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活場景

1.扮演

殘雪

一個人,如果他想完完全全地體會另外一個人的感覺,那實際上就相當於在不知不覺地扮演那人了——演員進入角色。扮演是同情的高級階段,既需要激情也需要想像力。

我在很小的時候曾無數次試圖體會父親的心臟病給他帶來的痛苦。甚至在深夜醒來,我也會機警地傾聽隔壁房裡的鼾聲。我惶惑地想了又想:心臟病,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況呢?我害怕他搬重東西,害怕他跌倒,我老覺得不知哪一天,當我沒有在場的時候,他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

後來是弟弟。弟弟在大學裡腰椎發病,痛苦不堪,最後只好休學回家。那個時候,他不論白天夜裡都在疼痛中。我看見他弓著身子伏在床上(那是他惟一的痛苦較輕的姿勢),便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找醫院啊,找醫生啊,幫他做按摩啊。雖然並無多大療效,但非得做點什麼心裡才好過一點。他的病對我的刺激太大了。好長時間裡頭曾是我的生活中心。

再後來是兒子出生後的一段時間。兒子那麼小,不會說話,我覺得他隨時會出問題。一點點極小的毛病就使得我長時期地夜不能寐。現在回憶起來,那種長期失眠很可能是產後抑鬱症所致。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夜裡,我總是被死神追逐,逃也逃不開,甚至都不敢入睡了。這麼小的人,他的痛苦是什麼樣的呢?一向乖乖的他為什麼哭個不停呢?所幸的是,兒子雖同我一樣屬過敏體質,但生命力非常強。他就在我的痛苦和恐懼中一天天長大起來了。

同丈夫的相識以及後來的愛情也是這樣。我很少或幾乎沒有像常人那樣來分析過雙方的「條件」。我時常將自己想像成他,用「他」的眼光再來看我。也許這個「他」並不是真的「他」,只不過是分裂的自我。但戀愛不就是這樣的嗎?我們所體會到的對方,只能是自己能夠體會到的那個人。這種體會因人的性格差異,其真實的程度也不同。不管有多少「假」的成份,我和他都屬於那種比較深刻的類型,所以我們的婚姻才至今比較穩定吧。

看來在我還沒有開始創作之前,我就已經具備了扮演的基本條件了。然而當我進入到我這種特殊小說的境界裡頭之際,我才發現這是一種高難度的、沒有原型的扮演。沒有原型指的是沒有世俗中的原型,我的原型在那混沌黑暗的內心深處。我必須沉下去,沉下去,然後猛一發力,將那不可思議,從未有過的風景在紙上再現。所以很多讀者感覺我的作品就像巫術一樣,極其古怪,卻又有難以言傳的吸引力。殘雪的吸引力其實是來自於人的共通的本性,因為她撥動的是最隱秘的那根心弦。

我的同情心的發展過程,就是一個熱心腸的小姑娘慢慢變成一名藝術家的過程。我認為我的作品,就是寫給那些有同情心的人看的。我在生活中看到很多冷漠甚至冷酷的人在早年也是具有同情心的,由於沒有去訓練自己的自我意識,一旦進入社會中去隨波逐流,他們的同情心就一點一點地喪失了,最後變成那種最最乏味的人。

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懂一點文學藝術,或音樂哲學。在當前道德大滑坡的形勢下,這已經是非常緊急的一個事了。我們一味地忙忙乎乎,早就不再顧及自己那蒙灰的心靈,每個人的眼光都狹隘到無法再狹隘的地步,一步步地從人退化到獸的例子越來越多。大道理人人會講,但那都是在場面上騙人的,大家心知肚明,也沒人相信那些道理。所以我呼籲青年多讀文學,哲學,多接觸現代藝術,音樂,我也希望在中、小學和大學裡大量引進現代文明思潮。

2.參與

殘雪

鑒於我的小說都是那種描寫人的純精神的超脫之作,表面看同世俗根本掛不上號,很多讀者便認為我是那種內向乖張,整天坐在家中很少參與外界爭端的、對社會生活態度冷漠的人。抱著這種看法的讀者的思想方法基本上還是中國傳統式的。可以說,從事藝術活動的人,都是由於對於世俗社會生活有極大的興趣,割捨不了塵緣,才去從事藝術創造的。

那一年好像是1967年吧,父母為了翻案(父親說,明知翻不了也要翻一下),也為了將當年鎮壓他們的那個領導的醜事揭出來,就加入了本市的一個造反組織。我和哥哥姐姐天天在家幫他們抄大字報。這種事我特別興奮,有種揚眉吐氣的味道。每天我都要上街去看那些大字報,看哪派佔上風,哪派又鬧出了什麼事。吃過晚飯我也不去玩了,就到街上去看那些宣傳車用高音喇叭吵架。有時兩部車對罵,有時竟有五六部車吵成一堆。我夾在人群中伸著脖子聽,我並不僅僅是看熱鬧,我希望造反派贏。哪一晚造反派吵贏了,將保皇派的車逼走了,我就特別高興。在我的觀念裡,保皇派就是那些當官的,造反派則是我們家這樣的窮人,現在窮人團結起來要翻身了。

哥哥他們也組織了造反派,整天上街刷大字報,他們是下鄉回城的知青。那段時間是我的最激動人心的時期,家裡一下子這麼多人了,都回來了,住都住不下,只好住到廚房裡。我們家像個聯絡處,一看到哥哥的朋友們來了我就高興地上街買菜招待他們(當然只買得起蔬菜和豆腐)。啊,造反是多麼好的、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啊,人就是爭的一口氣嘛!我注意到我們那一幫小孩裡頭很少有像我這樣搞得清那些派系,又如此地投入的。我雖然沒有資格參加到運動裡面去,但我的心思整天都在那上頭。可是好景不長,風向很快就變了,哥哥們東躲西藏,逃避追捕,父母則被押回各自的單位,關進了牛棚。

