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足金融煞費苦心

當年,上海銀行之多,密若繁星,國家銀行有中央、中國、交通、農民。外國銀行有英國的匯豐、渣打、美國的花旗,法國的匯理,日本的正金、台灣、又有所謂「小四行」:國貨、通商、四明、中國實業。「南三行」:浙江實業、上海商業、浙江興業。「北四行」:金城、大陸、鹽業、中南。再加上各省的省銀行、地方銀行,以及最盛時期多達五百餘家的民營小銀行,林林總總,遍地皆是,真所謂漪歟盛哉。

杜月笙有廣泛的人事關係,有強固的政治背景,有兜得轉的手段,也有向工商業進軍的壯志雄心,可是,他當時只有一個事業:國民銀行。這個銀行氣派一點不大,規模實在太小,當年五十萬的資本額,實際只收足了廿五萬,不但此也,十八九年之交,還被經理田鴻年大炒其金,賠了好幾十萬,險險乎鬧到關門。

所以,在民國十九年的時候,杜月笙的「智囊團」,便向杜月笙建議,在著手建立工商事業之前,一定要設法再開一片像模樣的銀行然後再利用這片銀行為立足點,打進在全國金融界具有極重要地位的上海市銀行公會,使此一舉足輕重的人民團體,也納入杜月笙的掌握。

在當時,乍聽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大計劃,不是令人為之咋舌,便是人罵聲「阿要發瘋」?然而,杜月笙一向是魄力奇大,而且極有耐心的,他立刻首肯了這個「瘋狂」計劃,同時,和他的智囊團頻頻密議,商訂了極機密的進行方針和步驟。

他打出去一兩張王牌,同為杜氏「智囊團」要角的楊志雄和楊管北,請他們好整以暇,優哉優遊,每天到銀行公會附設的餐廳,去吃一頓中飯。

銀行公會附設餐廳,是銀行鉅子,金融業者碰頭連絡,商量事情,交換情報,和──交朋友的場所。杜月笙請二楊去做什麼呢?通常是結交朋友,搜集情報,倘若發現哪一定「同業」發生了困難,他們應該迅速尋求困難的癥結,解決的途徑,趕快通知杜月笙,讓他「獲此榮幸」,加以援手。

楊志雄和楊管北花了很大的功夫,他們二位經常到銀行公會吃午飯,前後足有兩年多,在這兩年多的漫長餐會之中,以他們特殊的身份,超然的地位,動人的詞令和卓越的交際手腕,差不多所有的銀行鉅子和金融領袖,都成了跟他們無話不談的朋友。

以無比的熱誠,和渴切的盼望,杜月笙無時無刻不在爭取「結交」和「服務」的機會。

國人自設銀行,應以中國通商銀行為嚆矢,中國通商銀行系盛宣懷創辦,光緒二十三年農曆十月初八開業(公元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二日),因此,從前中國通商銀行登廣告,必定加上一句「我國首創第一家銀行,那到是一點都不吹牛。

但是中國通商銀行請外國經理,在結構上又是「官商合辦」,所謂「商」,也是顯赫如盛宮保(宣懷)者流的「亦官亦商」,即輓近之謂「官僚資本」。滿清末年,老百姓怕洋人狠,更怕做官的靠不住,白花花的銀兩不敢往這種半官半商,洋人當家的銀行裡存,所以這片「中國第一家銀行」,開張之後生意並不好。

早期「中國通商」最大的功勞,是促使工商人士瞭解銀行的重要,於是由旅滬寧波鉅商「阿德哥」虞洽卿(和德)發起,邀同「阿拉寧波同鄉」袁鏖、朱佩珍、吳傳基、李厚垣、方舜年、嚴義彬、葉章、周晉鑣、陳熏、連他自己一共是十個人,募集資本白銀一百五十萬兩,在光緒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八),開了片純粹商營的四明銀行,就在同一年裡,又由寧波、紹興兩地的旅滬工商鉅子,集資另設一片「浙江興業銀行」,因此,四明和浙江興業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兩家商業銀行。

由於四明和浙江興業開風氣之先,而且經營得法,獲利倍蓗,引起民元以後的一股銀行熱,有銅鈿人紛紛投資於開銀行,當年開銀行便有權利發鈔票,發鈔票規定應有六成現金準備和四成保證準備。四成保證準備可以貸放生息,六成現金準備也不過在檢查的時候擺好來看看而已,於是五六十年前開銀行,利潤要比現在好得多,宜乎銀行之設多如兩後春筍,盛況歷久不衰。

