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冀州不穩,曹操怒責曹丕

    幕府訓子

    雖然西征因冀州叛亂而中斷,但曹操成功襲破了關中諸軍,奪取了大片地盤,又派夏侯淵等將分兵鎮守長安,已對涼州構成泰山壓頂之勢。殺敵奪地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通過這一仗曹操挽回了威望,他終於從赤壁戰敗的泥潭中脫身,重新站立起來。這不僅是對敵人的震懾,也是對漢室朝廷的震懾。

    曹操班師之際,在董昭斡旋下朝廷又發來詔命表彰曹操的功勞;並決定將河內郡轄下蕩陰、朝歌、林慮,東郡轄下衛國、頓丘、東武陽、發乾,巨鹿郡之廮陶、曲周、南和,廣平郡之任城,趙國之襄國、邯鄲、益陽(趙國為郡國,襄國為縣)共計十四縣併入魏郡管轄;此外又封丞相之子曹宇為都鄉侯,曹玹為西鄉侯。曹宇乃環氏最小的兒子,還不到十歲;曹玹雖已弱冠,卻是側室秦氏所生,性格平庸恬淡。這兩位公子自然不會對社稷有什麼功勞,毫無疑問這又是幕府授意而為。冀州是曹操根據地,魏郡又是冀州的首郡,其他州郡的地盤納入魏郡管轄,這意味著曹操直接統領的地域越來越大。修建鄴城,五子封侯,擴大地盤,曹家儼然已成國中國之勢。

    不過回到鄴城的曹操並沒因此而高興,首先等待他解決的是叛亂的善後事宜。幕府與魏郡所有官員齊聚聽政殿,與其說是一場會晤,還不如說是提心吊膽聽候曹操處置。

    留府長史國淵、護軍徐宣、五官中郎將曹丕及其長史涼茂、功曹常林五人齊刷刷跪倒在堂口。他們是此番留守的主要官員,無論叛亂的原因何在,責任必須由他們承擔,故而會晤一開始就主動出來請罪。曹操手據帥案面沉似水,只是望著堂外的銅壺滴漏,半晌沒有說話;其他屬官也不敢輕易做聲,都低著頭屏息凝神,猶如泥胎偶像。大堂上靜悄悄的,醞釀著緊張的氣氛,連掉根針都聽得見。

    所有人都料定曹操立時就要拍案大怒,但他們猜錯了,沉默良久之後他僅是翻了翻案頭上的公文,平心靜氣道:「國長史,你上奏的叛賊數目是否有誤?我連接幾道軍報,僅河間一帶叛亂者就要數萬,除去賈信、曹仁誅滅的,至少還有同黨萬餘,你上奏的數目為何只有數千?」

    國淵往前跪了兩步,低聲道:「素常將領破敵為炫耀功勞往往以一為十多報數目。但臣下以為此番平亂與以往不同,故而斟酌了一下。」

    「有何不同?」曹操倒想聽聽他的理由。

    「以往征戰乃是征討外寇,多其斬獲之數,欲彰顯武功震懾不逞之徒。但是河間在丞相封域之內,平滅叛亂雖有克捷之功,不過……不過……」國淵說到此處顯得很為難。

    「不過什麼?」

    國淵倉皇叩首:「臣下竊恥之。」天下皆知冀州乃曹操老巢,這裡發生叛亂無異於證明曹氏失德,上報的叛黨越多曹操的臉面越不好看。以往征戰平叛者大多以一當十誇大數量,以彰顯功勞震懾百姓,國淵反其道行之,莫說沒有虛報,就連原先被賈信歸為叛黨的人都反覆篩檢,但凡可恕的、可憫的、盲從的,能刪減盡量刪減。固然這是為曹操面子考慮,但也挽救了千餘條性命。

    曹操不禁點頭:「好學近乎智,知恥近乎勇。這般用心可謂良苦,你起來歸班吧。」

    「臣下有罪。」

    曹操揚了揚手:「罪不在你。」

    「謝丞相寬宥。」國淵起身施禮,顫顫巍巍退回班中。

    曹操又道:「徐護軍,你也無罪。」

    徐宣卻不肯起來,跪在那裡連連搖頭,痛心疾首道:「聖人云:『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臣下治軍不力,戰事起時又未能親臨戰場,實在罪不可恕。」他說得倒是心裡話,仗還沒打兵權就讓曹丕奪了,他這個護軍確實沒臉。

    曹操擠出一縷微笑:「當初老夫選你為留守護軍,根本不是覺得你有治軍之才,乃是用你之德。此番叛亂起於民間,並非士卒生患,足見你不辱使命。惜乎統事之人不解老夫用心,未能學到你的仁德,倘能得你之一二,焉能有此叛亂?」所謂「統事之人」自然指曹丕,看來曹操已把這筆賬完全記在兒子身上了。

    徐宣哪好開脫自己,趕忙道:「並非五官中郎將之過,全是我等輔佐不力……」

    「老夫說了不治你罪,起來!」曹操不願聽他說下去。

    徐宣猛一抬頭正望見曹操嚴峻的目光,不敢再爭辯了,只得起身施禮退歸班中。曹操又指了指涼茂、常林:「你們倆也起來。」

    「丞相,我等……」兩人也要叩頭請罪。

    「老夫已經聽說了,你二人輔佐我兒盡心盡力,叛亂伊始又力阻其親征,實是有功無過。」

    涼茂哪敢領這功勞,忙替曹丕說好話:「五官中郎將天生明睿,若領兵平叛必能馬到成功,皆因我等行事過於謹慎,唯恐政事疏漏才勸諫其不要前往。無心而為之,實在算不上什麼功勞。」