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連房子也不讓住了,被他們趕來趕去的,從雜屋趕到廚房,又趕到放清掃工具的樓梯間。但我在那些日子裡一點都不沮喪消沉,我心中牢記著父親的話:我們是正義的,現在是壞人當權的時期。他還說他可能看不到了,但我一定看得到世道改變的那一天。我記得住在樓梯間的時候,我還跑到山上採了好大一把野花放進瓶子裡養著,我將長年見不到陽光的房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床單也洗得乾乾淨淨。我整天掛念著父親,擔心那些人傷害他。同時我又堅信我們會有翻身的一天。現在看起來那種信念當然是極為幼稚的,可那卻是形成我的個性的重要因素。也許是由於本身的生命力所致吧,「信」和「入世」成了我的兩個基本點,一直到今天仍然沒變。

我的創作需要關起門來將自己囚禁,但我絲毫沒有因為囚禁就減弱了對外界的興趣。我每時每刻都在參與,都在暗暗地為某些事激動,遠遠地超過了一般的人。現在,由於客觀條件的限制,我的參與是間接的了。雖然通過創作,我的精神已夠強大,可以做到在任何事上都不為外界所左右,但外界的變化對於我來說仍然是很大的刺激。我的做法不是中國式的「看淡」,也不是超然,而是將自己鍛煉得更加強大,「堅如磐石」,再來以我的特殊方式(西化的方式)同所謂的外界計較,在計較的過程中將我的原則貫徹到底。我同父親的追求在形式上很相似,但在實質上完全不同。在他那個火熱的年代裡,熱血青年極少有機會能夠坐下來深思。他們用一生的心血追求了外在的東西,並不屬於他們自身的東西,實際上也是為我們這輩人墊了底,使得我們有可能用相同的模式,來進行一種完全異質的追求。比較一下,兩種追求在純度上是完全相同的。

3.直覺

殘雪

饑荒年剛過,開始有點東西吃了。還在春節到來之前好久我就盼年飯了,腦海裡頭儘是大塊的肥肉。我最愛吃肥肉,因為身體缺脂肪的緣故吧。年飯是從食堂端回的,有紅燒肉,扣肉、雜燴等,都放在唯一的那張方桌上,隔一會兒我就去看一看。終於盼到了中午,全家人聚餐了。我用筷子夾了一大塊扣肉,三下兩下就吞下去了。接著又夾了兩大塊紅燒肉,來不及細細品味又吞下去了。這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飽了,還有些吃膩了的不舒服。於是後悔不該一開始就吃肥肉,現在看著一桌子的好菜也吃不下去了。

到第二年的春節,我又舊戲重演。結果又沒能將那些好菜細細品嚐。唉,我做事總是這樣憑直覺衝動,也不計後果,我的確是屬於那種一點「心計」也沒有的女孩。當然這並不等於我沒有腦袋,只是我的腦筋常常是讓位於衝動罷了。這種性格有時給我帶來過災難,但我從來沒有為我這個缺點苦惱過。吃虧就吃虧,反正是活一世。我常接觸到一些很有心計的女孩,算計來算計去的,到最後連自己要什麼竟都完全搞不清了。她們常苦惱。

這不,自然而然地就決心擔負起飼養這只野小貓的責任了。小貓兒太可愛了,怎麼能不飼養它。於是牽腸掛肚的,將煤灰放在舊臉盆裡讓它拉屎拉尿,舊臉盆則放在床底下。雖然搞得房裡很臭,還是養著。到了夜裡,連大人都睡了時,它就偷偷上床了。啊,摟著心愛的貓兒睡覺是何等的幸福!它美好的呼嚕聲又令我何等的迷醉!但貓兒並不那麼守規矩,常常將屎尿拉在地板上,春天一回潮,屋裡更臭了。大人要將貓兒送走,大人知道它白天在外面亂跑,夜裡同我,有時同弟弟睡在一個被窩裡,大人擔心會得傳染病。我當然堅決不同意,激烈地反抗,因為它已經成了我的命根子。

終於,它長大了,在一次長久的失蹤(幾乎我們都要絕望了)之後回到了家裡,不久就生了小貓了。那是多麼美麗的事情啊。幾個小時裡頭,我一直守候在旁邊。激動得不行。一共有五隻,其中兩隻生下不久就死了,被它吃到肚子裡去了。另外三隻漂亮極了,偎在它胸前,閉著眼吃奶。我知道晚上還有更好的事情,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它發生。然後熄燈了,北風在外頭呼呼地吹,快要下雪了。黑暗中它跳上來了,嘴裡叼著一隻小的。它將小的放在我胸口旁,又出去,到窩裡叼另外的一隻。它將三隻都弄進了我的被窩。這種信任和依戀,令我感動得覺也不想睡了。我真巴不得時間永遠停滯下來,巴不得自己一直充當它們的保護人!弄髒一點點被子,把家裡搞得有點臭氣,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啊,太不值一提了。我就是要同貓兒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只有這件事是我要的。我輕輕地將三隻小的輪流握在手心,讓它們的細爪子弄得我癢癢的,我屏住呼吸感受著小身體的熱力。這才是幸福啊。

什麼是直覺呢?食慾是直覺,同小動物的身體的接觸也是直覺。沒有養過小動物的孩子,他們的直覺很難發展,也許從一開始就萎縮了。其直接的後果是想像力的貧乏。那種以為玩具可以代替同動物的相處的想法是十分無知的。兒童對動物身體的感受便是對自己身體的感受。沒有這一課,無論多麼高檔的智力玩具也開發不出他的情商,將來他在這個方面總是會有某種欠缺的。我們的文化最不重視這一點,因為中國人沒有養小動物的傳統,從前富人養個八哥、蟋蟀什麼的只是為了風雅,為了找刺激,窮人養條狗則是為了看門。從來也沒有誰會想到要和動物建立起平等關係,同它們有情感溝通。相對於西方,中國人在這方面是比較冷血的。

