貴而愁眉苦臉的時候,一個朋友從路人那裡打聽來一條小道消息——從滑雪場坐吊椅索道到山頂之後,順著滑雪場的背面往下走就能發現一條林間小路。

但是,在滑雪場時,一條廣播通知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順著林間小路下山的顧客請注意。由於小路不屬於本滑雪場的管轄範圍,萬一途中發生任何事故,恕本滑雪場概不負責。請顧客們予以理解。」

我們對此嗤之以鼻。「肯定是想靠纜車賺錢才說出這種話。哪有那麼容易就發生事故。」

每個人都附和著「是啊是啊」,最終順著林間小路下了山。省下了纜車錢,大家的心情都不錯。於是從第二天起,我們只將上山的纜車錢、吊椅索道錢和午飯錢揣進口袋便離開旅店。

但是到了最後一天,發生了令人咋舌的意外。

從下午開始忽然下起大雪,滑雪場的吊椅索道全部停運,其他人都陸續乘坐纜車下山了。我們也打算回去。

但問題是用什麼方法。

因為已經吃過午飯,所有人身上帶的錢湊到一起都買不起一張纜車票。剩下的路只有一條——不管雪下得多大、風吹得多狂,我們只能順著林間小路回去。

而為了走小路,必須先爬到山頂,但索道已經停了,我們得徒步爬上去。

「去買巧克力吧。」帶頭的人說道。一名女登山家被困在山上的時候,靠著啃一塊隨身攜帶的巧克力活了下來,這件事剛在不久之前成為熱議話題。我們的臉因寒冷和恐懼抽搐著,但還是笑了起來。

冒著連前方一米左右都無法看清的大雪,我們排著隊出發了。我們時不時地互相喊對方的名字,確認是否所有人都在。那條「順著林間小路下山的顧客請注意」的廣播順著大風遠遠飄來,後半部分的「萬一途中發生任何事故」,此時顯得如此具有說服力。

我像螃蟹一樣橫著前行,心裡卻像唸經般地呻吟著: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曾經嚮往的滑雪不應該是這樣的……好像有點不對啊……

《我的晃蕩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