    曹操冷笑道:「有心無心老夫都要謝謝你。天生明睿?嘿嘿嘿,若真叫他領兵平叛,現在還不知亂成什麼樣呢!」這已經是賭氣的話了。曹丕在下面聽得又害怕又委屈,實不明白父親為何這般輕視他的能力,為何就武斷他平不了叛軍。

    常林還想再解釋兩句,卻被曹操喝斷:「老夫說無罪就是無罪,你們都給我起來!」涼茂、常林不便違拗,尷尬地瞧了一眼曹丕,只得起身歸班。

    偌大的聽政堂只有曹丕一人還跪在地上,曹操卻不急著發落他,只是翻閱著公文陰沉著道:「你給我跪到一邊去,等辦完了事再與你計較……」只這一句話,所有臣僚盡數撩衣跪倒:「丞相息怒,寬宥中郎將大人。」

    「寬宥?老夫能原諒他一次,能次次都原諒嗎?」曹操臉色愈加難看,「此事與你們無干,都給我起來!」

    此等情形下誰好意思不管?大家倉皇叩首,請求曹操寬恕曹丕,竟無一人起身。曹操見此情形愈發不快,把手中竹簡一摔,厲聲道:「我叫你們起來,沒聽見嗎?難道你們都得了他幾箱錦緞,為他說話嗎?」

    這句話一出可把眾人嚇壞了——前番曹丕給群僚送禮,在場之人大半收了,倒不是貪圖那點錦緞,而是不敢得罪曹丕。如今曹操把這事扯出來,若再講情非落個交通公子、結黨營私的罪名不可,故而都似針紮了一般站起來,不敢再言語了。

    曹操得理不讓人,騰地站了起來,終於沖曹丕發作道:「你以為這些事我不知嗎?身為丞相之子賄賂朝廷幕府官員,不遺餘力邀買人心,以為這樣就能保你繼承為父之位?倒是雞鳴狗盜有才華,什麼都沒學會先學會奪營爭權了!惜乎老夫要的是公忠體國誠心任事之人,不是這等蠅營狗苟的伎倆就幫得了你的!」

    曹丕跪在一旁,雙手緊緊摳著磚縫,腦袋壓得低低的。如此隱秘之事父親竟公然挑明,不啻是當眾把他扒得精光,情何以堪?

    曹操慢慢壓抑著怒火,一邊踱著步子一邊道:「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老夫本想成全你的面子,哪知你竟不識趣。朝廷授你官職,你不忙著具表謝恩,反而帶著一幫人出遊南皮,你非但不把朝廷放在眼裡,又何嘗把為父放在眼裡?隨你去南皮的人我都知道,左不過是你那烏七八糟的一黨。你們都密議些什麼勾當?說!」

    得官出遊是實,但曹丕只是與眾人賞風弄月,曹操說他有密謀,這便是胡亂揣測了。記室劉楨、阮瑀皆是出遊南皮一份子,有心出來說句公道話,唯恐引火燒身,又被曹操說成是烏七八糟一黨,都嚇得臉色煞白呆若木雞。曹丕有冤無處訴,腸子都悔青了,只能苦苦分辯:「父親,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啊……」

    曹操哪肯聽他解釋,兀自惡狠狠道:「那竇輔得了你什麼好處,在我身邊整日絮絮叨叨說你的好話,此番征戰他亡於陣中,老夫原有意追獎,但因為你的緣故,老夫決定不追表他了。免得那些目光短淺之人覺得跟著你有好處,三三兩兩都去巴結你!至於那些跟你穿一條褲子的人,你放心,他們也好不了,咱們有賬慢慢算!」

    曹丕又悲又痛,一個竇輔事小,可日後誰還敢親近他,幫助他?曹操這是要砍斷他的人脈啊!

    曹操越說越氣,指著曹丕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夫一再包容你訓教你,你幾曾入耳?我坐鎮冀州七載,捫心自問絕無虧欠百姓之處。你任事不過半年就捅出這亂子,不是你失德又是什麼?那反叛的田銀乃是河間一家豪族,蘇伯不過區區一佃農!為父真是打心眼裡佩服你,不到半年的工夫,豪強庶民都叫你得罪遍了,你可真有本事!幸虧你只是我兒子,若生在皇家坐天下,豈不是天下皆叛?你小時候為父就不甚放心,讀書之時便投機取巧,兄弟們一處打獵,永遠是別人先發你趁亂取利,射回來的東西就說是自己的。攻下鄴城之時人人都忙於軍務,唯獨你私闖袁府驚人女眷,尋花問柳無所事事……」

    這一大套沒頭沒尾的話扔出來,在場之人全愣了。連小時候讀書打獵都想起來了,還把甄氏之事拿出來重提,這都是哪年的黃歷?全是雞毛蒜皮的家務事,真正有份量的只有叛亂,而該為這場叛亂負責的究竟是誰?曹操這根本就不是教訓,而是一場宣洩,要把數年來對兒子的不滿以及慘敗赤壁以來的憋悶都宣洩出來。

    曹丕沒想到自己會變成出氣筒,只覺父親彷彿要把天底下所有的罪責都扣到他頭上,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叩首請罪,還能怎麼辦?

