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 背井離鄉

安妮心裡哼著:「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裡是我的家……」

再過幾分鐘,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乘著馬車,再轉搭火車,遠離而去。多麼令人興奮啊!

安妮知道乘馬車、搭火車這種事對於別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對於她——安妮。莎莉文——一個小女孩卻是一件不平凡而具有特殊意義的事。她只坐過一次馬車。

轆轆滾動的軸輪在腳下顫震,馬兒們向前飛馳……那種奔騰的感覺,真是令人激動不已。而那一次卻是在她母親葬禮的傷心時刻,馬車向著母親將安息的墓園路上奔跑著。

今天的情況迥然不同。

她不知道她將去何方,但她一點也不介意。她只知道那個地方,比鄰鎮西鄉更遠、更遠。她父親曾帶她去過離此地5 裡路的西鄉,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安妮知道今天的路程十分遙遠,而且永遠不會回來。既然如此,何處是棲身之地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一條單行道,不許回頭,只有勇往前進。世界是光明的,將來應更有希望,好好努力吧!她把此時此刻無限感觸深藏心中。

安妮坐在馬車前座,環顧四周。空寂的碧綠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農莊與紅色的穀倉相映成趣,烘煙葉的氣息隨風縷縷飄散。

寧靜安詳的村莊,祥和樸實的家宅,但畢竟都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個暫住此地,寄人籬下,不受歡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已經去世,她的親戚們也都不要她。

他們留下她只是為了面子和僅有的一點責任心。安妮真開心今天她就要擺脫一直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生活陰影了。

如果馬車不來怎麼辦?沒有馬車,她就走不了。怎麼還不來呢?安妮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馬路,全神貫注,望得兩眼發疼了還不見馬車的蹤影。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時候,這樣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真不錯?

景物清晰了一點,但路上還是空空蕩蕩,連馬車的影子都沒有。

安妮決定閉上眼睛許願,數到100 ,到那時馬車一定會出現的。她開始數,小心翼翼,慢慢地數著,生怕數漏了,因為這樣一來,她又得從頭開始。這是她自己立下的許願規矩。

不出幾秒,蘇達希堂嫂就出現,重重地敲門,大聲喊道:「原來你在這裡。從早餐時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兒去啦?」

安妮不理不睬,繼續數著「23,24,25……」堂嫂的叫喊聲打斷了她的數目,剎那,她又回復心思,聚精會神地期盼。蘇達希愛嘮嘮叨叨、聒噪些沒意義的話,安妮置之不理。

「今天要乖一點,聽話一點。乖一天吧!這個要求不會太過分吧,安妮!」

安妮沒有回答,蘇達希也並沒有期望她的回答。安妮一向沉默不語的。

「今天要聽話一點,乖一點,安分一點……不要撒野,聽到了沒有?」

「我得告訴你,弟弟吉米還小,聽愛蓮說,他臀部的瘡還沒有好。你帶著他著時要背他,幫他拿東西,要好好照顧他……」

蘇達希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還有一件事……」安妮沒有注意。「我們是一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對待那位好心的湯姆斯先生。」

「別忘了,他與我們非親非故,人家可不欠我們什麼,卻老遠跑來帶你去坐火車。」蘇達希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在他面前要表現得體些,不要把咱們的臉都丟光了。還有……」蘇達希喋喋不休,而安妮默數著。她們各忙各的,根本沒有注意到遙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98,99,100 !」安妮急急地睜開眼睛。馬車正好在大門口煞住。

