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曹操渡渭水險喪敵手

    蒲阪之戰

    劉雄被扣留的消息很快傳到曹營,但這似乎並不出曹操意料,他只是微微一笑,隨口道了句:「馬兒反狀畢露,現在可以致書許都,將馬騰及其二子馬鐵、馬休連同家眷下獄了。他既然不念骨肉之情,老夫就幫他把逆臣逆子之名散佈天下!」

    這是一場簡單的會晤,只有少數文武參加,天越來越冷了,大帳裡點著炭火盆,大家圍坐一處。不過並非所有人都像曹操一樣樂觀,長史陳矯就顯得很沉鬱:「兩軍僵持數月,眼看嚴寒將至,如此拖延只恐孫權、劉備將有不測之謀。丞相還要早作打算才是。」

    曹操一副滿不著急的樣子,卻問倆兒子:「子文、子建,以你們之見接下來該怎麼辦?」

    「這還有什麼說的?真刀真槍跟他們干!」曹彰騰地站了起來,差點兒將炭盆碰翻,「我就不信這幫烏合之眾有什麼本事。兩軍交鋒勇者勝,孩兒願提一彪人馬以為先鋒,至叛軍陣前討戰!」

    曹操連連搖頭:「你不讀書習學慕聖道,而好乘馬擊劍爭強好勇,此一匹夫之勇,何足貴也?還是回去多唸唸書吧。」

    曹彰聽父親貶低自己,有意辯駁卻被曹植攔住,輕輕拉他坐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強攻硬取非善戰之法。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曹操眼前一亮:「依你之見?」

    曹植笑道:「劉雄雖已被制,然敵心必亂。今當再遣合適之人前往勸諭,設法解其干戈,但求不戰而屈人之兵。」

    曹操的眼神又黯淡了——兵法倒是背得頭頭是道,真用起來就顯出書獃子氣了。想至此他戲謔地瞥了眼坐在角落喝水的賈詡:「文和,吾兒有意再遣遊說之人。你乃武威郡名士,在西州久有大名,再派人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了。」

    賈詡知他是戲耍,也笑道:「只怕我有命去,無命回來。劉雄尚且被挾,我去豈不是送死?謀叛者懷必死之心,父子至情皆可不念,豈容我一敵營老叟說短論長?若真似公子所想的那般深明大義,他們就不叛亂了。這天下也不至於干戈不斷了。」莫看賈詡現在像個坐而論道的先生,當年可是保過董卓的,腦筋可一點兒都不古板。

    「說到底還是得打。」竇輔歎了口氣,「關西兵強,多習長矛,又征戰不休未有弛懈,皆百戰驍果。我軍若與之戰,非精選前鋒不可以當也。」

    曹彰一聽要選精銳先鋒,又鉚足了勁,曹操卻道:「戰在我,非在賊也。賊雖習長矛,假使不得以刺,空無用武之地,又何能為也?」

    竇輔精於政務,卻不甚通用兵之法:「丞相之意是……」

    「固然要戰,但不可強攻硬戰。近聞成宜所部六千也已抵達潼關,賊勢已眾於我。今當謀牽制之法,使賊隨我動,賊疲我攻,趁其不備而擊之。兵法有云『夫地行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易遠近,上將之道也』。」說著話曹操站起身來,指指身後的屏風,那屏風之上掛著羊皮卷,正是潼關一帶的地圖,「你們看看此處的地勢,可有良策?」

    眾人心思不同——竇輔、王粲不諳兵略,瞪大眼睛看著這幅圖,依舊腦中空空;曹植冥思苦想,眼睛都快瞪酸了,父親用意他是領會了,想法卻模模糊糊似有似無;曹彰沒那耐性,只瞅了一眼就打起哈欠。其他夏侯淵、徐晃、鄧展等將也是絞盡腦汁,唯有樓圭、賈詡不屑一顧,一個扭頭竊笑,一個悶頭喝水,眼皮都不抬。

    曹操期待地望著曹植,希望他有所領悟,但等了半晌,最先打破沉默的卻是徐晃:「某得之矣!我軍盛兵於此,而賊不復別守蒲阪,知其無謀也。末將願請精兵渡蒲阪津,出其不意突襲敵營,賊可擒也。」這正是曹操所謀——此間地形甚為奧妙,黃河自北向南,渭水由西向東,兩川恰會於潼關之北,天然形成了一個「丁」字形河口。如今兩軍列陣於潼關左右,皆在渭水以南。此處地形狹窄道路險要,曹操若不破敵,則無法馳騁平原大展用兵之才,反之關中諸軍若不能破曹,也不能進取弘農之地,故而兩軍僵持不動。徐晃的建議是分兵北渡渭水,然後再從黃河蒲阪津西渡,到達敵人的北部,這樣就繞過了潼關直趨敵後,可以打破韓、馬的部署,相機而破之。

    曹操微微點頭:「善矣……」但這不是兒子的答覆,心中不免有些遺憾。

    「我也去!」曹彰根本沒明白怎麼回事,也跟著起哄。

    曹操根本沒搭理他,回身自帥案取來一卷書,遞到曹植手中:「險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陽以待敵。你好好參悟一下吧。」

    曹植低頭細看,原來是孫武子《地形篇》,就在「我先居之」四個字旁邊,父親用硃筆注道「地形險隘,尤不可致於人」,這才明白父親早就成竹於胸,是故意考較自己,不禁慚愧:「孩兒紙上談兵,今後一定多加習學兵法,請父親將此書賜予孩兒。」

    「我也要看!」曹彰又跟著起哄。

    「你呀……先去讀《論語》《中庸》吧。」曹操回歸帥案,抽出支令箭,「徐晃聽令!」

    「末將在。」

    「命你提本部四千人馬今夜北渡,搶佔蒲阪津。」

    「遵命。」徐晃趨身向前,還未接過令箭,忽聽帳外有人大呼:「且慢!」緊跟著帳簾驟起,涼風襲面,有一員悍將風風火火闖進帳來,既而甲葉嘩啦,直挺挺跪倒在地,「懇請丞相把這支令箭交與末將!」曹操據案而視,來者乃是朱靈。