    曹操劈頭蓋臉數落個沒完,陳芝麻爛谷子都想起來了,繼而又望著堂外的銅壺滴漏,瞧著那滴答滴答的水珠冷冷道:「人之一生何其短暫?白駒過隙轉眼即逝,我是老了,但我要找一個才幹超群的後繼之人,似你這般無才無德日後有何可為?但凡昂兒、沖兒還在,豈能輪到你這等不肖之徒?我死去的兒啊……」其實說了半天,這才話歸正題。曹操本心裡想念的還是曹昂、曹沖,故而才會把曹丕一絲一毫的錯誤無限放大,他不喜歡的僅僅是曹丕的性格,單論為人處世也沒什麼大不可的,世上父母沒有不偏心的。

    卞秉早聽不下去了,又因外甥修建銅雀台之事替自己背了黑鍋,心中實在不忍,仗著外戚的身份出班勸道:「丞相暫息虎狼之怒,大公子恪勤孝儉,未嘗有過……」

    話未說完曹操便扭臉斥道:「你這個舅父當得好,果然替你外甥說話,并州民役之事我還沒找你呢!這幫孩子自小到大被你哄著,你何嘗教過他們學好?整日就知道帶著他們胡玩,嬌慣得他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惹出禍來,你還有臉替他講情!」一席話把卞秉罵得滿臉死灰。

    今天曹操實在有些過分了,國事家事混為一談,而且六親不認。連舅爺說話都不管用,別人更不敢隨便搭茬了,大家眼巴巴望著他,都不知如何是好。曹操喘著粗氣在曹丕面前踱來踱去,不知為何,這會兒曹丕越是唯唯諾諾曹操越有氣,已經開始琢磨剝奪他五官中郎將之位了。

    突然有個高亢的聲音嚷道:「丞相,屬下有一言望您深納。」眾人皆感詫異——什麼人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做仗馬之鳴?大家側目望去,只見一個五十出頭的皂衣官吏邁步出班。此人雖是文士,卻虎目虯髯相貌雄偉,聲若洪鐘震驚四座,正是幕府西曹掾崔琰。

    「此乃我父子之事,你有什麼可說的?」曹操知他是個直性人。

    崔琰又向前湊幾步,拱手道:「丞相身繫天下之重,又豈有尋常家事?去年公子也曾派人給我送錦緞,屬下未敢收納,此事丞相也已知道。所以屬下絕無私弊之心,所發之論還望丞相詳思。」

    曹丕一見崔琰站出來,心都快蹦出來了,只當他是曹植一黨,必是要趁機進讒落井下石,滿心盼著父親也把他頂回去。哪知曹操卻長歎一聲:「你非說不可那就說吧。」

    「諾。」崔琰趨身道,「既在其位忠於其事,五官中郎將身負留守之任,在他治下冀州叛亂,無論因何而起,此事實在也難脫干係。」聽到此處曹丕心都涼了,料是此人攻擊自己不遺餘力,必要害得自己失寵丟官,哪知話到此處口風又變了,「不過……河間之亂根源何在難道丞相不明?前番賦稅驟增,士民不滿因而生怨,加之丞相領兵在外冀州空虛,才有好亂之輩從中挑撥生事,中郎將至多是監察不力。再者,平心而論丞相真授予他權柄了嗎?所有留守重臣皆有便宜之權,中郎將自己能做什麼主?丞相府、冀州府、五官中郎將府,三方差事都壓到他一人頭上,恕屬下直言,即便丞相您也未嘗這般辛勞過吧?怎麼能將所有過錯都歸咎於中郎將呢?」換做別人萬不敢說這番話,唯崔琰平素就有公正之名,故而理直氣壯毫不隱晦。

    曹丕簡直不敢相信,崔琰竟會替自己說話,而且句句切中要害,彷彿都出於自己肺腑。猛然間他有一種想哭的衝動,若不是跪在大堂上,這會兒他早就垂淚沾襟了。他意識到自己錯了,大錯特錯,崔琰果如吳質所言,乃是公忠體國耿介之士。真正的大臣永遠是站在公理一邊的,不會因為與某人結親而改變公正之心。疾風知勁草,他由懼轉悲,又由悲轉恨,恨自己目光短淺,以為小恩小惠就能籠絡世人,實在是把這些大臣看扁了,把天下的事看簡單了。

    也是崔琰素來不偏不倚實事求是,竟把曹操問得啞口無言,不過這等敢犯盛怒的膽子確非常人可及。崔琰見曹操喘著粗氣沒有辯駁,又轉過身對在場諸臣道:「方纔丞相說中郎將萬般不是,我卻要鬥膽說他一宗好處。前幾日毛東曹調在下族弟崔林為冀州別駕,中郎將言道有私弊之嫌。這句話說得好!我等為官皆當有謹慎之心,公子這句話不單是為幕府之政、朝廷之政著想,也是為我崔氏一門的名節著想。半年來中郎將誠心任事踏實肯幹,日理萬機未嘗有一時之清閒,大家有目共睹,豈能以一過而掩百善?」毛玠比崔琰更知道細情,但凡事隱惡揚善,崔琰既把這說成是曹丕的好意,他也不必點破。

    只要有一個肯出來仗義而言的,別人也就好說話了。國淵立刻接過話茬:「崔西曹所言極是,在下每日與中郎將一同理事,這半年裡一應政務無論大小,他總要反覆斟酌才能定論。《詩經》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正是中郎將不厭繁瑣過人之處。現在想來當初頒布新稅之時,中郎將也曾囑咐我等小心行事免生事端,若是我等能多加留意也未必有這場叛亂啊。」眾人紛紛點頭——國淵所言不失公允,論才幹曹丕遠不及其父,但勤政實幹卻是不折不扣有目共睹的。

