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衛兒過繼延川

1957年秋末的一個清冷的早晨,在王家堡通往清澗縣城的路上,走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大的是父親,其實也並不大,只有1.5米高的身材,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就是現在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毛頭小伙子,但是,他那時卻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了。小的則更小,個頭不高,一副營養不良小身板的7歲孩子,是父親王玉寬的長子衛兒,衛兒剛剛有了一個大名。

我的家庭是一個人數眾多的大群體,該有的都有。父母親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在陝北清澗縣石嘴驛鎮王家堡村務農。父親身高大約在1.5米左右,這完全是由於沉重的勞動使他在土地上彎曲了他不該彎曲的身軀。他就是用這麼一副侏儒般的鋼鐵雙肩,挑起了全家十口人的生存重擔。他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為了活命,他在路遙七歲時,就決定將這個長子過繼給他的哥哥王玉德。我的伯父王玉德移民到延川縣當農民,伯母沒有生育過。臨行前,父親找了村裡的馮先生,讓他給路遙起了名字叫王衛國。父親對這名字本身沒有寄托任何希望,這完全是兒子的一個代號。於是路遙就從這一個農民家庭走到了另一個農民家庭。(王天樂《苦難是他永恆的伴侶》)

陝北的秋天,是憂鬱的、感傷的,也是喜悅的、滿足的,可能一無所獲,也可能飽滿豐收,這些都會發生在秋天。

1957年秋末的陝北,黃土黃沙的氣勢磅礡,淹沒了田地間零星的金黃收穫,蕭瑟的景象遼闊無疆,那些點綴在鹼畔的零星棗樹,星星點點的紅棗,是莊戶人家唯一的希望。但是沒有足夠的口糧,一個已經有了四個孩子、六口人的家庭,生活難以為繼,而且,還將要面臨漫長的冬季。

那天清晨,父親王玉寬將大兒子衛兒——王衛國叫醒,然後告訴他,今天要帶他去延川縣大伯家玩幾天。

衛國起初是興奮的。臨行前,剛剛生了衛國的三弟弟——「四錘」的母親,拖著虛弱的身體,為衛國做了一頓早飯——

是飄散著香氣的洋芋擦擦和黑豆錢錢飯,讓他吃了一個飽,自從弟弟妹妹接連問世以來,他覺得能吃飽飯的時候很少,今天好像破了例,他扒在窯前的石碾盤上,大碗吃洋芋擦擦,大碗喝錢錢飯。母親一邊看著他吃一邊叮嚀他,到了大媽家一定要聽奶奶和大伯大媽的話。(曉雷《男兒有淚》)

母親又將幾天前晚上專門為衛國做的一雙新布鞋拿出來,清晨,母親特意為他穿在了腳上。

這也是衛國長這麼大第一次穿一雙新布鞋。年少的衛國心情快樂得要唱出歌來。

多年後,成為路遙的衛國,一個夏天的傍晚,在陝西省作家協會院子裡乘涼時回憶說,那天還沒有走出去多遠,少年王衛國就唱不出歌來了,新布鞋的鞋幫不夠柔軟,開始磨著他的雙腳,很快腳上就起了水泡,一步一疼,他跟不上父親的腳步了。但是,就因為是第一次穿新布鞋,他硬堅持著,即使疼痛難忍,要不是心疼會將新鞋磨破,路遙說,他實在是不願意把新鞋脫下來。

已經開始的凜冽的秋風中,父子倆沿著17年前祖父王在朝帶著全家遷徙延川的路,艱難地行走著。

從清澗縣的王家堡南下延川縣的郭家溝,走過石嘴驛,還要翻越一座叫九里山的土山,要走近200華里。弱小的衛國,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動,看得父親王玉寬心裡難受。但是,衛國又太大了,已經不能被父親裝在糞筐裡背在雙肩上了,也無法輕鬆地架在1.5米高的父親的脖頸上。父親王玉寬很想讓自己受累,也不要讓瘦小的兒子在風中受累。但是,做父親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況且,父親還懷揣著難以言表的不安,從他帶著兒子踏上去延川郭家溝自己大哥家的路,他知道,這個懂事的大兒子就將與自己分開了。衛國要成為大哥家的孩子,衛國會不會恨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太狠心?會不會責怪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太沒用?連親生孩子都養不活?