寧波、紹興都在浙江省,中間只隔一片四明山,兩邑人士開銀行也是開風氣之先一般人乃將寧波、紹興同鄉所開的銀行稱之為寧紹幫;而將後起之秀如陳光甫、唐壽民、胡筆江

等所開設的一系列銀行稱為鎮江幫自民國開元到大陸淪陷,寧紹幫和鎮江幫分庭抗禮,炙手可熱,向執中國金融界牛耳,對於我國財政經濟之影響,無比重大。

民國二十四年,官辦銀行為了順利實施中央頒定的法幣政策,對於擁有發行權的銀行,亟欲加以控制,他們採行的方法是施予嚴格考驗,由中央、中國、交通三行斥資,秘密收集若干銀行發行的鈔票,收集到相當的數額,驟然之間前往兌取現金,多一半的銀行措手不及,兌不出來,於是財政部因為他們準備不符規定,立即檢查,檢查出了毛病,照說應該勒令停業清理,不過官方為維持金融起見,臨時加入官股,指派董事或董事長,將這一片銀行納入正軌。

當時有發行權的銀行一共是十二家,中央、中國、農民是國家資本,中國和交通官股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中國百分之五十,交通百分之六十),農商銀行是由實業部主持復業的,農工則由黨國元老石曾任董事長,發行鈔票有限,除去了這六家以後,有問題的便只剩了四明、浙江興業、中國實業、中國通商、中國墾業、中南六家而已。

銀行界聖人徐新六經過這次嚴格的考驗,大家拭目以觀最後結果,由商而官的是中國通商(迄廿三年底發行額三、四三○萬元)、中國實業(同期,三、三六五萬元)、中國墾業(同期,七○八萬元)、四明(一、八三一萬元),屹立不動,安如盤石的為中南(同期四、○二五萬元),和浙江興業(九二五萬元)。

消息傳出,令金融界人士大出意外,中南銀行因為集合了金城、鹽業、大陸、中南「北四行」的全部實力,組成四行準備庫為後盾,其「泰山石敢當」之勢是理所必然,浙江興業憑什麼駕乎四明之上,竟能經得起這一次大風浪?

如所周知,寧波同鄉是很團結的,在上海工商界的勢力也最大,從民元到民八,由於國內政局動盪不安的影響,四明銀行也曾幾次發生擠兌的風潮。可是,只要四明銀行一旦擠兌了,「阿拉同鄉人」便群策群力,全面出動,所有寧波人開的商店,在頃刻之間全成了四明銀行的辦事處,他們義務代兌,掏出自己的銀元,換取四明銀行的鈔票。寧波藉的店員或工人,看到有人在四明銀行門口排隊,他們會盡出自己的積蓄,跑去找不相識的擠兌者說:

「要兌四明銀行的鈔票?喏,阿拉跟你掉銀洋!」

但是民國二十四年四明銀行畢竟加入了官股,而把中國第一家商營銀行的金字招牌,拱手送給浙江興業。

許多人爭著打聽浙江興業究竟有什麼苗頭?打聽的結果是,四明銀行有一位頂能幹的總經理──徐新六在他主持之下的浙江興業銀行,基礎穩固,發行審慎,財務和帳務,全部無懈可擊。從此,徐新六在中國金融界聲名大噪,成為銀行界首屈一指的「新派人物」。

徐新六出身世家,風度翩翩而學驗俱豐,他曾留學英美,得過博士學位,廣泛研究財政金融和經濟,論識見和學問,上海銀行家中又數他為第一,以是無分老派或新派,對他不是尊敬,便是崇拜。

不但如此,徐新六更素以私生活嚴肅著名於時,吃喝嫖賭,討姨太太,彷彿永遠和他無緣,在紙醉金迷,花天酒地的大上海,一個家財百萬,酬酢繁劇的銀行家,能夠長時期的保持「清白」,實在是很不容易,故所以,銀行界給他上一個尊號,──叫他「聖人。

以徐新六的出身、教育、職業跟性情,他和杜月笙之流,應該是涇渭分明,扞格不入,說什麼也難以攀得上交情。然而不然,徐新六居然和杜月笙建立了極親密的友誼,甚至可以這麼說:杜月笙是徐新六的生平唯一知己。

時間大概是在民十九、二十年之交,藉由一次偶然的邂逅,杜月笙和徐新六碰了頭,一度接談,杜月笙竟使徐新六為之心折,此後他又聽說了不少有關杜月笙的事跡,於是,他開始為之揄揚:

