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怪案層出不窮

他們是這樣開始的—先說「土」。

黃金榮在法租房裡,一向以兜得轉,吃得開,破案最快而著名,有一陣,他為一連串的「黑吃黑」、「搶土」、「窩裡反」、「火並私鬥」的神秘恐布案件,鬧得頭昏眼花,束手無策。由於法國租界當局對他逼得太緊,他極其苦惱,唯恐影響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這一連串的神秘怪案,全都由於鴉片煙引起,幫會裡有三山五嶽的好漢,五湖四海的英雄,他們生逢亂世,崛起於里閈之間,為了生活,不擇任何手段,販賣鴉片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他們捱不著邊,又憤於潮幫財主利用了他們的地盤,因此,他們仗著人多勢眾,敢於拚命,乾脆放手開搶。這便是在上海鬧了若干年,令老上海聞之色變的「搶土」案件之由來。

搶土,不需要明火執仗,打家劫舍。因為最擅於鑽漏洞的土商,他們本身就有極大的漏洞存在。鴉片煙由遠洋船隻自海外運來,為了避免從吳淞口迄英法租界碼頭一帶的軍警林立,關卡重重,必須先將違禁品鴉片煙卸下。他們卸貨的方式非常巧妙,算準了每夜黃浦江漲潮的時候,將「土麻袋」一隻隻的往水裡拋,「土麻袋」浮在水面,體積大,目標顯著,等到潮汐退時,水勢倒灌,或則由舢板撈起接駁,或則由預伏在岸邊的好手,利用竹竿撓鉤,再一隻隻的釣上岸去。

刻在台北定居的陳哲丞夫人,回憶她四五十年前偶然發現接駁鴉片煙時的奇趣說:

「大輪船開進了吳淞口,我立在船頭甲板上趁風涼,忽然看見兩舷走廊,有黑憧憧的人影,忙忙碌碌,將一隻隻的麻袋往水裡摜。這時候有人也跑到船頭來,拿著手電筒,一閃一閃的向前面照,即刻,前面很遠的地方,又有電筒光在向輪船上一閃一閃的響應然後輪船一徑開到碼頭沿途就不斷的船上、江面,岸邊,電筒光暗號打過來又轉過去。後來纔到說:這就是接駁鴉片煙的人一路在打招呼。」豪強者偵悉了箇中秘密,立刻如法泡製,駕舢板的駕舢板,使撓鉤的使撓鉤,照樣的去接土。一撈到或是一鉤到拖它起岸裝上車子就跑,江面寬闊,地區遼遠,英界法界華界,錯綜複雜,各有各的勢力範圍圈。土商明明吃了大虧,卻不敢奮身追趕,高呼求救。

這是水上行劫,江湖上的暗語,叫作:「撓鉤」。

當時的土棧,都設在新開河民國路一帶取其為犬牙交錯的接壤地帶,便於掩護。土棧運貨,將鴉片分裝在鑌鐵煤油箱裡,由土棧裡一箱箱的搬進搬出。搶土者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駕著馬車,車中藏有原莊貨的煤油箱木匣,盡在運貨行列附近往來逡巡,覷一個機會,他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木匣套在煤油箱上,如此偷天換日。搬上馬車便逃,令運土者措手不及,無法追趕,這種搶法,名為「套箱」。

更有到處環伺,攔路打劫,趁土商運貨途中,移花接木,假途滅虢,勒索分贓,甚至打悶棍,謀「財」害命的。那許多或有計劃,或像偶然見財起意的搶法,他們自己統稱之為「硬爬」。因為這麼樣搶土,或多或少要用點硬功夫。

當年上海最狠的「搶土」腳色,前後一共有十六位首腦人物,他們各以八人為一組,擁有徒子徒孫無數。以出道的時間區分,有所謂「大八股黨」,「小八股黨」的稱號。有「賭」斯有財,他們多的是順手拈到的「儻來之財」,於是手面闊綽,揮金如土,因而成為眾人欽慕艷羨的對象,往後黃浦灘上豪華奢靡之風,他們多少有點推波逐瀾的影響。

上海的衖堂房子,前門與後門同樣的重要,兩者都是出入孔道。祇不過進進出出者,走前門與走後門,身份地位,及其接洽的事務大不相同。

玲瓏剔透,事事留心的杜月笙,到黃公館後,由於連出兩樁大事,終於被他看出一座黃公館實有兩大系統。常走前門的,是黃老闆公事上的客人或弟兄,在後門廚房穿出穿進者流,他們憩腳的地方就在廚房間,現在杜月笙明白黃公館的廚房為什麼要那麼大了,因為它是變相的客廳。馬祥生這個打雜的其實是傳達,聯絡員,老闆娘不大親自接見這些穿短打的小朋友,但是只要他們到了黃公館,必定會奉到些老闆娘的命令或指示。