    就連徐宣也出列道:「河間亂起事出突然,中郎將雖越俎代庖卻能決斷於瞬息,又引鮮卑兵阻敵於幽州,避免事態惡化。如此當機立斷也算不辱丞相之明了。」

    這幾個大臣都是正人君子,是不輕易謬讚的,既然一致肯定曹丕,至少證明在他們心目中曹丕是合格的。其他人也隨著低聲附和,涼茂、常林都是曹丕屬僚,不便在這時候替他說話,只連連點頭贊同。曹丕心裡已踏實一半,見此情形更是感動得沒話說。世間誰才是真為自己好的人?平日裡這幾個大臣不苟言笑,看似不好打交道,真到了關鍵時刻卻是他們仗義直言。直到此時他才明白,父親給他選的這幾條膀臂都很好,並沒有人故意與他作對,而是職責所在。這些忠貞的大臣不但匡正曹丕的過失,也在時時刻刻匡正曹操的偏頗。

    曹操已無話可說,只覺胸口彷彿堵著一塊大石頭,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一代丞相焉能不明白事理?可是對於剛才的那一場發作就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能理喻,有對曹丕長期的不滿,有叛亂之後急於遮醜的心態,恐怕更多的是他內心深處一直就不看好曹丕吧。尤其經過這一場西征,他似乎反而對曹植寄予的希望更高。究竟希望哪個兒子繼位,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不過崔琰的話甚是在理,曹家實際上已擔負起天下之重,家務已不僅僅是普通的家務,而是關乎天下命運的決斷,有些事就連他自己都無法做主。曹丕這個長子也不是普通的長子,從某種意義上說已是儒家正統所在,這些重要的大臣固然看到其一些才幹,恐怕更多的是看中他的身份。對於曹家這等不君不臣的家族而言,儒家禮法的正統觀念已無可避免滲透進來,宗法制反倒成了曹丕最有力的保護,即便身為父親兼丞相的曹操都難以撼動……

    環顧著交頭接耳的眾臣、默默無言的兒子,曹操的火氣戛然而止,反而感到可笑——身為臣子把天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管著比朝廷還多的兵,住著比皇宮還大的宅子,選拔官吏重才不重德,他曹某人可算是世間最離經叛道之徒,可是就連他這樣的人都不能超脫正統與禮法的束縛。不想叫臣僚忠於朝廷而欲使之忠於自己,忠來忠去卻不免歸於故俗,君不君臣不臣,到底是應該叫屬下安守禮教還是該叫大家背棄禮教?這世上還有比曹操更自我矛盾的人嗎?曹操想至此不禁苦笑,笑自己的無奈;可只笑了兩聲,忽覺天旋地轉腦袋劇痛,連退幾步跌坐於地。

    「丞相的頭風犯了!快傳李璫之來!」連臣僚帶兒子全慌神了,攙的攙扶的扶,堂上一片混亂。那位方纔還慷慨陳詞的崔西曹,一不留神竟被身邊的人擠了個跟頭……

    世事不息

    曹操靜靜仰臥在鶴鳴堂,灌下一碗李璫之煎的湯藥,又用冷水浸了頭,已不似方纔那麼眩暈。趙氏與李氏一左一右跪在他身邊,一個給他擦拭水珠,一個為他梳頭。卞氏則一言不發抱著曹熊遠遠坐著,只是唉聲歎氣——曹丕是她兒子,她也不好說什麼。趙氏、李氏都是聰明女子,眼睫毛都會哄人,跟著夫人過來能不明白是什麼道理?手底下伺候著曹操,嘴裡就念叨著曹丕的好,把這半年來曹丕如何禮待諸位夫人、如何照顧兄弟添油加醋述說了一遍。曹操在前堂被崔琰等勸解一番,在後堂又被兩位寵妾開導,火氣早消得差不多了,只是直勾勾望著卞氏。

    卞氏明知丈夫心裡想什麼,卻故意不看他,輕輕拍著曹熊的背。曹操注視她良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當娘的,你說說你養的這幾個兒子哪個最好?」

    卞氏隨口道:「誰最好啊……我看熊兒最好,不招災不惹禍,也不招你生氣,處處討人喜歡。」

    曹操不禁苦笑:「你明白我問的是什麼,偏偏不肯說。你道熊兒最好,可這小病秧子能成就大事嗎?你呀,就是不肯為我想想。」

    「我不為你想?」卞氏鼻子一酸,「你何嘗為我想過?他們哪個不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我能說哪個好,哪個不好?這世上當娘的都一樣,只盼著兒子們和和睦睦,成不成大業都是你們男人的事。你要是真明白就不該問我,只當我是個啞巴好了……」話未說完眼淚已簌簌而下。卞氏也算個女中豪傑,當年曹操逃離洛陽舉事,她身處險地再苦再難都沒掉過一滴淚,如今卻被兒子的事愁成這樣,這世上的家事實比國事更難斷。

    她這一哭曹操也不好再問了,捫心自問對卞氏他只有感激。生兒育女且不說,單是她對丁氏的照顧就夠叫曹操高看一眼了。雖說世間夫妻不說兩家話,但總有個誰虧欠誰,他這輩子對卞氏虧欠太多了,何必拿兒子們的事再招她煩呢?想至此只有黯然歎息。