4.自由

殘雪

啊,我多麼盼望能溜上一溜那輛自行車啊。那車就在大門邊靠牆放著,是一輛非常破舊的車,漆掉了很多,鋼絲鋼圈銹得不成樣子了。那時外面全「亂」了,車是我哥哥從某個造反組織總部騎回來的。我雖然不會騎車,可是看到某個小孩弄到一輛車在院子裡溜時,我羨慕得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美啊,要是騎上車在馬路上奔馳,那不就如同在天上飛一樣自由嗎?我隔一會又去院子裡瞧,等我哥哥回來,我覺得我就要有機會飛翔了。我的心在胸膛裡跳。來了嗎?來了!!

我得到了鑰匙,戰戰兢兢地推著車,踩上踏腳開始學溜。所謂溜,並不是騎,只不過是在車子的一邊端著籠頭學習平衡罷了。我的模仿能力那麼差,所以學了很久都沒學會,還動不動就連人帶車摔倒在地。後來我終於能夠利用慣性溜出七八米遠了,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經驗啊。脫離了引力,被車子帶著向前飛,轉彎,踩一下地,再飛,就像鳥兒!那一天我玩瘋了,激動得不行。

後來的幾天,只要哥哥一回來我就問他要了鑰匙去溜車。溜還不滿足了,我還要騎車上街!因為怕我出事,哥哥只好陪我上街。我們到了小吳門,到了廣場,還到了河邊!我在前面騎,他在後面抓住車子的後座保護我。我又衝動又莽撞,好幾次差點出事!啊,啊,我歡喜得發狂了!這就是自由!可是這種機會是不可再有的,哥哥忙乎著「造反」,後來好多天不回家了。

在悶悶不樂的時候,有一天,鄰家的小妹突然告訴我,她們弄到了一輛車!我立刻同她們一道出發了。我要同她們一塊去公園旁學騎車!這一次是正式的「騎」,不是溜!在那個水泥坪裡,我們輪流著騎。那地方人來人往,還擺著幾個賣茶水的攤子,但我們都有了一點基礎,所以騎得十分高興。其間我也摔了幾次,但都摔得很輕,我還學會了剎車呢。我眼巴巴地看著,終於小妹妹騎完,輪到我了,我一飛身上了座,要踮腳才能夠到踏腳。我興奮地向前蹬,蹬……突然一名路人橫插過來。我用力一拐籠頭,車子突然不聽指揮了,逕直往路邊的一個茶攤衝去!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聽到「嘩啦嘩啦」一片響聲,十幾個玻璃杯全部掉在水泥地上粉碎了。我自己當然也摔倒了。接下去的事宛如發生在夢中。茶攤子主人揪住我們的單車不放,經過那人同鄰家兩個小妹的協商,達成了賠賞五元錢的口頭協議。於是由細妹妹去附近找某阿姨借錢。細妹妹還真有本事,把錢給借來了,這樣我們才得以脫身。

自由之夢就這樣破滅了,接下來是緊迫的問題:如何還錢?幸好還在暑假,我可以去賣報紙,也可以去推板車。我開始了掙錢的漫長日子。我的身影出現在大街小巷,出現在碼頭、醫院和車站。「賣報賣報,剛到的報紙!」我匆匆地走過,不停地叫喊。但是我的技巧並不那麼好,所以費去了很多時間,跑的地方也最多,業績卻平平。沒有報賣的日子我便去推板車。我發誓要盡快將那五元錢賺回來。一方面是要雪恥(闖禍是一件可恥的失敗的事),另一方面也是不願讓家裡知道。然而日復一日,我賺下的錢還是不到三元。我多麼著急!我必須堅持,我必須每天想著這事,我自己闖下的禍必須自己承擔!我在焦慮中一天一天地挨過了那些日子。

那天上午,母親知道了我闖禍的事,可能是鄰家小妹(我恨死她了!)告訴她了。母親問我還差多少錢,我告訴了她,她就幫我把錢補上,然後我就去交給鄰家小妹了。包袱忽然就卸去了,我也不用賣報紙了,可不知為什麼,我感到心裡空空落落的,好像丟失了什麼東西一樣,一點都不愉快。我沒能雪恥,我感到有點做不起人。闖禍的事成了我心裡長久的痛。我真無能!

回想這個發生在暑假的漫長的事件,覺得還是一個影響到了我的性格成形的事件。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到底什麼是自由?是騎在單車上飛騰的感覺?還是承擔後果時那繃得緊緊的神經?在那個幼小的年齡是不可能知道的,只是不由自主地就把事情做了。我追求的完美便是通過自己的勞動來還清我的債務。我沒能做到這一點,那是一次失敗的體驗。但那過程裡頭不是充滿了自由的渴望嗎?我在未曾被啟蒙的日子裡便體驗到了自由,這是何等的幸運!