這就是黃公館的明暗兩面了,明裡頭是黃老闆在辦公事,暗裡頭則由桂生姐策劃指揮,一明一暗是否融會貫通在高階層裡化而為一?沒有人瞭解這個關節。不過,黃老闆和桂生姐是夫妻,床頭人之間應該毫無秘密。

杜月笙和桂生姐一接近,他不久又發現,實際上,桂生姐要比黃老闆忙得多。她在忙些什麼呢?她忙的居然是「搶土」,「包賭」。

自從搶土案件如火如荼的展開,殺人越貨,時有所聞,殺人傷害涉及刑案,捕房不能不管。搶土是「黑吃黑」的行徑,土商啞巴吃黃蓮,不敢公然報官,他們僅祇利用私人關係,暗中要求捕房中的外國人全力制止。外回人「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唯一的辦法是逼牢黃金榮,責成他設法解決。

黃金榮請來相關人士,秘密會商,當他洞悉內情,他頓時便感到這些案子十分棘手,有這麼一樁取之不竭,用之不盡而且又是不傷大雅的財香,想勸那幫小朋友們罷手不幹,事實上萬無可能,他開始緊皺雙眉,唉聲歎氣。

桂生姐看他這樣煩惱,少不了要問他出了什麼事?黃金榮把當前的困擾一說,桂生姐不覺怦然心動,她的見識不愧過人一等,她一聽便曉得「土」裡面大有文章可做

要說做無本生意,再沒有比「搶土」更簡單便利,「利潤」驚人的了。搶到一袋或一箱土,便是洋錢鉅萬,而且所冒的風險並不為大。桂生姐錦心繡口,她經過深思熟慮,竟然給她想出一個刀切豆腐兩面光的辦法同時她更舌翻蓮花,說服了她的探目丈夫黃金榮,他答應了照桂生姐的辦法去做,由他和桂坐姐兵分二路,雙管齊下。

桂生姐目光如電,她料準了當面之敵的種種弱點,在土商,縱使他們損失頗重,但是他們自知干的營生見不得人,無法公然出面,請求捕房查緝。同時,他們都是久闖江湖的人,應該懂得「強龍不犯地頭蛇」的江湖義氣,做著那麼發財的生意,撥點甜頭給當地碼頭上的弟兄吃吃,實在算不了什麼。何況,萬一兩雄火並,事情鬧穿,吃大虧的必定是他們自己,一天損失幾包土,何妨也當做完糧納稅,轉嫁到買主身上?

捕房方面有兩重顧忌,一是因為搶土殺人傷害,出了刑案非辦不可,一為「吃人口軟拿人手軟」,得了土商的好處,勢必要有所交代。但是,如果黃金榮保證不會發生刑事案,而土商也「深明大義」,不再追究的話,外國人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搶土的人,三教九流,流氓癟三,本地的好漢,外來的英雄,可以說龐雜歧異,無所不有。這種亂哄哄的現象應該加以正本清源;群雄兼併,出現一個能夠加以控制的場面。這一步工作需要相當的功夫,桂生姐運籌帷幄,合縱連橫,與清洪二幫大有力者取得默契,逐漸的將情勢置於她的掌握之中。

經過一段時期的努力,於是情勢全盤扭磚,黃老闆笑逐顏開,照舊打銅旗,孵混堂,和朋友談天說地。土商的損失有人加以巧妙的控制,數量陡減,而且從此不再會有流血事件,他們很樂意暗中付出這筆買路錢,對於捕房裡的外國人,利潤增加,也就照常「孝思不匱」,因而外國人又一度誇獎黃金榮大有「旋轉乾坤」的力量。真正花了氣力的是搶土者,經過幾次角逐拼鬥,財香烏乎定?定於一。外來者被逐退了,大小八股黨各有固定的地盤

至於黃公館裡呢,桂生姐一番苦心孤詣;當然也該有所報酬,近水樓台先得月,後門口,不時有麻袋洋鐵箱運進來。

撥只賭檯吃份「俸祿」

在黃公館做事,上下人等並無薪水可拿,因為一般人都這麼覺得,既然有黃老闆的牌頭可資利用,底下人應該反過來按月孝敬老闆一些才對。但是杜月笙雖日獲的老闆娘的信任,他仍還不敢放手自尋財路,和公館裡其它的人相比,他除了不定時的賞賜,沒有其它收入,自然顯得比較寒酸。

