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內陸

在1945年末,我遇見一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女孩,名字叫安,我對她一見傾心。安的父親曾經顯赫於中國的外交領域,一家人曾經環遊世界,兄弟姊妹在家中以英文及法文交談。她家在前法國租界的西區,房子是西式風格,每一層樓都有浴室。在許多天的下午及黃昏時刻,我從第三方面軍總部借出吉普車,停在她家門口。傭人會帶我進到起居室,我就一直等,只聽到走道中某處有座老式座鐘發出的滴答聲。安很少讓我只等二十分鐘。

我的浪漫情懷一開始就注定挫敗。即使我的虛榮心再強,都無法騙自己說,安曾經愛過我。但我要求見面時,她響應熱切,有時我不去看她,她還會打電話問我是否安好。她派人送來「行行好,看在我的面上」、「讓我們來完成一出悲喜劇」等等字條。還有一次,她甚至邀我參加家庭聚會。不過,她會以憂傷安撫的口吻對我說:「我好喜歡你啊」,也就是說,其中自有限度,我再努力也是徒勞,即使我當時並沒有競爭對手。這樣也好,因為如果她說:「讓我們結婚吧,你最好認真一點」,我就會不知所措。我阮囊羞澀,當兵這個職業的地位,在對日抗戰後達到巔峰——也許還是數百年來的最高點——已逐漸掉回原先的低點,甚至降得更低。我的新羊毛制服經過適當的熨燙後,勉強讓我可以在上海的社交圈中走動。但除此以外,身為上尉的我,甚至負擔不起一間套房。我的母親、弟弟及妹妹仍然住在重慶的山間破屋中,甚至沒有自來水可用,更不要說每一層都有浴室了。

二十七歲的我,是個沒有職業的人。多年來我自認加入軍隊犧牲很大,其實也不算錯。但同時軍隊也充當安全網,讓我不必去思考個人的前途、婚姻、經濟獨立或職業。我深受教條洗腦,總覺得戰爭結束後,所有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現在戰爭結束了,我第一次有機會去面臨橫在眼前的問題。

戰事於1937年爆發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從軍。但我的父親勸我,他認為,沒有宣戰的戰爭,可能隨時會被好戰分子所終止。既然我才在南開大學念完一年的書,終止學業去從軍相當不智,可能穿上軍服後才發現戰事已經告終。多麼巧合啊!9月,教育部要南開、北大與清華——中國北部的三所著名學府,校園已被日軍佔領——合而為一,在我的故鄉長沙成立「長沙臨大」,所有費用由政府支付。這真是奇妙的情勢,戰爭把我的學校搬到我的家鄉,我們一分錢都不用付。相反地,政府還負擔我們的食宿。此外,政府還發給我們一件棉大衣以御寒。我聽父親的話,決定繼續學業。

事實上,很少人在那個學期念到書,許多同學及教職員很晚才到長沙。等到一切安排妥當,靠近上海的大前方防線卻已崩潰。12月,日軍進入南京,長沙臨大奉令再撤到昆明。負擔起費用的人走海路,從香港及海豐到昆明的後方。同時走陸路的步行團也組織起來,兩個月期間的食糧,由政府配給。

我沒有簽名加入任何一種方式,至少有一段時間算是終止大學學業。我從來沒有想過,十四年後,我會在美國繼續我的學業。我在1938年年初下了決定,父親和我長談了一次。如果我一定要去從軍,他認為我應該去念軍校,取得正式的軍官職位。大規模的戰爭將是延長的戰事,我必須想到遠期的後果。戰事如果拖延十年以上,對我會有何影響?我的父親多麼深謀遠慮,不幸的是,他活得不夠久,看不到他的許多預言成真。如果他活到抗戰勝利,一定會給我更多的勸告,不過我也可能不會聽。

但是在1938年年初時,我並沒有和他爭論很久。我們達成協議,我並沒有被強逼去昆明,加入軍隊的決定也延遲了半年。到了夏天,情勢應該比較明朗。如果到我二十歲生日時,戰事仍然持續,我就可以依我自己的選擇行事。我因此進入報界數個月,結識了廖沫沙。