    「喲喲喲,我的老姐姐,這是怎麼了?」卞秉一臉壞笑走進來,他有內親身份,丫鬟也不便拒之門外,「是不是這倆妹子伺候姐夫,您又打翻了醋罈子?」一席話說得趙氏、李氏不禁莞爾。

    「去你的!」卞氏破涕為笑,「你也一把年紀的人了,嘴上還沒個把門的。難怪你姐夫不給你陞官,當你的別部司馬吧!」

    曹操也被他們逗笑了,接茬道:「你們姐倆別假打架給旁人看,我已封了你們卞家為都鄉侯,能給我曹某人當內弟還有什麼不知足的?若嫌俸祿少,你們偷偷把這府裡的財貨弄到娘家去還不夠嗎?」這話雖是玩笑,卻也透著曹操的心思,他可不想外戚權柄過重。譬如兒子們的事,私下問問卞氏還可以,若是她們一家子攪和到其中,非亂了不可!

    卞秉也算功勞赫赫,聽姐夫這般話語不免有些刺心。但自己畢竟是當和事佬來的,沒再糾纏下去,湊到榻邊訕笑道:「我的好丞相、好姐夫,說也說了鬧也鬧了,消消氣吧。您要是身子得勁出去瞅瞅,子桓領著十幾個小子都在外面跪著呢。眾臣也都候著,連總不露面的程昱都來了。董昭、袁渙剛從外地過來,不明白怎麼回事,也在外面等著呢。」

    「唉……」曹操歎口氣,兒子多了也麻煩,大的二十多,小的似宋氏之子曹袞、劉氏之子曹棘,都還不到十歲,且不論今天之事怨誰,當爹的有病,兒子們都在外面候著,臘月天再凍出病來豈不叫人難受?曹操的那點兒氣早扔到夜郎國去了。「叫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的事我誰也不怨。你替我告訴老大,叫他別多掛心,是他的錯我改日再找他,不是他的事……就算我今天急糊塗了吧。」他不好直接跟兒子道歉,有個知近的人傳話就妥當多了。

    「好咧!」卞秉笑呵呵轉身邊去。

    「慢著。」曹操又叫住他,「你把程昱請進來,袁渙、董昭也叫進來。還有……方纔我在前面說了你幾句,你也別多心。過幾天你安排大伙到銅雀台逛逛,也算是給大家道道這半年多的辛苦。好歹也算打了場勝仗,別鬧得都不高興。」

    「瞧您說的,見外了。」卞秉話雖這麼說,攤上這麼個喜怒無常的姐夫,提心吊膽半輩子還升不了官,是苦是樂他自己明白。有外臣進來,女眷就不能再呆了,卞氏抱起孩子,帶著兩個姬妾轉過屏風去了。不多時程昱三人進來,都向曹操探問病情。

    「無礙了,你們坐吧。」曹操坐起身來,一把拉住程昱手腕,讓他坐在自己身邊,「這次平亂勞你費心了。」

    程昱卻道:「老邁無能徒給公子添麻煩,幫倒忙還差不多。」

    「是嗎?」曹操燦然一笑沉吟道:「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矣。」

    程昱彷彿被錐子紮了一下,他做夢也想不到,兩個人私下裡說的話竟已被曹操得知。轉念一想也不奇怪,趙達、盧洪之流遍佈朝野,處處耳目什麼事他會不知道?跟自己兒子尚要動此心機,實在可怖!想至此程昱忙要跪倒請罪,手腕卻被曹操牢牢攥住,動彈不得,只得低頭道:「在下一時糊塗胡言亂語,望丞相恕罪。」

    曹操搖頭道:「你為我父子著想,老夫感激您還來不及,怎麼能說是罪過呢?別看你是個打仗的,卻不僅僅明於軍計,也很善於處人父子之間啊。」

    程昱聽這話有點兒沒底,倉皇道:「多謝丞相不計末將之過,在下日後必定慎言。」豈止是慎言,他已暗下決心,日後再不敢管他們爺倆的事了。

    曹操卻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不過我要考較兒子,你出言指點又豈算他的好處?現在看來子倒是肯為父隱,反是我這當爹的氣量小了。」

    「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程昱又能說什麼呢?有些事真的不是越明白越好。

    曹操撫著他的背感歎道:「昔日兗州之敗,若不是有你,老夫焉能有今日?似你這等共患難的老兄弟,莫說沒有錯處,即便有錯老夫也不會加罪。」

    「多謝丞相成全。」程昱知其意有所指,曹操所說的錯處絕非指曹丕之事,而是他自請歸隱。雖然程昱上了些年紀,可還沒到不能從軍打仗的地步,至於養病更是彌天大謊,上好的燒酒他還能喝兩罈呢!他前番以送親為名與荀彧相會,在許都停留數日,本想勸荀彧罷手,結果未見成效。曹操要奪漢室天下,荀彧要保劉氏天子,眼瞅著兩人漸行漸遠,只怕早晚撕破臉。到時候像他這樣有威望的老資格、老將軍如何處於其間?若有一日曹操逼他表態,違拗曹操自取其禍,逆來順受又怎麼對得起荀令君?難道也要受荀軍師那等罪?故而程昱急流勇退,乾脆把權一交回家裝糊塗。

    現在看來糊塗沒裝徹底,只因與曹丕多說幾句話暴露了精明,以後更要夾著尾巴做人了。曹操知他所思所想,可畢竟是隨自己創業的功臣,人家一心要撇清,又能把人家怎麼樣?又撫慰了幾句便叫卞秉攙他出去了。