    朱靈因所部兵馬屢次械鬥生事,被曹操革去兵權收在中軍,仗依然可以打,卻不能自己帶兵了。遍觀曹營諸將,除了樂進、於禁及曹家親信之外,無人比朱靈資格更老,從軍多年也是戰功赫赫。沒想到只因治軍不謹就被革了兵權,而且還是被他生平最不服的於禁接管了部眾,這口氣朱靈怎嚥得下去?而且最難受的是面子過不去!當年他統領一軍跟隨曹操時張遼尚在呂布麾下,張郃保著袁紹,徐晃還是白波賊呢!如今人家都厲害了,自己倒越混越不濟,連他當年不放在眼裡的王忠都有將軍之位,比他晚來十年的鄧展現在都自統一部。朱靈情何以堪?故而想方設法要將功補過,與於禁爭鬥且放一邊,血性漢子至少得把臉掙回來。今日密議本來無他,可他耐不住性子,跑到帳外偷聽,守大帳的許褚也是老熟人,知他所思所想也不好意思哄他走。耳聽得一場大功要歸徐晃,趕緊進來請令。

    曹操一見是他,立刻板起面孔:「朱文博,你乃中軍之將,應隨老夫而動,豈能出來爭功?」

    朱靈抓耳撓腮:「丞相……我、我……」他也是粗人,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才道,「我知道錯了,您就別擠對我了!」

    「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

    曹操也忍俊不止,卻清清喉嚨道:「領兵乃作戰之本,兵尚不能治好,談何打仗?誅大為威,賞小為明,以賞罰為禁止而令行矣。正因你功高名重,罰你一人足可震三軍,老夫越發不能姑息!今雖有悔過之意,卻不能無故赦免。你既願討令,我便命你充任徐晃副將,與其同往蒲阪,若有戰功再做商議。」

    朱靈亟不可待:「我若立功可否授還舊部?」

    曹操正要激他,淡淡一笑:「那就要看你立多大的功了。」

    「成!我當先鋒官!」朱靈猛然躥起,一把奪過軍令。

    徐晃忿忿道:「我才是主將。」

    「我怕你丟了,替你收著,替你收著……」朱靈憨笑。

    「當將軍能把令丟了?快給我!你若不給我不准你當先鋒。」

    「哎呀!咱都老是交情,這點兒面子都不給……」

    他二人正鬥嘴,帳簾一動,負責糧秣的典軍校尉丁斐走進來。曹操擺手叫他倆閉嘴:「有何軍情?」

    「弘農太守賈逵解送軍糧千斛、牛馬牲畜百餘匹,已屯入後營。」

    「來得正好。」曹操道,「先分二十頭牛給兩位將軍,叫兵士飽餐戰飯養精蓄銳,今晚也好出兵。再致書河東太守杜畿,大軍近日就將北移,改由他就近供給糧草。」

    「諾。」徐、朱二將與丁斐一齊退下。

    曹彰躍躍欲試也要請命,不待他張口曹操一拍帥案:「陳矯、王粲、曹植聽令!」

    「在。」三人沒想到還有自己差事,連忙起身。

    曹操一指曹彰:「你們三個把他給我盯住了,別叫他出去惹禍。老夫的兒子是不少,但也經不起一個接一個地死!」說罷起身招呼在場所有人,「傳令全軍拔營起寨,西進十里逼近潼關再紮營。」

    曹彰咕噥道:「明明要北渡了,為何還要逼近敵人?」

    曹操拍了拍他肩膀:「傻小子,何時你能明白這是什麼道理,為父就不用這麼盯著你啦……」

    曹軍西進十里,毗鄰潼關紮下營寨,只有徐晃所部四千兵士未動,殺牛宰羊吃飽喝足,往帳篷裡一臥,睡不著瞇著,靜候太陽落山,直耗到戌末亥初天已大黑,徐晃才傳令啟程。鑼鼓軍帳、輜重糧草、轅車藩籬盡數收好,小船是早預備下的,二將督率士兵北越關山,先渡渭水。

    渡渭水還算順利,雖然水流湍急,但沒有任何人干擾,只是輜重軍帳不能捨,因為過黃河還要再次下寨,故而耽誤了工夫。曹營諸將中徐晃出了名的謹慎,素來是「先為不可勝,然後戰」,治軍也最嚴,這邊渡著河,那邊就開始排列輜重——藩籬在前,轅車居中,軍帳糧草居後。已經過河的兵四下戒備,還沒過河的就排列這些東西,黑燈瞎火的竟沒一人閒著,無愧軍中有諺「不得晌,屬徐晃」,萬事都想在前頭。

    偏偏朱靈卻是眾將之中治兵最松的,又是個急性子,只要當兵的打仗肯拚命,其他什麼都不管,無怪乎落到這步田地。他瞧徐晃慢慢吞吞安排這些雜物心裡就起急,若非屈居副將之位,早就帶兵衝出二里地了,催了徐晃半天,總算是等全軍都渡了河,這才列好隊伍接著前進。

    這會兒已近子時,明月朗照,皎潔的月光灑滿大地,給漆黑的荒原帶來幾分光亮。渭河以北不知有無叛軍,這月光可幫了大忙,徐晃也不傳令舉火了,就藉著朦朧月色前進。若依朱靈之法,過了渭水就西奔黃河河口,順著河岸北上,先聲奪人遇著敵人就拼;徐晃不聽他言,偏偏不走河岸,直接向北行軍,哪怕繞個大圈子,也要防止暴露行蹤。

    曹軍在漫漫荒原上行軍,有條不紊隊列整齊。朱靈暗暗光火——徐公明磨磨唧唧簡直像個老嫗,黑燈瞎火列這漂亮陣勢有個屁用?徐晃也不理他,督著隊伍繼續前行,直走了一個多時辰,昏天黑地不知到了哪裡,士兵們眼皮子都打架了,這才傳令西轉。過了蒲阪縣境,大家摸黑來到河岸,隱約望見自北南流的黃河——這段河道雖不及渭水湍急,但河面卻寬得多,對面還有叢叢密林。依著朱靈這就渡河,徐晃還是不著急,順河道接著向北,走走停停,又耗了小半個時辰,直到一處兩岸都平緩開闊的地方才勒馬,笑道:「先鋒官,該你顯身手了,千萬小心。」

    朱靈忍了半宿,就等這句話了,哪還顧分佈船隻,領著幾十個親兵就上了船,搶先離岸撲奔河西。行軍可以藉著月光,渡河可就得打起火把了,朱靈身先士卒,登到船頭親自舉火,為十幾條小舟引領方向。可船剛行到河中央,忽聞對面傳來馬蹄之聲,緊接著也有稀稀疏疏的火光朝這邊靠攏——有敵人!