1938年春天,我在長沙等待半年的緩衝期滿,無事可做,毛遂自薦去《抗戰日報》工作,以求換得食宿,他們也接納了我。這是一份愛國報紙,社長是劇作家田漢。報紙是采半開大小的畫報形式,所有報道都刊在一張紙上。事實上,田漢忙著其他的抗日活動,編輯工作落在廖沫沙身上,還有一些其他人也來幫忙。但是,有一段時間只有廖沫沙和我是全職工作,床就放在辦公桌旁。當時我從未想過,他有朝一日會成為名人。他當然就是以「三家村」筆名寫作的廖沬沙,和其他兩位作家共享這個筆名,在北京的刊物上寫專欄,不時諷刺極左派。毛澤東對他們翻臉時,三個人都在1966年下獄,毛澤東趁此發動「文化大革命」。其他兩位作家就因此毀於「文化大革命」,只有廖沫沙倖存。至於田漢,在中國的地位就像美國的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或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也死於獄中。

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我結識田漢及廖沫沙之前,他們已當了好幾年的共產黨員。不過對當時的我來說,不論知不知道,都沒有多大差別。在戰爭開打的頭一年,沒有人在乎誰是國民黨員或共產黨員。當時的共產黨員一派樂天,充滿溫情,和叛變壓根扯不上任何關係。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要和他們起爭辯。他們會追著你到天涯海角,從戈壁沙漠跑到海南島,直到你同意他們的論調,他們才放你走。

我還在《抗戰日報》工作時,就聲稱要加入國民黨的軍隊。我的一些朋友雖然不見得是共產黨員,卻建議我改去延安;當時是毛澤東的根據地。他們設立了一所「抗日軍政大學」,林彪是校長。我有一些朋友和同學在那裡,因此我對當地的情況多少有些瞭解。在抗日軍政大學,他們顯然唱很多歌。有起床歌,有早餐歌,有演講前唱的歌,有演講後唱的歌。鋪路挖坑時都有歌,連上廁所都有歌可以唱。

此外,他們還有一大堆的「主義」。在延安,人人每個月領兩元的零用錢。如果把錢花在買煙草上,就是享樂主義。如果說了個不該說的笑話,就是犬儒主義。和女生在外頭散個步,就是浪漫主義。一馬當先是機會主義。看不相干的小說是逃避主義。拒絕討論私事或敏感的事,當然就是個人主義或孤立主義:這是最糟的。毛主席又增加了「形式主義、主觀主義及門戶主義」,全都不是好事。不過那是後話了。在1938年,我個人反對延安是因為他們教的是游擊戰,並不合我的胃口。當時我暗地裡心懷壯志。多少受我父親的影響,我覺得如果要當職業軍人,就應該領導軍隊進攻,並採取防禦策略。我甚至想當拿破侖。躲在暗處放冷箭,然後快速逃走,聽起來可不光彩,不是我要做的事。

因此我下了決心,延安就此出局。如果不當共產黨員,就是國民黨員了。不跟從毛澤東,就追隨蔣介石。這就是當時的情勢,也剛好發生在我身上。我考進成都的中央軍校,校長就是蔣介石,雖然他一年不過來視察一兩次。人人都可以稱他是「委員長」,但在軍校中的我們,不論是學生或教師,都必須說「我們的校長」,說者或聽者都要立正致敬。

受訓時間長達兩年。學校的確教我們如何進攻及防禦,但必須先經過數個月的枯燥練習。大抵而言,可以說共產黨要求你和他們有同樣想法,但不關心你的外在,至少在戰時是如此。毛澤東自己總是一副沒理發的樣子,衣領也弄得縐縐的。國民黨剛好相反,只要你表面效忠,內心怎麼想,沒有人管你。

如果軍校想要鍛煉我們的心智,也是透過不斷的操練來訓練我們,頗有禪宗的味道。我們花了許多時間在操場上,演練如何立正。我們的軍官解釋,當一個人確實在立正時,他的觀察力也跟著凝結。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命令我們長期處在這種不舒服的姿勢中。有一名軍官會伸出一隻手在我們前方,測試我們是否眨眼。另一名軍官會藏在我們身後,突然伸出兩隻手指,掐住某人的後頸,看他繃緊的身體是否會像袋鼠一樣,用腳趾頭往前跳。如果是,就表示他仍需練習。教官說,如果一個人確實立正站好,頭蓋骨底部有壓力時,身體會直直地往前倒,就像一截木頭一樣。這時我們已經練習太久,全身酸痛,害怕再被罰,因此不敢要求長官示範。