5.無中生有

殘雪

我們坐在走廊上,暴雨打在門口那一排桃樹的葉子上,打在井沿的水泥上,也打在泥地上。泥地上形成一個個小水窪。三隻母雞和一隻小公雞都縮在走廊的角落裡,夢囈似的發出「咕——咕——咕」的輕輕叫聲。天黑沉沉的,只有水窪在一閃一閃地發光。我要講故事了,講給弟弟們聽,也講給自己聽。

我講的是小人兒在水窪裡頭旅行的故事。小人兒坐著油紙做的小船,從走廊下面的溝裡出發了。雨越來越大,水漫出了污水溝,小船就漂流到了外面的水窪裡頭。小人兒坐在油紙船裡頭,划動他的細小的漿。那漿是什麼做的呢?哈,鉛筆小刀!他劃呀劃呀,水的激流一次次將他衝回去,他還在努力……我漫無邊際地想像,信口亂說,弟弟們在聽我講。還有雞們,它們也在聽,「咕——咕」地應和著。雨天裡縮成一團的雞們多麼可愛啊。我不耐煩講故事了,我要去摸摸我的雞。一想到人和雞都可以躲在屋簷下避雨,我就感到無比的慶幸。

在下大雪的日子裡,我們不能出去玩。雪那麼深,沒有套鞋,只要一邁出家門就會將鞋子弄得透濕,就會生病發燒。我們問鄰家小孩,你有玩具嗎?他說沒有。也可能他怕我們弄壞了,不肯拿出來。我們自己是沒有玩具的。我想到了螞蟻,可是螞蟻在雪天不出來了。那麼讓我來講一隻螞蟻的奇遇吧。我說到小螞蟻出去覓食。它的窩在牆跟,它從那裡出來,走了好遠好遠——那麼遠,比到河東還遠啊。當然。它只不過是在走廊上爬,因為外面下著大雪啊。它要是爬到雪地裡去,馬上就會凍死。好,它看到了一粒飯,它搬起那粒飯就往家裡走。它走得真快啊。糟糕,它碰見了敵人,敵人就來搶奪那粒飯了。於是有一場戰鬥。打呀,打呀……我和弟弟們沉浸在故事的氛圍裡,但很快,我們的注意力又轉移了,也許故事的吸引力不夠吧。我想不出更有吸引力的故事來。

我的故事,是不是我的文學觀中提倡的「無中生有」呢?不,那還不是,只不過是種自發的操練罷了。離真正的「無中生有」還有漫長的路要走。這是因為我在編故事的時候,體內的「核心」還沒有發揮作用。也就是說,我還沒有意識到驅動講述的那個機制,沒有意識到僅僅屬於我自己的故事。回想起來,那是多麼艱難的突圍啊。好多年裡頭,我並沒有開始寫作,卻一直不停地在用身體、用頭腦接近屬於我的那個故事結構,那向縱深方向延伸的,看不見卻又感得到的結構。

有一天,我感到了騷動,我在紙上信手寫下一個故事的開頭:「雨天裡走來了穿黑衣的婦人,套鞋踩在水窪上……」

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無中生有了。」我激勵著自己的思緒往那方面發展。很快,我的故事就湧出來了。這些古怪而陌生的句子和情節,它們什麼都不是,但卻是我的一切。我越寫,原來的我就越隱退,我筆下的故事佔據了「我」的位置,那虛飄的「故事」奇跡般地立住了腳。我隱隱地感到它們是屬於天堂的故事。而天堂,竟然是在我的體內。

從前有一天,我剛學會說話不久,就開始學習自己編故事了。今天,我編出的故事已經取代了原來的我,成為這個宇宙間更為堅實的存在。

也許是暴雨天裡縮在走廊上的那些雞們,用它們的體溫向我傳達了某種神秘的信息?江南的雨天啊。

6.記憶的黑匣子

殘雪

那真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啊,可說是伸手不見五指。我起來了,下了床,摸索著穿過天井,來到廚房裡。學校要我們每人捐獻兩個煤球做冬天的烤火煤,我放學後只顧玩,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後。然而我在夢裡記起這一疏忽,立刻驚醒了。我是真的醒了嗎?我扯了扯自己的頭髮,痛。我於是彎下腰去拿煤耙子。

什麼都看不見,我胡亂一抓,居然就抓到了煤耙子。然後我將煤耙子一伸,就伸進了煤槽。我開始和煤了,我感到煤槽裡頭已經放好了水,於是就用耙子自如地在裡頭搗來搗去。水的份量正好,煤被我漸漸和熟了,有了粘性。

我彎下腰,用手抓起一把濕煤,做了一個大大的煤球。我把煤球放置在門口,讓它晾乾,再彎下腰去做第二個。我打算帶兩個大煤球去學校。我有點憂慮:煤球到早上會不會幹?如果還是濕的,我就要用報紙包著它們帶到學校去。我想到這裡時,就聽到外婆在說話。

「這麼晚了你還在搞什麼?現在是兩點鐘了。」

「我——,我在做煤球。」

「做煤球,好!煤和熟了沒有?」

外婆的身影終於能分辨出來了,她顯得分外高大,像一座小山一樣。她找到凳子,在廚房門口坐下了。我還是什麼都看不見,我和外婆在黑暗裡含含糊糊地交談著。我似乎聽到她在說,鄰村一個孩子去偷煤球,手裡拿著煤球,天下雨,他腳下一滑,跌到坡下去了。這是外婆說的,還是我腦子裡臨時杜撰的呢?啊,要是那兩個煤球到了早上還不幹,該有多麼糟糕!

我到了天井裡,外婆打開自來水龍頭叫我洗手。我洗啊洗啊,老洗不乾淨。她一生氣就關了龍頭,說「算了。」於是我跟在她身後進屋了。

在那張睡著好幾個小孩的破床上,我的憂慮仍然沒有平息。然而我必須閉眼,否則早晨就會遲到。我用力閉上眼,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那一年冬天,我是交了煤球的。兩個很大的干煤球,裡頭並沒有摻很多黃泥。我的煤球擺在同學們的中間顯得特別好看。他們的一眼就看得出是摻多了黃泥,顏色不正。

在我的記憶中,煤球分明是我在半夜起床做的,可是我詢問家裡的人,他們都說,煤球是早就做好了堆在那裡的。也就是說,我沒有起床,也沒有做煤球。啊,我覺得這事很嚴重!我怎樣才能弄個水落石出呢?我沒能弄個水落石出,因為無法返回當時的情境。