    渡半受敵是兵家大忌,這地方要是過不去,敵人隔河堵截,走到哪兒人家堵到哪兒,永遠也過不去。曹軍已是有進無退,朱靈把牙一咬,轉身從親兵身上抽出把環首大刀,將左手火把一搖,嚷道:「小的們看好了,跟著老子殺啊!」說話間船離對面已不足一丈,岸上早閃出一大片黑影。朱靈估摸著淹不到了,奮力往河裡一躍,踏著齊膝的河水就往上衝。他立功心切,士兵們可沒見過這麼打仗的,萬一對面備好弓箭,就成刺蝟啦!猶豫片刻,見對面亂哄哄,似乎也未準備好,這才齊聲吶喊跟著衝下去;使船的也都是人精,見士兵們下去,調轉船頭又去接第二撥。

    朱靈今天豁出去了,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架勢。對面的敵人也搞不清狀況,只是看見火把知道躥過一人,匆忙中竟沒人想起來放箭。眨眼工夫朱靈已然殺到,剛一上岸就有個騎兵挺槍刺來,朱靈身子一晃,讓過槍尖揮刀便劈,頓時齊腰砍翻血噴如雨,後面十幾個親兵趁亂而上,西岸可就熱鬧了。

    但曹兵不知,這可不是普通斥候,乃是梁興麾下勁旅,約有五六百,且多為騎兵;統兵之人叫趙青龍,在關中諸部頗有勇名。梁興得成公英之謀已移師渭北,派遣部將往來巡視河岸,就防著曹軍前來,今夜負責巡查的就是趙青龍,行至此間偶見河上火光搖曳,忙派百餘騎前來查看,哪知糊里糊塗打起來了,趕緊率兵接應。他一馬當先趕到河灘,見百餘騎與數十曹軍殺得難解難分,其中有個又高又壯的將領,又喊又叫也沒騎馬,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攥著大刀,舞得車輪相仿,奮力廝殺勇不可擋。趙青龍火往上撞,他手中一桿丈八馬槊,也有萬夫之勇,當即催馬直奔那將殺去!

    朱靈影影綽綽見一騎奔來,也預感到不是尋常之輩,自己步行又是短傢伙,一打準得吃虧,情急之下左臂一掄:「去你娘的!」將火把扔出去了。

    趙青龍正要取他性命,突見一道火輪奔自己面門打來——挨一下不要緊,把戰袍引燃可就燒活人啦!忙橫過馬槊擊飛火炬,哪知緊跟著黑影一縱,朱靈舉著大刀撲過來了。趙青龍嚇得魂飛魄散,翻不過腕子也來不及撥馬,饒是這小子反應快,立刻棄槊抬腿跨鞍,擦著朱靈的刀尖跳下馬去,撿了條命。

    人是逃了,馬逃不了,大刀照著馬背就劈下去了。也是朱靈一股急勁兒,竟生生將這戰馬斬為兩段。噴得週遭一人一身血,血腥嘩啦的腸子肚子流了一地,可把敵兵嚇得不輕。趙青龍跳下馬去一個側歪摔倒在地,又是泥土又是膿血,黑燈瞎火也找不著自己的槊了。青龍變了躥地長蟲,摸了半天摸不到傢伙,索性也不找了,站起身把佩劍一抽:「我照應著,快去搬兵!」可他的兵受此一驚已有些心怯,曹兵趁勢渡過數百,兩軍黑咕隆咚地扎到一起,火把全撒手了,這可真亂了!

    黑黢黢也瞧不清楚,有的兵瞧誰都像敵人,舉著刀亂砍;也有的瞧誰都像自己人,一下都不敢招呼,喊得比殺得還凶!糊里糊塗一頓亂撞,猛然又見西南方撞來一彪人馬——乃梁興麾下另一部巡哨,為首之將名喚靳富。

    朱靈此刻已上馬換槍,眼見敵眾我寡大軍還沒盡數過來,情知唯有死戰,催動坐騎大喝一聲:「老子要洗雪前恥!」帶著兵就撲過去了,嚷得敵人直納悶:什麼洗雪前恥?

    他們哪知道,朱靈前番被於禁奪營,在中軍受了不少委屈,今夜算是撒開歡了,竟把對於禁的恨洩到敵人身上!他手下親兵也都是不要命的,徐晃的兵也頗受激勵,索性全豁出去了,迎著敵人一通猛殺,針尖對麥芒,雙方死傷都很嚴重。這時徐晃已經過河,後面的兵開始運輜重了,關中軍瞧出便宜了,那個不要命的將軍不好惹,這位穩穩當當的還不好欺負?齊奔徐晃下手。

    哪知這位更不好惹!徐晃將手中大刀一擺,登岸的數百曹兵原地不動,一起彎弓搭箭,齊刷刷射死一排。朱靈左衝右突殺得血瓢一般,將將戰了半個時辰,兩下夾擊竟將靳富的兵殺散了;剛緩口氣,又見西方火光沖天——梁興親率五千人馬趕到了!

    曹兵總共只四千人,奮殺半宿又是搶渡,這次可真危險了。朱靈連喘大氣,低頭看看自己這桿槍,不禁悲從中來:今日恐怕有死無活了,也罷,拚死在此也算把臉掙回來了……想至此又要再突梁興的隊伍,忽聽身後徐晃放聲大笑:「文博!連殺兩陣累了吧?何不進來歇歇?」

    朱靈回頭觀看,大吃一驚——河灘上已立起整齊的寨牆!

    磨刀不誤砍柴工,徐晃渡渭水時就安排好了,前面跟朱靈的一千人只管禦敵,中間自己帶兩千人就是放箭,後面一千兵負責紮營。運輜重頗有講究:藩籬在前,轅車居中,軍帳糧草居後。那柵欄從潼關大營拆下來就是大片大片,運著不方便,用起來可好使。而且徐晃過河前又選好了地勢,士兵過來把柵欄一插就算立住了,後面的人把轅車一架就有寨門了。剛開始是人護著牆,後來就是牆護著人了。

    朱靈欣喜若狂,連忙催馬進營:「徐公明,我服了你啦!」

    「文博兄之驍勇,我也欽佩!」

    「彼此彼此。」二將握手而笑,曹兵盡數退入牆內,隔著柵欄夾起長槍,搭起弓箭,恭候梁興大駕。

    這會兒趙青龍、靳富聚攏殘兵歸隊,梁興大軍強突曹營,哪知人家早佈置好了,三突兩突攻不進,反傷了不少士卒。又折騰了半個時辰,天已濛濛亮,梁興放眼望去——曹兵以逸待勞穩居寨內,後面的小舟往來不絕,糧食、鑼鼓、軍旗都過來了,有人支起了帳篷,還有人都開始挖灶埋鍋了,這還怎麼打?

