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太爺出面調解

那一邊,杜月笙的沉吟不語,卻是他在搜索枯腸,動腦筋,事關黃浦灘上兩位大亨的面子問題,雙方要是僵持,敵對,後果之嚴重簡直不堪想像。更要緊的是,在黃杜張-盧何俞的通力合作下,大公司的業務正一日千里,日進斗金,為這一場糾紛鬧得連橫之勢瓦解,那未免太划不來。當年雙方的合作是如何的澈底?舉一例以明之,吳淞口外轉駁來的煙土,乾脆以淞滬護軍使衙門為倉庫,堆棧。護軍使衙門是製造局龍華分局改建的,局址寬敞,房屋極多,地當法租界之南,和楓林橋近在密邇。衙門裡囤雅片,安全自可無虞。當時大公司在法租界的棧倉,則為杜美路二十六號,那幢住過黎元洪總統,以及無數要人的洋房。

盧筱嘉萬萬不能得罪,這樁公案便必須加以調解,杜月笙首先決定原則,然後,他再考慮另一個更困難的問題,以黃老闆和盧筱嘉的身價和地位,誰有資格給他們當和事佬?這位和事佬必須牌頭更大,字號響亮,他一站出來,不但雙方會服貼,而且黃浦灘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認為他們準定服貼,「黃老闆和盧少帥可能大動干戈,是某某人出來說了話,他們不能不買這個賬,於是化干戈為玉帛,和好如初了。」-倘使黃浦灘上能有這種說法,黃盧二方始誰也不會坍台。

何豐林不夠資格,法國頭腦拉不動,而且這兩位是盧黃的後台,立場難以公正。袁寒雲是理想的人選,前大總統的二公子,又是大字輩,不過袁寒雲既與盧筱嘉同被人目為「四公子」之一,表面看來,袁盧彷彿一字並肩了,這也不妥。其餘在上海的大字輩前人,王德齡、高士奎和樊瑾成都只能算俠林,他們不沾官府。唯一又在當官又是大字輩的,唯有海格路上范園裡的張老太爺張鏡湖。

打好了主意,才把自己的意見,婉轉說給老闆聽。黃金榮聽了,心想月笙不僅是絕頂聰明,而且他八面玲瓏,一團亂麻中居然會給他理出這個頭緒。尤其是當他傾聽杜月笙詳加解說:盧筱嘉那邊心情還不是跟老闆一樣,但求面子上下得來,誰想大動刀兵,傷了雙方的和氣?-他聽得落胃之至,於是眉飛色舞的說:

「好,就這麼辦!」

第二天,不管張嘯林如何喃聲埋怨,杜月笙逼牢他去尋他的親家,緝私統領俞葉封,甚至黃老闆的姻親家何豐林,何豐林的老太太,請他們在盧筱嘉那邊善加譬解,好生安慰。彼此是好朋友,風光是要做給別人看的,杜月笙拍胸脯代他老闆保證,三日之內定有交代。

然後,他親自到海格路范園,拜訪張鏡湖的開山門徒弟,吳營長吳昆山。吳昆山留兩撇八字須,三十來歲,一襲綢衫,唇紅齒白,雙目閃閃有神,儼然翩翩濁世佳公子。張老太爺的事,他能做一半以上的主。因此之故,江湖上誰都要格外欽敬他幾分。

杜月笙道了仰慕之忱,托他代請老太爺的安,然後開門見山,提出要求。吳昆山聽後落門落檻,他一口代替老太爺應允。-辦成這件雙方騎虎難下的事,無異順水推舟,事成之後,張老太爺面子上當然也很光釆,何樂而不為呢?

