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和裡面

1.家

殘雪

我在城市的小街小巷裡遊蕩,我不認得路,可是我要回到家裡去。也許我要回去的地方並不是「家裡」,而是一間自己熟悉的房子。我在每個地方都碰壁,因為找不到一個眼熟的標誌。這時我看見了油布雨篷,心裡便一喜。不不,那並不是那個小酒鋪,只不過是一個小吃店。

「請問——」我說。

「你回家嗎?」那女人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快,不然就來不及了。到處熱氣騰騰的。」

「家」是一間有點陰暗的房,有著油漆早就脫落的舊地板,外牆是紅磚,多處破損了。窗外有好幾棵蒼天大樹,是這些樹造成了房間的陰暗。它是一排房間中的一間,所有的房間都是一模一樣的,可是我一眼就能認出「家」來。

關上房門,思維立刻就變得流暢了。我能感到「家」的飢渴。我記得起先我是出去滾鐵環,後來我又去買文具了。我是買完文具後走失的。我不在的時候,「家」是多麼的空虛,四壁一定寂寞得往下掉石灰了,地板也一定出現很多細小的裂紋了。我老是走失,怎麼也避免不了。「家」呢,就總處在親切的焦慮感中。我躺到那張硬床上,思維延伸得很遠很遠。我聽見兩個女孩子在我窗戶下面不斷地重複同一句話:

「要是你連吃兩根冰棍,舌頭就凍木了。要是你連吃……」

樓上有人倒了一盆水下來,女孩們發出驚叫。這一切多麼生動,「家」一定是滿意了。我半閉著眼,沉浸在居家的愜意之中。我知道到夜裡,還會有更溫暖,更吸引我的事到來。

那是真正的走失,永遠回不了家的恐懼。天空裡有微光,但所到之處是一式的陰暗與曖昧。黑洞洞的窗子後面也有人,但他們絕對不會回答你的提問。有時,你還會一腳踏空,在黑房間裡醒來呢。然而與這一切同時發生的,是關於「家」的熱切的想像——屋外是太陽雨,芭蕉樹,屋內是老房子的木地板,陣陣清涼。你一邊甩開追捕,一邊想:呆在家中,便是處在宇宙的中心。為了更好地想這件事,你爬上了危房的閣樓。誰會料到你躲在那裡!?好,你成功了,你坐在那裡,「家」的信息撲面而來。太陽雨裡面,樹葉全都豎起來了,像一隻隻耳朵……短頭髮的小姑娘坐上了窗台,將兩腿懸空。

在清晨,「家」總是很疲倦的,彷彿工作了一夜,它變得瞌睡沉沉了。晨光照著牆壁,牆壁有點髒。我坐在那張方桌旁,看著鏡子裡的臉,感到思維的通道全被阻塞了。我的手腳發冷,我有點頹唐。我聽到有孩子在走廊裡說話,開始聲音很小,後來越來越大,說話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在討論氣球上天的事。有人敲了一下我的門,我沒有動,我感到房裡的氣流變得活躍起來了。是「家」在呼吸,它已經休息好了,它的休息時間如此之短!

每天下午是「家」的全盛時光。在人們午睡發出的鼾聲裡,「家」不停地製造著白日夢。我坐在木板凳上,我用不著發動思維,因為「家」在發動著我。我站起來伏到窗台上,我觀察著樹下那只紅公雞。啊,就連雞的眼裡,也在發出同質的信息。鴨們在昏睡,我的「家」在對它們進行催眠。這只廉價鬧鐘的響聲,同外面大自然的腳步完全一致。