    趙青龍吃了個虧,狂吼不已:「絕不能饒他們,繼續攻!給我攻啊!」

    「別攻了,還瞅不出個子丑寅卯?」靳富白了他一眼,「人家寨子都紮穩了,即便攻下來得死多少人?韓遂、馬超都是幹什麼吃的?憑什麼叫咱當這冤大頭?叫他們玩命去!」

    梁興苦笑著搖了搖頭:「收兵吧……」

    險渡渭水

    徐晃、朱靈夜渡蒲阪津,力退梁興紮下營寨,這不啻在黃河以東楔進一顆釘子,打出一個入口,此後曹軍從潼關到蒲阪津暢通無阻,可以順利到達敵軍以北了。曹操聞訊下令佯攻叛軍大營,韓遂等部誤以為曹軍有意兩面夾擊,於是謹守營寨。如此叫囂兩三日,曹操料想敵人不敢輕易出動了,這才開始部署渡河。

    從潼關以西望去,曹軍營寨森嚴旗幟林立,透著威武煞氣,可這只是表面現象,殊不知大部隊早已無聲無息自後寨門撤走,只有少數人虛設旌旗,敲鑼打鼓以為疑兵。六萬大軍渡河絕非易事,需要周密佈置,更須防備敵人趁亂進攻。

    曹操統領中軍之士坐鎮渭水岸邊親自殿後,督促大軍過河。曹軍舟楫雖不多,但軍令嚴明列隊整齊,加之臨時打造了一些浮板,速度倒也不慢。一天一夜時間,夏侯淵、曹仁、張郃等部皆已渡河,輜重糧草也已運過大半,只要中軍再盡數渡過,曹軍就可以拋開潼關之敵揚長而去了……

    曹操身披白狐裘穩坐胡床之上,眾謀士左右相陪;曹植也侍立在他身旁,望著波瀾壯闊的渡河場面甚是激動。不過曹操本人卻不怎麼欣喜,雖然眼下這場仗已撥雲見日,但這熱鬧的渡河場面讓他想起了赤壁——現在只有不多的小船,尚且可以精心謀劃,當初擁大小戰船千餘艘,若是平心靜氣,豈會敗於孫、劉?在他心目中,韓、馬之流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小角色,劉備也不過爾爾,真正的對手只有江東孫權。據聞周瑜已病逝巴丘,孫權、劉備險些因荊州之事反目,這恰是再次南征的好機會;而且青州臧霸傳來消息,周曜、管容等操練水軍已然純熟,這可是在海上訓練出來的部隊,應該敵得過江東水軍吧。曹操已暗下決心,只要打完眼前這一仗,立刻揮師向南再討孫權。

    「父親快看!」曹植一聲呼喚打破了曹操的沉思,「二哥在對岸朝咱們招手呢!」曹彰是個好熱鬧的,哪裡耐得住性子?曹植等人一個沒留神,他便躥上了船,跟著前軍先渡了河。

    曹操遙望對岸縱馬馳騁朝自己揮手的兒子,笑道:「這傻小子早些過去也是好事,他若留在這邊我更不放心。」說話間只聽眾人齊聲讚歎——原來天上有只失群孤雁,寒風中打著盤旋正不知飛往何方,曹彰搭弓在手竟將此雁射了下來。

    「公子好箭法!」眾謀士不禁誇讚。

    曹操看了也很高興,口中卻道:「此不過匹夫之能,你們莫要謬讚,縱得他越發不知深淺。」

    王粲飽學多識,也很會說話:「古人云:『將不仁,則三軍不親;將不勇,則三軍不銳。』依在下所觀,平原侯忠孝可親,占一仁字,二公子武藝出眾,佔一個勇字,皆是治軍之才。」

    曹操擺擺手:「仲宣所言謬矣,為將者需仁勇兼備,他們倆一則以仁,一則以勇,難道打仗的時候要他們倆一起為帥?」

    連曹植自己都樂了:「真要是讓我倆一同為帥,軍營非亂了不成!」

    大家說笑間,竇輔與丁斐縱馬自後面趕來。丁斐下馬道:「我等已派兵收起旌旗軍帳,少時便可運來。」竇輔卻總是一番憂慮之色:「我軍虛張聲勢而渡河,因而賊不敢出,今收起軍帳,只恐賊兵探得我動向過來騷擾。」

    曹操冷笑道:「他們這會兒得知已經晚了。大部隊已渡河,少時中軍也渡完了,即便趕來只能隔水而歎。你們做好準備也過去吧。」

    這會兒中護軍韓浩已經帶著不少士兵上了船,並空出兩條稍大的請曹操父子以及眾謀士登船。曹操婉拒道:「將乃兵之膽,兵乃將之威,我若渡去,只恐剩下人心中不安。你們先去吧。」他不肯走,別人也不好意思走,彼此推讓一番,最後還是荀攸與賈詡、樓圭、陳矯、王粲等先上了船。

    一篙撐開舟楫離岸,曹操指著樓圭的背影小聲問曹植:「你以為樓子伯其人如何?」

    曹植道:「父親年少之交知近舊友,乃社稷之才。」

    曹操搖搖頭:「樓子伯雖有其才,然亦為父之儔也。昔日曾有天下之志,因際遇不佳難以自立,才肯屈身保我。他每與人言常常自比,爭雄之心可見。故而我雖任其為將軍,卻不與其兵權。」說到這兒他歎了口氣,「似這等人雖可用,但不可授之以權,絕不能給他半點兒機會!」

    曹植已聽得心驚肉跳。他平日只覺父親與樓圭相親相厚,賞賜優於眾人,卻不知暗藏此等心機,甚覺可怕。

    繼而曹操又問:「賈文和其人,你以為如何?」

    曹植按捺了心緒,答道:「此老沉鬱中庸,乃忠厚之人。」

    「你又看走眼了。」曹操笑道,「賈詡少時馳名關西,先保董卓,後輔李傕,又助張繡。若非有吞天之膽,豈敢煽動涼州部誅殺王允,禍亂長安?你可不要被此人忠厚外表給蒙蔽了,他是因身負禍國之罪而不得不如此。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曹植不禁寒顫,哪想到一團和氣的曹營竟藏著這麼多詭秘心機?軍師荀攸與賈詡同乘一條船,看見賈詡自然也看見荀攸了,曹植以為這是個沒毛病的,讚道:「荀軍師運籌帷幄公忠體國,此人最好。」

    這次輪到曹操無言以對了,想起他與尚書令荀彧的關係,低下頭喃喃自語:「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人……」

    曹植隱約察覺到自己可能失言了,荀攸近兩年來並未貢獻奇謀,或許他與父親之間出現了什麼看不清、摸不著的芥蒂吧?