    袁渙與董昭剛到鄴城就趕上這麼件事。董昭是去許都為曹操跑魏郡增縣之事,袁渙卻是從家鄉陳郡而來。他久歷地方之職,堪稱一代循吏,敦行教化表彰孝節,深得百姓擁戴。曹操特意把他任命為家鄉譙縣的父母官,監管屯田之事,但幾年前鬧瘟疫,袁渙不幸感染,回鄉養了兩年多病才好,瘦得都快皮包骨頭了,如今回到鄴城是入府待職的。

    曹操正為冀州之叛煩心,見他回來如逢甘露:「曜卿來的正是時候,大病初癒不要出去為官了,就在幕府補個祭酒之位吧。」

    「全憑丞相安排。」袁渙起身施禮顯得很費勁,似乎氣力還沒恢復,二次落座下意識撫了撫胸口,沉吟道,「半路聽聞冀州出了點兒亂子,恐是更易田賦所致吧?」這就是聰明人,知道曹操想的是什麼,把事情揣摩清楚來的。

    「確如你所言。」曹操投來一股欣賞的目光,「老夫當年為安黎庶降低賦稅,每畝地僅取賦四升,又扼豪強兼併,本以為大可收冀州百姓之心。哪知人心不足,如今添了花錢的地方,剛上調一些就惹得豪族、農戶都來造我的反。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想起來頗令老夫傷心。」

    袁渙顯然不同意這種論調,心不在焉整理著衣襟,等曹操發完牢騷才道:「丞相所言固然有理,但卻似管中窺豹未能中的。」

    「哦?」曹操沒想到他會這麼評價自己,不禁蹙眉。

    「屬下久在地方深知百姓之苦。方今狼煙未熄,無一歲不動兵戎,農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或在官署或充兵卒,其餘能耕者不過百畝,所出僅是溫飽。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貢官府,給徭役,地方縣寺連燒的柴都是百姓供的。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嚴寒,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難免鄉里嫁娶送往迎來,弔喪問疾,養孤贍老皆在其中……百姓言『離亂人不及太平犬』,只要打仗就有受不完的苦,服不盡的役,畝取四升固然很低,但只要這仗打不完,受苦的永遠是百姓啊!」

    曹操並不否認他所言,卻道:「並非老夫給百姓點兒實惠就洋洋自誇,這世道便是如此。寧要短痛不要長痛,我東征西討還不是為了早日安定天下?誠如你所言,畝取四升即便不算什麼大恩大德,總比橫徵暴斂要好的多,再者三十稅一乃本朝舊制,自桓、靈以來動亂繁多,實際稅收早已在兩三成以上,豪族租稅甚至有對半分的,我現在提到二十稅一也不算盤剝,比昔日袁紹、劉表之制可算厚道多了。」

    袁渙心道,這便是孟子所言「五十步笑百步」。卻不敢把話說得太難聽,略一思索轉而問:「丞相以為畝取四升,利益何人所得?」

    「自然是讓利於民。」

    「非也,乃為豪紳所獲。」

    「何出此言?」曹操見他處處與自己唱反調,甚是詫異。

    「屬下細細講來,丞相便知。」袁渙掰開揉碎解釋道,「戰亂以來災禍肆虐民田荒廢,耕農自存者不過少數,大半依附鄉里豪族。一者豪族有私人部曲可保性命無傷,二來也是土地兼併迫不得已。丞相您降低田賦,豪族受其恩惠畝稅四升,但他們向佃農索取可就不僅僅是四升了。如今您驟然提升,水漲船高,豪強繳賦多了,自然要向佃農多伸手。這樣算來,究竟是黎民得利還是豪紳得利?」

    曹操辯解道:「此言差矣,當初老夫明明已核定田畝,抄沒袁氏死黨分田予民,並限定豪族名下田產不可過制。」

    「問題就出在這裡。」袁渙抬頭凝視著他,「任何科法律條都得靠人去執行吧?」

    曹操一愣,似乎明白點兒了:「你是說……官吏執法不嚴,豪族依然搶奪民田大肆兼併?」

    袁渙不是來告狀的,當然不敢接這話,卻委婉道:「當初嚴不嚴的屬下不在冀州並不清楚,可莫忘了現在又過了六七年,恐怕形勢已跟當初不一樣了吧?袁氏的豪強是減了不少,不過咱們曹營中……」話說一半袁渙戛然而止,卻轉而慷慨道,「崇實效,去虛文,飭吏治,厚民生,此乃為政萬古不變之要!」

    曹操漸漸醒悟了——土地兼併這種事不是說控制就能控制住的,也絕非一時做好就能永遠做好的。平定河北已經六七年了,曹營新貴們也在不斷擴充家財,新豪族產生了,舊豪族也度過了蟄伏期,兼併勢頭有增無減。雖說制度上有限制兼併這一條,天長日久就鬆懈了,他自己都不敢從根本上撼動豪族,何況那些治理地方的小吏?地主兼併增加田賦,蘇伯那樣的佃農要反;而曹氏親信又比一般地主有特權,田銀那等沒關係的地主也不滿意。曹操不寒而慄,就在他捧著自己的善政沾沾自喜之時,冀州早就在無聲無息中變成另一番模樣了。

