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輝煌之後的沉寂

路遙的《人生》發表並引起社會各階層讀者廣泛關注後,1982年9月,中國作協西安分會(即後來的陝西省作協)研究決定,將路遙從《延河》編輯部調動到創作組,路遙就此成為省作協專業作家。路遙的工資也由1979年行政級別22級的58.5元,調整到創作一級的66元。這是路遙自1976年9月參加工作後,六年之中第三次調資。

雖然工資高於一般專業人員,但是,由於路遙在清澗和延川兩邊都有老人需要關照,還有弟弟妹妹需要扶持幫襯,自己這邊既要滿足寶貝女兒的各種需求,還要滿足自己抽固定品牌的高檔香煙,以及熬夜提神時喝咖啡的花費用度,路遙自然就經常感到捉襟見肘,經濟拮据。

1983年3月,《人生》當之無愧地榮獲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消息傳來,路遙給在陝西銅川鴨口煤礦的四弟王天樂打去電話報喜,告訴天樂,《人生》獲獎了,並且排在第二名。同時,路遙又對天樂說:手頭一分錢也沒有,到北京的路費也湊不夠,急需天樂的幫助。王天樂迅速從他的師傅那裡借了500元,趕到西安火車站,當場買票,把路遙送上了火車。

喜事接二連三,1983年,西安電影製片廠決定將路遙的小說《人生》搬上銀幕,由路遙自己執筆改編,吳天明做導演。

1983年初夏,路遙帶領著吳天明導演及幾個主創人員在米脂、綏德、清澗、延川的溝溝峁峁轉了十幾天,為電影《人生》采外景。然後,住在甘泉縣政府招待所修改劇本。

這時擔任甘泉縣文化局局長的張弢告訴吳天明他們,小說《人生》就是在這孔窯洞裡寫完的。張弢還說,路遙寫作時在桌子上一趴一夜,全神貫注,經常情不自禁地痛哭流涕,有時還號啕大哭。

一路在陝北采景的日子裡,路遙一直興致勃勃地領著主創人員看這看那,如數家珍般介紹那些農家用具和窯裡的擺設。有一次他竟然脫下一位老農又破又髒的牛鼻樑布鞋,給吳天明他們講解它的做法和特點。路遙一直向主創人員強調「陝北特色」。他說:我不懂電影,但我認為文學和電影在描寫人物生存環境、營造藝術氛圍方面應該是相通的。我不是要求你們在電影裡搞陝北民俗展覽,但一定要把主人公放在一個真實的生活環境中。路遙針對當時虛假成風的電影創作狀態提出的這種藝術追求,對後來吳天明他們把握影片的真實性方面的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和吳天明一塊兒在延川拍電影《人生》,路遙回到延川。自從大學畢業到西安工作後,全身心投入創作和工作,路遙回家的次數並不多。有時回到陝北深入生活,能抽時間回郭家溝家裡看看大伯大媽,也是來去匆匆。這次,是路遙在家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他在家住了20多天。那20多天是大伯大媽老兩口最快活、臉上最風光的日子,兒子成了人物,窮山圪的村子也跟著風光,村裡人看他們老兩口的眼神既羨慕、又感激……

1984年的秋天,《人生》在全國公映,繼小說發表之後,再一次引起極大的轟動,並由此引發出關於電影《人生》的新一輪評論,成為社會熱門話題。數百家國內報刊、電台、電視,爭先恐後地開闢各類專欄或專題節目,為不同文化層次、不同生活經歷、不同生活地域的人們提供「讀後感」、「觀後感」之類的討論場所。一時間人們為高加林和劉巧珍爭吵得一塌糊塗,尤其是大學宿舍,更是爭得面紅耳赤。一些人把高加林當作了「陳世美」罵得狗血噴頭,也把憤怒對準了高加林的扮演者周裡京。北京一位賣菜的老太太曾追著周裡京的後面,罵他是「沒良心的高加林小子」……

《人生》電影,成為新時期以來最受觀眾歡迎的影片之一,一舉榮獲了第八屆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

同年,上海話劇團將《人生》改編成話劇公演;根據小說改編、由著名表演藝術家孫道臨主持的《人生》的廣播劇也同時播出,同樣獲得了成功。

《人生》發表後,有不少的人在關注或期待著《人生》的續集,路遙還收到數篇有關《人生》續集的作品,有要求修改的,有要求合作編寫的,有要求推薦發表的……陝西咸陽一位熱情而大膽的農民個體戶,自己投資80萬元,打著《人生》續集的旗號,自編、自演了一部電影《鄉下人》,結果賣座率很低,以失敗告終,還令這個個體戶負債30萬元以上……

