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啷一聲飯碗敲破

拉陸京士和自己並肩坐下,又殷殷的招呼吳開先、朱文德和沈楚寶,叫大兒子杜維藩也落了座,傭人立刻便送上飯來,杜月笙眼睛直在望著陸京士,他伸出右手去接,那只右手由於過度的興奮和激動,直在簌簌的發抖。傭人確實已將飯碗遞到了他的手上,他也接住了,然而,卻不知道怎麼一來,飯碗?了一?,「噹啷」一聲,摔到了地上。

一隻飯碗齊巧摔成兩片,杜月笙旁邊的地板上,飯粒狼藉。

彷彿驟然之響起了巨雷,一客廳的人臉色陡變,偌大客廳,寂靜如死。

然後又有此起彼落的寬慰、支吾、和敷衍之聲:

「快點再添一碗來!」

「趕緊掃掃開!」

「弗要緊,碎碎(歲歲)平安!」

傭人迅速的再添上飯,掃掉地面的碎碗和飯粒。──在堅尼地台杜公館吃中飯原是眾口交譽的一份無上享受,杜公館的廚師小鴨子,燒得一手上佳的家鄉口味,名餚美酒,源源而來。主人好客,天下聞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諢打科,健談客的聊天題材,無所不包,無奇不有,到杜公館吃這一頓,每每使人樂而忘返,遍體舒泰。然而,八月二日杜公館的這一頓午餐,卻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連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排解。

祇有杜月笙一面捧著滿滿的一碗飯,一面在跟陸京士慨乎而談

「今年上半年毛病發作得少,我還以為病況好轉了哩。那裡想到這個月初以來,兩隻腳忽然麻痺,簡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裡都困不著覺,氣喘末又是越來越厲害,病到這個地步,我就曉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為我有不少的事體要囑托你,所以又是寫信又是電報的催你來。並不是我無緣無故害你著急,實在是怕遲了兩天就見不到面,京士,你今天來了我好開心,原以為我這個病還有得救呢。」

心亂如麻,陸京士還得挖空心思想出幾句話,聊以安慰杜月笙:

「先生氣喘的毛病由來已久了,祇要靜養幾天,自然會好。」

「不,」杜月笙淒然的搖著頭說:「這一次我是爬不起來嘍,京士,我說了你不要笑我,打電報催你之前,我心裡就許了個願,倘使你八月一日能到,我大概還不會死。八月一日你不來呢,那就是我壽數已盡,無法挽救。那裡想到八月一日那天突然之間起了颱風,飛機不能開,把你硬留在台北,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一項凶兆,再加上剛才我打碎了飯碗,豈不是凶上加凶了嗎?我認為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爺在告訴我,我再也爬不起來了。」

陸京士祇好強顏作笑的答道:

「先生還說不是迷信呢,八月本來就是颱風季節,打破飯碗那更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說了。從這一天開始陸京士畫夜侍疾,衣不解帶,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陸京士親侍湯藥不可,而且陸京士心知師生相處的時間已很短暫,他由於二十多年的知遇之恩,須臾不忍輕離。尤其還有一層,杜月笙隨時都有機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覺睡醒,睜開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陸京士不在,杜月笙便會覺得恍然若有所失,必欲陸京士聞訊趕來,他的神色方始怡然。近代中國,論個人交遊,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遊錄,即使祇開名單,恐怕也得寫上厚厚的一本,論其廣闊及為數之多,當代似乎不作第二人想,然而當他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之際,他竟彷彿只有一個陸京士。陸京士口口聲聲強調這是緣份,其實在杜月笙的心中,還是可能有著「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幾人」之感的。

自八月二日到八月十六日,杜月笙一直不曾離開過病榻二日中午吃過了那餐打碎飯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攙回他的輪椅,徐徐的推向他的房間,再把他扶到床上,寬衣睡好。從這個時候起始,杜月笙給他的家人親友一個印象,彷彿前兩日他焦急的在等陸京士來,一旦陸京士來到,他便心滿意足,了無憾恨,他祇有睡在床上等死的這一件事了

焚膏繼晷,隨侍在側,對杜月笙盡最後一份心意這個差使是很難當的,因為在步向人生最後旅程的杜月笙,他不但喘疾時發,而且體力衰竭,神志渙散,於是他的飲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軌。他一天祇能睡很少的覺,尤其那短暫到顯然不夠充份的睡眠,還要分作幾次去睡,最令人傷腦筋的,是誰也無法測知他睡著了抑或僅在旼瞑目養神,往往眼看著他已睡得很熟,方欲躡手躡足的走出去,辦一點私事或透一口空氣杜月笙偏又適時的睜開眼睛,有氣無力的喊:

「京士!」

「媽咪!」

或者是:「娘娘!」

於是,不論是陸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蘭,全部停止腳步,走回他的跟前探問:

「有什麼事嗎?」

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緩緩的搖頭。

其實這僅祇是他對人世間最後的一點依戀他對於他所心愛的人,能多談一句便多談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