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毛錘兒」

有好長時間路遙沒有見到寶貝女兒遠遠了。過去是忙於自己的創作,現在卻是在傳染病房裡。

做父親的路遙,對女兒遠遠懷有太多的歉疚。他與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所以,每次和女兒在一起,路遙都要在自責中去想,該怎樣做才能彌補一下虧欠孩子的感情呢?

在這些漫長的外出奔波的年月裡,我隨身經常帶著兩張女兒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擺佈工作間的各種材料之前,先要把這兩張照片拿出來,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即使停筆間隙的一兩分鐘內,我也會把目光落在這兩張照片上。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歡的兩張。一張她站在椅子上快樂而靦腆地笑著,懷裡抱著她的洋娃娃。一張是在乾陵的地攤上拍攝的,我抱著她,騎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大駱駝上。(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在女兒遠遠小的時候,路遙每當離家很久再回到西安家中,總是將自己變成「馬」變成「狗」,在床鋪上、地板上,四肢著地,讓孩子騎在身上,轉圈圈地爬。然後,又將孩子舉到自己脖頸上,扛著她到外面遊逛。孩子要什麼就給買什麼——路遙非常明白,這顯然不是教育之道,但他又無法克制。

路遙高舉週歲時的女兒遠遠

1991年的春天,已經獲得茅盾文學獎的路遙,難得能在西安輕鬆地休息一段時間。有一天,遠遠要參加學校組織的春遊活動,路遙柔聲地問遠遠:毛錘兒,明天路上想帶些什麼吃的呀?

依偎在爸爸懷中,遠遠撒嬌地給爸爸一二三四說了一長串需要購置的東西,路遙一一記在心中。懷揣著購物清單的路遙立即上街,在西安的食品店裡買了一背包的食物和飲料,現在,只剩下一樣食品買不到——已經走了幾家食品店了,仍然不見有遠遠清單中想要的三明治。

路過一家西安的小吃——肉夾饃的店舖,路遙向店舖門口擺放的一個厚墩墩的菜墩子上望了一眼。

路遙平素是聞不得大肉的油膩味道的。那是因為「文化大革命」初期,曾經一個吃不飽飯的窮孩子——當時的王衛國、後來的路遙,突然間,不僅天天能吃上飯,而且還能放開肚子吃豬肉。就是因為那段日子吃的肉太多,把路遙吃傷了,從此豬肉不再入口。

眼前的臘汁肉夾饃,倒是氣味濃郁醇香,被西安人驕傲地稱為「中式漢堡」。但是,女兒遠遠要的是西式三明治,怎能用中式快餐替代呢?路遙毫不猶豫地走過肉夾饃店舖,繼續尋找三明治。

女兒遠遠這一代人,是接受洋快餐長大的,或者說,孩子就是吃個新奇。不像路遙,從小到大,只要能吃飽飯,哪裡有可挑剔食物的機會哦。自己那受苦的肚子,到現在,愛吃的食物也就是那幾樣陝北飯——小米粥、洋芋擦擦、錢錢飯、揪面片……

又跑了幾家食品店,仍然沒有買到三明治。路遙由這洋快餐聯想到涉外酒店,他暗自思忖,必須改變思路,不能在普通的食品店裡尋找,說不定那些常常接待老外的酒店裡會有的。於是,路遙折轉身,向距離陝西省作協院子不遠處的一家五星級酒店——西安凱悅酒店走去。

20世紀90年代初,西安的五星級酒店寥寥,能踏進酒店的門,都會被路人用羨慕的目光盯著看好久。

大步走進凱悅酒店的路遙,直奔西餐廳。迎上來的年輕女服務員微笑著詢問,請問先生,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

路遙說,有三明治嗎?得到女服務員肯定的回答,路遙心裡頓時輕鬆下來,高興地說:買兩塊三明治。

時間不長,女服務員端上來包裝精美、兩塊肥皂大小的盒子。服務員說,一共60元。

那時候,大家的工資都很低,路遙的工資也不高。即使是現在,人們也難以接受,花上60元錢,去買兩塊肥皂大小、不過是中間夾著一點黃瓜、西紅柿和薄薄一層肉片的兩片麵包啊。

當時的路遙也不能接受。他恐怕自己聽錯了,又問了服務員一遍。沒有錯,得到的回答很明確:一塊30元,兩塊60元。

路遙當場愣怔著。可是面對周到漂亮的女服務員,路遙騎虎難下,既已讓人家拿出來了,怎麼好意思轉身逃走?無奈,路遙硬著頭皮買下這兩塊三明治。付了錢從酒店出來,路遙還是暗自叫苦——實在太貴了。