杜月笙很高興的道了謝,吳昆山送客的時候,輕飄飄的遞過來一個大難題。-說它是相對的條件吧,自也未始不可。

吳昆山說:

「聽說黃老闆是倥子啊?」

杜月笙驚了驚,唯有尷尬的笑笑。

「但是他也在收學生 。」

額頭上都在冒汗了,這是杜月笙多年來一直懸在心上的大心事,黃老闆不曾進過幫,他是倥子,但是他卻援用清幫的體制,收門徒的時候照樣要點香燭,磕頭,遞三代覆歷,門生帖子。凡此都是極嚴重的犯了幫規:

「冒充光棍天下有,清出袍笏要人頭」,這些事不提也罷,一提出來黃老闆就很難置答。吳昆山和張老太爺大概把這些個一直看得頗不順眼,今天是黃老闆、杜月笙有事相求,他順便提一提,杜月笙替金榮哥著急,覺得像有一座山在壓下來看出杜月笙的窘,吳昆山呵呵大笑,他再輕描淡寫的打著哈哈:

「我不過隨口說說罷了。這年頭,世界在變,凡事都難保持定規。」

杜月笙辭出范園,心情頗為沉鬱,吳昆山是甚等樣人,此時此刻,他會把關係重大的這種事「隨口說說」?

新聞報導並無記載,流言卻在滿天飛,茶樓酒肆,交頭接耳,人人都在爭說:「黃盧火並」,有人說昨晚黃老闆甩了盧少帥兩記耳光,盧少帥的保鑣去撥只電話,不久何豐林便派了幾卡車兵,到老共舞台把黃老闆捉去,於是黃老闆吃了「生活」,直到此刻還不曾放出來。又有人說這話不近情理,中國兵怎麼能開得進法租界來呢?再說:林老太太桂生阿姐的妹子,是何豐林老太太的過房女兒,即使何豐林接了盧筱嘉求救的電話,他也只有親來排解,怎麼會派兵到法租界捉親家,居然還把他親家好友綁起來打?

不久風止塵定,流言宣告澄清,街頭巷尾,又在繪聲繪影,傳說張老太爺在上海從來不曾出面問過事,這次他為黃老闆和盧筱嘉的一時誤會親自出馬,擔任調人。這還有麼話可說呢?黃老闆和盧筱嘉,面子撐足,心平氣和,雙方又是好朋友了。

事實上,自從發生了這次不愉快的事件,黃盧雙方唯有交往更密。其後不久,露蘭春嫁了黃金榮,何豐林的老太太便收她作乾女兒。黃盧糾紛迎刃而解,杜月笙的難題猶在方興未艾,就為吳昆山那日的幾句話,他無疑是在作強烈的暗示:黃金榮應該拜張老太爺的門,加入清幫,做張鏡湖的徒弟。

他曾試探過黃金榮的意思,黃金榮素來也很景仰張老太爺,拜不拜門他覺得無所謂,祇不過,他有一層顧慮:

「我是在外國衙門吃公事飯的,照規矩,我怎好加入幫會呢?」

難題總要解決,杜月笙只好再去拜訪吳昆山,他想開誠佈公,跟他商量出一個兩全之道。

剛說了一句:「黃老闆是一向敬佩張老太爺的-」,吳昆山妙不可階,他即刻打斷了杜月笙的話,滿面笑容的說:

「多承黃老闆的盛意,前些時我也在老太爺前提過這個話,卻是老人家說:黃老闆的場面這麼大,我們還是各行其道的好。請你上覆黃老闆,就說我們老爺說的:樹大根小,不敢從命。」

杜月笙如釋重負,談了些別的,告辭出來,滿腹心事一廓而空,他由衷佩服張鏡湖和吳昆山,手條子漂亮已極。樹大是恭維,根小,又謙虛得何等巧妙。吳昆山只要自己的半句話,

黃金榮有意要拜張鏡湖的門,這就夠了。有沒有正式拜過,全部不生關係。總而言之,黃金榮對張鏡湖曾以師禮敬之。他們為什麼爭取這一點?那是因為「強龍不敵地頭蛇」,張鏡湖的范園座落海格路,海格路在新法界,而黃金榮是法租捕房裡的那摩溫,-天字第一號。

黃老闆山了事情,杜月笙一力肩承,由他獻策奔走,居然刀切豆腐兩面光,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黃老闆對杜月笙不僅是寵信有加,而且開始有意付託全盤重任了,從此以後,杜月笙在「金榮哥」的面前,可以分庭抗禮,侃侃而談。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