目不識丁的王玉寬,儘管只有1.5米的身高,在當時的六口之家裡,二十四五歲的他,卻要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用不太堅實的雙肩,擔當起全家日漸艱難的生活重擔。王玉寬渴望孩子們能讀書識字,家中再窮也不想耽誤孩子的前程。衛國曾在王家堡小學上了一年學,但是,當家中又添了第四個孩子——「四錘」時,生活實在難以支撐了,只好停了衛國的上學夢。

延川那邊,王玉寬的大哥王玉德,雖然年近四十,卻仍然膝下無子,但日子過得殷實,為了減輕二弟王玉寬的負擔,同時,也要考慮到自己老來有個依靠,便決定收養弟弟一個孩子。這樣,既能解決了弟弟王玉寬多子多女的生活困難,又解決了哥哥王玉德沒兒沒女的缺憾,實在不失為一件最明智的抉擇與安排。

在商量過繼哪個孩子時,兄弟倆意見不一,但都是為對方考慮得多一些。

二弟王玉寬認為,親兄弟間,不必太客氣,把大兒子衛國過繼給大哥,省得嫂子一把屎一把尿地辛苦養大,大兒子去了大哥家,就能立即成為大哥做農活的好幫手。

大哥王玉德認為,古人有話,光景行不行,長子不頂門(頂門:過繼)。抱上個玉寬兄弟家中小的就行,二弟的大兒子衛國已經大了,帶走了,二弟家豈不是缺少了一個支撐家庭的小幫手?

兩兄弟你推我讓,最後,還是二弟王玉寬堅持將衛國送給大哥王玉德最合適,大兒子由大哥、嫂子那樣勤快而又善良的受苦人照看著,既能吃上飯還能供著上學,對兒子一百個好。想想清澗延川之間還是方便走動的,大哥最後讓了步。

但兒是爹娘的心頭肉,兒子還這麼小,就得離家拋捨,這就像是割爹娘的肉,剜爹娘的心。

7歲的衛國,無法逃脫地接受了富有宿命意味的人生安排,只得離開這個雖然窮困但卻是屬於自己的溫暖家庭,離開少年的夥伴,離開剛剛上了一年的學校,走向一個陌生的世界。

起初,這個已經是少年的衛國還不清楚,父親帶著自己,將要踏上的是改變自己人生命運之路。他也不知道,身後的母親,仍然站在鹼畔上,遙望著他們父子倆離去的身影在傷心地落淚。走著走著,聰慧、敏感的衛國察覺到了父親的目光是躲閃不定的,神情是憂鬱感傷的,而臨行前母親的目光也是悲慼戚的。

家裡孩子多,在媽眼裡走一個也就走一個了。我和我大(作者註:大,陝北方言,意即父親、爸爸)走,他在前背著手,肩上搭著個旱煙袋,我相跟著大概總落下個二三十米遠,小嘛,走不快,說八歲是虛歲,八九十里山路走了兩天才到。這一去就在拐峁我大伯家待了好幾年,初小畢業了吧,夏收前放假,我才第一次回家。回王家堡。進了門,媽見了我也沒說啥,農村人不會表達個啥感情,我也屁股沒沾炕沿就到村裡找幾年不見的小朋友們去了。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進門就問:媽,吃啥?媽說給我包了餃子。我挺奇怪,麥子還沒收哪來的麵粉包餃子?農村娃都知道這。媽說,我試著用雜麵包的。說著引我到灶台邊,她掀開大鍋蓋讓我看,全是蒸汽,媽吹吹蒸汽,用大勺一攪才發現,哪有啥餃子,早成了一鍋麵菜糊糊。媽傻了眼,一下子趴在灶台上大哭起來……(潘欣欣《憶路遙》)

跟著滿腹心事的父親,走在當年祖父帶領全家南遷之路,悲涼、憂傷、飢餓、疲憊,一點一點灑落在這條艱辛的路上。

一個趕著毛驢車拉糞的好心人,看到累得氣喘吁吁的父子倆,很想幫幫他們,可是,又很有些難為情,畢竟這是拉糞車,實在太髒了。父親不介意地說,就讓衛國坐在拉糞車上吧,把孩子捎上一段路。

當晚,父子倆才挪走到清澗縣城裡。找了地方借宿了一晚,第二天黎明,父親用身上僅有的一毛錢,為衛國買了一碗油茶。

早已是飢腸轆轆的衛國,端起碗來頭也顧不上抬一下,呼呼呼,就將一碗油茶灌進肚子裡。

一碗油茶下肚,衛國看到了手中空空的父親。

衛國問,爸爸,你為什麼不喝油茶?