外面很嘈雜,我要回家。

再說下雪了,雪天裡人心憂鬱。到了家裡就完全不同了。

2.空房間

殘雪

我們在城裡住的房子是原來的老辦公室改的,兩層,沒有單元,只有走廊兩邊一間一間的房間。沿著寬大的木樓梯上去,到了樓上,一陣荒涼的氣息撲面而來。起先樓上住了三家人家,即我的朋友一家,還有另外兩家。這樣,樓上就有五六個空房間。夜裡上樓去,總是膽戰心驚的,因為走廊裡又沒有燈,我又害怕那些空房間。萬一門突然打開,竄出鬼或「特務」來,將我抓了去可不得了!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踩在木地板上「咚!咚!咚!」地響,我要趕快走到門縫裡透亮的那一塊地方,那個房間是蘆兒家裡住的,再過去兩家,就是我朋友了。好了,到了朋友家了。我們一般不敲門,直接就去開門。耀眼的光線又把我嚇了一大跳,燈光下面的母女三個人看起來像青面獠牙的鬼!幸虧她們說話了,這才恢復了人形。我回身關門時又打量了一下走廊盡頭那三間沒住人的房間的門,可是當我的目光掃向那裡時,只有一團深深的黑暗。

樓上走廊盡頭的那三間空房間是最為曖昧的。一般的時候總是房門緊閉,沒有住人。但有一回我上樓去,居然看見其中的一間房門敞開了,一個戴舊呢帽的老頭朝外探了探頭,又縮進去了。我站在朋友家的門口打量那個房間的裡面,看到木地板上有很多行李包。我不敢久看,怕房裡的人見怪。我想,終於有人來住了,這樣我上樓來也就沒有那麼怕了。我有點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問朋友的母親,搬來的老頭是從哪裡來的?「不知道。」那母親乾脆地回答,板著臉。那回答令我恐懼,我知道自己問錯了,因為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能問的。果然,過了沒多久,那老頭就不見了,房門又被鎖上,好像從來就沒住過人似的。後來呢,又住過一對新疆來的夫婦,但也只住了兩三天就不見了。

由於是走道末尾的三間空房,又由於緊挨朋友的家,我對它們的印象就特別深。每次夜裡去到那裡都是屏住氣,就是白天,也不敢多在那門口停留。那些門是深灰色的,油漆剝落,看上去閉得緊緊的,但又好像隨時會打開。有一天,門邊那扇朝外的窗子被吹開了,雨水飄進來,地板上灣起了一灣水,還從門縫流到屋裡去了。隔了一天,就有人將窗子關緊了,於是空氣又滯住了——一種爛木頭和灰塵的混合的味道。「那裡頭的地板都漚壞了,要找人來修。」是朋友的母親,她悄悄地站在了我後面,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裡頭像貓眼一樣發光。我同她一道走進她家時,聽到隔壁有「啪啪」的聲音,像是一隻大鳥撞到了牆上——巨大的鳥。我問我的朋友她聽到了沒有,她用力搖著頭,說:「那是窗外曬的被單沒有收進來。」

我總夢到那三間空房。在夢中,房門是敞開的,房裡的桌上點著油燈。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兩個人在房裡清東西。那些行李包真多,大大小小的擺了一地,他(他們)在摸著黑清理。房間不知為什麼那麼長,大約有十一二米,當頭只有一隻很小很窄的窗戶,外面很黑,裡面也黑,小小的油燈只能照亮一點點地方。我在更黑的走廊裡徘徊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進了另一間房。這一間房裡地上也擺著行李,一個很瘦的女孩在就著油燈翻畫冊,她那赤裸的雙腿盤在椅子裡頭,頭髮濕漉漉的披散著。「我是這裡的老住戶啊。」她嘶啞著嗓子說。我聞到她的頭髮有淡水魚的腥味,她長得有點像新疆人。「你看看地上這些包就知道了。」她又說。可是我一低頭眼就花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變得影影綽綽。我很害怕,趕快找了借口摸索著離開。