那是個處處鮮花盛開的季節,一波又一波《人生》的熱議好似無法停歇,而此時,路遙卻陷入困惑和苦惱之中。

我不能這樣生活了。我必須從自己編織的羅網中解脫出來。當然,我絕非聖人。我幾十年在饑寒、失誤、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長歷程中,苦苦追尋一種目標,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對我都至關重要。我為自己牛馬般的勞動得到某種回報而感到人生的溫馨。我不拒絕鮮花和紅地毯。但是,真誠地說,我絕不可能在這種過分戲劇化的生活中長期滿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種沉重。只有在無比沉重的勞動中,人才會活得更為充實。這是我的基本人生觀點。細細想想,迄今為止,我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寫《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在此之前,我二十八歲的中篇處女作已獲得了全國第一屆優秀中篇小說獎,正是因為不滿足,我才投入到《人生》的寫作中。(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在成名的日子裡,路遙卻希望耳邊的喧囂盡快結束,他渴望重新回到安靜的創作狀態中,他不能停止手中的筆去創作,去像一個土地上的勞動者一樣去耕作。然而,路遙感到越寫越困難。

路遙在創作《人生》之前的中篇小說《在困難的日子裡》,卻發表在《人生》之後,發表在1982年第5期《當代》。小說在藝術上不輸於《人生》的成熟。這篇小說,完全是路遙少年時期那段飢餓的學校生活的真實寫照,具有自傳體性質。小說成功之處不僅是對飢餓感的真切描寫,還有對一個自尊、自愛、自強、自信的窮孩子的成功塑造。在那樣一種困難的時刻,在那樣一個窮苦的年輕人身上,一種堅毅不屈、冰清玉潔的性格力量和周圍嚴峻的生活矛盾,互相衝撞,形成了悲壯的基調。這篇小說,獲得了當年《當代》「優秀作品獎」是當之無愧的。可惜,它發表在《人生》之後,《人生》耀眼的光輝完全遮蔽住了《在困難的日子裡》,沒有引起人們對這篇小說的足夠關注。

《人生》之後,路遙又相繼發表了短篇小說《生活詠歎調》,中篇小說《黃葉在秋風中飄落》(《小說界》1983年中篇專輯)、《你怎麼也想不到》(《文學家》1984年第1期)、《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鍾山》1984年第5期),散文《柳青的遺產》(《延河》1983年第6期);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當代紀事》(重慶出版社1983年出版)等等。在廣闊的時空背景下,路遙繼續挖掘當代青年在城鄉環境兩極抉擇中的心路歷程。

可是,這些作品發表和出版後,竟然無聲無息。這些作品,雖然生命氣息都很飽滿,文字講究而老練,有些小說的主題也很宏大,但是,要麼缺乏《人生》的大氣,要麼總給人一種思想大於形象、用形象來圖解某種先驗的思想的感覺。因此,受到文學界的冷遇也是必然的、公平的。

一方面是鮮花和掌聲的榮譽包圍,另一方面又無法盡快突破《人生》的影響。此時,評論界的質疑聲也開始出現——路遙的小說再也超越不了《人生》了。

當時,已經有一種論斷,認為《人生》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個高度。我承認,對於一個人來說,一生中可能只會有一個最為輝煌的瞬間——那就是他事業的頂點,正如跳高運動員,一生中只有一個高度是他的最高度,儘管他之前之後要跳躍無數次橫桿。就我來說,我又很難承認《人生》就是我的一個再也躍不過的橫桿。(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在人們以為路遙大紅大紫、志得意滿的時候,路遙的情緒卻跌落到谷底。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體會得到的。

20世紀80年代,陝西省作協大門旁,有一排簡易平房,是省作協的客房,可以安置一些外地出差來的作家小住。這一天,還沒有正式調入省作協創作組的作家京夫住在了其中一間客房裡。

路遙走進小客房,躺在京夫對面的單人床上,雙手交叉放在腦後,枕著被垛,一條腿搭在椅子上,一條腿在床沿下晃蕩,目視著紛亂髮黑的席頂棚,一臉倦容,神情沮喪。他問京夫:「有火柴嗎?」