於是,老闆娘想起應該挑桃他了,桂生姐主動的給他一個美差,有一天,桂坐姐吩咐他說:

「月生,公興記格只檯子,就在巡捕房的隔壁。你去尋他們的老闆,就說我喊你來的,要幫幫他們的忙,照例吃一份俸祿。」

對當時的杜月笙而言,這才叫做「運道來了,連城牆都擋不住」。「公興記」是當時法租界的三大賭場之一,整日車水馬龍,門庭如市,真個是:「手談有豪富,進門無白丁。」杜月笙每次走過它門前,總是不勝羨慕的向裡面多望兩眼,如今桂生姐居然派他到那裡去吃「俸祿」,怎不叫他欣喜若狂,雀躍三千。

那一天,杜月笙興沖沖的跑到華商總會,將來意向賭場老闆說明。他萬萬不曾想到,賭場老闆一開口,便給了他一個大釘子碰

「小朋友,『空口無憑』這一句話,想必你總聽懂得的吧!」

當眾受了奚落,杜月笙偏偏無詞以對,他臉孔脹得通紅,一個轉身,匆匆的逃出了賭場。

回去以後,他決定悶聲不響,免得招惑是非,讓桂生姐覺得坍台。又過了好些天,桂生姐偶然想了起來問他:

「公興記那邊,給你多少俸祿?」

杜月笙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桂坐姐是何等精明厲害的人,一眼便已料科,她盤問杜月笙,獲悉那日碰釘子的經過。當下她不禁勃然大怒,她從椅子裡一躍而起,厲聲的說:

「好格,我自家帶你去!」

賭場老闆看見桂生姐突然駕臨,桂生姐是黃老闆的夫人,白相人地界,都要尊稱她「老正娘娘」。再看她身後還帶了一位杜月笙,正是那日被他三言兩語打發了的小朋友。想想不對,嚇喪了膽,他向桂生姐陪笑臉,說好話,慇勤招待,不等桂生姐開口質問,他先婉轉解釋那一天的誤會。

桂生姐彷彿一句也不曾聽見,她四兩撥千斤,淡淡的笑著說:

「你要憑據,現在憑據自家來了。」於是賭場老闆作揖打恭,低聲下氣的賠禮,他說桂生姐關照的事情,他怎麼敢駁回呢?他當時承認請杜月笙吃一份長生俸祿。按月支領三十塊錢。

正在賭牌九的一張檯子停頓下來,賭客們瞠目結舌,呆怔的坐著,看桂生姐發威,賭場老闆癟透。

當著那麼許多人,桂生姐台型扎足,面子掙夠,難免有點睥睨群雄,躊躇滿志,一時興起,她望望停下來的那張賭台,說聲:

「我來推幾副。」

轟的一聲歡呼,賭場中人把桂生姐簇擁過去,正在推莊的賭客急忙含笑起來讓位。杜月笙跟在桂生姐身後,向賭台上一看,玩的是一翻兩瞪眼的牌九。卅二張牙牌,一次每人發四張,配搭成雙,逐一的和莊家比大小。

瓜子糖果,熱茶手巾,一概由賭場老闆親自侍奉,俄頃間便擺滿了桂生姐靠椅旁的一張小茶几。杜月笙看見那位老闆連連的做手勢,於是,從四面八方一下子擁過來十幾個人,圍在四周飛來飛去的做「蒼蠅」,他們分別在三門押注,這張賭檯賭得好熱鬧,大家都跑來捧「老正娘娘」的場,杜月笙耳中只聽見桂生姐的聲聲歡笑。

站在一旁冷眼旁觀,杜月笙微微頷首,嗯,桂生姐手法熟練,動作迅確,她一定是位行家。十幾副莊推下來,她已經贏了不少。

大概是桂生姐忽然想起,以她的身份,怎可在賭場中久事留連?看看自己面前的籌碼約摸有個兩三百元,夠做本錢的了,於是她回過頭來,望一眼杜月笙說:

