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力排眾議,曹操遠征烏丸

    通渠運糧

    曹操以上賓之禮厚待邢顒,不過數日光景已使其推心置腹,眼見火候差不多了,便正式任命他為冀州從事,給他十名親兵一份厚禮,又親手寫下一道辟令,命他回山搬請田疇。田疇本是讓邢顒探探曹操品行,哪料連司空辟令都捧回來了。他暗自埋怨邢顒行事草率,也只得接受任命共赴曹營。曹操久聞田疇大名,對其禮遇更勝邢顒。

    北上遠征先要解決軍糧問題,幽燕之地產出不足,需從中原徵調糧草補給大軍。曹操採納董昭之計,調集軍民興修渠道,引呼沲河(今河北滹沱河)入泒水(今河北沙河),命名為平虜渠(即現今南運河);又從溝河口(今天津寶坻東部)鑿入潞河(今北京通州北運河),命名為泉州渠(泉州縣,今天津市武清縣;泉州渠,即現今薊運河)。這樣不僅可以漕運軍糧,還將中原與河北、遼東的水道聯繫起來,加強了對周邊的控制。

    何夔順利招降海盜管承,又在張遼、樂進協助下消滅了暗通遼東的豪賊王營;另一方面,夏侯淵與臧霸、孫觀、吳敦等將合兵濟南,徹底剿滅了流竄劫掠的青州黃巾。至此,自中平元年(公元184年)興起的黃巾義軍及其殘餘勢力全部覆滅。青州的戰火逐漸熄滅,北海、平原、阜陵等諸侯國也紛紛改制。曹操又在淳於縣駐軍數月,把善後事宜安排妥當,令三軍將士回鄴城休養,自己卻帶著一幫親信掾屬馬不停蹄趕去視察河工。要在短時間內修出兩條運河絕非易事,董昭主動請纓全權負責,又調河堤謁者袁敏參議工程,幾乎徵調了沿河郡縣所有百姓服徭役。眼瞅著嚴冬降臨寒風刺骨,工程依舊毫不鬆懈地進行著……

    幽燕之地的大雪無可避免地到來了,天地間皚皚茫茫。時而狂風呼嘯,捲著萬丈冰凌混沌一片;時而又萬籟俱寂了無聲息,只有鵝毛雪片洋洋灑灑撲向大地。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不知何時才能停。曹操已將青布軍帳換成了牛皮的,又添了好幾個炭火盆,即便如此還是不覺暖和。田疇、邢顒左右相陪,他倆都久居河北,早習慣了此種天氣,披著曹操賞賜的裘皮大氅,守著炭火盆,頭上都快冒汗了。

    曹操把狐裘圍得緊緊的,不住抱怨:「郭嘉、張繡都病倒了,這該死的鬼天!早知如此不該放華佗回鄉。」

    邢顒安慰道:「他們只是水土不服,將養幾日就好了。主公不必憂心。」短短幾個月間,邢顒已徹底轉變為曹營之人,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如何被潛移默化的。

    「但願如你所言。」曹操無奈歎口氣,低頭瞅著帥案上的羊皮紙——那是平虜、泉州二渠的工程圖。因為下雪不得不暫停修渠,若按前些日子的進度估算,至少還要兩個月才能完工,運糧過程中再耽誤些時間,整個征討烏丸的計劃都要推遲。征討烏丸一旦推遲,意味著南下荊州、奪取江東、統一天下乃至問鼎九五的各個步驟都將拖延,曹操能不急嗎?但是再急也鬥不過老天爺,雪不停就只能等。

    田疇坐在一旁片語不發,手裡攥著根小木棍兒,撥弄著盆裡炭火,似乎對剛才的談話充耳不聞。曹操瞟了他一眼,心裡充滿了疑惑——同是隱士,脾氣秉性怎會相差如此之多?拉攏邢顒幾乎水到渠成,可田疇到現在還是不冷不熱,莫說推心置腹,就連一聲「主公」都沒叫過,彷彿他身前有座無形的壁壘,無論花多大心思都翻不過去。這種感覺讓曹操想起了賈詡,但賈詡因身負禍國之罪才謹小慎微,田疇又沒什麼包袱,為何拒人千里之外呢?