不吸煙的京夫回答,沒有。路遙無奈地把去掉過濾嘴的香煙放回口袋,手重新反抄在腦後。

京夫走出去,向門房師傅借了打火機。路遙立即將清瘦的臉包裹在煙霧中,很痛苦地對京夫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京夫,我想自殺!」

這句話驚得京夫從床上跳起來,注視著路遙好久。路遙一臉痛苦,沒有清理的絡腮鬍紛亂著,嘴唇在翕動,抖動著紫色的斑塊。

他怎麼了?自殺是絕望到極致後的壯舉,他有啥可絕望的?至於自殺嗎?處在他的情況下,整個一個上升期,春風得意還來不及。《驚心動魄的一幕》、《人生》雙獲大獎,《人生》又拍成電影,《黃葉在秋風中飄落》剛剛發表,讀來洋洋灑灑,喜鵲兒一個勁直往他懷裡撲,家庭幸福,女兒可愛,事業有成,有身居高位的朋友,左右逢源,生命的風帆正鼓蕩喜風,高歌遠航,何來自殺的念頭?……

他從床上坐起來,佈滿血絲的眼角,流出了幾滴眼淚,他站起來用手抹掉眼淚,我清楚地看到那手的食指與中指梢頭,像被燻黑了的如同枯了的樹皮,他撩開門簾走了。看著他寬闊的背影,我想,能有什麼壓倒他呢?是思索的痛苦,還是痛苦中的思索?是主觀原因,還是客觀原因?到現在仍是一個未解之謎。(京夫《斯人已去謎未解》)

這種晦暗心情並非是一次偶爾的顯露,在路遙《人生》剛剛獲得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的那一年,路遙在延安,有一天晚上,找到還在延安地區文創室工作的北京知青出身的作家陳澤順。當時的路遙,並沒有陳澤順感覺中被巨大的成功包圍的亢奮,而是好像心情很是沉重。

坐在陳澤順對面,路遙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要說的話語。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路遙好幾次悵悵地歎息。陳澤順問路遙,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但是,路遙歪坐在籐椅上,有氣無力地說:沒有什麼事,日他媽的,就是覺得沒意思。

陳澤順不禁開路遙玩笑:如果你這個時候還覺得沒意思,那麼比這更沒意思的時候可就不太可能更多了。

路遙也笑了,直起身子:我知道我應當高興,在全國拿獎,作品產生影響,這畢竟不容易,可是……

說著,路遙又長歎一聲:什麼時候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就好了!

陳澤順吃驚:《人生》還沒有寫出你想寫出的那些東西嗎?

路遙嚴肅地看著陳澤順,肯定地回答:沒有!

這個在創作成績上遠遠跑在許多作家前面的人,內心深處總有一種無法戰勝的孤獨與絕望,沒有寫出他要寫的東西,是不是他心情沉重的原因呢?

按說,一個取得了如此輝煌成就的作家,完全可以安逸地享受鮮花和掌聲,而且這個時候的路遙,無論寫什麼,都不愁發表,何況他的身後,是一撥又一撥的刊物編輯在追著他,向他約稿。只要他按部就班,有興趣、有精力去寫作,完全可以連續在刊物上發表小說,而且稿酬也源源不斷。

然而,路遙就是路遙,一向將寫作視作很嚴肅的事業的他,總是認為,與其寫那種不痛不癢的文章,或取悅於某種時尚的文章,還不如去幹其他有益於社會的實事。他從來都是在深思熟慮之後才寫作,決不匆忙從事,粗製濫造。也許,路遙就像很多人說的那樣,專是寫各種得獎作品的。但是,路遙自己給自己立下了一條規則,不寫則已,一寫就要有強烈反響。他在寫作前或是作品寫完後,甚至在取得定評或獲得獎勵之後,對自己所要寫的或已寫成的作品都有著較高的希望值,這種希望值成為他的原動力,成為他不衰的鬥志,也成為他的一種精神包袱。因此,路遙的文學事業從來沒有輕鬆過,眉頭舒展的日子不多,陷入一種文學的孤獨也是必然。

實際上,提出路遙是不是就「難以超越《人生》那樣轟動全國的作品了?」這樣的質疑,首先來自於路遙自己。

帶著這樣的疑問,也為了逃避繁雜的追捧,一天早晨,路遙收拾行李,悄無聲息地走出了陝西省作協大院,搭乘開往陝北的長途汽車,逃離了城市,走向毛烏素沙漠。他要為自己尋找到答案。