「英雄不論出身低,誠然誠然!譬如杜先生,就是一個例子。我簡直不能想像,白相人地界裡竟然也會出杜先生這樣的人物?這實在是太難得了,太難得了!」

徐新六的揄揚推重,在銀行界裡自有其相當的份量。──當然同時也還有不少的銀行界知名之士,在對杜月笙頗有好評。

徐新六對於杜月笙的揄揚,並非溢美,他是發自腑肺。民國二十二年夏季,杜月笙照例上浙江杭州西北的莫千山避暑,正好徐新六也在山中,山風習習,長日漫漫,杜徐二人正好趁此次機會,盡興長談。一日,徐新六這位公認的聖人,忽然對杜月笙說:

「我有一件心腹之事,捨杜先生而外,無人可托。」

杜月笙答以:我在洗耳恭聽。

於是徐新六向杜月笙承認,人世間事,以男女之情最難捉摸,即如聖人,也難免太上忘情,他說他除了正室妻子之外,在外頭還有一位簉室,如今早己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徐新六的二太太,為他生了兩兒一女。

這話如果不是出諸徐新六之口,杜月笙絕難相信,因為,──接下來徐新六便坦然的說他的保密工夫做得天衣無縫,妻子兒女,家人戚友,除開他自己,簡直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要托杜月笙做什麼呢?徐新六說: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個人總要備個萬一倘若我有日死了,這個小妾和三個兒女,未來的生活和教育,我必須為他們預作準備。」

深感於徐新六的願共最大秘密,這份友情,著實可貴,杜月笙正準備要說:萬一真有這麼一天,他決計代為負責到底。但是徐新六卻又在說:

「我這一生,總算還薄有財產,那邊的一妾二子一女對於我將來的遺產,當然也有他們應享的權利。」

「不過,」杜月笙擔心的說:「這麼樣的話,就怕到時候有人要說口出無憑啊!」

「那當然,」徐新六頓時就說:「我老早準備好了。」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封早已寫好的委託信,親筆簽名,蓋過圖章,鄭重其事的交給了杜月笙。

五年後,民國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徐新六和中南銀行總經理胡筆江,自香港乘桂林號飛機到漢口,中途遇日機襲擊,機毀人亡。徐氏家屬在分配遺產的時候,杜月笙親自到場,說明這一件事,使得徐氏全部親友,為之震駭錯愕,不知所措,沒有人相信聖人也有外室,居然早有子女,更沒有人認為杜先生會無中生有,代人索求。此一反應是杜月笙先已料到的,於是他提出徐新六的正式函件,大家方始無話可說。從此,聖人死後的此一驚人消息,在徐氏親友之間,像天方夜談一樣的傳播久久。

類此事件,經杜月笙之手解決的,不計其數,多少金融鉅子,銀行財閥,或則有了感情糾紛,或則落入桃色陷阱,禍起床第,吃人套牢,但凡問題發生,他們就只有找杜月笙。──杜月笙尚友道,重俠義,肯賠錢,能受氣,更重要的還有兩點,一則他有能耐終究要把事體擺平,二來他能絕對保密,守口如瓶。

金融界的朋友漸漸多起來了,而且都是真朋友,好朋友,能夠彼此心照,會心微笑,可以披心瀝肝,無話不談的得力朋友。一旦有事,他們肯於放心跟著杜月笙走,因為杜月笙是他們的大保鑣,大恩人,相互結過不解之緣。杜月笙不但打進了金融界;用不了多久,他還能以熱誠坦白,公而忘私的服務態度,利用廣泛的人緣和交情,登堂入室,影響、甚至領導起金融界來了。

中南銀行一筆交情中南銀行之設立,由黃姓華僑鉅子投資,起先想請申報老闆,後來當到上海地方市民維持會會長的史量才負責主持,史量才志不在此,推舉胡筆江以自代,於是胡筆江當了中南銀行董事長,而以常務董事一席,畀予史量才。

史量才辦了不少事業,其中有一片民生紗廠,規模相當的大,成立之初,曾經請杜月笙和張嘯林投資,杜張二人因為情面難卻,每人入股五萬大洋。

民國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史量才被狙殺於京杭國道。人在人情在,民生紗廠欠中南銀行兩百萬元,史量才在世,胡筆江不好意思討這筆債,史量才一死,再不討債他的財產要處分,胡筆江乃以正式通知辦交涉,民生紗廠還不起錢,中南銀行的人說:

