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疾病的體驗

1.異質生存

殘雪

我在兩歲多時得了急病躺在醫院裡,家裡要大姐來陪我。我吃了好多的苦藥,所以一看見大粒的白色藥丸就想吐。可是不吃藥怎麼行呢,大姐完不成任務要挨罵的。她靈機一動,從口袋裡掏出兩張一毛的鈔票,對我說,要是吃了這幾粒,這兩毛錢就歸我了。我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我還從未擁有過這麼多錢呢。可是要擁有,我就必須忍。我就忍著噁心將那幾粒藥用開水送下去了。大姐又從口袋裡掏出五毛的鈔票,要我將瓶子裡的白色藥水吃了。那種藥水是最難吃的。可是一想到有五毛錢(我已經認得錢了),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就將藥水灌下去了。哈,錢就歸我了,那麼多,實實在在的票子!大姐幫我把錢放在枕頭下面,她要我睡覺,說等我睡著了她再走。我做著金錢的美夢乖乖地睡了。當我醒來時,那些錢當然再也找不到了。那個事件可能是我第一次從理性出發嘗試忍耐。

兒時我一直患有嚴重的風濕病,因為營養不良,又不會保護,到了夜裡雙腿就痛得睡不著。起先,我在疼痛之際就總是想著緩解,有時就難免不耐煩而驚動了大人。大人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後來我讀了一些書,我很羨慕書中那些英雄人物,只想向他們學。當疼痛再次襲來之際,我就決心忍耐到底了。我想,如果不抱著要馬上緩解的念頭,而是抱著一種與疼痛對峙的態度,最後疼痛總要在我的抵抗面前潰敗下去的。於是我在睡覺時閉著眼一動不動,不論有多麼痛,我始終在心裡數著數字。我想緩解總是會到來的,不可能不緩解。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我還在對抗。大部分時候,緩解突然就到來了。但也有小部分時候,半夜醒來腿還是痛,於是又開始第二輪的對峙,在對峙中墜入夢鄉。還有小部分時候,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腿還是痛的,緩解始終未到來,可是我起床後腿就好多了,也算是一種緩解吧。經過很多次練習,我居然可以在疼痛中入睡了。我得出的結論是,不要躁,而要將疼痛當作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一個可以戰勝的對手,耐心耐煩地同它相持。因為我的態度的改變,夜晚果然沒有那麼難熬了。似乎,風濕病並沒有影響我的生活,白天裡,我仍然好奇而熱情地度過每一刻時光。

我在三十幾歲的時候開始發展起一種特殊的過敏症,我估計仍然是由家族的風濕病轉化而來的。這種病的症狀就是對空氣中的濕度過敏。當濕度超過60%上升到70%時,全身的粘膜就開始發炎,腿也痛得不行,像患了重感冒一樣。經過多年的發作之後,我終於摸索到了經驗,我發覺,只要呆在乾燥的地方,症狀就會消失。為了生存,也為了不中斷工作,我從平房搬到了7層樓,後來又搬到9層樓。9層樓仍然不行就使用抽濕機。南方的濕度有半年以上是超過60%的。於是我丈夫將我的臥室改成雙層窗。平時我把窗戶關得死死的,整個房裡只留一個兩厘米直徑的洞供我換氣。臥室裡面放台抽濕機,客廳裡再放一台,一天24小時不停地抽,讓神經適應機器的轟鳴聲。有時半夜醒來也會恐懼:萬一電器疲勞過度失火,兩秒鐘之內房裡的空氣就會被燒完……然而這也是一種可以適應的生活,我必須同我體內的細菌相持下去,我不可能消滅它們,它們也不可能制服我,這又是一場持久戰。我仍然每天跑步,寫作,幾乎沒有耽誤一天工作。

五年前,我終於下決心搬到了北京。這裡乾燥的氣候讓我舒服了兩年。可是後來又不行了,由對濕度過敏轉化為對溫度過敏,以至於五六月份都要穿上厚毛衣毛褲。我是不太相信醫院的,以前去過幾次,從未得出任何結論。我知道我的病只能靠自己。也許對我來說,這不是什麼病,只是我特殊的異質的生存方式。於是我發明出一種「桑拿浴」,就是穿上厚衣服去跑步,跑得滿頭大汗回來呆在溫暖的房裡,還要再加幾件衣捂著。半個小時之後再換衣。這樣堅持了一年,很有成效。所以我的病基本上沒有影響我的工作,我依然思維活躍,產量很高。