「好靈驗。」安妮低聲自語。

神奇地摹然出現的馬車,懾住了安妮神魂,她呆呆仁立在門口。「安妮,安妮,我在這兒!」她沒有注意到從車廂裡探出一個小男孩的頭,熱切地叫喊。

「安——妮——」吉米再一次高喊。親情湧滿心頭,哽住她的喉嚨。自從家破人亡,離散以後,已經有好幾個月他們姐弟倆都不曾相見了。

有一個人大步走上大門台階,堂哥約翰。莎莉文也同時出現在門口。

「湯姆斯先生,你好。」

「莎莉文先生嗎?」

兩人握手寒暄後,約翰將安妮的小包袱交給湯姆斯。那是安妮僅有的一點財產。

這時,蘇達希堂嫂突然做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動作。她有力的手托住安妮下巴,將安妮的臉往上扳,安妮無法逃避,只好直視蘇達希。蘇達希淚水汪汪,安妮不喜歡這種親呢的表現。蘇達希用另一隻手攬住安妮的腰,拉攏她。

安妮想:「她要親我。」連忙把頭甩開。她猜測蘇達希堂嫂的真正心意,為什麼她要親我呢?

為什麼要為我流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哼,最後一天,你總該聽話一點吧!」堂嫂不屑地數落起來。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安妮心裡才覺得落實了些。像演戲似的,搞得她渾身不自在。她自我保護的戒意慢慢鬆懈下來。

莎莉文堂哥告訴安妮:「這位湯姆斯先生就是來接你和吉米的。」

安妮朝他看了一眼,這人正含笑看著她,安妮微笑點頭。

堂嫂說:「安妮,給這位先生請個安呀!」蘇達希總愛攪民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常惹得安妮執拗,像只武裝了全身的刺蝟。

湯姆斯準備和安妮握手。她偏垂下目光,滿不在乎地走過去,爬上馬車,坐到吉米旁邊。哼,誰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握手呢!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修養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不理不睬,側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善感的吉米體會到姐姐的感受。他微笑著,輕輕拍了拍旁邊的座位。

她再也不要回來了!安妮。莎莉文挺起胸膛,踏上了不歸路,頭不回,臉不轉,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片刻,馬車駛過放牧山,他們走在陌生的鄉間小道上。

吉米興奮不已,不時叫安妮東看西望。「安妮,你看!那邊湖中的天鵝,它們在水裡不冷嗎?快看那房子!那個紅磚房子,有4 個煙囪!安妮,看到沒有?每個角落都有個煙囪。」

多半的時候安妮都會焦急地喊著:「在哪兒?快告訴我。」她的眼睛不好,視力時而同常人一樣,影像清楚,時而又一片模糊。今天的視力真是令人失望。遠遠望去一層雲霧,朦朦隴脫,看不清東西。她的眼睛有嚴重的毛病,幾乎要瞎了。

她聚精會神,一心觀望卻還是視野茫茫,只能從吉米的讚歎聲中想像錦繡的河山。

可惜馬車跑得太快,還未來得及欣賞沿路風景,他們就到了春田火車站。

「統統下車。」湯姆斯先生開心地催促他們下車。

身材高大的湯姆斯微笑著輕而易舉地用一隻手抱下吉米,安妮則自己躍下馬車。

然後,湯姆斯去買了一長串車票。

吉米好奇地問:「都是我們的車票嗎?」

「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湯姆斯告訴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車票?」

「好哇!」吉米開心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偉大漢的手。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小男孩,手牽著手走下車站的月台,安妮緊跟在後。

開始坐火車時的確有趣,但時間一久,興致慢慢消散了,周圍情景就變得平淡乏味了。

安妮望著窗外,看久了覺得兩眼熱辣刺痛,於是她閉上眼睛。

吉米開始低聲呻吟:「姐,好痛,好痛喲!」湯姆斯問:「怎麼回事?」

安妮迷迷糊糊幾乎睡著了,猛醒過來回答他:「你應該看看他的屁股,長了一個碗大的腫瘤。他們說那是『結核』。」她毫不含糊地說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道嗎?我媽就是生這種病死的。」說完又閉上眼睛。

湯姆斯頓時同情起這兩個小孩來。可憐的小男孩,長了致命的瘤瘡,幾乎癱瘓了。瘦巴巴的小女孩幾乎成了瞎子。一想到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更是讓人憐憫。唉!