    曹操倏然問:「你知道方才王仲宣所論『將之仁勇』出自何典嗎?」

    「孩兒知道,乃是太公《三略》。」若論讀書之廣,諸子無出曹植之右。

    曹操漫指這泱泱河灘:「昔日姜太公就垂釣於渭水,其釣竿不用相餌之食,離水面三尺,乃言『願者上鉤』,輔保武王開成周之八百年社稷。想來世間君臣際遇也不過這鉤餌之術。夫魚食其餌,乃牽於緡;人食其祿,乃服於君。故以餌取魚,魚可殺;以祿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國,國可拔;以國取天下,天下可畢!」說到這兒他扭臉緊盯著兒子,「你說說,咱們曹家是要做鉤餌,還是做魚?」

    曹植萬沒料到父親會把這麼大難題突然拋給自己,一時間竟手足無措,慌了片刻屈身道:「孩兒願聽父親訓教。」

    曹操有些失望,不過他並不埋怨兒子,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曹家就是臣,就是要吞大漢的鉤餌,可這條魚不老實,不但吞了鉤餌,還要把釣魚之人扯下河。若要曹家恪守君臣之道,那就只有老老實實做魚,等待清算和沒落;若不恪守君臣之道,固然可以問鼎天下,然而又有何資格去教諭自己的臣子尊崇禮法,效忠自己?對於君不君臣不臣的曹家而言,這似乎永遠是個悖論。曹操也不去想了,只是感歎:「君不肖,則國危而民亂;君至賢,則國安而民治。禍福在君,非在天時……事在人為……」

    剛說完這句話,恰好舟楫回來了,曹植似乎想趕快結束這可怕的話題:「父親,咱們渡河吧。」說著便要攙他起來。

    「吾兒先渡,為父身為統帥要在最後渡河。」

    「只恐敵患生變。」

    「一天一夜都沒事,這麼會兒工夫豈會出差錯?你先去吧。」

    這時竇輔也笑盈盈走了過來:「平原侯但去無妨,我在這邊服侍丞相,還有許褚將軍保護呢。」

    曹植訥訥而去,大部分中軍將士也都上了船。只數百虎豹騎保護曹操,那旁丁斐也張羅士卒搬運軍帳、糧草還有牲畜牛馬,六萬大軍馬上就要盡數渡完了。

    曹操默然坐於胡床之上,呆呆地望著兒子,心裡沉甸甸的。老三雖讀書知禮學識超群,但其心機不密。若說曹丕尚有雞鳴狗盜之才,那曹植倒像是一紙白絹。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呆氣,雖詩文雋秀氣質飛揚,然終不免禮法桎梏。看得出來他欲爭,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爭。相較而言,曹丕有長子優勢,而曹植年歲尚輕資質可造,也難分出孰優孰劣,看來還要繼續比下去……想至此曹操不禁又憶起了曹昂,倘若昂兒還在,何須如此為難?宛城之戰實是一生無法撫平的創傷。

    曹操浮想聯翩,全然沒有注意到身邊的騷動,許褚、竇輔上前將他攙起,大呼道:「賊兵來了!」他這才注意到,虎豹騎已行動起來。眨眼間征塵驟起吶喊震天,有一隊關中騎兵赫然殺到岸邊,旌旗之下閃出一將,三十出頭白淨臉膛,頭戴亮銀盔,身披亮銀甲,外罩素白袍,坐騎大白馬,手執一桿馬槊,渾身煞氣八面威風——正是馬超!

    原來關中諸將未知曹軍動向,不敢擅自出營,唯有馬超自恃驍勇屢屢請戰,皆被韓遂勸阻。剛才斥候回報,曹營偃旗息鼓收拾軍帳,諸將方悟曹操已暗中渡河。馬超氣不過,即刻提一萬兵馬直撲曹營,果見寨牆空空營壘皆撤,更覺怒火中燒,馬不停蹄繞過關山追到河邊。

    千防萬防還是被敵人切了個尾巴,此刻曹操身邊僅數百虎豹士,哪抵禦得住?馬超猛催坐騎恰似一道白光扎入曹軍之中,後面眾騎兵也勢不可當,將曹兵沖得七零八落;虎豹士勇則勇矣,卻寡眾懸殊,霎時間死傷過半。馬超自舉兵以來未嘗交鋒,今日殺得興起,正耀武揚威,忽見河畔有一老將,身披狐裘頭戴兜鍪,被武士簇擁著倉皇而逃。他雖未見過曹操,但也曾聽人描述模樣,八九不離十,況且此將明顯是統帥,即便不是曹操,也是曹營高官,想至此立刻舉槊嚷道:「擒賊擒王!先誅此老賊!」

    眼看大禍臨頭,許褚、竇輔架起曹操狂奔河畔,一邊逃一邊幫他解去裘衣拋之於後。原指望棄了這件顯眼的衣服就能混於兵中,哪知馬超心明眼亮早已看個真切,槊尖往這邊一指:「速速放箭!」

    箭雨一來避無可避,天大本事也逃不脫了,竇輔舉目四顧,運兵的船還沒過來,但在不遠處有一葉小舟,似是運牛馬牲口的。這會兒也管不了許多,二人幾乎是抱著曹操上了船;使船的一篙尚未撐開,箭雨已到——十餘名貼身護衛喪於河畔。

    這船實在太小,恰容下三人,只有一個搖槳的船工。這船工死命猛劃欲脫虎口——這不光是救曹操,也為救自己啊!馬超哪裡肯依?督促將士追至河岸殺散殘兵,眼見兵刃不及這船,再次傳令放箭。

    箭枝似飛蝗般直奔這隻船,許褚、竇輔各抽兵刃護在曹操與船夫身前,曹操身子幾乎縮成一團,死死貼著船板,但覺飛箭嗖嗖而過,如雨點般墜入河中,濺起陣陣水花。許褚一身鎧甲尚能支應;竇輔只穿著軟甲武弁,全憑掌中佩劍撥打雕翎,不多時已身中兩箭,痛若鑽心;回頭一望,三軍將士翹首觀望,已有十幾艘船趕來接應。

    竇輔頓感希望,低頭嚷道:「丞相稍忍一時,咱們的船就快……」話未說完又覺右臂一痛,佩劍立時脫手;緊接著又一箭,正中面門!竇輔晃了兩晃,身子一歪栽入河中——可憐這位忠義雙全前程似錦的名門之後,年紀輕輕便命喪渭水!