空房子,既吸引著我,又充滿了不祥之兆。它們在我的夢中縈繞不去。

3.牆洞

殘雪

那是很大的廚房,大約有十幾家人家在裡頭搭了灶台,煮飯炒菜。夜裡,廚房裡靜靜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正是我們玩躲藏遊戲的理想之地。我一直想找到一個最最隱蔽的洞穴,一個誰也想不到、摸不到,也到達不了的處所作為我的藏身之地,我要用這一招來戰勝任何小夥伴的推測和想像。我想啊,想啊,終於想到那上頭去了。我為自己的隱秘念頭激動得臉發紅。

廚房的屋頂很高,站在某一家的灶台上可以攀到那個牆的缺口。那大缺口一直通頂,而牆是很厚的,人可以站上去,但還沒人上去過,都害怕,說那裡頭有吊死鬼,會拖人的腳,一直將人拖到河裡。那麼高的牆洞怎麼會通到河裡,沒人說得出道理。我和另一個小妹妹約定燈一黑就去攀那個缺口。當然,那是件十分可怕的事,可是出奇制勝、當英雄的誘惑竟戰勝了內心的恐懼。

攀登是艱難的,在黑暗裡,似乎手掌和膝蓋都磨破了。我們是兩個瘦猴一樣的女孩,無比輕巧,終於一前一後上去了。上面比下面更黑,我們扶著牆,踩在空心磚上面,終於害怕了。身後到底是什麼呢?像是夜空,卻又飄蕩著飯菜的味兒,那麼靜!鄰家小妹妹附在我耳邊用級細的聲音說:「會不會有吊死鬼來拖腳啊?」我的身體裡頭掠過一陣顫慄,我大大後悔不該上來,可還是佯裝堅強地挺立在那裡。因為沒有退路了。我想,我應該不會死吧。突然,一朵極小的光花在身後的黑暗裡亮了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牆那邊的人家點燃了煤油燈。這堵牆是共牆,牆的那邊就是那以拉板車為生的工人的家——一個極貧窮的家庭。從上面看下去,有四個影子聚在小方桌周圍吃飯。他們吃飯吃得真晚啊。他們吃芹菜炒香干,我聞到了味兒。這一刻,芹菜炒香干在我腦子裡成了最好的美味。他們沒注意到自家牆上掛著的這兩個人,燈光太微弱了,只能勉強照亮桌上的菜,連他們自己的臉都是隱在黑暗中的。

突然,廚房的燈大亮,搜捕結束,我和小妹勝利了。當我再回過頭去看下面時,那裡又恢復成了完完全全的黑暗。那麼,難道剛才是幻覺嗎?明明有四個人,那四個人我都認識嘛。我想問小妹,可小妹只顧忙著下去,根本就不關心我的問題了。

「那後面,根本就不是什麼河裡,那是……」我漲紅了臉告訴大家。

小孩們嘻嘻哈哈,沒人要聽我的講述。既然他們沒有想出我想出的奇招,他們又為什麼要關心那種事呢?可是我,仍然不能證明,小妹也不幫我說話,只顧同人打鬧。我到底想證明什麼呢?我想不清,但我有種衝動——明天晚上再上那個牆洞。

到了第二天,我卻不再攀登牆洞了。我怕那家人家發現。如果那家人家不存在,我怕遇見幽靈。遇見了幽靈有可能會死的。我怕死。我繼續著庸常的方法躲藏,我每一次都被夥伴找了出來,無一例外。如果你想出奇制勝,你就得同死神和幽靈晤面;而且你沒法證實你最想證實的,你只能滿足於廉價的勝利感。

廚房裡有個牆洞,好多年裡頭,當我去廚房時,都能看到那個黑黝黝的存在,那既是誘惑又是禁地的東西。我曾進到過那裡面一次,但在夢裡,我無數次返回過那裡。我的一隻腳踩在空心磚上,另一隻腳懸在黑暗裡,那下面傳來令人困惑不堪的竊竊私語。那家人是我們的鄰居,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們家小孩在自家門前糊火柴盒,靠這種簡單勞動賺點小錢維持生活。但他們究竟是不是我夜裡看到的那幾個人呢?我不甘心,我又去問鄰家小妹,小妹緩緩地搖著頭,眼裡透出迷惘。「沒有,我什麼都沒看見。你說的他們是誰?」我徹底絕望了,我不再企圖向任何人證實,只是日復一日地盯著那個牆洞看。