    「主公想些什麼?」邢顒察覺到曹操出神凝思。

    「哦。」曹操微微一笑,言不由衷道,「老夫在想,三郡烏丸究竟情勢如何?我從沒跟烏丸人打過仗,請二位為老夫詳細說說。」

    邢顒也笑了:「屬下沒有子泰兄廣覽多知,還是請子泰兄為主公解惑吧。」他也感覺到田疇對曹操甚是疏離,故意把機會讓出來。

    「那就偏勞田先生了。」曹操很客氣。

    「不敢。」田疇只是微拱了拱手,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也不看曹操一眼,「烏丸與鮮卑同屬東胡諸部,原本並非大族。前朝匈奴冒頓單于擊潰東胡,退守鮮卑山的一支部落便改名叫鮮卑,退守烏丸山的那一支就叫烏丸,都是以所居山脈得名。」他一邊說一邊撥弄炭火,這些典故信手拈來,「烏丸人善於騎射,以弋獵禽獸為生,逐水草而放牧,居無常處;以穹廬為捨,東向拜日,視作神明;食肉飲酪,以毛裘為衣。後來朝廷為了對抗匈奴允許他們入關內附,世俗習慣有所改觀,但剽悍天性不改。貴少而賤老,怒則弒父殺兄而不害其母,部落首領都由勇健好鬥之人擔當。」

    曹操不禁冷笑:「沒有倫理道德的野蠻人。」

    田疇點了點頭:「現今各郡烏丸的首領都是勇猛善戰之人,不過他們打仗各自為戰沒有陣勢,憑明公之師破之不難。上谷郡烏丸首領名喚難樓,聚眾九千餘落。右北平郡首領名喚烏延,麾下八百多部眾,自稱『汗魯王』,已隨袁尚逃亡。還有遼西郡……」

    「就是遼西烏丸收留的烏延和袁氏兄弟?」曹操打斷道。

    「對。遼西烏丸實力最強,聚眾五千餘落,雖然人數上比難樓少,但都是勇猛強悍之徒。二十年前勾結叛臣張純作亂的就是遼西的首領丘力居,當初他自號『彌天安定王』,率三郡烏丸寇略青、徐、幽、冀四州,殘害我大漢子民無數,朝廷派公孫瓚將他們擊退。」說到公孫瓚,田疇憂鬱的雙眼爍爍放光,他至今都沒釋懷劉虞之仇。

    「公孫伯圭這個人啊,」曹操似乎有點兒惋惜,「本是一員猛將,手持兩條長槍,率三千騎兵縱橫疆場,當時被胡人稱為『白馬將軍』。可惜後來走上窮兵黷武之路……」

    田疇反感別人替公孫瓚說好話,不等曹操講完就搶著道:「那場叛亂是我家主公劉虞招募勇士刺殺張純才結束的,不算公孫瓚的功勞。」

    曹操聽他當著自己的面直呼劉虞為「我家主公」,心裡甚是不悅,臉上卻僅僅一笑置之。

    田疇沒發覺自己言語莽撞,還接著往下說:「劉虞對少數民族寬厚有德,丘力居自削王號,此後數年胡漢之間並無大衝突。我剛到徐無山的時候,倒是被烏丸侵擾過,跟他們幹了一仗,後來他們得知我是劉虞舊僚,又跟公孫瓚有仇,態度馬上轉變,送來牲口與我們交換糧食,彼此相安無事。丘力居死後名義上是其子樓班統領部落,但樓班年幼,由丘力居之侄蹋頓掌握實權。蹋頓勇武而有謀略,實際上已總攝右北平、遼西、遼東三郡烏丸,不啻為大單于。昔日袁紹戰事告急,就是與蹋頓聯手才打敗公孫瓚的。事後袁紹為了表示酬謝,矯詔把蹋頓、難樓、蘇僕延都封為單于,賜給他們華蓋、白旄以助威嚴,還把袁氏之女嫁到烏丸和親。其實壞就壞在袁紹手裡,懷柔也需有個限度,對待胡人應當恩威並用,一味封賞只會助長蹋頓的野心。」