我們的立正練到差強人意後,就學習如何敬禮及轉彎。訓練的目的在專心一致,不受外在干擾。我們必須無視於眼前潮濕土壤散發的蒸氣,雖然鼻子可能覺得不舒服。我們假裝沒注意到鄰近甘藍菜田里的蜜蜂,雖然其聲嗡嗡顫顫,迴響在春天的成都郊外。我們接下來就忘了自己身處中國,忘了自己在這個打著敗仗的國家,在這個每兩個月就淪陷一個省的國家。這個步驟完成後,接下來就練習踢正步。

踢正步的優美之處,不在於踢得有多高,而在於踢得有多慢。我們的長官告訴我們,要「半天一步」。在正常的行進中,我們每一分鐘可以走一百一十四步。如果慢到一分鐘不到一百步,場面會更加壯觀動人。有一連可以做到一分鐘九十步,簡直美得令人屏息。不過,為達此目的,軍樂隊必須做特殊安排,重新調整節奏。

芭芭拉·塗克門女士(Barbara Tuchman)曾說,我們是「展覽用軍隊」。說得沒錯,我們的確常表演給來賓看,穿著制服和皮靴,戴著閃閃發亮的頭盔,配備閃亮的現代武器,觀者無不印象深刻。有一次,一組美國新聞影片記者拍了我們三天。四個兵團集合時,一字排開,佔了好幾英畝。對他們而言,我們軍容壯盛,鐵定可以改寫中國數百年來的形象。但是,我必須要說明,我們無意欺瞞。

多年以後,經過不斷的閱讀和反省,我才瞭解到,國民黨對統治的心態,具體呈現了中國傳統的政治手腕。我們必須瞭解到,古代的皇帝無從知悉所統治百姓的數目,不清楚實際稅收,也無從掌握軍隊的確切人數。統計數字不過是粗略的估算,其準確度有多高,官員也不會太當真。在這種情況下,將所有公共事務都轉變成數字,再進行處理,是很不切實際的。為維持中央集權統治,另外一個解決之道是創造出一個完美的理想模式,將之標準化,再令各階層從而傚法即是。如果產生實務上的困難,忠心耿耿及足智多謀的官吏必須絞盡腦汁,設法加以解決。如果解決不了,個人的犧牲在所難免。無可避免的是,理想和現實之間一定有落差。但在古代,中國在世界上具有無需競爭的地位,即使理想和現實有出入,也無關緊要。如果人人默不吭聲,缺陷就會縮到最小。只有在失調擴大到無法管理的規模時,才有必要進行改朝換代,歷史的曲線重新再走一次。

國民黨的難題是,它打算在20世紀再重複這個過程,但中國的地位今非昔比,缺陷也無處可隱藏。將所有事物一一加以測試後,沒多久我就覺得理想破滅。

軍校畢業後,我取得任命狀,首先擔任排長,後來代理連長。不過我的這一連只有一名少尉及三十六名士兵。我隸屬於國民黨的第十四師,奉命駐守雲南邊界,緊鄰日軍佔領的越南。

第十四師一度擁有全國民黨最精良的武器,配裝最新的步兵裝備、德國頭盔、防毒面具、帳篷等等。但這樣的裝備原本是為了從中國沿海的都市出發,沿著鐵路移動。國民黨軍隊被趕到內地之後,失去了現代化生活的支撐,必須在明朝的生活條件下過活。許多美國人很難瞭解此話何解,在美國,從華盛頓的政府到鄉村地帶,有許多的聯繫,如公路網、法庭制度、銀行、電台、報紙、執法單位、民間團體、包括躉售及零售貿易在內的商業服務等。在戰爭期間,上述種種都可動員為軍方所用。不只是牧師的訓道及教師的演講,連營建工人的爐邊閒談及理髮店、酒吧中的談天,都傳達了全國一致的關懷,即使目的各有不同。美國軍方還擁有自身的運輸及通訊系統。在雲南,如果我需要一頭驢來馱負重物,我必須派士兵到村落裡去找村長,在槍支的威脅下,他可能聽從我們的差遣。至於郵政,要送一封信到鄰近的省份,必須耗上一個月的時間。我必須慎選詞彙,才能讓村民聽懂我說的話。