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裡,我將繼續不斷地探索存在的盡頭、邊緣。

4.在書院大廳裡

殘雪

在寬敞陰暗的書院大廳裡,我和同學們在「跳房子」。地面由大塊的青石板拼成。整整齊齊的長方形,正好成了我們的「房子」,隨便用粉筆在上面畫一下就行了。被我們踢來踢去的那個骨串子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我花了很長的時間,用細麻線串起20粒酸棗核做成的。開始跳了,我才感到,我們的「房子」是那麼的巨大,站在起步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看清頂當頭的那兩間「房」。我的肢體動作是最沒有定准的,所以我根本就無法將骨串子準確地踢到前方的「房子」裡,兩個回合我就被淘汰了。而同學們,大都「買」到了自己的房子。我羨慕地站在一旁看他們踢。有一個女孩,骨串好像天生就是屬於她的腳,她要它到哪裡就到哪裡,幾乎百發百中。並且她跳起來那麼優美,像燕子騰空一樣。「房子」總是被她買走了。放學後同學們又玩了好久才回家,大家都意猶未盡。

然而大家離開後,我仍然呆在空蕩的大廳裡。我要重新嘗試這個高級技巧的遊戲。我一板一眼地按規則玩了起來。大廳裡迴響著我一個人弄出來的聲音:「通!沙啦……通!沙啦……」我那麼投入,那麼努力,一次一次地練習,一心想買到一兩間大「房子」。有一次,眼看要達到夢想的目標了,卻又失之交臂。院子裡的光線已經暗下來了,我沒有覺察到,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買房夢中。那麼遙遠,又那麼現實的夢。終究,我沒有成功。「房子」太大,我的腳力又太弱,太不準確,完全是在亂踢。唉,唉!怎麼已經黑了?啊,到處都黑了!我撿起地上的書包就往外跑。廳堂裡的腳步聲像一個鬼在後面追我。下死力,下死力,終於跑出來了!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呢?我以前從未看到過吵吵鬧鬧的大廳(我們的遊戲場所)會變得這麼可怕,所以後來,那塊地方在我夢裡始終是險象環生。可是夢想就是誕生在那種地方的啊。最為純粹的夢想屬於孤獨的人,而我無意中做了一回孤獨者——在鬼氣森森的書院大廳裡。

後來,在很長一段日子裡,我成了自己的歷史的改寫者。我一定要買「房」!我在走廊上,在水泥坪裡練啊練啊,樂此不疲。下雨天,我甚至在家裡的舊木板地上畫格子練,家人不讓跳,我就在地上用腳拂我的螺螄殼串子,拂過來拂過去。由於心中有夢想,我進步神速,兩三天就達到了同伴中的中上水平。哈,我也可以買房了,我心裡美滋滋的。

多年過去了,關於「跳房子」的細節差不多全忘光了,只有書院大廳的那一次還可以像幻燈片一樣回放出來。奇怪,我在那裡念小學,可是從來沒有發現那個地方的陰森。那個廳堂裡大概有兩層樓高還不止,牆也是青石板砌的,石板上刻著很多漢字,那時我還不太認得那些字。由於廳堂進身很深,所以太陽不大照得進去。那一天,我的確聽到了有陰風在身旁呼呼地吹,我狂跑,我怕!我被什麼嚇著了呢?也許是第一次,我被我裡面的東西嚇著了,那些東西是由一個夢引出來的。也許那個古代遺留下來的廳堂裡聚集了濃濃的陰氣,我的熱力還遠遠不夠,抵擋不了它們的侵襲。這件怪怪的事令我聯想起,生活中的事其實都是有層次的,你以為你的夢是「房子」,其實呢,卻是一個別的東西;你嚮往那樣一種擁有,其實呢,那只是一個面具。鏡子不說話,但鏡子自始至終在照著你,直到某一天,你赫然回首,從那裡頭清晰地看到熟悉的黑色身影。