邁著撲撲踏踏的腳步,回到居住的建國路83號陝西省作協院子,路遙徑直走進《延河》編輯部副主編曉雷的辦公室。見到曉雷和李天芳夫婦,路遙將剛才的經歷告訴了他倆。路遙邊說邊從背包裡小心地拿出精緻包裝的盒子,問他們:「猜猜,這兩塊三明治花了我多少錢?」

沒有等到夫妻倆回答,路遙接著說:「60塊!」然後,路遙又寬慰地說,儘管很貴,但總算滿足了遠遠的心願。

第二天,遠遠去學校前,路遙又從頭到腳檢查遠遠的裝備,水壺的水滿不滿?巧克力夠不夠給小朋友分?樣樣都問到了。還一再囑咐女兒,不要去玩水,不要去爬山,以免危險。這時候的路遙簡直成了最細心的保姆。(子頁《在最後的日子》)

遠遠是路遙心中真正的太陽。站立著的路遙,可以為女兒摘星星、摘月亮,就是不要讓自己的「毛錘兒」受一點委屈。

路遙曾問女兒:「你最喜歡什麼呀?」

遠遠不假思索地說:「我喜歡音樂。」

聽了遠遠的話不久,路遙就拿出積攢的稿費給遠遠買了一架鋼琴。那幾天,路遙家裡進進出出的都是遠遠的小朋友,遠遠邀集了陝西省作協家屬院的小朋友們到她家來看新買的鋼琴,十幾雙小手像雨點一樣拍打在黑白鍵上,滿屋子的鋼琴轟鳴聲震得路遙如癡如醉。

怎奈,孩子對鋼琴的好奇與興趣非常短暫,幾天後,遠遠走到爸爸跟前說:「爸爸,我們的音樂老師說,我的手指太短了,不適合彈鋼琴。」

路遙聽了,捧起女兒胖胖的小手,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女兒的手指,臉上露出了淒楚的笑容,對女兒說:「都怪爸爸,都怪爸爸!」從此,鋼琴成了女兒房間裡的擺設。

孩子對事物的興趣總是朝秦暮楚的。當女兒拿著英語的考試卷子在父親面前撒嬌炫耀得了100分時,多情的路遙看出來,遠遠又對英語產生了興趣,就要為遠遠找一個家庭教師輔導遠遠。想來想去,路遙想到了作家子頁的兒子小剛。當時,小剛是在讀大學的英語系二年級的學生。子頁爽快地答應,讓兒子小剛為遠遠義務輔導。路遙卻堅持要給一定的報酬。他們倆誰也沒有說服誰。可是,路遙極為固執,無論如何都要給小剛付報酬,不然就再也不提這件事。

現在,女兒遠遠來到路遙病床旁,路遙細細端詳著他的「毛錘兒」:「毛錘兒」的臉龐像極了爸爸,眼睛像極了爸爸,鼻子、嘴巴也同樣像極了爸爸。

路遙看著想著,唯一不能像爸爸的就是,他的「毛錘兒」不能像他一樣過苦日子。然而,現在,此刻,自己躺在病床上,完全不能照顧上女兒,而女兒的媽媽林達已經調到北京的中國新聞社工作,也不在女兒身旁。這如何不讓路遙撕心裂肺地疼痛呢?

路遙竭力不表現出來內心的痛苦感受,他要好好享受與女兒在一起的短暫相聚。路遙對朱合作、九娃天笑,還有帶女兒來的遠村、鄭文華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和遠遠拉會兒話。」

也就是20多分鐘之後,路遙讓幾個人重新回到病房裡,說他和「毛錘兒」的話拉完了。

但是,顯然,他說「他和毛錘兒的話拉完了」不是真的。因為路遙又開始詢問遠遠,這些天吃飯的情況和學習功課的情況。

現在,剛上初中的遠遠小鬼當家,一個人獨自生活。雖然雇了小保姆,但是,小保姆年紀小,好多家務事都不會料理,有時候還要同樣年紀小的遠遠指導著做飯。路遙瞭解到這些,無奈與痛苦寫滿了泛黃的面頰,禁不住看著遠遠紅撲撲的小臉深深地歎氣。

畢竟是傳染病房,儘管路遙不願意讓遠遠很快離開他,但是,又不忍心讓女兒遠遠在病房耽擱時間太長,影響第二天的功課。不久,路遙便不捨地讓遠村、鄭文華將遠遠帶走了。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