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個叫「衛兒」的孩子

中國農曆己丑年十月十三日,也就是公元1949年12月2日,一個極普通的冬天早晨,在清澗縣石嘴驛鎮王家堡村一孔普通的窯洞裡,傳出了小生命的嚶嚶哭聲,一個看著很安靜很普通,長著圓圓臉盤的小男孩落在了這個普通人家的土炕上。

這就是陝北普通農民王玉寬和馬芝蘭的頭胎兒子,這就是他們的衛兒,7年後的王衛國,20年後的路遙。

按中國人的生肖,這一年是牛年,這個孩子生肖屬牛。

牛屬相,象徵著通過艱苦努力而獲得成功。

屬牛的人是一個耐心的、不知疲倦的工作者,不願意走捷徑。

屬牛的人是安靜的、有很強的道德觀和很講尊嚴的人。

屬牛的人是自力更生的,不喜歡別人幫忙,以致別人不得不懇求屬牛人接受別人的服務。

屬牛的人可能常常被不公正地批評缺乏想像力,實際上,那不屈不撓的性格和邏輯很強的頭腦,被樸素但整潔的外表所掩飾;聰明、靈巧被沉默寡言和矜持所掩蓋。

屬牛的人基本上屬於內向型,但強有力的本性使屬牛的人在機會來臨之時變成一個威嚴、雄辯的演說家。

屬牛的人面對混亂,那臨危不懼、不怕恫嚇的品質和天生的自信心會使一切恢復秩序。

屬牛的人講信用,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世俗的偏見對屬牛的人來說是無所謂的,屬牛的人會全身心地完成自己所做的工作,並厭惡半途而廢。

屬牛的人還有神奇的忍耐力。然而一旦屬牛的人發起脾氣來,將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確實需要認真對付。這時屬牛的人會失去理智,會像一頭公牛一樣攻擊擋路的每一個人。唯一可以解決的辦法是躲開屬牛的人,讓屬牛的人慢慢冷靜下來。當然,除非令他確實感到無法忍受,否則屬牛的人是不會大動干戈的。

這些屬牛的人的性格特點,從衛兒到王衛國,乃至成長為作家路遙,逐漸被一一驗證。「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後來成為作家的路遙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這個屬牛的小生命,在1949年12月2日的到來,給王家帶來的只是短暫的歡樂。

1949年12月2日,新中國也才在兩個月前成立。當毛澤東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天下人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的時候,其實中國還有很多地方內戰的戰火並沒有熄滅,而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政權,面臨的是中國大地百廢待興的困境。

陝北,這塊曾經是早期西北紅軍的革命根據地;曾經是工農紅軍經過兩萬五千里長征落腳並壯大的地方;曾經是毛澤東生活了13年並確立其在中國革命史上崇高地位的地方——雖然光榮而神聖,雖然壯麗且輝煌,進而聞名全世界,卻仍然是貧瘠的,堪稱窮山惡水的地方。陝北百姓的生活窮苦而艱辛。

陝北苦焦的農民大眾,為中國革命作出了巨大貢獻,在他們身上,凝結著樸素的先進思想。多年的戰爭洗禮使他們對於革命,對於社會主義的認識雖然感性大於理性,但在他們的血液裡,流淌著優良的革命傳統。這是陝北農民形象的一個面,這是特定社會歷史、特定陝北地理的社會性格凸現。陝北普通農民的文化性格還有更為豐厚更為基本的一面。當槍林彈雨的戰爭歲月遞進為衣食住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兒育女的和平年代之後,逃避兵亂的善良順民、捨生忘死的「支前」英雄、飽經滄桑的白髮老者和呱呱墜地就體味到貧困的兒童,還必須面對黃土、沙漠、乾旱和貧瘠,還必須迎接日曬雷打。他們必須要回歸為生兒育女,種田打糧,謀劃生機的更為原始意義更為傳統性格的農民。況且,即使是戰爭歲月,陝北普通農民的基本需求也還是維持生計,離不開衣食二字;即使是耳邊響著嘹亮的戰地歌聲,也難以掩蓋黃土高坡淒涼悠長的「信天游」;即使是積極地參與抗敵鬥爭,他們的行為所顯示出來的、更多更內在的元素,還是千百年來積澱下來的勤勞、質樸、善良等品格。(王西平、李星、李國平《路遙評傳》)