    曹操倒能理解袁紹的心思——袁紹想穩住後方先將我消滅,以後再慢慢收拾那幫野蠻人,卻不料在官渡失了手。心裡這麼想,嘴上卻順著田疇說:「袁紹因小仁而誤國啊……剛才您提起遼東首領蘇僕延,此人與遼東公孫氏可有瓜葛?」

    「蘇僕延雖號稱『峭王』,統領遼東部落,其實已被公孫度趕出遼東,只是蹋頓的附庸。公孫度在世之時東伐高句麗,西擊烏丸,拓地外藩威震邊陲,自稱遼東王、平州牧,蹋頓都懼他三分,蘇僕延豈是對手?」

    曹操露出一絲慶幸的笑容:「公孫康前番渡海來擾,偷雞不得蝕把米。我原先怕他與烏丸勾結,牽一髮而動全身。聽先生這麼一說,連這點兒顧慮都沒了。只要攻破烏丸,公孫康不足為慮。」

    田疇對公孫度父子還有些特別的情愫:「咱們漢人這些年來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反倒是公孫度這麼個土皇帝拓地外藩,雖說其人陰狠霸道心術不正,但也不算給咱漢人丟人吧!蹋頓地盤上還有十萬多漢人,受盡胡人奴役,明公務必要將其擊敗,這也是為了解救我大漢子民啊!」

    曹操與田疇都想馴服烏丸,但兩者目的卻不相同。田疇是欲解除北部邊患,為漢人出口氣;曹操固然也有此意,但他更為追殺袁尚、袁熙,防止袁氏餘孽借屍還魂。正如田疇所說,三郡尚有十萬多漢人,還有些幽州土豪自願跟隨袁氏逃亡,天長日久倘被袁氏兄弟煽動起來,再加上剽悍的烏丸人,實力不容小覷。曹操沉吟半晌,森然道:「我本準備派部將代勞,現在看來必須親自出馬,還要多多仰仗二位之力!」

    邢顒抱拳拱手:「屬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田疇卻只輕描淡寫說了句:「草民自當效勞。」曹操有些尷尬,卻強忍沒說話,暗暗又把當年收服關羽、張遼的勁頭拿出來——等著瞧!你越不認我為主公,我越要讓你低頭!早晚叫你跟邢顒一樣,俯首帖耳拜服我膝下!

    正在此時外面親兵稟奏:「度遼將軍鮮於輔求見。」

    「進來。」是曹操特意把他從無終郡調來的。

    帳簾一掀,鮮於輔帶著涼風進帳跪倒:「末將拜見曹公!」

    「無終可有烏丸動向?」現在曹操最關心這個。

    「目前沒有,天寒地凍他們不會來騷擾。」

    「修渠的事他們應該已經聽說了,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末將明白!我已派部將巡查,一旦發現烏丸游騎,立刻傳書營中。」

    「很好,你就暫時留在我身邊吧。」曹操滿意地點點頭,「這一路頂風冒雪,辛苦了吧?」

    「明公為國操勞不避寒暑,末將豈敢言辛苦?」鮮於輔很會說話,「這會兒雪已經小了。」

    「哦?」曹操一聽雪小了,立刻站了起來,「我看看!」

    不待親兵動手,鮮於輔搶著掀開帳簾——外面的雪果然小了不少,雖然還未停,卻已零零星星,天色也十分明亮。曹操緊緊裘衣,邁步走出大帳,邢顒、田疇也跟了出來。

    大雪已把天地間染成一個無瑕的世界,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遠方的山巒和近處的營帳都被覆蓋,變成了大大小小的雪團。本已落葉乾枯的樹木這會兒都有了「瓊枝玉葉」,恰似粉妝玉砌般。曹操雖已年過半百,卻沒見過燕趙之地的雪景,倒也觀之有趣;深吸一口涼氣,倍覺精神抖擻,乾脆徒步出了轅門往渠邊而去。