    「為何沒人告訴我?」曹操憤然問了一聲,繼而又覺這話問得太可笑——身邊的人都是既得利益者,誰會自找麻煩?似袁渙這等無私之人倒是曾經反映過曹洪、劉勳、郭嘉等人子弟縱橫不法,結果不都被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嗎?他沉默片刻,森然道:「明日傳我教令,赦免輸作左校的長社縣令楊沛,召他到鄴城來。」

    袁渙與董昭對視一眼——要用酷吏這劑猛藥了。

    曹操瞇縫著眼睛道:「豪強之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夫我來辦,可最近屯田也出了不少問題,最嚴重的是屯戶逃田。尤其淮南新招募的屯民,據說已逃了小一半,這又該如何治理?」

    袁渙一改方才嚴厲的口氣,悲天憫人道:「百姓安土重遷,不可猝變,易以順行難以逆動。屯田制已推行多年,倉廩豐實軍糧無缺。若依在下之見,也不必強迫屯民了。無家無業的就留下,想回鄉的就叫他們去吧,順從民意也是大德啊。」

    曹操治下屯民基本上有四種:一是規定範圍,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不管願不願意都視為屯民;二是早年收編的黃巾義軍及其兒孫子弟;三是戰亂中的流民;四是從與敵接壤之地強制遷徙的百姓。屯民雖然不服徭役,但都是軍事管制,繳稅又高,所以百姓都不願意當屯民。當初是天下戰亂沒辦法,能活命就不錯了,如今北方漸漸步入安定,與自耕農、佃農一比,屯田儼然快成暴政了,但凡能自謀出路,誰還願意幹這個?而隨著局勢的變化,曹操也不再為糧食發愁了,搞屯田不過是方便養兵戍邊,初衷已經變了,也沒必要丁丁卯卯那麼嚴格。

    「就照你說的辦吧。」曹操不免傷懷,「時事更易永不停息,看來老夫也該換換新腦筋了。你是治理民生的行家,遇事多替我分分憂,以後在府裡做事,有不當之處及早告訴我。」

    「諾。」袁渙起身,「那屬下先行告退了。」他知道董昭必有機密之事,故而說完就走不多寒暄。

    袁渙一去氣氛立時沉寂下來,曹操並不瞅董昭一眼,而是斜倚在榻上,才捶著膝頭哀怨道:「《尚書》有云『論道經邦,燮理陰陽』,可其中難處又有誰知?老夫聽你的話,當了這肩挑天下的丞相,自此便無一日安生,裡裡外外操不完的心。你還嫌害我不夠,又修鄴城又讓我兒當官封侯,如今還給冀州添了十四個縣,加了這許多差事,真要累死老夫啊!」

    董昭自不能點破,還得配合他演下去,一臉苦笑道:「尋常之輩自然難以負遠,但您豈是凡人?德濟天下威名鎮遠,莫說丞相之責,即便肩上擔子再重些又有何妨?」這話實是一語雙關,已經一人之下位極人臣了,擔子再重些又意味著什麼?

    曹操並不接這話茬,卻轉而感歎:「《禮》曰:『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老夫如今連齊家都辦不到,焉敢多求?」他的口氣半是謙讓半是自嘲。

    董昭越發笑道:「自古君王豈是真循著修齊治平之路?想那齊桓公九合諸侯,尚且寵信豎貂、易牙等宵小;晉文公受封九錫,不免薄待介子推、顛頡等功臣;始皇帝掃滅六國一統天下,也曾有屠弟逼母之事。我大漢高祖皇帝又如何?拋妻棄子,撇父欺嫂,辱罵賢士,屠戮功臣,莫說齊家,恐怕連修身這一關都過不了,還不是照樣平天下?丞相是精明之人,何時也信那些腐儒之言?」

    「話雖如此,畢竟……唉……」曹操當然不信修齊治平之類的話,卻不得不擺這種姿態,即便面對董昭一人,有些話也要公然擺上桌面。漢室天下這盤大餐要吃,但還要有個文雅的吃相。

    董昭絕不叫曹操為難,趕緊話歸正題:「丞相功蓋天下,莫說增十四個縣,即便增十四個郡又有何妨?若以在下之見,增地魏郡仍未盡善而盡美也。」

    「那何為盡善盡美呢?」

    董昭臉上的嬉笑立時不見,猛然跪倒榻前:「自古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處人臣之勢者。今丞相恥有慚德而未盡善,樂保名節而無大責,德美過於伊尹、周公。然太甲、成王未必可逢,今處亂世民難教化,甚於殷周之時,處大臣之勢,使人以大事疑己,誠不可不重慮也!丞相雖震威德,明法術,而不定其基,為萬世計猶未至也。定基之本在地與人,何不稍建封國以自藩衛?丞相忠節無暇,天威在顏,耿弇(yān)床下之言,朱英無妄之論,不得過耳。昭受恩非凡,不敢不陳。」董昭朗朗陳詞,這番話不啻是直接勸進!