父親答,我還不餓。

衛國怎能相信父親不餓呢?他們一同走了八九十里山路,翻了幾架大山,怎會不餓?衛國知道,父親又在撒謊,就像這次到延川的辛苦行走沒有實話實說一樣。父親一定是把僅有的能攥出汗水來的一張錢花給了他,現在口袋裡再也沒有第二張了。父親不可能為自己或是再為衛國買什麼吃的了。

沉默的父親,看著衛國喝下去最後一口油茶,然後,父親拉著小手有些暖意的衛國,又繼續向著延川方向走去。

衛國的腳上已經換上了一雙比自己的腳大很多、破了鞋幫的布鞋,趿拉在腳上,走起來更加困難。

衣衫襤褸的父子倆已經翻越了一座九里山,然後要沿著寬闊的秦馳道往前走,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秀延河就在路旁蜿蜒而去,潺流淌,發出「嘩啦嘩啦」好聽的聲音,像是擅長敘述抒情的陝北民歌。而這時父子倆越走越疲憊,不爭氣的肚子很快又咕咕地叫上了,與那嘮叨不停的河水聲合了拍。

好在,這是秋天。秋天的地裡,很有可能會遺留下收秋時掰剩下的玉米棒,父子倆眼睛賊賊地發亮,在玉米地搜尋著。沒有,連一個蔫蔫的、癟癟的不豐滿的玉米棒子也沒有。又遇到一片棗林,終於有幾顆收棗時落下的乾癟的紅棗,這讓父子倆很是興奮,迅速摘了下來,放進嘴裡快活地吞嚥下肚。

天黑時分,父子倆走到了一個村子裡,一家好心的農戶不僅讓父子倆借住,而且還煮了一個南瓜給他們吃。

第二天天不亮,父子倆告別了好心人,又開始上路了。

當父子倆拖著疲憊的身體,終於來到延川縣的郭家溝時,已是薄暮時分,衛國和父親腳上都打著血泡,飢腸轆轆,筋疲力盡地挪不動腳步了。

大哥王玉德和大嫂李桂英見到二弟領來了侄兒——以後的兒子,喜得老兩口眉開眼笑,大嫂急忙取出缸底很稀罕的一點點白面,為父子倆擀麵條。下鍋煮好的麵條上,又油潑了蔥花,香噴噴的,看著都讓人流口水。麵條碗底還臥了兩個荷包蛋。一路疲憊飢餓的父子倆吃著這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麵條,汗水直淌,禁不住甩掉了身上的破襖襖。

晚上,兩孔窯裡,兄弟倆睡了一孔,傾訴了大半夜的手足之情,大嫂將衛國安頓在另一孔窯裡。平時不捨得用的麻油燈點起來了,李桂英藉著恍惚不定的燈光,望著累倒在炕上,很快沉沉入睡的衛國——圓圓的臉龐,大大的耳郭,睡夢中,嘴巴咂吧咂吧著,像是還在回味剛才香噴噴的麵條。

李桂英看著這個可愛的小模樣,很舒心地笑了。

有了兒子,就有了生活的希望。怎能不發自內心地高興呢?

我七歲時候,家裡沒有辦法養活我,父親帶著我一路討飯,討到伯父家,把我給了伯父。那時候,貧困生活的經歷,給我留下了十分強烈的印象,儘管我那時才七八歲,但那種印象是永生難忘的。當時,父親跟我說,是帶我到這裡來玩玩,住幾天。我知道,父親是要把我擲在這裡,但我假裝不知道,等待著這一天。那天,他跟我說,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來,明天咱們再一起回老家去。我知道他是要悄悄溜走。我一早起來,趁家人都不知道,我躲在村裡一棵老樹背後,眼看著我父親,踏著朦朧的晨霧,夾著包袱,像個小偷似的從村子裡溜出來,過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這時候,我有兩種選擇:一是大喊一聲衝下去,死活我跟我父親回去——我那時才是個七歲的孩子,離家鄉幾百里路,到了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鄉掏過野鴿蛋的樹林,想起砍過柴的山坡,我特別傷心,覺得父親把我出賣了……但我咬著牙忍住了,因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學的年齡,而回家後,父親沒法供我上學。儘管淚水唰唰地流下來,但我咬著牙,沒跟父親走。(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路遙的養母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