    「地上坑坑窪窪都叫雪蓋上了,主公要小心些!」許褚趕緊帶著士兵跟了出來。

    曹操一揮衣袖:「你們靠後些,不要壞了老夫的興致。」說罷一手挽住邢顒,一手又要去拉田疇,卻被人家巧妙地躲開了;曹操也不強求,望著四下的景致,隨口吟道,「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詩經·邶風·北風》)

    軍營就在河邊不遠,周邊是勞役之人住的帳篷。大伙走了一會兒,見董昭、袁敏正披著蓑衣站在一座小丘前,身上已落了不少雪,比比劃劃的在商量什麼事。

    「公仁!」曹操離得老遠就扯著嗓們開起了玩笑,「老夫差點兒沒認出你們,還以為是兩個山野老農呢!」

    董昭摘下斗笠,露出凝重的面孔,根本沒心思說笑:「主公,這雪誤了咱們大事。」

    「為何?」

    董昭指向遠方:「您看看,溝渠都已被雪覆蓋,下面還有厚厚的堅冰,天寒地凍能克服,可修渠的石料在下游,河面結冰運不過來,用牲口拉又得兩三天。」修渠不是簡單的挖溝引水,新河道需用石料或木樁固定,如不加固水流一衝土壤鬆動,就變成擁塞的泥塘了。

    「已經停工三天,不能再耗下去了。」曹操的好興致一掃而光,「即刻傳令開工,叫百姓給我鑿冰,務必使河道暢通!」

    鑿冰?說的倒是輕巧,真幹起來可不是弄著玩的。頂風冒雪跑到冰面上幹活,一不留神就掉到冰河裡。而且不是鑿過去就完,這種天氣沒多大工夫就上凍,得拿桿子在水裡不停攪,倘若上凍還得重鑿。冰天雪地如此折騰,百姓怎麼吃得消?眾人面面相覷紛紛欲諫,曹操卻搶先道:「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但此渠關乎軍情不可拖延。老夫就站在這兒監工!」

    軍令傳下不久,百姓就從帳篷裡鑽了出來。幽燕之地甚是貧瘠,不少人連御寒的羊皮都沒有,衣衫外裹著破麻布,草鞋上也纏得一層一層,行動甚是不便,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向河灘。鑿冰要大量的冰錐、鑿子,軍中儲備不足;刀槍劍戟又不能給他們用,一來怕生銹,二來也防備百姓作亂。大多數人都是拿石頭砸,還有些手上有凍傷的舉著木頭橛子在冰上掙命。

    天公偏偏不作美,連著三日下雪,早不停晚不停偏在這時候停。雪一住風就起,刮在臉上像刀子似的,再多層布也不擋寒,這陣風吹得眾百姓搖搖晃晃,卻不敢上岸躲風——士兵手持皮鞭盯著他們呢!這種罪豈是人受的?

    田疇觸目驚心,卻見曹操漠然注視著河面,似乎把這一切都看成理所應當,忍不住張口道:「曹公,修渠之事還是暫緩幾日吧!」

    曹操從來令行禁止,既然決議無可更改,不過難得田疇主動諫言,回答還是很婉轉:「這裡風大,田先生回帳休息吧。」

    田疇見他出語搪塞,爭辯道:「在下實不忍百姓受苦。古人云:『仁乃人之安宅,義乃人正路。』明公以佑護天下蒼生為志,豈能曠安居而捨正道?」雖然這話繞了個彎,但與指責曹操不仁不義有何分別?