    「竇輔……」曹操痛叫一聲,想去拉扯又怕中箭,眼睜睜瞅著他被河水捲走。

    死了一個護駕的,許褚更照應不過來,緊接著又一陣箭雨,船工登時喪命。渭水流淌湍急,對面的船將將就要迎上,哪知船工一死,小船立時失去控制,搖搖擺擺順流而去。此刻曹操萬念俱灰,俯在船板上只覺天旋地轉。許褚一腳把船工死屍踹入河中,見船舷角落有一具破馬鞍,隨手拾起,佩劍也不要了,一手抄起船槳,一手舉著馬鞍護在曹操身前。

    關中軍眼見小船順流向東而去,兀自不饒,打馬揚鞭邊追邊射。許褚護主心切,手持馬鞍將曹操擋得周全,自己卻已身被數箭,所幸鎧甲厚實未有重傷,只要把臉護好,渾身上下敞開叫他們射吧!可他一心二用,腳下小船已成隨波逐流之勢。

    馬超隱隱約約已聽到曹兵呼喊「丞相」,情知此人就是曹操,更不肯捨,催促將士馳馬狂射。可就在這時,又見東面一陣混亂,百餘頭牛馬亂哄哄朝這邊撞來——原來丁斐督運輜重,大半已渡過,只剩零星的旗幟軍帳和這百餘頭牲畜,都由繩子圈在後面。馬超一到,他自以為大禍難逃,領著十幾個兵撒腿便逃。哪知敵人的注意力都被曹操吸引了,竟無人朝他們下手。丁斐已尋到三四隻小船準備逃脫,卻見關中軍士屢屢放箭,情急之下有了辦法,割斷繩索將百餘頭牲口盡數放出,逐入馬超陣中。關中之兵本匪類出身,搶東西比打仗更在行,一見這麼多牲口送上門來,立時捨了曹操來搶牛馬。

    馬嘶牛吼人聲嘈雜,陣中一片大亂,丁斐趁亂駕上小船便跑了。馬超情知中計,連聲呵斥:「不許搶!先殺曹操,違令者斬!」可人人都搶,誰聽他的?連喝數聲仍不能止,抬頭再看,曹操的小船已隨著急流漂出一里之外了;有意傳令再追,曹軍十幾隻船已到河中央,反而張弓搭箭朝這邊射來,只得後退收兵。

    馬超是不再追了,但曹軍還得趕,岸上的快馬、水中的船一股腦向下游追去,卻不見那小舟的蹤影;直尋出四五里外,才見那船泊在北岸一棵歪脖樹下。曹操、許褚席地而坐,皆已氣喘吁吁。

    曹彰一馬當先,跳下馬來連滾帶爬到曹操身前:「父親!」

    曹操臉色蒼白,強自擺了擺手:「沒事。」看來受驚不小;許褚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兀自拔著鎧甲上的箭枝。

    後面眾文武都陸續趕到了,一個個摘盔下馬,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丞相受驚,我等之罪!」曹植以膝代步跪爬到曹操面前,死死抓住他手腕,再也不撒開。

    「老夫沒事……」曹操見大家神色關切,強撐著擠出一絲笑容,「是我一時不慎,幾為小賊所困,非爾等之過。」

    眾人鬆了口氣,這才陸續起身簇擁到他跟前說著勸慰話。曹操嘴上雖硬,心裡仍不免後怕,他愴然望著茫茫東流的河水,卻再也尋不到竇輔的屍身……

    凝冰築寨

    曹操雖在北渡時遇到意外之險,折了參軍竇輔,但大軍順利轉移到渭北,緊接著又從蒲阪津西渡黃河,與徐晃、朱靈所部會合。兩軍隔潼關對峙的局面徹底打破。

    由於東西對峙驟然變成南北對抗,關中諸軍原先的佈置被打亂。韓遂與馬超作為叛軍絕對主力,不得不從重點防守的西邊移至北邊,兩個人還在用兵策略上發生了分歧。馬超主張傾全軍北渡,轉移陣地與曹操長久相持;韓遂則力主借渭水為屏障抵禦曹軍。結果各部將領大多數贊成韓遂的策略,於是關中軍稍稍北移,沿渭水南岸紮營,就連原先尚在渭北的梁興都退了過來——殊不知正中曹操下懷!

    曹操兵離潼關打破了原先的僵持,但也讓出了通往弘農的要道,關中諸軍固然不敢忽視曹軍貿然進犯弘農,但弘農對於曹軍的補給也斷了,改由東北方向的河東郡供給糧草。河東離渭北較遠,運糧還要渡過黃河,比弘農麻煩許多。若關中諸軍依馬超之計北渡相持,只怕曠日持久曹軍糧道困難,可他們一旦讓出渭北,曹軍便可以肆無忌憚大展身手了。曹操動員將士砍伐樹木,栽鹿角,挖壕溝,自蒲阪津起沿著黃河修建甬道,直通到渭水岸邊,把糧道護了個嚴嚴實實,關中諸軍再想耍什麼花招已無從下手了。時至建安十六年九月,渭水以北黃河東西皆已落入曹軍控制,曹操已掌握戰事的主動權。

    但曹軍要想進一步取得有利形勢,就必須再次南渡渭水與敵交鋒,馬、韓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南渡就不容易了。曹軍人數眾多,戰船卻有限,因而依舊採取偷渡之法,在南岸再立營寨。朱靈在蒲阪津力戰有功,足以將功補過,曹操恢復他原先官職,並授予其三千士卒依舊自統一部。朱靈大受鼓舞,決心趁熱打鐵再立新功,自請率先渡河。曹操也正有此意,當即撥付船隻趁夜行動。

    朱靈立功心切信心滿滿,而且有了跟隨徐晃的經驗,對立寨之事胸有成竹。夜半子時他率領三千士卒依次渡河,所有輜重完全按上次的經驗佈置,等藩籬、轅車運到了南岸,一動手立寨可就傻了眼——沙地!