屬牛的窯洞嬰兒,一個小名叫「衛兒」的男孩兒,無法選擇地降生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降生在一孔陝北常見的窯洞裡。

貧困山區窮人家的孩子,首先呼吸到的是陝北窯洞黃土的氣息。他還不知道,他的生身父母,面對的是所有中國貧苦人家第一位的吃飯問題。所以,衛兒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應該只有愁眉之下的王玉寬夫婦默不作聲的苦中作樂的表情。

陝北是個窮地方,清澗又是陝北的窮地方。窮和苦從來就是一對孿生兄弟。

襁褓中的衛兒,可能敏感地聞到了黃土窯洞裡土的味道之中,還有濃重的「苦」的味道,這是苦難的「苦」。這份「苦」在他逐漸成長後,伴隨了他整個的童年時期,從沒有分離過。所以,這個頭胎孩子——衛兒的哭聲並不響亮,而是低沉的,大多時候,更是安靜的。一個普通陝北農民的孩子就這樣不引人注目地出生了。他安靜地落地,安靜地來到這個冬季嚴酷冰冷的世界。

世界卻沒有將他作為弱小的孩子接納。

作為家中長子的衛兒,沒有得到父母更多的呵護和溺愛。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是很普遍的生存狀態。

性格開朗愛唱民歌的母親和寡言少語卻同樣張口能唱「信天游」的父親,看著這個小生命的到來,已經沒有了浪漫心情高聲唱出「老祖宗留下個人愛人」。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拿什麼養大這個孩子呢?

多年後,作家路遙的母親滿懷一腔深情回憶說:

我家路遙從小就是精,就是腦子練(清澗方言,即腦子聰明)從來沒讓我急過肚子。七歲就會砍柴了。砍的柴捆成捆捆,摞在鹼畔上,摞下美美一摞,俊的人貴賤捨不得燒。(朱合作《在王家堡路遙家中》)

衛兒出生後的幾年時間裡,弟弟妹妹一個接一個地出生了,王玉寬家中的生活更加窘迫。沒有吃的,沒有穿的,全家人只有一床被子,孩子們已經到了懂得羞恥的年齡,還穿不上一條褲子,完全是「叫花子」狀態。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在特定的地理背景中,苦難並不是單單針對衛兒一個孩子的。對於生活在陝北這塊土地上的人來說,苦難都是他們人生的第一課。所以如衛兒一樣的孩子們,他們童年時代的苦難,是窮困的環境所給予的,是在被動中接受的。他們一雙眼睛看到的滿是貧瘠而溝壑縱橫的山,每天忍受著飢餓的煎熬,天天盼望的是什麼時候能吃上一頓飽飯,冬天時腳上能穿上一雙鞋子。

家中老大的衛兒是懂事的,他深知父母養育兒女的艱難,五六歲便幫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開始了農村孩子的第一堂課——勞動。

有一次,衛兒去砍柴,跟一群大孩子到離村五里路的大山裡去逞了一回能。結果,由於這種年齡還不能在複雜陡峭的地形中完滿地平衡身體的重心,就從山頂的一個懸崖上滑脫,向深溝裡跌了下去。我記得跌落的過程相當漫長,說明很有一些高度,並且感到身體翻滾時像飛動的車輪般急速。(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幸虧衛兒恰好跌落在一個草窩裡,才僥倖地保住了性命,而兩面就是兩個深不可測的山水窖。

除了惡劣的生活環境,衛兒這個貧困的黃土地的農民之子,比其他孩子多了一重經歷。他有親生父母,還有養父養母,7歲後的衛兒,過繼到延川縣,做了親伯父和伯母的兒子。

童年。不堪回首。貧窮飢餓,且又有一顆敏感自尊的心。無法統一的矛盾,一生下來就面對的現實。記得經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們打得鼻青眼腫撤退回家;回家後又被父母打罵一通,理由是為什麼去招惹別人的打罵?三四歲你就看清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並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別想指靠別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當七歲上父母養活不了一路討飯把你送給別人,你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冷酷的現實。你獨立地做人從這時候就開始了。(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