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窯洞人生

女兒遠遠已經離開了七號病房,然而,病床邊依然飄飄裊裊存留著女兒奇特的味道——猶如燦爛的陽光和純潔的奶香,馥郁芬芳,香甜可人。

他的「毛錘兒」身上,雖然流淌著他的血液,但是,卻沒有他身上這種味道。這種味道,是生活在沉鬱、頓挫的陝北黃土高原上的陝北人身上才有的味道,它是淒然的、悲壯的;也是清峻的、蒼涼的,那裡面有濃郁的、獨特的窯洞裡土的味道。

路遙嗅著「毛錘兒」留下的味道,掛念著剛離去的女兒「毛錘兒」,不由得思緒飛到了生養自己的陝北那片土地,飛到了陝北人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居所——陝北的窯洞。

從窯洞走出來的人,身上總帶有窯洞特有的氣息——黃土的氣息和煙火的氣息。

窯洞裡所有的東西都離不開黃土:窯洞是土的,火炕是土的,鍋台是土的;下苦力的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腳下踩的是黃土,手中抓的是黃土,大風起兮,刮在臉上的仍然是黃土。在黃土的窯洞裡歡愉,在黃土的峁地裡勞作,在黃土的梯田里盼著豐收。陝北人的生命,每一個毛孔都浸染著黃土的氣息。

走進窯洞,一股煙熏的味道在通風不暢的窯洞裡散發著,抬頭望著窯頂,精心剪貼的窯頂花——那幅鮮亮的大紅喜字已經有了煙黑色,窯壁也有著日久熏染的煙黑色。坐在炕頭上的窯洞主人正咂吧著旱煙袋,星星點點從煙袋鍋裡裊裊升起的是刺辣眼睛的旱煙煙霧,鍋灶下的柴火,隨著陝北婆姨呼達呼達風箱的拉動,煙氣從灶台上躥出,窯洞籠罩在煙霧之中。

為做一頓飯,陝北婆姨要被各種煙氣嗆得流出許多眼淚。

在陝北,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窯洞的大有人在,陝北人苦焦苦熬為的就是給後代留下幾孔賴以生存、安身立命的窯洞。他們在窯洞裡尋找溫暖和歡愉,在窯洞的遮風擋雨下結婚生子、養育後代,在窯洞裡欣慰地看著子女一個個長大成人,最後,他們在窯洞裡安然合上雙眼平靜離世。窯洞裡裝滿了陝北人一生的苦難和希望。窯洞是陝北人生命的全部。

住在窯洞裡的人,能看到的只有透過門窗的那一方天地,他們大多數不知道山外還有山,天外還有天,他們與最早落腳在這裡的祖先,有了太遙遠的距離,他們已經聽不到祖先們的戰馬嘶鳴、殺聲震天。

處於地貧民瘠、交通不便、偏僻閉塞的陝北,陝北人不到萬不得已,始終是安於平靜地生活在只有一孔視野的窯洞裡。窯洞裡的人缺吃少水,因為土地長期乾旱,他們的生活焦苦不堪,常常沒吃沒喝的揭不開鍋蓋。小小鍋蓋的沉重壓迫使得陝北人多少代挺不起腰桿來。

貧困,阻塞著陝北人的想像力,一座座走不出去的大山,也阻擋住了他們的視野。他們的目及之處,是山陡路險,先進的生產技術很難深入到山的深處,勞動工具始終粗拙笨重,每一戶大家庭內,老少生產經驗與體力付出的合作,成為舉家生存的最大保證。上輩子的生活原則是下輩子的行為準則,文化傳承也絕少變更。他們不知道他們眼中的天和地,只是天地間毛髮一般的一線,他們與外界的接觸太少了,他們想像的翅膀被折斷在窯洞的四壁之內。他們即使知道,還有山外的山與天外的天,但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太遙遠了。

但是,他們當中,終將有敢在窯洞外一展想像翅膀的不平常的人。

1940年,春寒料峭。陝甘寧邊區政府號召所轄的綏德分區——包括佳縣、吳堡、綏德、米脂和清澗五個縣的農民,向地廣人稀的延安一帶遷徙。這本是一個走出深山,走出窮鄉僻壤的大好機會。但是,世世代代生於斯長於斯的莊稼人卻故土難離,對於邊區政府的號召無動於衷。

榆林地區有12個縣,歷史上,北邊的幾個縣人的光景若不得過了,農民有「走西口」的習慣,就是奔向內蒙古或是寧夏去闖蕩、去謀生。而一般榆林南部像清澗縣一帶的人,則不會「走西口」,而是向南謀生問路,當地歷史上稱之為「滾老南山」,就是向延安地區的甘泉、延長等河流相對充沛、土地相對肥沃的地方移動。可是,畢竟要背井離鄉艱難跋涉啊,不到萬不得已,誰家都不想選擇去「滾老南山」,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從頭開始。

陝甘寧邊區政府的號召一級給一級下有硬任務,作為最基層——村一級的村長,為動員村民遷徙,嘴皮子磨破好幾層。這時,清澗縣的石嘴驛鄉王家堡村,有一個叫王在朝的老漢提出來,我們響應號召遷到延安去,但是,有言在先,在清澗的窯洞不賣不退,如果出去了不順意,我們還要回到清澗老家來。

清澗王家堡的窯洞——路遙的出生地

好不容易有一戶人家被說通了,村長大鬆一口氣,擔心王在朝老漢反悔,急忙滿口答應王在朝提出的條件。

於是,1940年的初春,這個普通農民王在朝,簡單地收拾了上路必需的行李,拖家帶口,沿著清澗到延川的一條山路,開始了一場背井離鄉的艱難跋涉。

王在朝不會想到,因為他的這次遷徙決定,不僅改變了王家祖祖輩輩固定一處的窯洞人生,許多年後,也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

這個被改變命運的人,就是後來的路遙,王在朝老漢便是路遙的祖父。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