2.肺葉上的洞

殘雪

我得經常去醫院照X光,因為結核桿菌在吃我的肺葉。每次膠片拿出來,我都非常非常關心。究竟到什麼程度了?聽說很嚴重,有好幾個黑洞。我想,黑洞就是細菌巢吧,它們吃了我的肺,就在那裡建了巢。於是我不能去學校唸書了。於是我還得到每天一瓶兌水牛奶的優待。我並不恐怖,因為我覺得自己是死不了的。我才7歲多呢,誰見過小孩子就死了的啊。而且這肺病,並無什麼痛苦的症狀,還可以喝牛奶嘛。我不在乎,照樣在家裡玩得起勁。然而當靜下來之際,內心深處隱隱地總免不了有一點點害怕——要是那些細菌將肺葉吃完了,我就會死嗎?到底會還是不會呢?

後來就沒去管它了,照樣上學。我又抱起僥倖心理來:反正又不痛,不就等於沒有病一樣嘛。誰又看得見我的肺啊。有閒空仍然是拚命玩。過了一段,母親又帶我去照X光。醫生說鈣化了。那麼就是好了嗎?好像又不完全是好了,不過肯定比以前好了些,從大人們議論此病的臉色可以揣測出來。也不記得後來有沒有去複查,反正就不再去管它了吧。原來有病並不可怕啊,我更有了放心大膽去玩的理由了。從那以後,好幾年都不去檢查了,病肯定是已經好了吧。

據說兒童的肺病是算不了什麼的,一旦得到營養就會痊癒,屬於缺營養導致的肺病。我和弟弟們得病時正過苦日子,飯都吃不飽,哪來的營養。幸虧苦日子在那個關口上過完了,要是沒完沒了地過下去,我恐怕是死路一條。得病的體驗談不上特別深,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長時期地同體內的細菌和平相處吧。那種病被稱為「癆」,也就意味著耗。耗了兩三年之後,它們覺得我的體質不再適合於它們生存,就離開了。我成年以後又透視過肺部,連陰影都沒有,說明那些小東西走得不留痕跡了。當然,它們多半沒走,是死了。

成年以後,家族的風濕病耗上了我。大約我的體質特別適宜於風濕病菌的生長,可以說從兒童時代直到今天,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體。我與它們之間既有相安無事的時候,也有發生激烈鬥爭的時候,打打停停,對立了幾十年,而雙方使用的制約對方的手段,也是越來越高明越來越複雜了。風濕病的最初的症狀是腿痛。少年時代既缺營養也缺保護,小腿便一年四季疼(冬天為甚)。有時竟疼一整夜不緩解,白天又繼續疼。那個年齡對疾病沒有認識,唯一的辦法就是「扛」。一直扛到十六七歲身體發育了才好轉。那種辦法有點類似阿Q的精神勝利法,不夠積極。

40歲以後,我的風濕病表現為過敏症。首先是對濕度的過敏。那時我住在江南,一年中有近四分之三的時候空氣中的水份超過了60-70%。於是我全身的粘膜都發炎,既有嚴重上呼吸道症狀,也有骨頭的症狀,惶惶不可終日,度日如年。醫院對我這種病是沒有辦法的,而且以他們落後的方法也檢查不出來。我知道只能靠自己。我開始加大運動量,並且在運動時注意保暖。正好又有一個好朋友送我一台除濕機,這就解決了我兩年的痛苦。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後來那些病菌又發展了,它們再次密謀反叛。我增加了一台除濕機,並且將窗戶改成雙層玻璃,關得死死的,又同它們和平共處了幾年。