    曹操反倒笑了:「先生訓教的是。不過事有輕重緩急,難道您不願早日征討烏丸解救奴役之民嗎?」

    「但是……」

    曹操振振有詞:「老夫並非無故刁難百姓。自擊敗袁氏接收河北以來,減免賦稅嚴懲兼併,對黎民百姓比袁氏父子好得多。出工修渠算是朝廷徭役,此處不做工別處也要做,這些人趕上了只能怨他們命不好。再者若不破烏丸,不殺袁尚,日後他們難免再受刀兵之苦。今天他們出力幹活,不單為老夫,也是為他們自己,忍一時之苦換萬世之安,這不是很好嗎?」

    拿自己與已經敗落的袁氏父子比,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田疇還欲再言,卻被邢顒岔開:「主公也是為了戰事著想,寧要短痛不要長痛嘛。」田疇驚詫地望著邢顒,彷彿第一次見到眼前之人。

    忽聽「卡啦啦」一聲響,不遠處一大片河冰裂開了,有個倒霉鬼躲避不及掉進冰窟窿——涼水一激連撲騰都撲騰不動了,扯著脖子喊救命。冰面一陣大亂,眾百姓嚇得左躲右閃,有的想往岸上跑,監工士兵揮著鞭子抽打驅趕,大多數堵了回去;可還是有幾個少年趁亂鑽了出去,頭也不回拚命逃向遠方……曹操一陣皺眉,扭頭吩咐董昭:「給我傳令,若敢逃役格殺勿論。剛才跑了的抓回來當眾斬首,我看誰還敢逃!不把冰河鑿通,誰也別打算休息!」

    田疇顫顫發抖——目光所及尚且如此,這蜿蜒幾十里的冰河都在動工,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受苦!

    正在此時有親兵來報:「徐州刺史臧霸和孫觀、吳敦、尹禮三位將軍求見。」

    曹操一愣:「老夫並未徵召他們。」

    許褚立刻警惕起來:「他們可曾帶兵?」當年官渡之戰在即,曹操為了早日安定青徐沿海,默許臧霸、孫觀、尹禮等人自治。雖然他們也為曹營效力,但兵馬不歸曹操直接調動,所管轄地區也不由朝廷派遣官員。所以相對曹營嫡系而言,他們也是外人,不得不戒備。

    親兵回道:「並未領兵,但是帶來三四輛車,好像是家眷。」

    說話間臧霸四人已趕到河邊,都未穿鎧甲未帶佩劍,自己牽著坐騎。臧霸人高馬大獰目虯髯,孫觀肥頭胖臉肚大十圍,吳敦面似蟹蓋五官醜陋,尹禮滿臉刀疤殷紅可怖,這四個人的相貌舉止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輩。田疇、邢顒未知曹營還有此等人物,看得心驚肉跳。

    「俺孫嬰子給曹公見禮!」孫觀最憨直不過,跪倒雪地連連磕頭,臧霸三人也趕緊跟著行禮。

    曹操擺了擺手:「臧奴寇、孫嬰子、吳黯奴、尹盧兒,老夫沒記錯吧?哈哈哈……」

    孫觀、吳敦、尹禮也一通笑,臧霸卻頗感不安——時至今日曹操還沒忘了我等的匪號!

    「青州剛平定,還有不少事等著你們呢。為何跑到這兒來?」

    依舊是孫觀搶著道:「您老人家對俺們好,幾年不見了,俺得來看看您。」這話倒也不假,曹操當年任命孫觀為北海相,又加封其兄孫康為城陽太守,孫氏一門兩郡將,這恩惠確實不小。

    「哦,冰天雪地地趕來看望老夫,難為你們啦!」曹操笑容可掬。

    臧霸卻道:「實不相瞞,除了看望您,末將還有不情之請。」

    「但說無妨。」

    「我等原是草莽之輩,在刀尖上混日子的,婆娘崽子們跟著我們沒少吃苦。聽聞曹公在鄴城建府,軍中不少將領的家眷都遷到鄴城。我等也想讓家人搬過去住,叫那幫婆娘們享享富貴,崽子們也唸唸書,別像我們一樣當不識字的睜眼瞎。還請曹公體諒。」臧霸點頭哈腰滿面微笑,與他強壯的身材頗不相符。