戰爭過了四年,快要邁入第五個年頭時,軍隊只剩骨架般的架構,居然還能維持戰鬥隊型,真是奇跡。事實上,越野行軍、醫療設備及復健中心付之闕如,欠缺足夠的工程、後勤與運輸服務,這些因素所折損的人力,超過對日本人的實際作戰。當前的問題不在如何改進,而在如何避免進一步的惡化。

對我來說,生為戰地軍官有不少不便及苦處。我必須睡在用門板改裝成的硬木板床上,至於勤務兵如何去找到這片門板,我決定不予過問。我腳上穿著草鞋,但沒襪子穿,草鞋總是磨著光腳,讓腳起水泡或摩擦成傷,長時間走在泥濘路後,更可能引起感染。我們大都吃玉蜀黍,這可不是香甜的玉米,而是比較粗的品種,每一粒都像是堅硬的石塊,外皮硬到必須被磨成粉後,我們再就著水勉強吞下。飲食情況如此,我必須盯緊我的屬下。只要有機會,他們可能從村民處偷來一隻狗,放進鍋裡煮,整只吃乾淨。我的警戒並非出於道德、倫理、公共關係或甚至軍紀的考慮,而是出於實際而自私的想法。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大吃大喝,可能因此生病,更可能就此病亡。丟了一名士兵,從此就永遠少一名,再度行軍時,他所留下來的步槍和設備,就必須由我們來扛。步槍尤其重要,山頭上的土匪開出每枝槍七千元的條件,而且保障攜槍逃亡者的安全。我們的兵士每月薪餉十二元,身為上尉的我,月薪也不過四十元。土匪甚至還出價買機關鎗和軍官的手槍。有一次,團裡有一名勤務兵企圖帶著兩把手槍潛逃,但在逃到山頭之前被逮捕了。他在軍團前被判死刑,而且當場執行。我們的團長用硃砂筆劃掉寫在紙上的姓名,隨手把筆往肩後一拋。逃犯被帶往山丘的另外一邊,我們靜默等著,忽聞一聲槍響,響徹空中與群山之間,結束這個魯莽逃兵的一生。這次事件後,有些連晚上把步槍鎖起來,軍官睡覺時把手槍放在枕頭下。

除了物資缺乏以外,我們還面臨嚴重的運輸問題。雲南南部的山區人煙稀少。雨季時,拖在身後的一包一包軍備,不是無故消失,就是掉進及膝的污泥中。從村民中徵召來的驢子數量有限。1941年夏天,我們這一師,包括司令部及三個團,駐紮在村落中,彼此相隔二三十英里。師部決定優先供給鹽與蚊帳。至於夏季制服,軍政部已經發給每人一套,發放地點在火車站,我們再自行送到駐紮地區。這一套制服,就是軍人所擁有的全部衣物。前一套早已磨壞,軍方高層從來不關心軍人有無內衣可穿。有一段時間,我們洗衣服的唯一機會,就是在晴天時把整連人帶到溪邊。人在洗澡和玩水時,制服放在一旁曬乾。萬一敵人抓住正確時刻突襲,會一舉捉到光溜溜的我們。夏天過了一半,情況多少改善了些。軍政部終於撥給師足夠的錢,讓我們可以在當地買第二套制服,但到那時,通貨已大幅貶值,資金縮水,而附近也沒有供貨商。我們的師長運用想像力,讓後勤官打扮成商人,從日本佔領的越南購買騾子運來的白色布料。回到國內後,布料再交給當地的染工處理。顏色是否接近正規的草綠色,甚至沒有人去懷疑。其後數星期,所有師可以找到的縫衣機都派上用場,做的是短褲短袖,以節省布料。此時士兵才有第二套制服可替換。