「來,月笙,你幫我接下去。」

杜月笙猶在錯愕,桂生姐已經笑哈哈的站起身來,她說她還有事,要先回去,吩咐杜月笙只管在這裡玩吧。

是賭場老闆把桂生姐送到車上。

許久不曾賭過錢了,何況又在面子掙足,置身這麼豪侈舒適的賭場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杜月笙呼盧喝雉,目揮手送,賭得痛快淋漓,於是他大贏特贏,三個鐘頭下來,點點籌碼,他竟贏了兩千四百元之多。當時他想,這真是平生從所未有的快事。

再一想,這個莊是桂生姐叫他代的,手氣是桂生姐的手氣,采頭是桂生姐的采頭。好不容易幫她贏了這許多,無疑又是功勞一樁。風太滿了,還是趕緊收篷,否則等下又給她輸了,那就不大好。

想到便做,他馬上站起來,雙手抱拳,做了個四方揖說:

「辰光不早,公館裡我還有事體,想要先走一步。」

話一說完,嗡嗡抗議之聲四起,莊家贏得這麼多,說聲走就要走,這未免太不合賭場規矩。但是,大家都曉得他是同孚裡黃公館裡的,尤其方纔他由桂生姐親自領來,抗議了幾句,見杜月笙笑咪咪的置之不理;算了吧,只好自認倒霉,輸了錢還連個翻本機會都失去。

將籌碼換了二千四百塊大票,捧在手裡好大的一包,杜月笙滿懷欣喜,雇輛黃包車回同孚裡,他忙於去找桂生姐繳賬。

申報紙一打開,桂生姐見他贏了這麼多錢回來,怔了怔,她輕緩的搖頭,莞爾笑著說

「月笙,這真叫是你的運道來了。我喊你代幾副,原想挑你贏兩個零用鈿,輸了呢,算你觸霉頭。那裡想到你會贏了這麼一大票,拿去吧,這筆錢統統歸你,我一文也不要」

「我不能拿。」杜月笙誠心誠意的說:「我是代妳推莊的,贏銅鈿是妳的運氣。」

「不是我的運氣。」桂生姐若有深意的點他:

「是你吉星高照了。拿去吧,這個錢是你的。」

桂生姐堅持要給,杜月笙一再推卻,於是桂生姐說:

「好吧,我拿四百塊的紅錢,那兩千塊你拿走。」

杜月笙卻說:

「不,妳拿兩千塊,我得四百塊就心滿意足了。」

鬧得桂生姐不耐煩了,她沉著臉下了命令:

「叫你拿去就拿去!不要多說了!」

當天晚上,桂生姐把這件事告訴黃金榮,黃老闆皺了皺眉說:

「月笙還是個小囝,妳給他這許多錢做什麼?即使要給,也該喊他存起來,不要瞎用掉了。」

「不不不。」桂生姐笑著說:「我正是要看他怎麼樣去用這筆錢?」

歡天喜地的捧了兩千塊,回灶披間,杜月笙還不曉得,他捧在手上的,是一次最大考驗。

馬祥生雙手抱頭,躺在床上孵豆芽,杜月笙一進門就問:

「祥生,要用銅鈿哦?」懶沓沓的看他一眼,馬祥生沒有回答,但他那意思分明是在說:

「你那裡有錢給我用?」

毫不介意,杜月笙往他的床沿上一坐,親親熱熱的再問:

「怎樣?你想要多少?五十?一百?」

「不要尋開心了,」馬祥生把頭搖搖,「你能給我個五塊十塊,我就蠻歡喜勒!」

當著他的面,杜月笙又把申報紙打開,看見那麼一大堆錢,馬祥生大吃一驚,直從小床上跳了起來,他的問話還不曾出口,杜月笙已經迅速的數了一百隻洋,塞到他的手裡。

「這是怎麼回事?」馬祥生急急的問。

於是,杜月笙一五一十,向他說明經過

衷心向他道喜,接著馬祥生便問他:

「你準備拿這筆錢做什麼?存起來?還是買幢房子開店,成家立業?」

杜月笙茫然,因為他還不曾想到這個問題。

「很久不曾到十六浦了,」他答非所問的說:「蠻想念那邊的朋友。」

相處得久了,馬祥生很瞭解杜月笙。他是一個最重友道的人他若有快樂,但若不能和朋友共享,那麼,他的快樂也就不成其為快樂了。

「十六浦末近來兮,」馬祥生說:「今朝晏了,明天我陪你一道去。」

懷著興奮與期待的心情,過了一夜。翌日,杜月笙和馬祥生,同桂生姐告一日假,說是要到十六浦看朋友,桂生姐一聲不問,點點頭,答應了。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