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軍閥賣土發餉

杜月笙心知個中必有緣故,他當機立斷,馬上派人去調查,短短期間,便被他查出北洋政府的一大內幕。

民國十二年六月,直系軍閥攆走了黎元洪,組成「攝政內閣」,同年十月五日,曹錕以重賄當選總統,十三年十月廿六日,直奉兩系軍閥在榆關鏖戰正酣,直系大將馮玉祥乘機倒戈.自古北口迅速回師北京,發動北京政變,於是曹錕重蹈黎元洪命運,即被推翻,且遭幽禁。廿七日,段祺瑞被「推舉」為國民軍大元師,掌握政權。

十一月廿四日,段祺瑞就任「臨時執政」,任命各部總長,以林建章長海軍,李思浩長財政,並兼鹽務署督辦。

李思浩在民國元年,還是鹽務署的一名科長,不久升任廳長,民五便以財政次長兼任鹽務署長,且曾代理財政總長,民國十三年他又度出長財政,仍兼鹽務,此人之飛黃騰達,扶搖直上,完全是受知於段祺瑞的緣故。

段祺瑞重行執政,李思浩再做馮婦,他們所面臨的一大難關,便是軍費龐大,外債紛雜,財政陷於極度困難。海軍方面,積欠薪餉為數頗伙,將士強索,鬧得海軍總司令杜錫珪無法應付,他爽性辭職,留在上海「養痾」,而把堂堂總司令一職,讓給楊樹莊。

因此,段祺瑞和李思浩,在山窮水盡,羅掘俱空之餘,千方百計,想給海軍籌付欠餉,終於他們獲得日本財閥三井的暗中協助,由日人中澤松男出面,每個月打出一張日人竊踞下的「大連政府」護照,向波斯採購紅土五百箱,由波斯運往上海銷售,資金由中澤松男墊付(實際上是三井公司拿的錢),販運鴉片所獲的利潤,則交由段祺瑞李思浩撥付海軍欠餉。

段祺瑞和李思浩聞訊大喜,但是他們必須要在上海找一個可靠而又有辦法的自家人,亦即所謂「安福系」人士作為這樁極機密買賣的總代理。他們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將這項重要任務交給陸沖鵬,原因是:一、陸沖鵬是安福系支持當選的國會議員。二、民國九年夏天的直皖戰爭,直系曹錕、吳佩孚戰勝皖系段祺瑞軍,段祺瑞下野,有許多安福系的政客軍要南下上海,陸沖鵬曾予庇護招待,住在他的家裡,段李將這項美差給他,多少有些酬庸的意味。三、陸沖鵬和上海的若干煙土商很熟,因為,循長江北汊經由啟東海門徑運蘇北的鴉片,有時候要假道陸沖鵬家靠近海濱江畔的那幾千畝田地。四、陸沖鵬本身是大地主,有身家,信用可靠。

這便是陸沖鵬為什麼會牽入鴉片買賣的由來,他是因為公誼私交,被段李臨時拉差。

杜月笙所獲的情報,迅速而又精確,他調查到,陸沖鵬接奉這項密令以後,便和廣茂和土行簽訂一紙合約,由陸沖鵬代表段祺瑞臨時政府簽字蓋章,雙方約定陸沖鵬負責運送「貨物」至廣茂和土行,而廣茂和則見貨付款,不得宕延。

波斯紅土照樣由波斯運往吳淞口外的公海,不過,自公海外輪上接駁則採取「全副武裝」,「霸王硬上弓」式,由亟待發放欠餉的海軍兵艦負責運送,送上海,送蘇北,悉聽尊便,因為即使孫傳芳、白寶山再狠,他們也惹不起海軍。

第一批貨,紅土五百箱運到外海,陸沖鵬早已接獲密碼電報,他事先去通知廣茂和土行,即時準備現款接貨。他這一去,才曉得自己上了大當,廣茂和的老闆居然是空心大老倌,他推諉一時籌不出這麼許多現款,言下之意,彷彿即令放棄這筆大生意,實在也是無可奈何

陸沖鵬為這意外的變卦急得團團轉,貨色就要到了,買主突然逃跑,叫他把這許多鴉片往那裡搬?他左思右想毫無辦法,只好,——暫且把五百箱紅土搬到他的田莊,他的田莊面積遼闊,以前也曾被人利用,作為存鴉片的秘密倉庫。另一方面,陸家的佃農有好幾千戶,平時為了防範盜匪,和散兵游勇的騷擾,他們買了很多槍械,佃戶中的丁壯,全都受過訓練,萬一有人強行來搶,他們還可以竭力抵抗。更重要的一點,是陸沖鵬和通海鎮守使衙門,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熟,攀起交情來還是自家人。因為民國十年那一次,陸沖鵬從家鄉出來,路過南通,通海鎮守使張仁奎(鏡湖)張老太爺,便曾派人向他示意,張老太爺很想收他一份帖子,這個意思就是說:清幫大字輩的張老太爺要開香堂,收陸沖鵬為門徒。