戰爭的第四年,我們的徵兵制度和村長徵用騾子時差不多,都是將命令交派給職務較低的人,去欺壓弱勢者。我們連中有一個「落後五碼的唐」,我搞不清楚他為何被迫入伍。唐有點駝背,肩膀顯然歪一邊,骨瘦如柴。然而他的主要問題似乎在心理方面,因為他左右都分不清。我接管這一連沒幾天,才發現他的習慣很奇怪。我們行軍時,他總是落後,但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超過五碼。我們速度慢下來時,他也不會試著追上來。但我們加快速度時,他也設法加快腳步,因此始終保持五碼的距離。有一天我決定停止他的這項特權。我對他喊:「加油,跟上來,唐!我不想讓你裝做後衛。」

他沒有加快腳步,反而索性停下來不走了。他帶著乞求的神情望著我,喃喃自語,彷彿在哀求我:「腳很酸呢!」

「胡說,如果你可以在隊伍後頭走那麼快,沒有理由不能走在隊伍裡。」

他仍然動也不動。我失去了耐性,揮舞著拳頭對他吼:「笨蛋!你必須走在隊伍裡,要不然我就揍你!」

聽到我的威脅後,唐開始嚎啕大哭,一瞬間淚流滿頰,哭得像小孩子一樣。我愣住了。忽然之間,我想到我的前一任長官想要改變他並沒有成功,他的諢名並非憑空而來。我將那五碼距離認定成絕症,納悶軍中養這樣的廢物有什麼用。

賴中尉是個紅臉年輕小伙子,受過中學教育,擔任營裡的副官,他有好多故事可以說。他對我說,他的老家靠近洞庭湖,有一次一枚打算用來炸日本戰艦的魚雷漂到岸邊。這枚怪東西長了很多觸角,吸引一大群好奇的群眾,其中也有小孩。一個勇敢的人走過來,手上拿著一把螺絲鉗,自稱知道如何拆除魚雷,結果是轟的一聲,震動鎮裡所有房子。當天晚上,哀悼至親的哭聲從街頭傳到巷尾。賴中尉敘述故事時,心平氣和,彷彿他就在場目擊。我從來不曾問他如何得以不受影響,但是,我認定他很有智能,神經比較粗。他看我和唐這樣的士兵過不去,有一天對我開罵:「你們這些軍校來的人老是自以為是!想把這種人改造成軍人?門都沒有!」他搖搖頭。

接著賴副官跟我解釋,唐這種兵是用來充數的。作戰時,大半要靠受過射擊訓練的人,也許他們的技術不是很高超,但至少他們可以進行瞄準訓練。師裡設立訓練隊,讓他們熟悉步槍、手榴彈和自動武器。我這一連就有四個人曾經受訓。難怪他們舉止和別人不同,有時幾乎要反抗我的命令,讓我很生氣。他們知道自己的特殊地位,因為未來我還要仰賴他們。至於其他人,最好還是不要在他們身上浪費子彈。只要他們射擊時大方向抓對,就算不錯了。至於「落後五碼的唐」,我大可自行決定。他不過是個小孩子,我之前為何沒想到呢?

想通了後,我頓覺解脫,不必再去嘗試不可能的事。但我也覺得很沮喪,只要當大學生,我就不必當兵,可是我卻自願從軍。在軍校待了兩年,更多時間花在行軍上。我很想對國家有所助益,卻一點忙都幫不上。不論我是否在軍中,情況都沒什麼差別。我曾經幻想當拿破侖,但是眼見這樣的局勢,如果拿破侖大軍從莫斯科撤退時,我能置身後衛,就很榮幸了。

這樣悲觀的想法讓生活更難忍受。我們與世隔絕,沒有任何讀物,唯一的報紙是師裡的政治部門用油印機印的一張紙,消息來源是收聽廣播,重申我軍在前線表現有多優異,尤其是和英軍、法軍相比,更不用說俄軍,當時蘇聯軍隊也敗在希特勒手下。