我對沙漠——確切的說,對故鄉毛烏素那裡的大沙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或者說特殊的緣分。那是一塊進行人生禪悟的淨土。每當面臨命運的重大抉擇,尤其是面臨生活和精神的嚴重危機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毛烏素大沙漠。

無邊的蒼茫,無邊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個星球。嘈雜和紛亂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聞天籟之聲。此間,你會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來觀照生命,觀照人類的歷史和現實。在這個孤寂而無聲的世界裡,你期望生活的場景會無比開闊。你體會生命的意義也會更深刻。你感到人是這樣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議的巨大。你可能在這裡迷路,但你也會廓清許多人生的迷津。在這單純的天地間,思維常常像洪水一樣氾濫。而最終又可能在這氾濫的思潮中流變出某種生活或事業的藍圖,甚至能明瞭這藍圖實施中的難點易點以及它們的總體進程。這時候,你該自動走出沙漠的聖殿而回到紛擾的人間。你將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無所顧忌地去開拓生活的新疆界。(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在毛烏素沙漠的沙梁子上行走,腳下看似溫柔的細沙,走上去卻無比辛苦,剛剛踏實的一步,腳底下卻輕鬆地一陷,用力越大,陷得越深,拔出腳來,卻沒有腳印,只是一個腳窩。堅持一步一個腳窩走下去,回頭望去,竟然形成一條長長的波動的曲線鏈條。這是在城市的水泥、柏油路面永遠形成不了的情景,在那裡,不給你留下腳印,更不會有腳窩。

現在,路遙行走在沙漠上。沙漠上也是有路的,但是,那是別人踩出來的腳窩,再踏上去,會比自己走出來的路更艱難,而要重蹈自己的覆轍,既無趣也留不下清晰的足跡。身臨其境,路遙愈發明白,只有自己用雙腳再踏出一條路,才會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印跡。這個發現,令路遙的心情如第一次行走沙漠時一樣的激動。他一會兒赤腳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一會兒又四肢大展仰臥於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測的天穹,對這神聖的大自然充滿虔誠的感恩之情。

在沙漠裡行走中,20歲時曾有過的一個念頭,非常清晰地確定下來——下一步將要進行的,是要完成一部「規模很大的書」。這是不是一次命運的「賭博」?而賭注則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

無疑,要完成這部書,將耗時多年。這期間,必須要在所謂的「文壇」上完全消失。因為,他沒有才能在這樣一部作品的創作過程中,不斷地製造出許多幕間小品以招引觀眾的注意。他做不到,因為他恐怕自己連寫一封信的興趣都不再會有。如果將來作品有某種程度的收穫,還多少對拋灑的青春熱血有個慰藉;如果整個地失敗,那將意味著青春乃至生命的失敗。

儘管路遙多少次來過毛烏素沙漠,靜靜地感受過大自然的精神沐浴,但此行意義非同往常。雖然一切想法都在沙漠行走時在心中確定無疑,可是這個「朝拜」仍然是神聖而必須進行的。

當走出茫茫遼闊的毛烏素沙漠時,路遙也將自己從《人生》轟動帶來的歡呼和風光中剝離出來。他告誡自己,人是有惰性屬性的動物,一旦過多地沉湎於溫柔之鄉,就會削弱重新投入風暴的勇氣和力量。要從眼前《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氣氛中,再一次踏進冰天雪地去進行一次看不見前途的遠征,耳邊肯定就不時地響起退堂的鼓聲。重要的是,自己最後能不能戰勝自己。

路遙的回答是:不能讓人們僅僅記得你是《人生》的作者。

那麼,就讓人們忘記掉你吧,讓人們說你已經才思枯竭。你要像消失在沙漠裡一樣從文學界消失,重返人民大眾的生活,成為他們間最普通的一員。要忘掉你寫過《人生》,忘掉你得過獎,忘掉榮譽,忘掉鮮花和紅地毯。從今往後你仍然一無所有,就像七歲時赤手空拳離開父母、離開故鄉去尋找生存的道路。沙漠之行斬斷了我的過去,引導我重新走向明天。當我告別沙漠的時候,精神獲得了大解脫、大寧靜,如同修行的教徒絕斷紅塵告別溫暖的家園,開始餐風飲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的聖地走去。沙漠中最後的「誓師」保障了今後六個年頭無論多麼艱難困苦,我都能矢志不移地堅持工作下去。(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