    曹操焉能不知他們心裡想什麼,笑道:「你們馳騁疆場忠心為國,何必非要如此呢?也罷,昔日蕭何派遣子弟入侍,高祖沒有拒絕,耿純焚燒自家房舍追隨光武帝,光武帝也沒辜負他好意。老夫也不便更改前人之法,就如你們所願吧!」

    此言一出嚇壞兩個人。徐州諸將皆草莽出身,唯有臧霸粗知史事。他聽曹操提起蕭何之事,便知自己心事已被看穿。昔日劉邦與項羽僵持於成皋,留蕭何在關中征發兵卒,運送糧草。劉邦猜忌蕭何權柄太重作亂於後,數次派人回去慰勞,蕭何甚為不安。有謀士向其獻計,把蕭氏子侄數人送到成皋前線,名義上是侍奉劉邦,實際是充當人質,劉邦自此不再懷疑。如今臧霸玩的不也是這一手嗎?青徐之地是曹操劃給他們管的,幾乎不受朝廷制約,權柄在手豈得心安?而且他們與昌霸關係密切,昌霸因謀反被誅,曹操會不會追究昔日舊情?這幫人雖粗率,但害怕自疑還是懂的。臧霸臉上一陣羞紅,扭頭看看孫觀、吳敦、尹禮——這仨老粗全不知曹操說的什麼,還傻乎乎樂呢!

    另一個吃驚的人是田疇。他本就沒有仕途之意,完全是趕鴨上架。曹操公然以劉邦、劉秀自比,臉不變色心不跳,何等野心還用問嗎?

    曹操手捻鬍鬚語重心長道:「忠誠仁義,唯人心之所獨曉。赤誠所在何須言表?只要你們一心一意追隨老夫,其他的我自會替你們操心,有些事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才周全。」回收青徐沿海是遲早的事,但臧霸等人在當地有很大影響力,突然改弦更張勢必引起動盪。所以曹操力圖潛移默化,並不希冀一朝一夕。

    孫觀完全不懂他們弄什麼玄虛,只憨笑道:「曹公樂意就成啊。俺還怕俺那婆娘崽子沒規矩,城裡人嫌棄哩!」

    「怎麼會呢?」曹操拍拍孫觀肩膀,「平定青州你們功勞不少,我加封你們為亭侯。臧霸晉陞威虜將軍,領徐州刺史如故。孫觀晉陞偏將軍,兼領青州刺史。」

    「多謝曹公!」四人再次謝恩。

    曹操左手拉住孫觀,右手拉住臧霸:「這兒太冷,咱回帳說話。家眷先在營裡委屈幾日,來日回轉鄴城我把他們帶過去。你們在青州不必掛心……」話未說完,忽見山丘後竄出一個破衣爛衫的人影。

    許褚、孫觀等人眼明手快立時一擁而上,七八隻大手一起將那人按倒在地。尹禮扯那人髮髻厲聲喝問:「哪來的刺客!從實招來!」

    那人衣衫襤褸滿面污垢,年紀卻不大,看樣子還不到二十歲,被這幫兇惡的大力士擒住,渾身的骨頭被他們攥得咯咯直響,嚇得魂飛魄散,光是慘叫,什麼也說不出來。

    「放開他。」曹操卻沉得住氣,「諒他也不敢耍什麼花招。」

    許褚等人鬆了手,那年輕人趴倒在地,顫顫巍巍道:「我是鑿冰的百姓……請曹公開恩饒命。」原來他也是逃役之一,沒被士兵抓住,反倒偷偷繞過來向曹操自首。眾人剛剛只顧說話,這時才發現,河灘上已綁了十幾個人——大部分逃跑的已被逮住,等候斬首示眾。

    「你小子倒比他們機靈,跑到我眼前自首乞活。」曹操一陣冷笑,「惜乎老夫令行禁止,既已傳令斬首,斷無留你性命之理。」

    那人叩頭如雞啄碎米一般:「老大人發發善心,饒我一條活命。草民情願鑿冰,再也不逃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曹操挖苦道,「晚矣……」

    那人聞聽此言越發泣涕橫流,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跪爬幾步抱住曹操的腳,哆哆嗦嗦只是哭——冰天雪地裡這麼掙命幹活,就算不被凍死,手指、腳趾也得凍下來!可逃跑抓回來又立時身首異處,裡外都是死,哪還有活路?