陸沖鵬欣然遵辦,他拜張老太爺為師,比韓復矩他們更早。

張仁奎的大弟子吳昆山,當時翩翩濁世,頗富膽識,任職第卅八師某部營長,卻經常在上海海格路張公館,侍候張老太爺,同時,他也是張老太爺的駐滬代表,而不論老太爺是否在上海。陸沖鵬既然向是張老太爺的愛徒,他跟吳昆山相當的熟,他很想透過吳昆山的一關,向老頭子請求,讓他將每月五百箱大土運赴蘇北去賣。

小八股黨無意之間聽說陸沖鵬有土,而且登門向他借到十箱的時候,張老太爺己經答應了陸沖鵬假道,陸沖鵬的大問題將獲解決,那正是歲聿雲暮,臘鼓頻催時分,田莊上存了兩個月的滯銷煙土,為數共達一千箱

杜月笙把陸沖鵬的底牌,摸了個清清楚楚,他精神抖擻,內心興奮,首先,他去拜訪通商銀行的老闆傅筱庵,商借兩萬塊錢。傅筱庵是遜清郵傳部尚書盛宮保盛宣懷的舊屬,為人也很四海,只要杜月笙一開口,既無抵押,又不需保證,他當即照借不誤

借到了這兩萬元,他請張嘯林莫再愁眉苦臉,好好打點精神去辦事,盡速結交孫傳芳部下的新貴,孫傳芳先受知於吳佩孚,經吳一手提拔,當過長江上游總司令、閩粵邊防督辦,和浙閩邊防督辦,過去杜月笙、張嘯林和他的駐滬代表,也曾有過交情,再加上吳佩孚、張宗昌駐滬代表的居間介紹,幾度酬酢往還,孫總部裡的幾位高級官員,又和杜月笙、張嘯林稱兄道弟,親親熱熱。杜月笙曉得這一著棋下得差不多了,他讓張嘯林去和那班人花天酒地,自己抽出身來,另有要公待理。一聲幫忙借五百箱

真正應了當年倚虹樓上,金廷蓀說的那句開場白:「三百年風水輪流轉」,起初持上海鴉片市場,不把法租界各位朋友看在眼裡的大八股黨,自從黃金榮兩記耳光打到手「保護權」,小八股黨崛起,三鑫公司掌握大權,包佔上海鴉片市場,大八股黨就反過來在三鑫公司,和黃、杜、金公館行走了,他們有人在吃俸祿,有人經常調頭寸。俗話說:「吃人口軟,拿人手軟」,「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即令年紀輕得多的杜月笙「有事拜託」,他們也莫不奉命唯謹,跑得非常熱心。

於是有那麼一天,外邊正在下雪,陸沖鵬的老朋友,英捕房探目沉杏山,突然跑到陸沖鵬在上海的家裡,口口聲聲說有要事相商。

完全是杜月笙所授的計,沉杏山一看到陸沖鵬,便開門見山的說

「大公司最近斷了來路,黃浦灘上鴉片煙缺得要造反,杜月笙想請你買個交情,你那票貨色與其統統運到蘇北,何不撥一部份出來,也好讓法租界的朋友救救急。」

陸沖鵬一聽,心知這事很難辦,他怕白白損失了一批煙土,又不願得罪杜月笙,以及他的小八股黨。沈杏山的一席話已經罩住了他,他有大批的煙土,對方老早摸清楚,即使想賴,也賴不掉,於是他皺起眉頭反問:

「現在還能運土到法租界嗎?」

沉杏山立刻極有把握的回答:

「為什麼不能。」

陸沖鵬心想:你真是事不關己不操心,看你現在說得這麼輕鬆,我那批土運到法租界,萬一在路上被沒收,被搶掉,或者竟會被吃掉,這個千斤重擔,到時侯叫誰去挑?