5.無聲的啟蒙

殘雪

我的眼前總是出現那一排簡陋的磚房。黃昏來臨時,雞們都從山坡回到了走廊上,「咕咕咕」地準備進窩了。房子後面的山漸漸變成了巨大的陰影。我們走進昏暗的家中。我們的家裡比這棟房子的外表更簡陋,全部傢俱就是幾個放衣服的木箱和篾簍,一張飯桌一張書桌,還有幾張木床,分散在兩小間房間裡。我們家有八口人。

昏沉的記憶總是最頑固的。那些黑黑的,略微溫馨的瞬間全部是同夜有關的。不論我白天在山上有多麼陶醉和瘋狂,黃昏和夜晚永遠是對我觸動最深的時光。同外婆,弟弟和姐姐躺在破被子裡頭,看著發黃的天花板上的水跡,我們漸漸沉入大地的深處。啊,那種睡眠!那種睡眠再也不會有了。那是什麼樣的睡眠呢?有點像喜鵲的睡眠?還是像幼鼠的睡眠?

黑黑的小房間裡湧動著夢的潛流,人的體溫融化了凍結的空氣。我總是在深夜起來(當然只是夢見自己起來),我走進廚房去和煤。白天裡,我多麼想將煤和得很好,將煤球做得漂亮!但我總是失敗。現在我拿起煤耙子,舀一瓢水倒在干煤上面,再抓一把黃泥撒進去,就開始和煤了。我的動作連貫而柔和,毫不費力,我又蹲下來用雙手搓煤球,搓了一個又一個……月光是藍色的,天井裡一個人都沒有。一、二、三,第三張灰色的房門是我的家,他們都睡在裡頭,可是他們忘了給我留門,我被關在外面了。天哪!我必須馬上進屋,只要摸到那張床,鑽進破舊的被子裡,和外婆蒼老的身軀貼在一起就沒事了。我一推門,哈哈,門居然是虛掩著的!

因為怕冷,我總是鑽到寬大的被子中間去睡。這裡是多麼的溫暖,親人身上的熱氣令我多麼愜意!即使熄了燈,即便身處黑黝黝的屋簷下,我心裡還是充滿了安全感。外面一定是北風凜冽吧?雞窩裡一定四面透風吧?蘆花雞一定正將頭部扎進翅膀的深處吧?我多麼幸運,我睡在大地的深處,這裡是如此的溫暖,風離得那麼遠。

夜很長,天井裡頭月光搖曳,鼾聲從黑洞洞的小窗口傳出去,同時游離出去的還有一些難以名狀的物質。雞們忽然就慘叫起來,是黃鼠狼在襲擊其中的一隻。外婆起床,用火把去照,照見了地上的羽毛和血。我縮在被窩裡,想像那驚心動魄的場景。是那只溫柔的小黃母雞啊。也許這是夢,也許大地的深處仍有血案,也許我們睡在那裡,那峽谷的底層正在發生斷裂,也許小黃母雞的事只是外婆的一個奇想。我困得很,我一會兒就沉下去了。我最後看見的是山的陰影。

在寫作中,飄忽的思維裡頭有很多溝壑。如果你從那裡墜下去,語言就會發生變化。好久好久以來,我一直在想,那溝壑是什麼呢?大概那裡面儲藏了生成語言的原素吧。溝壑很可能是由坡上的小黑房間轉化而來,夜半時分由窗口游離出去的物質很可能就是那種原素。

從前,我躺在大地的懷抱裡,我沒有開口,只是驚奇地看著。我所不理解的,正是我能夠永久保存的。我之所以不斷重溫那些鏡頭,是因為那是本質的鏡頭。啟蒙一直在暗地裡進行著。