2001年,我終於抵擋不住風濕病菌的大舉進攻,舉家搬遷到了北京。這裡乾燥宜人的氣候讓我享受了三年多的幸福生活,我寫下了大量作品。但是敵人並不甘心,它們仍在伺機叛亂。叛亂終於在2004年底爆發了。我不再怕潮濕,卻變得極度害怕溫度的下降。即使六月伏天我也得穿羊毛衫,冬天則要將室內溫度用電器使之升高到27度。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就會進入重感冒狀態,甚至天旋地轉,躺在床上連頭部都不能轉動。我估計風濕病菌已經入侵了我的中樞神經。我也去醫院看了一次,而且是最好的醫院。沒有結論,不了了之。說我「沒有病」。既然醫院說沒有病,我推論出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法來對付我的病。我的父母都是風濕病,父母的父母也有這個病,姊妹也都是風濕病,我怎麼會沒有病呢?我當然知道我有病(其實人人都有某種病),而且感覺得到那些病菌的活動。我必須像發明小說一樣發明一種方法來治我的病。

我的方法就是自己設計的一種「桑拿浴」。我已經有20多年的跑步歷史,最近。我嘗試著穿上很多衣服去跑,跑得滿頭大汗,然後回到我的溫室裡頭捂汗。十幾分鐘之後換衣,吹乾頭髮,繼續呆在溫室裡,或做室內勞動。過了半小時後,衣服又汗濕了,於是再換衣,再吹頭髮。這樣做一次「桑拿浴」就可以保持體內的激素水平,防止感冒。最近幾個月我就用這種特殊的方法使自己的身體上了一個檔次。我雖患嚴重風濕過敏,卻依然每天精神抖擻地工作,睡眠也不錯。我想,我體內的風濕病菌又同我達成了一次光榮的妥協,是因為我太頑強,我的事業太強大了吧。面對這樣的對手,它們可得悠著點!我正處於創作的高峰期,我可不想讓我的敵人來擾亂我的計劃。它們朝我露出鐵牙,我也有鐵腕,這是硬碰硬的較量。終究,和平共處是唯一的出路。

我的身體不就是一個大自然嗎?在酷烈的自然條件下,精神仍然要生存,要發展壯大。有時候,嚴酷的條件反而促成了精神的發展。我所體驗的高質量的精神生活就是我目前的奮鬥生活。這也是我最願意過的、最本質的生活。

3.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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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痛感貫穿了我的兒童時代和少年時代。大部分時間我都處在痛感之中——腿痛、頭痛、凍瘡痛、痔瘡痛、青黴素注射痛等等。

那種風濕性的腿痛是無法解脫的,並且長年累月地持續著,我唯一的抗衡手段便是我的大腦,也就是所謂意識形態。當然那也是有效果的,至少維持了我內在的平靜和統一。而頭痛則是爆發型的。沒有任何預兆和原因,忽然就來了。只有咬緊了牙關「死扛」。痛感是浪,心裡總在期盼:過了這個浪頭就要好些了吧。哈,下堂課是唱歌課!我一定要用力喊叫。唱,唱!將痛感唱下去,趕走它。混在很多人當中,我幾乎唱得聲嘶力竭。一堂課上完,我真的好多了。要是每堂課都唱歌才好呢,爆發型的疼痛就要用爆發型的治療手段?我不清楚,我只是出於本能在喊叫。凍瘡痛和痔瘡痛更複雜一些。忽然襲來,超出承受力,使你沒有準備。唉,那種不眠之夜!然而終究要承受,因為死不了。

我的生活雖然受到些影響,卻仍然在進行著。那個年代裡「痛」不是病,當然就沒有理由改變自己的生活。誰不痛呢,大家都痛,只不過我是過敏體質,感受更真切而已。所以只要別人參加的活動我也參加,基本上沒有拉下過。有時在激烈的奔跑活動中,痛就被忘記了。那時我認為最大的「享福」就是冬天(疼痛發作最頻繁的季節)呆在一個暖和的棉花包裡面,身上哪裡都不痛。然後吃好東西,看小人書。那種理想當然達不到,我仍然時不時地要同痛感搏鬥。搏鬥總是默默的,偶爾也哭過兩次,那是因為實在難以忍受,因為得不到緩解。