「那麼,就由中南銀行接收民生紗廠。」

民生紗廠的人不答應,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彷彿中南接廠已成定局,半路裡殺出了程咬金。精明強幹,一向在做棉紗生意的徐采丞,他當時還搭不下杜月笙的交情,卻是常在張大帥的公館走動,聽說杜張兩大亨,在民生紗廠各有五萬元的股本,他便從這上面動起腦筋來。

徐采丞一噱張嘯林:

「中南不過有債務,大帥跟杜先生才是真正的股東,你們兩位說一聲,把民生紗廠拿過來自家做,胡筆江敢說不肯?」

張嘯林一聽,媽待個x這話對呀,有這麼大一片廠,為什麼不拿過來頑頑

大帥動了心,徐采丞跑得更加起勁,要接民生紗廠先得墊筆資本,他軋准劉志陸劉軍長有兩百萬塊現大洋,長期存在中匯銀行。同時,他也深知這件事必須要用杜張兩門的力量,他自己出面還嫌不夠,於是他又噱張大帥去找劉志陸:

「把你中匯存的兩百萬拿出來,媽待個x,大家弄紗廠做做不好?你投資,我們推你當總經理。」

劉志陸跟杜月笙,張嘯林,陳群都是換帖兄弟,張大帥把他逼牢了,無可奈何,他只好去找楊管北:

「小開,大帥喊我投資辦民生紗廠,當總經理,這一套我不會,但是又不能推托。辦紗廠你內行,你來幫我當副總經理,代拆代行,好吧?」

楊管北先問:

「軍長預備投資多少呢?」

「還不就是我在中匯的那兩百萬。」

「全部?」

「他們說是一定要這麼多嗎?」

楊管北想了想說:

「這件事軍長先莫忙,讓我去問問杜先生看。」

楊管北到了杜公館,把劉志陸所說的事情講清楚了,再問:

「杜先生,阿有這一段賬?」

杜月笙向張嘯林那邊一指:

「隔壁的。」

「杜先生,」楊管北趁此機會進言道:「我們自己也開得有銀行,假使人家欠了我們帳不還,我們要提抵押品,偏有旁人跑來一把搶去了,那又怎麼說呢?」

杜月笙同意的說:

「是嘛,我也覺得這樣子犯不著。」

楊管北又說:

「我反對,就是因為我們不能做這種事情。」

「你是對的,」杜月笙點點頭,望一眼張嘯林那邊再問:「但是怎麼了法呢?」

「讓我明天去跟胡四爺商量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見到了胡筆江,一問這事,胡筆江呆了,然後,如夢方覺的說

「我還不曉得有這一回事呢?這徐采丞真是陰謀家,民生這片廠都快賠光了,欠我兩百萬,還要奪過去。」

楊管北笑笑說:

「先談怎樣把事體擄平吧!」

「我實在不曉得杜先生、張先生各有五萬的本,」胡筆江趕緊聲明:

「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請杜先生幫我的忙。」

「怎麼個幫法呢?」

「他們二位的股本,不管民生紗廠賠了多少,由我立刻奉還。」

跑回去看杜月笙一說,杜月笙道:

「這樣就己經滿好了。你到隔壁頭去講講看。」

到張公館,張大帥正在吸鴉片,楊管北說:

「胡四爺托我來講,他確實不曉得張先生、杜先生在民生紗廠有股子,要我先來打個招呼。兩筆五萬元的股本,不論民生賠多賠少,他馬上墊出來奉還。」

「還多少?」

「還五萬。」

「他媽媽的!」放下煙槍,張大帥一躍而起:「蝕了的還能拿回來,好得很!你叫他們馬上給錢,那個什麼的廠〔奇書網·手機電子書-wWw.QiSuu.cOm〕,老子不要頑了。」

下午六點鐘才到中南銀行,胡筆江聽楊管北說杜張二位只要收回股本就罷,高興得直搓手,當時便把經理喊來,打好兩張五萬大洋的本票,雙手遞給楊管北,嘴裡連聲的說:

「偏勞,偏勞!」

楊管北收好本票卻待要走,胡筆江臨時想了起來:

「那十萬塊的股票,可是要還給我的啊!」

楊管北頭也不回的答道:

「等下再說吧。」

當晚,杜張二人收下本票,命人將股票尋出交給楊管北,楊管北並不曾等,他在第二天早晨,便把股票還給了胡筆江。同時,他讓胡筆江曉得,這場意外風波的順利解決,完全是杜月笙的主張。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