    昔光武帝劉秀未登九五之時夜臥邯鄲宮,大將耿弇三更造訪,臥榻邊陳說利害,勸劉秀自立為帝。戰國春申君黃歇的門客朱英勸其自立,以避權勢太重無妄之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再繞彎子代漢這一步也要邁出去,未來宮殿都修好了,還能有別的選擇嗎?董昭已經把話挑明了,曹操卻依舊不肯把話說死,模稜兩可道:「天下未平仗要繼續打,你說的事嘛……也可以辦,不過要一步步來,切莫著急。」

    董昭極能忖度他的意思:「在下勉力為之,若丞相早定天下當然最好,若事有不順時不我待,在下也有辦法。眼下最要緊的是恢復九州之制。」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恢復九州古制,上次是七年前方定鄴城之際,那時被荀彧生生頂了回來。如今曹操與荀彧的關係已經變了,此事大有可為。

    「好,你就去辦吧。」曹操答應得痛快,無半點兒不安。

    「若荀令君再加阻攔又當如何?」董昭得把醜話說在前頭,討他一顆定心丸。

    曹操微微蹙眉,坐起身望著搖曳的燈芯,怔怔道:「老夫原本希望與令君共預朝政,但火不厭熾水不痛寒,有些事生性使然,不能強人所難。天下之事不能因一人而廢止,你無需心存顧慮,只管放手去幹。令君若有異議,老夫自有辦法處置……」

    自有辦法處置?究竟什麼辦法?董昭想問個明白,話到唇邊又嚥了回去——曹、荀之間畢竟共事二十餘年,曹操能表這個態已很不易,何必非要逼他親口說出底線,見勢而論吧!

    話方及此又見卞秉匆匆忙忙回來了,還領著涼茂,曹操馬上鉗口,轉而問道:「你們還有何事?」

    卞秉拉了一把涼茂,笑道:「群臣都散了,唯有涼長史沒走,似有話想跟您提,又猶猶豫豫不敢進,我乾脆把他領進來了。涼長史,有話您就跟丞相直說吧。」

    「這……這……」涼茂似乎難以啟齒。

    董昭見此情景不知又要耽誤多少工夫,他此來就為了討曹操一句話,如今已然吃了定心丸,索性也不再多留:「既然丞相還有要務,在下告退。」

    剛才那番話,曹操似乎很費了一番心神,只疲憊地揚揚手:「該辦什麼就去辦吧。只是剛到鄴城又要回許都,往來奔波多受累了。」

    董昭微微一笑:「為國驅馳理所應當。」說罷快步出堂而去。他言道「為國驅馳」,卻不知究竟為的是哪一國!卞秉甚是伶俐,早覺出涼茂有難言之隱,不聲不響也隨著董昭溜了。

    等涼茂反應過來,堂內就只剩曹操與他兩個人了。曹操知道這是個忠厚人,也不忙著問他,指著一旁的坐榻:「坐,這又不是朝會,坐下慢慢說。」

    「不、不。」涼茂連連擺手,又憋了好一陣子,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道,「懇請丞相容我辭去五官中郎將長史之位。」

    曹操比涼茂預想的要平靜得多,未有半分詫異之色,反問道:「為何辭職?子桓對你無禮?」

    「不不不,中郎將待在下很好……只是在下才德不堪,難當此重任,還請丞相……請丞相另擇……」有些話涼茂實在不知該如何張口。現今曹氏父子之間陰晴不定,這長史實在難當,曹丕那邊不把他當自己人看,曹操這邊嘴上雖不說,但天長日久也會不滿,還沒法為曹丕說好話。這實在是受罪不討好的差事。涼茂是規規矩矩辦實事的人,自認沒這份才智居於其間左右逢源,這次河間叛亂已把他搞得心力交瘁,還不如換份踏實差事幹。可這話又該怎麼說呢?

    曹操已看穿其心思,也不叫他為難:「好啦好啦,你也不必再說了,我將你調任別職也就是了。」

    「慚愧慚愧。」涼茂以袖遮面甚是羞赧。

    「這也不怨你,當初老夫讓你給子桓充任長史還是欠考慮。你之所長在治國理民,不該拿繁瑣之事來紛擾你。這樣吧,你去跟子桓知會一聲,從明天起依舊回幕府當差,五官中郎將長史我另換旁人。」曹操暗暗打算,要找一個久經滄海,處事老練,能鎮得住曹丕的人選。

    「謝丞相成全。」涼茂又從懷中掏出一紙薄薄的絹帛放在榻邊,「這是兩個月前中郎將隨手寫的詩文,他沒當回事就扔在桌案上了。屬下讀了心有所感就收起來了,丞相若是有空不妨過目。」說罷深施一禮,默默退了出去。

    曹操輕輕拾起那絹帛,見上面一色的小巧行楷,果真是曹丕親筆所書,還有句短短的小序,輕聲默念起來:

    建安十六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諸弟皆從,

    不勝思慕,乃作賦曰:

    秋風動兮天氣涼,居常不快兮中心傷。

    出北園兮徬徨,望眾墓兮成行。

    柯條憯兮無色,綠草變兮萎黃。

    感微霜兮零落,隨風雨兮飛揚。

    日薄暮兮無悰,思不衰兮愈多。

    招延佇兮良從,忽踟躕兮忘家。

    「這孩子也是有心人啊……」讀了這思念父母兄弟的悲詩,曹操即便鐵石心腸也軟了,平心而論曹丕又有什麼不好呢?

    曹操把這小小的絹帛疊了又疊,似收藏珍寶一樣緊緊揣到懷中。平定天下問鼎至尊,若只是打仗那麼簡單就好了,戰場上可以快刀斬亂麻,這些左右為難的國事家事又當如何抉擇呢?這一天曹操真的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事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或許只有戰場才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地方。其實所有難題皆有一個根本的解決辦法——及早統一天下。那時候還有什麼君臣大防?還有什麼嫡庶之論?興邦立業名正言順,說什麼就是什麼!

    漸漸地曹操不再想這些紛擾的問題了,而是把思緒移向了東南,第二次南征的籌劃已出現在他腦海中……
《卑鄙的聖人:曹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