一年又一年,真相漸漸地水落石出了。原來「痛」便是我的身體顯示其存在的主要方式,它用這種方式來迫使我一刻不停地意識到它。它是一個障礙,一個巨大而黑暗的,抹煞不掉的存在。我是可以飛翔的,但無論我飛得多麼高,另一個我總在那下面用痛感提醒。是啊,我是兩個,我必須安撫好底下這一個,否則一切都要破敗。沒有軀幹的頭顱是可能的嗎?它能夠獨自在真空裡浮游,將那自由的運動做到極限嗎?我回答不出。我只知道,文學藝術是需要身體的,不論那身體以何種奇特的方式來起作用,不論那平衡身體的技巧複雜到如何樣不可思議,身體終歸是想像的母體,精神的生產基地。

我的痛導致了我的身體的覺醒,繼而它就要參與創造的活動了。幾千年來,我們民族最講究「養生」,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延年益壽。現在我也熱衷於養生了,只不過我養生的目的與傳統觀念迥異。我不是為了延年益壽,而是為了更好地發展我這副脆弱敏感的軀體的潛能,讓它真正成為精神的生產基地,並且只為這個唯一的目的而活。我吃的所有的食物,我做的所有的運動,都是為了緩解我身體裡頭的頑痛,從而讓靈感自由地釋放出來。我在不斷地搞文學實驗的同時,也在不斷地進行「養生」實驗。我日日關心的,便是如何樣從我的軀體裡頭解放出更多的精神美夢。當我這樣操練之時,我無數次地對自己的身體的功能和變化感到吃驚。我並沒專門去研究醫學和科學知識,只是憑著直感,憑著長期的經驗積累來判斷我的軀體。我覺得我的軀體也像我的作品一樣裡頭有很深奧的謎,當我捕捉到了它的需求的蛛絲馬跡之時,我的維護的技巧便隨之調整。無論多麼艱難,我也要同我的病痛達成那種統一。

4.陽光

殘雪

我小的時候,陽光還沒有毒,一般人認為曬太陽是有益健康的,愛曬多久就曬多久。我們幼年時代都是那種營養不良的皮膚,生痱子,生癤子,生得苦不堪言。到了9歲以後就不太生那些東西了,於是自然而然地,我喜歡上了陽光。我極為羨慕那些曬得油黑發亮的小男孩小女孩。夏天,我故意光著頭走在馬路中間,而不是走在樹蔭下面。我很想曬出他們那樣的皮膚來。除了這種秘密念頭之外,還有種本能的渴望促使我這樣做。這是因為我見到陽光就興奮,情緒就高漲,我太喜歡熱烈的氛圍了。

時常,並不為任何事由,我就到馬路上去走。曬啊曬啊,脖子和短袖衫外面的胳膊終於被曬成了極淺淡的棕色。但是離我的追求還差得太遠,我希望自己像那幾個活潑的男孩女孩。我為什麼就曬不出那種美麗的顏色呢?雖然赤腳踩在柏油馬路上很痛,但這種痛同陽光給我帶來的歡樂相比就算不了什麼了。我的目光掃視著藍天白雲,有時那天庭裡還有一兩隻雄鷹!多麼熱烈,多麼高!我變得如此的自信,胸中的希望在不斷高漲,而眼睛也在聚焦,不再像平時那麼散亂無定准。有汗從我的腋下滲出來,是少年特有的,帶著甜香的汗。我很早就注意到,晴天裡出的汗就是這樣的。偶爾,我會忍不住和太陽對視,我持續短短一會兒就什麼都看不見了。然而我的皮膚還能感到那熱烈的撫摸。那是敦促我成熟起來的撫摸。

我終於要下鄉了,學校要帶我們去郊區農村的水田里勞動。這個消息給我帶來了狂喜!穿著短衣短褲在水田里勞動,天上是亮晶晶的,那是何等美麗的情景!可是家裡不讓我去,他們認為我太瘦弱,在外面會生病。我簡直氣瘋了!背地裡,我用一根棕繩子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打背包。因為每個人都要背著十來斤重的被子走三十多里路,這對11歲的小孩來說並不輕鬆。所以老師要求每個人都學會打背包。到了那天早上,我一聲不吭地從家中出走了。

整整三天,我們在田里給水稻扯草。到處都是活跳跳的陽光,越曬,我胸中的激情越高漲,手腳越麻利。我將在家裡漚的那些氣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當時是初夏,田里又有水,所以並不太熱。對於我來說,那些時光是最最幸福的體驗了,我簡直對這項水田里的勞動著了迷。生產隊長對老師說:「那個小孩表現最好,又認真又踏實。」於是我被評為特等勞模。