    渭南渭北不過一川之隔,兩邊的地貌卻大不相同。黃河乃是南北流淌,兩岸土地堅實,甚至有大片樹林;可渭水由西向東水流湍急,尤其潼關以西是一望無際的關中平原,多年征戰土地荒漠,風沙又特別大,渭水南岸幾乎是一踩就陷的沙地。寨牆立不住,轅門架不起,溝塹修不出,可把朱靈急壞了,動員將士挖了一個多時辰沙子,好不容易見著夯實的土地,寨牆還沒豎立又刮起大風來了。沙塵飛揚漫天蓋地,挖好的沙坑全都白干。朱靈有心前行幾里另擇別處下寨,又恐離北岸太遠接應不過來,只得耐著性子重新開始……

    三千士卒折騰了一宿,直到東方破曉也沒把營寨紮好,倒把敵人招來了。馬超率領數千騎兵奔馳而來,曹軍寨子沒立穩又辛苦一夜,哪還抵禦得住?馬孟起勇不可當,一桿大槊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他麾下愛將龐德也有萬夫不當之勇,那幫西涼騎士也驍勇善戰,殺得曹兵丟盔棄甲哭爹喊娘。柵欄也倒了,帳篷也挑了,轅車也翻了,帶的那點兒乾糧全歸人家了。朱靈空有一身氣力,被敵人殺得團團轉,最終帶著殘兵撤回北岸,剛領的這三千士卒折損大半。

    朱靈回到營中述說經過,曹操並未多加斥責,再遣徐晃渡河下寨。哪知徐晃也敗了,再換張郃也不能成功。渭南地形不利,敵人又防禦謹慎,曹軍每渡一部,馬超都率騎兵前往突擊,一連幾日皆是如此,曹軍死傷六千,輜重損失不計其數。曹操見此法不行,又調集所有船隻,在上面鋪木板搭設浮橋,哪知敵人又來騷擾,從對岸放箭干擾,浮橋沒鋪一半士兵就被亂箭射散了。曹軍冥思苦想,仍不能越渭水一步……

    雖然是九月天,但因為有一個閏八月,實際上已步入冬季,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氣。曹操身披裘皮佇立渭水北岸,望著對面哀聲歎氣。廣袤無垠的大地上連荊棘石崗都沒有,零星有幾棵孤樹峭拔而立,還離河岸甚遠。干黃的沙土橫亙原野之上,一陣西北風吹過,漫漫黃沙捲著枯草飄來飄去,盡顯荒涼之感。

    兩個兒子一左一右伴著老爹。曹彰即便到了這會兒依舊鬥志不減,嘟囔個沒完:「父親為何不派孩兒去?要是我去,即便立不起營寨,也能將馬超擊退!憑孩兒之勇,即便關中諸部盡來又有何懼?」

    曹操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早懶得搭理他,只揣著手不住搖頭。曹植卻道:「兵法有云『欲戰者,無附於水而迎客』,馬超馳於河岸阻我立寨,表面看是英勇,實也是心懷怯意。若真想與我軍決一死戰,何不任由我軍渡過,一舉而殲之?足見他心裡還是懼怕父親。」

    「你能瞧破這一層,很有長進。」曹操一陣苦笑,「只要咱們一過河,賊眾必然軍心大潰。但問題是如何才能過這條河呢?前日已得到軍報,益州劉璋遣使結好劉備,還派了數千叟兵協防荊州,江東孫權西進無望,轉而謀劃奪取交州。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咱們若不能早定關中,勢必要受他們牽制。」真正令曹操心煩的並非眼前的戰事,他還有實力增兵,實在不行再調人馬西出潼關,兩面夾擊,韓、馬還不敗?問題根本沒到那一步,他腦子盤算的是怎麼兼顧東方的局勢,韓、馬並不可怕,若為了對付他們而耽誤防禦孫權,可就得不償失了。

    正說話間寒風襲來,曹操頓覺刮在臉上似小刀子一般,伸手摸了摸,幾顆晶瑩的小冰粒掛在鬍鬚之上:「下雪了……」

    曹植仰頭觀看,倒看不見什麼雪花,天空一片碧藍:「我看這雪下不大,可能就是隨風刮刮。河邊風大,咱還是回帳吧。」曹操無奈地瞥了眼對岸,垂頭喪氣回歸大帳。哪知剛到帳口,就見樓圭正揣著手笑呵呵地與許褚聊天呢。

    「子伯,有事嗎?」曹操緊了緊裘衣,隨口問了一句。

    「說有事就有事,說沒事也沒事,聊聊天而已。」

    這叫什麼話?曹操心下詫異,卻道:「有事進來談。」親手掀起帳簾與老朋友共入。

    樓圭一落座便道:「你可知孫權已插手交州之事?」

    「相隔路遠剛剛聽說。」曹操也坐下了,在炭盆前烤著手。

    「孫權遣心腹步騭為交州刺史,士燮兵馬薄弱已表示歸順。劉表以前派去的交州刺史賴恭與蒼梧太守吳巨不睦,賴恭北投零陵,聽說投降了劉備。吳巨此番又要驅逐步騭,但這次步騭有士燮支持,恐怕成功不了,交州之地遲早落入孫權手中。」說到這兒樓圭一陣壞笑,「你可要注意了,只要交州一定,孫權就該掉過頭來跟咱們干了。我若是你,就該早做準備。」

    若是眼前戰事順利,曹操早做準備了,還用得著他提醒?這不是故意氣人嘛!不過曹操察覺到樓圭笑得很詭異,而且不經意間又帶出「我若是你」這樣的話,想必無事不登三寶殿,絕非是來聊閒天的。曹操眼珠一轉,問道:「莫非子伯已有破敵之策?」

    樓圭並不直接回答,反而搓著手閒話道:「這天可真冷啊,滴水就上凍。」

    曹操咂摸這話的滋味,沉吟道:「莫非子伯叫我等渭水結冰引兵而過?那要耗到什麼時候?再者我已打聽清楚,渭水結冰很薄,騎兵根本行不過。」

    樓圭聽罷白了他一眼,起身便往外走,手都掀起帳簾了,才回頭悻悻道:「河是死的,人是活的。河裡的水不結冰,那岸上的水難道也不結冰?」說罷揚長而去。

    「他在說什麼?」曹植、曹彰面面相覷。

    曹操卻已露出笑容:「樓子伯果然聰明過人,他教我築寨之法。」

    「築寨之法?」二子目瞪口呆。

    曹操霎時抖擻起精神,手據帥案站起來:「哼!他有築寨之法,我也不能輸給他。不但要築寨,還要給馬超來個下馬威。立刻傳令,把所有船隻、馬匹集中起來。再把眾將叫來,我有計策相授!」

    「諾。」曹植、曹彰答應得挺脆,心裡還糊塗著……

    當夜子時曹軍再次渡河,這回出動了所有船隻,兵力約有一萬,夏侯淵、曹仁、徐晃、朱靈等都過了河。不過這次沒準備藩籬柵欄,而是帶了好幾船的縑囊和鏟子。曹兵沿渭水南岸挖沙壘牆,這邊挖沙子,那邊就有士卒以縑囊盛水往上澆。天寒地凍冷風陣陣,滴水便結冰,水往沙土堆上一澆,沒多大工夫就凍住了。這辦法簡便省力就地取材,沙土腳下就有,舀水又守著河邊,萬餘士兵一齊動手,越干越起勁,寨牆越壘越高。架上轅門,布好鹿角,支起營帳,又在牆外灑水結了層踩上就摔的堅冰——半宿的工夫,一人多高的營壘築成了!