白天裡,天井裡靜悄悄的,那個自來水龍頭早就壞掉了,怎麼擰也擰不出水來。我再看廚房,同那天夜裡也不一樣了。啊,我發現了破綻:我們的廚房要爬七八級階梯上去,而那天夜裡,我並沒有爬階梯,我直接就從天井跨進了廚房。然而煤球明明是我做的,我記得它們的形狀,大小,紋路,它們的確是用我的手掌搓出來的。

閒著的時候,我就會記起那天半夜的事,心裡就會產生那種憂慮:真情到底是如何樣的呢?這種憂慮伴隨了我幾十年,每當遇到記憶中的黑匣子,類似的情緒就會油然而生。在我記憶的底層,黑匣子很多,它們是產生憂慮與困惑的源頭。

7.瓜棚後面的身影

殘雪

我們院子裡住的大都是「有問題」和「出身不好」的人家。為了多少對自己的生活環境有些改善,大家都開始在自己的窗前栽種起瓜果來。瓜有兩種,一種是葫蘆瓜,一種是金瓜。都是十分美麗的觀賞植物。大棚都是我們的父親搭起來的。

籐兒很快就爬上了瓜棚。開花的時候,引來了蜜蜂,也引來了蝴蝶,甚至還引來了玉綠色的小螳螂。放學回來,我總是久久地在瓜棚下觀看,想像棚裡結滿瓜兒的幸福情景。我不但看自家的棚,還要看鄰家的棚。當我站在鄰家瓜棚下時,就可以聽到窗口傳出來的含糊的說話的聲音。那些房裡的人在談論什麼呢?聲音「嗡嗡嗡嗡」地響,激起我無比的好奇心。茂盛的綠葉遮住了說話人的臉。

我看著那幾隻螳螂一天天長大起來,有時,小傢伙們竟爬到我的窗台上,無所畏懼地停留在那裡。中午時分,我坐在窗台上,看那些蜜蜂繞著小白花和小黃花飛來飛去的。很快,小白花和小黃花的下面就膨起了幼嫩的果實,我的期待越來越強烈。在這個綠瑩瑩的小世界裡頭,唯一想做的事不就是期待嗎?

那時外面的武鬥越來越厲害了。父母在屋裡談話,說起隔壁鄰家來了一個人,是勞改犯,現在跑出來了,就住在那一家,還有一位漂亮的女教師喜歡他。這件事給我一種特別奇異的印象。夜裡熄了燈之後,我還在想像那一對情侶的樣子。我見過那勞改犯,長得高大英俊,年紀也不老。隔壁栽的是金瓜,美極了的金紅色,上面有豎紋。

放學了,我又到那幾個瓜棚下去溜溜。我最後來到隔壁鄰居的瓜棚下,摸摸那些寶石一般的小金瓜,心裡便升騰起迷惑——這些異物似的小東西,真是長出來的?啊!!我聽到房裡響起了男中音的說話聲,還有高大的身影晃過。我站在金瓜綠葉下面,沒來由地激動著。我不明白,犯人怎麼會同美聯繫在一起的。中午時我見過女教師了,有著動人的黑色眸子和茂盛的黑髮。我覺得那男子的聲音特別好聽,但因為他壓低了嗓門,我就聽不清他說些什麼。我在金瓜棚下站了好久才回家。那天夜裡,我再次編織了關於那一對情侶的故事。我設想他倆坐在一列火車上飛奔!

那是一個充滿了激情的夏天,我沉浸在美麗的瓜棚和美麗的情侶的冥想之中,幾乎每天都有意外的收穫,13歲的我就像是自己在戀愛。

葫蘆瓜和金瓜終於熟透了,葉子開始發黃。父母在家中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們談到那個勞改犯被槍斃了,因為他本來就是重罪,又跑出來這麼久,罪上加罪。女教師則被趕到了她的老家鄉下。

葫蘆瓜和金瓜收穫完畢時,父親和隔壁家的父母都被抓走了。大家都沒有心思去拆那些瓜棚,就讓那些枯乾的葉子飄零著,那爛糟糟的的景象令人心寒。

多少年之後,瓜棚裡的綠色王國,情侶的身影,槍決犯人的刑場等等畫面全都混到了一起,再也無法區分。那麼寫作,是出於區分的初衷?

8.上山

殘雪

我每天都要到山上去。我並沒有明確的目的,也不知道在山上會得到一些什麼收穫。在我朦朦朧朧的意識裡,山上總是有些什麼東西可以滿足我的,所以我禁不住要去,我甚至還帶一把小鐵耙子。耙什麼東西呢?不知道,總會有些什麼東西可以耙的吧。五六歲的我無端地有種信念。於是就上山了,有時和外婆,有時和姐姐,有時和兩個弟弟。

那麼大的山,當然,我每次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滿足。因為我是給自己尋找歡樂嘛。我們摘過野花,野菜,毛栗子,金櫻子,復盆子,烏泡等等等等;我們抓過數不清的小昆蟲;我還用鐵耙耙出過麥冬,耙出過一種好吃的植物塊莖,以及香噴噴的野蔥。那些生長在陰暗的溝裡的肥肥的蕨芽,更是讓我心花怒放。我和弟弟們的口頭禪是「去山上」。如今細細地一想,這句口頭禪應該是意味著兒童要發揮自己的想像。所有的「收穫」幾乎都是出自我們那濃密的想像力。一種草,一種塊莖,一種小蝌蚪,難道真是因為它們的實用價值我們才去採集的嗎?實際上,除了幫助家裡生計的那些活動,還有很多時候,我們就是單純地為了愉悅而上山。我們自己為自己的活動賦予意義。這種時候,我們的活動就特別接近於創造的意境。經常是坐在草地上,挖著挖著就挖出些什麼來了——塊莖,藥草,甚至蚯蚓!蚯蚓不是可以喂鴨嗎?讓鴨吃了多生蛋!