也許我一直就要說,卻一直沒有準備好,但卻顯得好像開口是偶然的一件事。我不用現成的語言,我要在那些溝壑裡頭造出我的語言——用那些在黑暗裡游移的物質。於是我返回我的山坡小屋,一邊將那些篾簍和木箱細細地翻找一遍,一邊等待夜的降臨。

6.裡面

殘雪

有好多次,我回到童年的故居,想要重溫舊夢,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那棟紅磚砌的、稍有破損的宿舍樓依然立在山腳。我去拜訪過去的老鄰居,我的目光在我從前住過的房子裡仔細地搜索——牆上,地上,窗戶上。我又來到走廊,來到天井,來到廚房。我不但用目光仔細搜索,還張著鼻孔用力嗅——我覺得那種東西有可能在空氣裡頭。無論如何,應該會有某種殘餘物。

也許應該有,但我卻沒有找到。比如從前走廊前面的蟻窩吧,到哪裡去了呢?這種光溜溜的泥地上哪裡會有蟻窩呢?很不可能。再比如廚房後面的山坡上,我們發現過好幾種奇妙的野生植物的地方,如今成了個光禿禿的黃泥坡,幾乎不生任何植物。至於山泉,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鄰居說那口泉眼好多年前就乾涸了,我記起了菜地裡的那塊光滑的,很像雲的石頭,那時,我老愛坐在上面。石頭所在的位置還記得很清楚。鄰家老伯搖著大蒲扇過來了,他笑了笑,一揚扇子,彷彿將這個物質世界全部掃除乾淨了似的,然後意味深長地說:

「那個年月,你是在裡面嘛。」

他的話音一落,我就明白那塊石頭已經不存在了。

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年月」了,我已不在「裡面」,我在外面,在隔著千山萬水的「外面」,我又怎能看到「裡面」的奇妙風景。

我又想去找那個我們養過鴨的水溝,水溝邊上有小灌木,灌木下面那鬆軟的黑土盛產蚯蚓,蚯蚓是小鴨的美食。我來到水溝所在的角落,發現已經為水泥所覆蓋,用水泥來抹平這些活躍的記憶,為的是讓它們沉入更深的黑地裡去繁茂生長嗎?多麼周到,又多麼地老謀深算啊!嚴絲合縫,精心覆蓋……這巫師一般的老鄰居!

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曾有過「裡面」,當我們進入成年,那種通道被阻塞之後,卻只有一小部分人能重新打通那些通道,返回到那裡面。回想起來,整個返回的過程就像萬里長征啊。因為那不是往回走,卻是在蒼茫的暮色中朝著不甚明確的目的地埋頭挺進,那當然也有安慰,在無人行走的路上,你會不時地產生幻覺,就彷彿你一次次回到了你從前曾置身於的那個「裡面」。只要你還在走,那種感覺就會始終伴隨著你。

所有想找的都沒找到,但在我心裡,彷彿又一次確證了它們全部在這裡,它們掩藏著,沉積著,我差點就要聽到地底下那種細小的騷動了,鄰居老伯說:

「你再來吧。我在這裡。我是不會搬家的了。這種紅磚瓦屋,非常結實。」

當然,我還在埋頭挺進。於是,不論我身處何方,只要我想,我就能看到驕陽下的南瓜花,聞到雨霧中桃樹油的味道。從油石路那邊的樹叢中,小雞小鴨們一齊向我跑來;走廊下的螞蟻窩邊,工蟻們忙碌地搬運著食物;而廚房的灶下,長年累月總有一隻蟋蟀在持之以恆地訴說著孤寂。山泉的泉眼並沒有乾涸,它在那深深的處所汨汨流淌,各種水蟲在水面游弋……

我回到故居,我已經看不見「裡面」的事物了。它們沉下去了,它們在我身體裡面發出迴響。

《趨光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