沉杏山見他躊躇,又添加了一句:

「你放心,價錢一定照算。」

迫不得已,陸沖鵬只好掉一記槍花,先推脫一陣,於是他說

「好,我會盡力促成這件事。杏山兄,你曉得我向來不做土生意的,這票土幕後還有其人,我總盡量把杜先生的意思傳到便是。」

「那麼,」沉杏山果然就深信不疑了,「我什麼時候來聽回音呢?」

陸沖鵬想了一想才說:

「一個星期以後。」

沈杏山欣然回去告訴杜月笙,杜月笙深沉的笑笑,向沉杏山道了辛苦。

第二天,山東督軍張宗昌派駐上海的代表,跟杜月笙、張嘯林很要好的一位單先生,居然也在陸沖鵬的家裡出現,他一見面就嚷嚷的說:

「老杜想跟你勻幾百箱土,應應市面上的急,你既然有,這個順水人情為什麼不做?難道你怕老杜拿了你的貨色不給錢嗎?」

陸沖鵬是當過律師的,他很擅於言詞,當時,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他定定的望看單先生說:

「依你的意思,我應該撥一票土給杜先生?」

「上蘇北,到上海,還不是一樣的賣嘛。」單先生豪爽的說:「你撥五百箱土給老杜,下了船,由他自己負責運,出了差錯,我替老杜擔保。」

有這一句話,和昨天沉杏山放過來的舊交情,陸沖鵬放了心,他決定照辦,當時便亢爽的說:「好,我就撥五百箱土給杜先生,不過,交貨日期要等到一禮拜以後。」

「為什麼?」單先生錯愕的問:「老杜不是說你手裡有現貨嗎?」

「現貨都在江那邊。」陸沖鵬笑笑:「而且前些時已經接洽好了買主,這兩天便要啟運,你去回復杜先生,只管放心,下一票土總共五百箱,我已經接到輪船上由西貢發來的電報,一個禮拜之內准到。」

「好,我們就這麼說。」單先生興沖沖的告辭離去。

在這一個禮拜之內,陸沖鵬幾度和杜月笙直接接觸,黃浦灘江山已改,人物全非,運土輪船駛入吳淞口,這一路上應該怎樣運送?每一個細節都得從詳研究陸沖鵬在這幾天裡和杜月笙交往密切,他很佩服他,因為他實事求是,不管自己有什度弱點,都決不「顧全大局」「不計小節」的欺瞞朋友。

民國十三年,舊歷大年夜的前三天,運送鴉片的遠洋外輪,準時抵達吳淞口外,大輪船在公海上拋錨,和以前兩次一樣,陸沖鵬搭楚謙軍艦,駛往公海接駁鴉片。楚謙艦的楊艦長,是海軍總司令楊樹莊的介弟。

艦船相並,停車時隨著浪濤顛簸搖晃,陸沖鵬由兵艦登上輪船,和押運的日本人辦好手續,簽了字,他斜倚船欄,看那一箱箱的煙土由商船抬上兵艦。

五百箱鴉片煙轉到楚謙艦,陸沖鵬請楊艦長回航,按照事先訂定的計劃,楚謙艦載運五百箱煙土,駛赴高昌廟。

無星無月,黯黯沉沉,一陣朔風撲面,陸沖鵬驀地驚覺,自己肩頭,擔子何等重大?於是他先下艦,到高昌廟撥一個電話給杜月笙;他先報告他說:

「杜先生,我已經到高昌廟了。」

「很好。」

「我想先下一百箱貨,試試看路上有沒有風險,倘若能夠平安渡過,那麼,我們明天再繼續運。」「不必,要卸就一起卸。」杜月笙毅然決然:「我馬上打電話給宋希勤,請他宣佈自高昌廟到楓林橋,全部戒嚴,讓你的貨色運過來。」

「宋希勤?」陸沖鵬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宋是孫傳芳的心腹,如今已是黃浦灘上紅得發紫的頭號人物,聽杜月笙的口氣,就像宋希勤亦已成為他的麾下,跟小八股黨一樣,對杜月笙的話唯命是從。陸沖鵬在遲疑不決,杜月笙卻老大不耐煩的在電話那頭催了:

「陸先生,你聽到我的話沒有?全部貨色,你盡快的下,我們戒嚴到兩點鐘為止。」

陸沖鵬看看表,再問:

「我要不要跟貨色一道來?」

「不必,你最好一個人先到法租界」

「法租界那裡?」

「維祥裡。」

維祥裡,就是大公司的所在地,陸沖鵬明白杜月笙的意思了,他指揮楚謙兵艦卸貨,岸上自有杜月笙派來的人迎接。陸沖鵬孑然一身,空空兩手,坐一輛汽車,風馳電掣,向法租界疾駛而去。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