後來回到家裡,父母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關於農村的那三天,我腦子裡最鮮明的細節就是水稻上和田里跳動的陽光。

從兒童時代一直到今天,我對陽光的嚮往一點都沒有減弱。現在,由於我的過敏症,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曬太陽了,可是氣候依然對我情緒有決定性的影響。北京是個好地方,將近90%的時候都是驕陽當空照。我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看外面,看到我熟悉的金黃色之後,這一天的情緒就基本上有了保障了。陽光是我的永恆的情人、父親,我卻只能隔著玻璃看他了。即使每天必不可少的跑步,也只好在背陰處進行,否則就會加重病情。可是我仍然有希望,難道不是嗎?我知道他就在那裡,離得那麼近,他在不斷地影響著我房間裡的溫度,使得我文思泉湧。他還將我變成一名將軍,我鎮定自若地指揮著自己的部隊,心懷必勝的信心。

5.緩解

殘雪

短短的一夜又過去了。外面的路面已經冰凍。啊,他們將門打開,冷空氣進來了。我的腳上已經長了凍瘡,我不願意穿那雙塑料布鞋,可是又沒別的鞋子可穿。那雙鞋,鞋底是白色的塑料,已經被磨平了,塑料上只墊了很薄的一層布。我只好穿上它了,我馬上感到凍瘡被硌得很痛。當然,在家裡沒關係,走一走就沒那麼痛了。

一出門就不行了。這種單薄的鞋子踩在冰上面,該有多麼冷。疼痛又向我襲來。我機械地邁著步子,將凍紅了的雙手攏在袖筒裡面。我的腳越變越大,布鞋的鞋幫繃得緊緊的,疼痛像刀割。在快到學校大門口之際,疼痛忽然消失了。那是完完全全的消失,因為我的雙腳一下子就麻木了。啊,那是多麼大的緩解!雖然並不好受。這種麻木不可能持久,在課堂上,雙腳就甦醒了,那麼痛,我毫無辦法。

下課時我加入到遊戲中去,我拚命地跳動。腳上出了汗,果然就沒有那麼痛了。要是一直跑下去該有多好啊。可是鈴又響了,只好進教室坐下。出汗的腳漸漸冷卻,可以感到襪子的冰涼,摸一摸腳趾頭,那麼冷。癢和痛又開始發作,唉!有的同學也穿著單薄的鞋子,他們為什麼不像我這麼痛呢?快下課吧,就可以跑了,一跑就完全不痛了。當然,我最盼望的還是回家。回到家裡,有一爐很小的煤火。做完飯之後,留一個指頭粗的火眼,將篾烘罩罩在爐子上,放一床小褥子,就可以烤腳了。那是什麼樣的天堂般的享受啊。

溫馨愜意的夜晚。昏燈下趕急趕忙做完作業,聞著那小小煤火的硫磺味洗完腳,我們就開始享受了。要是一直這樣烤火。要是不用上學和外出了,那會是什麼樣呢?一想起上學就愁啊,首先是這雙薄薄的布鞋,我的腳馬上就要腫得穿不進去了……可是這些事都會過去的。難道不是嗎?無論多麼為難的事總會過去,以前總是這樣的。比如說,老師星期三政治學習,就不用去學校了;比如說,春天忽然就來了,天氣一下子變暖。總是這樣。然而老師既沒有政治學習,春天也沒有來。轉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家裡給我買了一雙橡膠跑鞋。多麼好的鞋,藍色的面子,黃色的邊,厚厚的底。真舒服。但這雙膠鞋沒能挽救我的腳。

經過反覆的腫脹,一夜又一夜的煎熬之後,兩隻腳都開始潰爛了。每天早上下地的那一刻雙腳就像針扎。活動活動,走開了就會好一些。在學校裡,遊戲是不能再玩了,只好坐在教室裡。小弟已經沒法上學了,他坐在床上,將那只爛了一個深洞的腳架起來。他一聲不響地在床上挨時間。我也在挨,不過我還能上學。外面又飄雪了,冬天真長。