    果不其然,天剛一亮馬超就來踹營了。關中兵吃慣了甜頭,哪知今天大不相同,這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人怎麼也想不明白,曹軍何以能在一夜之間築起這麼堅固的營寨。

    馬超也知憑一己之力難以突破,但腦子還算清楚,若不搗毀這座大營,不出半日曹軍就會盡數過河,戰局將更不利。想至此回頭吩咐龐德:「速回連營請各部人馬前來,一定得毀了這座營,快去!」

    龐德不敢怠慢領命而去,馬超催馬往前靠了靠,但見鹿角丫杈排列整齊,營壘之外還有層溜滑的堅冰,情知這仗不好打。還未想好下一步對策,忽聽一陣狂笑,土壘攀上一將,人高馬大虎目虯髯,正是曹營大將夏侯淵:「逆子馬超,你欺我軍立寨不成。哪知我家丞相乃有神助,一夜之間築此堅城!還不下馬歸降更待何時?興許丞相大發善心,還能饒你父子不死。」

    「滿口胡言!」馬超怒吼道,「有膽的出來一戰!憑營壘拒我算何本事?看我大兵一到踏破土牆,千刀萬剮了你!」

    夏侯淵笑道:「我才不與你戰,由著你罵好了。罵人不理罵自己,罵人不答罵爹媽。你小子連你親爹死活都不管,多挨幾句罵算什麼?老子今天就充你爹,叫你這忤逆子敞開罵吧!」

    馬超惱羞成怒,兵太少又不敢向前,氣得催馬在陣前狂奔。這時正南方征塵大起——韓遂與各部將領聞知消息,各率兵馬前來接應。

    夏侯淵一見此景心頭狂跳,只要這些人馬一起上,再結實的營也保不住,穩了穩心神,按照曹操交代的話喊道:「且慢!馬超賊子,你既好鬥便與你鬥。我家丞相今日親率一千騎兵與你見個高低,你若能勝,這潼關以西之地就讓與你們!你若戰敗速速退去,少生干戈!」說罷猛一揮手——營壘正門打開,一隊精銳騎兵吶喊著衝出,隊前打著曹操的丞相纛旗。

    馬超果真驍勇,臨危不懼迎著曹軍而上,哪知曹操偏偏不與他接觸,衝鋒一半竟陡然轉彎向東而去。馬超見曹操怯戰心中得意,方要傳命追擊,又聞對面喊殺聲起,自曹軍營壘又殺出一隊騎兵,也是千餘人的隊伍,也打著曹操纛旗。

    馬超一驚,怎麼又是曹操?索性先打散這支隊伍。不料這支隊伍喊得倒是挺凶,卻也不與他交鋒,一出寨門便往西而去。馬超這下糊塗了,正不知該追哪個曹操,又聞喊殺震天,曹軍連營寨門盡開,一股腦殺出七八支騎兵隊伍,或東或西或南,各行其是,無一例外都打著曹操大旗。

    這下非但馬超糊塗,後面督戰的諸部將領全糊塗了——究竟哪個是曹操?他們哪裡知道,根本就沒有真的。曹操將部隊化整為零,曹仁、徐晃、朱靈、張郃、鄧展等各率一部,都打著纛旗來擾敵,他自己在河對岸佈置浮橋呢!這十支隊伍也不與馬超交鋒,繞過陣地直奔後面諸軍。韓遂、成宜、梁興、馬玩等一見此景各自出擊,哪知曹軍仍不交手,專找諸軍之間的空隙鑽,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似十條游龍般穿來穿去。

    關中諸部本就號令不一,又各有各的心眼,都想多借他人之力、保存自己實力,這可就上了當。曹軍三繞兩繞,不一會兒工夫陣地就亂了——梁興部與馬玩部撞在一起;成宜部想向東移,卻被韓遂擋住了;張橫部被三支曹軍穿梭包圍,不知該向誰下手;李堪兵馬最少,唯恐被曹軍佔了便宜,沒打招呼就往後撤。唯有馬超戰意不減,抖擻精神要與曹軍惡鬥,無奈曹兵都知道他驍勇,根本不與其交鋒,全都躲著他跑。這幾隊都是騎兵,行動極快,堵也堵不住,截又截不斷,實在不行還能掉頭跑,擾得馬超眼花繚亂,東追一陣西追一陣,累得鬢角熱汗直淌,卻一個曹兵都沒抓到。

    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關中諸軍陣勢大亂,各部人馬都混到一起了,曹兵卻盡數脫離陣地,繞著彎子回歸營寨。馬超都快氣炸肺了,放聲高呼:「別理這些兵,給我攻他營寨!」也不與韓遂等商量,自領兵馬向曹營衝殺。哪知夏侯淵早有準備,一聲令下,冰牆上躥出數千弓箭手,照定馬超軍一通猛射!

    韓遂深知若不及早端掉這座營盤,曹兵就會源源不斷盡數渡河,無奈陣勢已亂,自相踐踏,想幫馬超都幫不上忙。亂哄哄地攪了半個多時辰,各部人馬才算拆開,剛要傳令全軍出擊,留守大營的成公英縱馬趕來:「我等中計也!曹操設疑兵拖住我軍,他已在西邊十餘里外搭成浮橋,渭北曹兵盡數過河,就快殺到這邊啦!」

    「什麼?」韓遂腦子霎時一片空白。

    馬超也得到消息了,氣喘吁吁馳到韓遂面前:「怎麼辦?」各部將領緊跟著簇擁過來,你一言我一語,都叫韓遂拿主意。

    韓遂環顧戰場,各部人馬白白折騰一上午,士卒已露疲乏之態,還有的自相踐踏受了傷,這還怎麼跟曹操硬碰硬?他掉轉馬頭長歎一聲:「唉!我等用兵不及曹操遠矣……別等著挨打了,回營吧。」
《卑鄙的聖人:曹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