1941年雨季,我們度過了一段艱苦的歲月。雨沒完沒了,無窮無盡地下著,有時是傾盆大雨,有時是濛濛細雨。如果能停半天,就相當不錯了。我感染了虱子。在亞熱帶的雲南南部地區,夏季和秋季的白日很暖和,但夜晚氣溫陡降,山區更是如此。士兵穿著冬季的棉襖綣縮身體入睡,用蚊帳、毛毯或帆布當被子,抓到什麼就蓋什麼,甚至幾個人合蓋一床被。地板上則鋪著稻草,這樣的環境造就了虱子的天堂。我們的除虱行動從來不曾大獲全勝。有一天,我看到士兵把棉襖內部翻出來,在縫線中尋找虱子,找到後就用大拇指掐住虱子柔軟的腹部,嗶啪作響。不久後,我也拿出母親給我的羊毛衫如法炮製。一名中國作家曾發表一篇短篇故事,描寫掐虱子時,看到拇指上沾著擠出來的血,不禁湧出復仇的快感。他一定有親身的體驗。

我感染過兩次輕微的瘧疾。我們從來不把瘧疾當一回事,醫生會給你幾片奎寧藥丸,認定你服了後就照樣活蹦亂跳。我的一些軍官同僚認為,治療瘧疾的最好方法就是吃狗肉,我深感懷疑。這些人似乎找到了使軍中飲食多樣化的醫學借口,結果我並沒有聽信這派的醫學理論。

雨季快要結束時,我們準備接受第九軍司令官的視察。我們盡心盡力清掃駐紮地所在的農莊。但是關麟征將軍並沒有看到我們的努力成果。我們師裡的射擊手在他和隨從軍官前表演技藝,他再對我們進行一番小小訓示後,視察就結束了。

約莫在同時,我發現前線一些作為令我心煩。第十四師夾在兩大軍團之間。西翼是第九軍,東側第一軍是由軍閥龍雲率領的雲南省軍隊所組成。他們都戴法國頭盔,裝扮也勝過我們。部分原因是他們和當地的聯繫較好,駐紮地區的公路也較好,因此狀況較佳。但是,他們的軍官從事走私貿易。騾隊通過他們的前線往返越南,一定要經過他們的默許。騾子運載桐油、水銀及錫塊到南方,這些都是日軍需要的戰略物資。回程時就載了鴉片、紡織品和香煙,不難想像他們從交易中取得暴利。對日本間諜來說,這也是很好的掩護。數月之後,我在重慶遇見老友盧益(音譯),在他催促下,我用化名將我的見聞寫成文章,由他替我發表。現在盧仍是上海兩所大學的新聞學教授。

在我們獲悉珍珠港事變前一周,我的父親過世了。因為當時郵政緩慢,我收到妹妹寫的信時,已經過了一個月。信中她只提到父親病重,我把信給長官看,獲得第十四師批准「長假」,幾乎等於退伍令,我不用再回來服役。美國參戰時,我們覺得勝利在望。先前我方急著把軍隊派到雲南,認為日軍一定會從越南入侵。然而,太平洋戰事擴大時,日軍卻移師他處,越南前線頓時清靜了不少。在那段期間內,我和弟弟將父親安葬在湖南,將母親和妹妹送往重慶。我不再返回第十四師,反而在首都衛戍司令部從事文書工作。我還是穿著軍裝,執行著舊式官僚的工作。這是國民黨的另外一個層面:在上方的龐大指揮部中,仍然保留著傳統的形式,而高級將領之間的關係因為缺乏組織的邏輯運作,必須遵從舊的格式。

軍校的一位同學來看我,建議我:「我看你已經成功了,有了陶壺和硃砂印,已經步向紹興師爺的後塵,真是美事一樁。你現在只要把指甲留長就對了。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換掉那身嗶嘰制服。穿這種衣服對你沒好處,最好還是改穿絲袍,加上刺繡補丁就更完美。」

我根本不需要他來嘲諷我。我的心意已決。在總部不到一年,我無聊得要命,就像水手辛巴達一樣,心癢難撓,一心等著上戰場。1942年正值多事之秋。外在世界發生許多事,菲律賓、中途島、斯大林格勒等等。隆美爾還馳騁在北非;杜立德(Doolittle)已飛到東京。我們的西方盟軍表現不夠出色,頓時顯得我方還不算太差。這也影響到我的心理。即使我不是當拿破侖的料,但至少我不必手持陶壺當紹興師爺,一直等到戰爭結束。我可以找點刺激的事來做。

因此,在1943年2月的一天清晨,我和一群軍官飛過「駝峰」到印度去。我們是先遣部隊,到藍伽(Ramgarh)去設立新一軍的總部。

《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