下雨的日子是多麼憂鬱啊,在四壁發黑,沒有玩具的小屋裡,我們能幹什麼呢?有時候,我會從墊鋪的稻草裡尋找谷粒,用那些谷粒來編織關於田野的故事。然而只要一出太陽就在屋裡呆不住了。想像力在胸中洶湧著,迫使著我行動。我必須上山,只有那種活動才能使我興奮,使我滿足。我要去採東西,去抓小動物,去耙植物的塊莖。在山上,只要一行動,就會有收穫。那麼山是什麼呢?不就是兒童的內心世界、樂園嗎?我們樂此不疲,流連忘返!

已經有20多年了,我每天上午坐在家裡寫一個多小時的小說。如果有人在我開始工作之前問我:「你打算寫什麼啊?」那麼,我便只能像兒童時代要上山之前那樣回答說:「不知道啊,總會有些什麼東西可寫的吧。」這便是我的寫作狀態,這種狀態延續了這麼多年,從來也沒有改變過。我為慾望所推動進入到大山裡頭;我憑瞬間靈感隨手攝取能夠滿足自己的東西;我不斷變換角度,奇思異想泉湧;我執著於內在的時間,只為了精神的愉悅。

那麼我寫下的是什麼呢?這個問題一時也是很難回答的。因為要撇除了所有那些時效的、表面的功利,只對作品本身進行分析,並加入我的精神活動,才能由讀者自己找出屬於他的答案。的確,當我和弟弟、姐姐們在山上進行我們的活動之時,誰又說得清我們收穫了一些什麼樣的快樂呢?那種東西是妙不可言的,不同我們一塊從事那種活動的人就只能說:「噢,他們採了野菜」或「他們抓了小蝦」等等、同我們的幸福並無多大關係的常套話。讀者啊,放開你的想像,到我們的山上來吧,一切你真正想要的,都會通過你的活動被你收穫。

9.送煤工 之一

殘雪

我家的對面是一個很大很大的露天煤棧。橫過馬路,來到那張大鐵門旁,就看見一道長長的斜坡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坡底,那裡有很多鐵軌,是火車停留的地方,煤就是那些火車運來的。斜坡上用麻石(花崗石)鋪出一條路,供機動車和送煤工的板車經過。由於那個時候機動車較少,麻石路上就整天行走著那些板車。斜坡又長又陡,將一車煤從下面拖上來要付出十多分鐘不懈的努力。那些送煤工全是專業的搬運工。我觀察過他們。

煤是送到市內各家小煤店,以及一些單位的。煤裝在篾簍子裡,有一千多斤,要拖著它們爬坡,還要走很遠的路,所以送煤工都是一些精壯一點的中年男人。他們穿著襤褸的衣服,脖子上搭著一條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眼神模糊而遲鈍。他們數錢的手是顫抖的,但他們拖著車子前進的步伐分外執著,好像每一步都要在地上踩出一個坑來。

我經常去推板車賺點零花錢,曾有好幾次將車子從坡底推到馬路上來。整個過程就像是從地獄裡出來一樣。出發的時候,我用力看幾眼那麼長的陡坡,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板車一開始爬坡,我,送煤工,還有車子以及車上的煤便成了一個整體。我和那中年漢子都繃著神經,一腳一腳地向上邁步,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會不會推得上去呢?我是不知道的,也許那中年漢子知道,也許這部板車知道。送煤工默默地用力,我卻聽到他胸腔裡發出細細的呻吟,在我們身後,一列貨車嗚笛了,這讓我倍感緊張,我彷彿行走在茫茫的沙漠裡。啊,那種隱約的呻吟又傳到了耳邊,就像是在責備我。我必須更加用力,毫無保留地使出全身的力氣!

當你爬到坡頂時,可怕的壓力突然一下就被抽去了。我禁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唉,那條路!那一輛接一輛像甲蟲一般的板車,你以為它們停在坡上了,其實它們是在緩緩地移動。它們在那些送煤工的心裡移動。因為我注意到,沒有誰會在漫漫旅途中抬起臉來看前方。當然,他們也不看地下,他們哪裡都不看。出了煤棧的大鐵門,板車駛上了平坦的大馬路,送煤工和我就開始東張西望了。有時他甚至會停在路邊喝一點水。那張鐵門,是地獄之門。

有一回,剛一開始爬坡就下毛毛雨了。那麼密密的毛毛雨,一會兒我就睜不開眼了。我沒帶手巾,只好任憑帶鹹味的水流到眼裡。我也用袖子擦了幾次,因為很痛。後來就習慣了,瞇縫著眼什麼都不看,只管用力。我眼裡的世界混混沌沌,唯有車身的重量不斷向我傳來清晰的信息,那可是實實在在的重量。送煤工是一個快要進入老年的人,身上的肌肉已經大部分都萎縮了,我記得他前額上有一撮頭髮倔強地豎立著。出於好奇,我在極短的時間內回了一下頭。我嚇壞了,因為身後那長長的麻石路上看不到任何一輛車。我連忙用雙手撐住彷彿要倒退的車子,傾聽著送煤工吼出惡毒的咒罵。我多麼羞愧!我多麼羞愧!!那一回,我們的板車是煤棧裡唯一的一輛運煤車,在能見度很低,溫度很大的空間裡潛行。

那些躺在篾簍子裡、黑而發亮的煤,對於送煤工來說是什麼呢?是朋友?是敵人?還是折磨者?他們認真地打量過這些費解的黑東西嗎?當他們夜間在那些簡陋的木板房裡入睡之際,他們夢見的是煤,還是混沌的旅途?