    田疇實在忍無可忍:「明公不可如此行事!豈不聞天下有三儉?眾人用家儉,賢人用國儉,聖人用天下儉。明公為政不惜民力,百姓又怎會擁戴您?這樣做與桀紂暴秦有何分別?」

    曹操急於求成,已經對他有些厭煩,但還是強壓怒火道:「早日完工方可起兵,不殺此人何以立威?老夫也有苦衷啊。」

    田疇又道:「君子之為善,非特以適己自便。古之所謂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計,而權之以人。難道您就非要與小民錙銖必較?此人已自首,難道明公就不能寬宥其過?天理人情何在!您就不怕失天下人之心?利害得失請明公三思!」

    曹操被他說得怒火中燒,卻不能翻臉——打烏丸還指望此人呢!只得把衣袖一甩,一腳蹬開那個年輕人,惡狠狠道:「放你如同自毀軍令,殺你又有人不忍。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找地方藏起來。我還要派人去抓逃役,抓不住算便宜你,抓住了依舊斬首!」

    田疇還欲再言,曹操抬手道:「夠了!我已經給您面子了,難道您非要把我說成獨夫民賊不可嗎?我請您來是為商議征討烏丸的,您還是多想想如何用兵吧。」說罷朝著河灘一揚手——眾士兵齊揮大刀,十幾個逃役頓時身首異處,噴湧的鮮血把雪地染得一片殷紅。

    眾百姓噤若寒蟬,再不敢逃竄,只能忍受這悲苦命運。田疇看得肝膽俱裂。曹操卻冷笑道:「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則止,啟之則行!生殺予奪盡在我手,我叫他們怎樣,他們就得怎樣!明天雪化些咱就啟程回鄴城,豈能為些許小民耗費光陰!」說罷便領著眾將回營去了。

    那個僥倖不死的年輕人趴在地上哭了一陣,茫茫然站起身來——曹操叫他逃,可又往哪裡逃?回家一掏一個准,不回家又能去哪兒?冰天雪地衣衫單薄,跑不出多遠就得凍死。天下雖大難有容身之地!

    田疇瞧著可憐:「小兄弟,你……」

    「呸!」那年輕人的淚眼早已充滿了仇恨,「用不著你假惺惺!你們當官的都是一路貨色。老天啊!打仗逼人死,不打仗也逼人死,就不能給老百姓一條活路嗎!」隨著一聲怒吼,他張開雙臂發瘋般地奔跑而去,不一會兒便消隱在茫茫雪原間。

    田疇呆呆站在那裡。雖然他習慣了此地的氣候,可這會兒也覺得冷了——渾身上下都冷透了。

    動員出征

    春回大地萬物復甦,新的一年又開始了。兩場細雨過後,碧空如洗草木浸潤,蓓蕾初綻萬獸驚蟄,正是春季狩獵的好時候。而在鄴城以北十餘里恰好就有一片茂密的山林,獸鳥群棲草木繁茂,遊獵之人趨之如鶩。不過今天有點兒不同,三百多兵丁將這片山林護了個嚴嚴實實,偌大的獵場只允許幾個人在裡面嬉戲——曹氏親信子侄。

    曹丕、曹彰、曹植、曹真、曹休、夏侯尚,這些少年親貴們一身戎裝弓箭在手,玩得不亦樂乎。一旁還有阮瑀、劉楨、徐幹、應瑒等跟著說笑湊趣;他們都是曹府記室,年紀也比較輕,除了舞文弄墨沒什麼差事,更多時候是陪著公子們遊樂。