老天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

他由衷地為男孩難過,但是這女孩……他皺了眉頭,不覺厭煩地看了安妮一眼——冷冷的一眼。

安妮一點也不在意,即使也看穿了湯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披鎧穿甲,不會輕易受到傷害了。誰要人們自作多情,同情她?誰叫人們愛管閒事,管到安妮。莎莉文頭上來?

當列車員巡迴叫著:「德士堡到了,請準備下車。」已是日落時分了。他們3個人蹣跚地拖著疲憊的步履走下火車。

車站上幾乎無人,遙望遠處才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裡。湯姆斯帶著兩個疲勞已極的小孩往前走過去。

那是一輛破舊不堪的馬車,黑色車廂懸在長滿鐵銹的高輪子上,搖搖欲墜。它沒有窗戶,真是令人狐疑不安。安妮注意到車廂頂蓋留了些氣孔,一把鏈鎖牢牢拴住車廂後的一扇窗戶上。雖然安妮對馬車沒有一點知識和概念,但也感到這輛馬車不同尋常,氣氛陰森詭異。

湯姆斯先生拿起一把鑰匙打開門,說道:「進去。」

安妮看到裡面邊,有兩排木板長凳。安妮不喜歡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猶猶豫豫不願意進去,兩個小孩子都不肯動。

湯姆斯吆喝道:「上去!難道要我抱上去?」他走向吉米。小男孩嚇得躲到安妮後面,緊緊抓住安妮裙擺,籟籟發抖。

「你們統統過來。」湯姆斯先生想著家裡擺在桌上等著他的晚餐要涼了,開始有些不耐煩了。「聽著!我得走了,我把你們交給老丁了。你們不用怕,」他指著馬車伕說,「他會帶你們去的。」

臉上佈滿皺紋的醜老頭,向安妮和吉米點頭招呼,他露出煙草熏黃稀稀疏疏的大鋼牙笑著。

看到淳樸善良的笑容,安妮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來。

除了上車外,別無他法,到此安妮只好認命了。她爬上馬車,湯姆斯把吉米抱到她身旁。「再見。」湯姆斯用力砰然關上車門。

湯姆斯眉頭深鎖,目送馬車駛去。身為政府官員,他依法執行任務,但他不忍心看著兩個天真無辜的小孩坐「黑瑪麗」。「黑瑪麗」是專載醉漢、小偷、殺人犯等的囚車。錢、錢、錢,凡事都要錢,只怪政府沒有經費!好在這兩個小孩並不知道馬車的來歷。想到此,湯姆斯才稍感安慰,掉頭離開了。

光線難以適人馬車氣孔,寒氣卻絲絲襲來。安妮和吉米無心注意,他們全神貫注使自己坐穩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馬車在德士堡鎮崎嶇的馬路上顛簸,一不小心就會從凳上摔下來。

不久,馬車奔向一個大門。大門吱嘎而開,車子駛進,停在裡面一個院落裡。

老丁從座位上躍下打開了車門,兩個小孩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

安妮揉揉眼睛,四周暮色蒼茫昏暗,黃色大門徐徐而關——將安妮。莎莉文關在裡面,與世隔絕。

老丁挪轉安妮身子,牽著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茫然望著老丁。「帶他一起進屋,就是最靠近我們的這一棟。」看到安妮一臉淒迷、絕望,老了慈祥地加了一句,「我先去把馬兒們放回馬廊,馬上就回來。」

安妮與吉米走上石板台階。這一天是華盛頓生辰紀念日:1876年2 月12日。安妮。莎莉文走完一段旅程,來到人生的一個中轉站。

他們將寄身何處?

這個地方是馬薩諸塞州的德士堡鎮。收容他們的機構的正式名稱是馬薩諸塞救濟院,多半人乾脆叫它:貧民救濟院。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