10.送煤工 之二

殘雪

從早到晚馬路上都有送煤工。他們拖著板車,板車上的篾簍子裡裝著原煤,他們構成了城市的一景。上坡的時候,送煤工咬緊牙關低著頭,密密的汗珠從額頭上流到地上。板車走得很慢很慢,送煤工一直在較勁。下坡的時候,輪子歡快地轉動,板車的把手微微抬起,送煤工神色茫然,有時又顯得微微吃驚。這是一個沉默的群體,他們的喜怒哀樂旁人很難窺探得到。在既不是上坡也不是下坡的平路上,送煤工彷彿陷入了沉思。步伐是很機械的,但車輪,有彈性的柏油馬路,篾簍裡的煤,還有那工人,都是有機體中的一部分。送煤工在前進中反思身後煤車上的重量。

我是很靦腆的,我問他們:「要不要推?要不要推……」我問過後便自慚形穢起來。一連詢問了好幾個人之後,最後一個人抬起昏暗的眼睛掃我一眼,微微一點頭。我心花怒放地繞到板車後面,雙手搭在篾簍上,進入了那個共同體。我一邊模仿著送煤工的步伐,一邊在心中問自己:這真是意料中的成功嗎?只有在動作中,才感到重量的實在。那重量就是我自己,我付出多少,輪子就如何樣旋轉。那種情形十分微妙,要敏感的人才感受得到。而送煤工,無疑是天底下最敏感的人。比如說,我稍一鬆懈,他就會發出含糊不清的詛咒。

各式各樣的小孩手裡拿著小條帚和小撮箕,趁著送煤工沒注意,衝上來將篾簍裡的煤拂到地上,然後躲起來。待煤車走遠一點,他們又跑出來將地上散落的煤掃進他們的撮箕裡。我很痛恨他們的騷擾。可是送煤工毫不在意他們的小動作,一味沉浸在自己那均勻的肢體運動之中。我感到,煤的重量對於他來說是一切,他必須在每一個瞬間都感覺到它。毒辣的陽光曬得他汗水直流,可體驗是酣暢的,難道不是嗎?

送煤工的目光是昏暗的,動作是僵硬的,他們的聲音,總像被什麼東西阻隔在喉嚨裡,「咕嚕咕嚕」地吐不清晰。他們身上散發出濃烈的汗味,那是同太陽交合之後的沉積物。我不討厭那種味道。我推過板車之後,身體也散發出淡淡的同樣的氣味。我並沒有同這個群體合為一體,我仍然是一個外人,但在記憶的最深處,我已同他們終生結緣。

我是通過寫作進入送煤工的境界的。負重是多麼美妙的感覺啊!我估量幾眼煤的重量,就自信地啟程了。力的爆發是何等的勻均,平衡的技巧又是何等的高超,我在向前,我在向前啊!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到那種悲壯和美麗。那美屬於車輪,屬於煤,屬於我,也屬於太陽。

並不是每天我都能充當送煤工的。有時候,陰天裡,下起了傾盆大雨,我無法出車。在遙遠的,另外的城市裡,另外的送煤工出車了。他彎下身一用力,車輪瘖啞地呻吟了一下就啟動了。對於他來說,那是多麼幸福的瞬間!可是我,我被阻隔了。該死的淫雨啊,要什麼時候才下得完呢?我躺在床上想像藏在地底的那些煤層,想像它們見到陽光時的那一剎那間,還有被裝進火車車皮,在有霧的早晨駛向南方時的情景。外面有個人在鏟垃圾,鐵鏟擦響著水泥地,充滿了緊迫感。他應該是穿著雨衣的。

當我凝視童年的畫面之際,我總想弄清,是什麼東西真正從深處打動過我,而不僅僅是一些表面的觸動。我這樣做時,送煤工的畫面便脫穎而出。

11.走夜路

殘雪

童年走夜路的感覺是很迷惑的,然而那種記憶也是最豐富最頑強的,稍一凝神就能逼真地回到那種場所。

那時學院一放假就在露天放電影,門票有時3分錢有時免費。免費的話就要早早去佔位子,買不起門票的話呢,就只好站在場外,或游遊蕩蕩,等那收票的離開(多半不會早早離開)。我們一家六七個人,各人搬自己的小凳,去的時候興沖沖,只盼望佔個好位置,最好是在操場中間靠前方。究竟看過些什麼電影,能記下來的很少很少,大概那個年齡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成人片。兒童片呢,幾乎沒有。模模糊糊記得的有《追魚》,是說書生愛上河底的鯉魚精的,經過大人講解才懂了。一路上歎息那漂亮的鯉魚小姐命不好,對裡頭的服裝印象深刻。還有香港喜劇片《喬老爺上轎》,沒怎麼看懂。

看完電影已經很晚,卻還有較長的一段路要走。我們家住在坡上,路燈是沒有的,一家人在朦朧的月光下走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由於已經走過無數遍,在哪裡拐彎,哪裡有棵樹,哪裡路窄要小心,哪裡是石板橋,全弄得清清楚楚。走啊,走啊,手裡的梓木小椅子的重量就慢慢感覺到了。由於瞌睡,出發時的興奮早消失了,大腦裡只剩下一些昏昏沉沉的影像。又由於沒有燈光,周圍的灌木啦,平房啦什麼的都顯得沒有實在感。終於聽到學院生物系實驗室的狗叫了,哈,快到了吧。實驗室都建在一個大花園裡,我們家離那花園很近。聽人說那裡面的狗都要被剖開肚子做實驗的。可怕情景的想像使我猛地一下清醒了好多。狗叫得越來越猛了,走在高坡上,看見下面那黑黝黝的花園裡有微弱的燈光,是不是正在殺狗?一想這個就起雞皮疙瘩。終於繞過花園了,前面是石板橋,坡上那黑糊糊的房子就是我們住的地方。要是在白天,就抄近路從那個陡坡攀著小樹上去了。可是這麼黑,哪裡看得見,只好走正道。正道右手邊是我們熟悉的一排桃樹,樹上冒出的桃油發出好聞的味道。啊,到了,破爛而溫暖的家。我和兩個弟弟一下子活了過來,但馬上又要洗腳上床了。竭力回憶看過的電影,只記得極少的、極迷惑的一兩個片斷。