突然,真正的轉機到來了。凍瘡一下子停止了腫脹和流水,原來開裂流血的地方也長出了硬皮。疼痛,持續了一個冬天的疼痛完全消失了。再過一天,我的腳就恢復了原來的形狀。看看窗外,才發現滿樹的桃花正在怒放。小弟不在床上了,他蹲在院子裡玩那種一個人的「攻城」遊戲呢!屬於疼痛的冬天無影無蹤了,而春天,屬於歡樂和希望。院子裡響起小孩們的叫喊聲,我們又開始追追跑跑,我們身體輕靈,健步如飛。

在凍瘡結疤的地方,肌肉變薄了,皮膚的癒合能力真驚人,那裡顏色稍深,但沒有留下任何瘢痕。

6.我和我的病

殘雪

因為發高燒,我必須躺在床上了。外面是艷陽天,小孩們都在院子裡玩遊戲,我聽到了他們跑動的聲音,其中兩個還在尖聲叫喊。他們在玩追殺的激烈遊戲——我最喜歡的那種。現在我同那種遊戲無關了,高燒已將我體內的慾望全部鎮壓下去,我的遲鈍的目光望著樹葉,我心裡沒有絲毫激動。

高燒之類的急症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呢?生命的常規活動全部改變了,我不再向外發揮我的活力,只是全神貫注於體內的變化。我同疾病對峙,我要扼制它那兇惡的猛撲,在借助於藥物效力的同時也借助於自己的意志力。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拖延會導致轉機。

通常第一夜是最難熬的,最厲害的時候近於半昏迷狀態。可是只要熬到了第三夜或第四夜,疾病就會開始潰退。某一個早上醒來,我會突然想吃酸菜或稀飯,我身上由於疾病而萎縮的器官一個接一個地甦醒過來,嘗試著要行使正常功能。雖然由於身體的消耗和失水,我的樣子很難看,但我已經在傾聽夥伴們在走廊裡玩撲克發出的嘈雜聲了。我不再注意自己身體內部的鬥爭。我急於要忘掉那些痛苦的時光,追逐快樂才是我的天性。

我恢復了,我忘掉了疾病給我帶來的痛苦,也不再專注於體內的變化。我沉浸在淺薄的感官的享受中。不過那並不是真正的遺忘,我隱隱地感到我終將重返那個地方,那裡,只有我和我的疾病,我們赤裸裸地對峙。

沒過多久,我果然又重返了。漫長的夜裡我時而睜眼時而閉眼,一切白天的慾望都被排除了,黑暗中只有我和那個病。我沒有表或鐘,但我在分分秒秒地計算時間。只要熬過了某個波峰,前景就會變得好起來。也有的時候,情形並沒有好轉,而是陷入了更大的災難,疾病變得空前強大,我無所作為。即使是這種時候,需要的也只是更多的拖延,轉機終究會到來。

我生病的生活是一種更為純粹的生活,一種生與死糾纏得最緊的極端生活。白天的趣味生活同它相比,差異是巨大的。回想那些刻骨銘心的日子,再想想我的寫作,就會覺得我的體質正是上天給我的饋贈。我這種奇特的體質使我既領略過世俗的瘋狂享樂,也常常處在專注於內部的純粹狀態之中。說到底,寫作不就是二者之間的橋樑嗎?

我常想,當高燒或劇痛到來之際,與其對峙的那個「我」究竟是什麼呢?「我」不是一股氣,也不是幽靈,也不是體內的某個器官,而好像是一切,是滲透於每一個細胞的那種東西!

「我今天還是發燒,不過我正在好起來!」我說。

人不能作為純粹的動物而存活,因為人可以「意識到」。但人需要不時脫離社會返回那種更基本,更純粹的狀態。我童年時代的病痛就是這樣的契機,我擁有許許多多的這類特殊記憶,它們成為了我的寶藏。現在我每天處在病痛中了,因為寫作的生活就是最為複雜的病痛生活,充滿了轉化的、有點古怪的生活。外與內,社會與個人生理交織在一起,語言符號既肉感又空靈,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幾十年。也許,是因為自娛的快感遠遠超出了痛感,我才會這樣樂此不疲;也許,只有活的意志才是人同肉體病痛對峙時的那個「我」。

《趨光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