奇怪的是我和弟弟們誰也不會後悔電影沒看頭,到了下一次,又以極高的熱情投入這種活動。去前的亢奮和看電影時的激動,都遠沒有回來時那昏昏沉沉的夜行記得清楚。那該是多麼美的夜景啊。但那個時候我不懂得美,參天的大松樹也好,如同獸群一樣的灌木也好,大魚在水塘裡弄出的水響也好,匆匆飛過的螢火蟲也好,一律留下的都是那種帶睡意的迷惑。我們都注意到了,但我們都沉默著在那裡同瞌睡搏鬥。大約這就是所謂感官敞開思維沉睡的瞬間吧。夜間的桃樹同白天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溫暖的異香,混合著關於家的想像。桃樹上方那破爛的家是我們做夢的地方。多麼好啊。可那就是好嗎?我們魚貫而入,進入了活動的另一階段,那裡頭有更深、更黑的景色。

朦朧月光下的小路是藍色的,其它的景物則是黑濛濛的,總是這樣。我們將小椅子挎在肩上低頭前行,很少交談。如果小路被人弄了個坑,就說:「這裡有個坑。」如果隱約聽到了遠方的狗叫,就說:「生物系的狗又叫了。」夜氣有時是溫暖的,有時則是涼涼的。沿坡的那一長排桃樹,後來反反覆覆地出現在我的異域風景裡頭,成為了最重要的道具。那是多麼深沉的夜啊,我們一定聽到過眼面前的那座山的呼吸,我們聽到了又忘記了。

12.迷路

殘雪

回想起來,迷路也是我那時最害怕的一件事。我們沒有機會出遠門,總是在家的附近活動。所以只要一想起迷路就害怕。雪天裡那些冗長昏暗的夢時常同迷路有關。在沒有盡頭的小路上轉來轉去的,有時碰到絕壁,有時鑽進了死角。遇到那種情況就如同眼前一黑。結局如何?似乎沒有結局。從另一處地方重新開始,或乾脆醒來了。

放學時,我和坐在後排的女同學去山裡頭摘酸棗。我們去的是後山,人煙稀少的矮山,那裡酸棗樹很多。那些樹真高,我膽怯,就選了棵不太高的爬上去了。矮樹上的酸棗基本上都被摘完了,只零星的有幾顆,是被那些孩子們漏掉的。在那些樹上忙碌了好一陣,終於每人採到了幾十顆。高樹上的棗子多麼誘人,被陽光照著,黃澄澄的,一定是很甜酸的吧。我們嚥著口水看了又看,還是不敢爬上去。不但不敢爬,連想一想都腿子發軟。從那上面掉下來可是要命的。只好滿足於書包裡頭半青半黃的貨色了。

我的同學突然記起她要回去澆菜土,於是一跳起來就跑掉了。直到這時我才想起,我對後山的這一帶並不熟悉,雖然朦朦朧朧知道大概是哪個位置,卻是第一次來。

我憑著記憶(我的這類記憶很糟)往回走,一會兒就下了山。但山下並不是我先前走過的石板路,卻是一個很大的宿舍村,一些婦女們在一口水塘邊洗衣。唉,唉,我該往哪邊走?我站在那裡,我很害怕她們注意我(多麼發窘,丟臉),但我又盼望她們注意我。也許她們會說:「這是誰家的小孩?她要到哪裡去?」但是她們沒有問,她們在大聲說笑,誰也沒有注意我。我只好又開始走,我又怎麼能不走呢?只有壞女孩才在別人家門口逗留。

我走出那個村子時,情況變得更不可思議了。有好幾條小路出現在我面前,都是陌生的,從來沒有走過的。我選了右邊的那一條,我想,萬一走不通,我再退回這個村子。畢竟這裡人多,不會有危險。

但是右邊的卵石路走了沒多遠就慢慢變得幽深了。路的兩旁是坡,大樹成陰,一點都不像要通往我的家的所在地。我只好退回去。啊,真該死,我怎麼退不到原地了呢?我眼裡只看到一些矮小的土磚房,還有菜地和竹林,那個村子不見了。走著走著,路又分了岔,焦急中又選了右邊的那一條。我快要哭出聲了,因為天在慢慢變黑呢。我一定要返回,如果不能返回通往家的那條路,哪怕返回宿舍村也是好的啊。回到宿舍村那裡,我就可以找到歸家的路。我這樣確信。

我走啊,走啊,走啊……忽然,外婆的聲音響起來了,蒼老的,欣喜的。

「你跑到這裡來了,我們找得好苦。「

三個影子立在路上,是外婆和兩個弟弟。

我激動得頭發暈。我不是已經返回了嗎?我真的返回了!有的時候人可以心想事成。我走了那麼遠,那麼長的時間,我去了從未去過的地方,可是我心裡一直在想著回家。

現在,當我記下這件事的時候,我仍然在重演這種事。我每天都要出走,進入那種懸置的空間。我出走的時候,我的目的地是自己的家。不論我往哪個方向走,不論我內心有多麼焦慮,我始終確信,在路口會響起我外婆的聲音。奇異的轉折使我平添了許多膽量。或者這出走是人類遠古的本能,在那個時代,迷路也許讓人充滿了期待和歡欣?

多年前誘使我迷路的道具,是那大樹上黃澄澄的酸棗。

《趨光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