    「兄長射了多少野物?」曹彰年紀雖輕卻頗有些尚武之氣,素愛爭強好勇。他身軀偉岸,一點兒都不似他那個子矮小的爹。

    曹丕掛弓勒馬道:「區區十四隻。」

    「比我少一隻!哈哈哈……」曹彰得意揚揚,「老三你呢?」

    曹植在弓馬方面比哥哥們遜色,也不以此為能,只笑道:「小弟才射了七隻,二哥新婚燕爾恰在時運,自然不能與你爭鋒。」曹彰與孫權族兄孫賁之女結親,幾天前剛正式合巹,故而曹植拿他取笑。

    曹彰越發得意,又問曹真等人:「你們呢?」

    曹真、曹休、夏侯尚也精於騎射,卻不敢超過公子,都擺手道:「子文弓馬嫻熟,我等更不及了。」

    「哈哈哈……論騎射武藝你們都不如我!」曹彰張狂大笑,「給我牽馬墜鐙還差不多。」

    曹丕畢竟是大哥,見他如此狂妄,心中甚是不悅:「休要得意,咱倆僅差一隻,有本事再比一比。」

    曹彰不與人鬥氣連飯都吃不香,正求之不得:「比就比!」話音剛落便聽頭上傳來一聲鳴叫——恰有只離群孤雁飛過。曹彰大喜,手指天上道:「咱們就比射雁,看誰能……你使詐!」

    曹丕不待弟弟說完,早就搭弓在手,瞄準那雁疾放一箭——莫說射落,連根翎毛都沒碰著,差好幾丈呢!

    曹彰又好氣又好笑:「你使詐,活該射不中。咱倆一起……」

    「先下手為強!」曹丕哪等他囉唆,一催坐騎便往前追。

    「你又使詐!等等我!」曹彰打馬便追。曹植、阮瑀等見他二人如此認真,不禁哄笑。

    眨眼間曹彰便趕上曹丕,齊頭並進去逐那雁。林間樹木曲折籐蘿纏繞,也放不得箭,一直奔出了林子。曹彰反倒快了兄長一步,回頭見曹丕被枝丫掛住袍子,半天掙脫不開,笑道:「小弟贏定了!」搭箭拉弓剛要射——忽然,自正東斜刺裡飛來一箭,那雁一聲慘鳴悠悠墜地。

    曹彰、曹丕都愣住了,趕緊左右張望,除了圍護林兵丁什麼人都沒有,這些小兵怎敢搶公子的獵物?詫異了半天,才見東邊奔來一騎。來者二十多歲,中等身材臉色黝黑,左手執弓右手控馬,似乎還是個軍官;可奇怪的是這傢伙雖穿著漢軍服色,卻披著長髮,坐騎驏馬。曹彰暗暗驚駭——箭發之後這麼久才跑過到,足有一百五十步開外,此人箭術之高世間罕有!

    也不知那將官是不認識諸位公子,還是性情高傲目中無人,輕舒猿臂將大雁搶在手中,看都不看曹氏兄弟一眼,兀自撥馬而去。守林的兵頭是曹丕的心腹朱鑠,見此情景狐假虎威道:「他媽的!竟不把公子放在眼裡,我擒他過來痛打二百鞭!」

    「你有那本事嗎?」曹丕一陣冷笑,「大人不計小人過,何必與他置氣。」

    說話間又見從東面呼啦啦奔來百餘匹高頭大馬,卻只見馬不見人。戰亂時節馬匹可是好東西,曹軍士卒雖多馬卻稀少。朱鑠眼睛一亮:「我過去搶幾匹回來獻給公子。」

    哪容他下手?那員小將把二指銜入口中——隨著一聲清脆的口哨,群馬齊嘶,四蹄緊翻,跟著他疾馳而去。曹氏兄弟只覺胯下坐騎蠢蠢欲動,若不是緊勒韁繩,險些也跟著走了!曹彰越發驚奇:「原來都是他帶的,世上還有如此放馬之人。」

    曹植、阮瑀等一干人也出了林子,夏侯尚道:「主公今日在幕府議事,各部將領都要參加,他可能是奉命送馬的。」

    一句話給四位記室提了醒,尤其徐幹,他是平定青州後剛剛辟進幕府的,資歷最淺處事小心:「公子們已經出來半日了,早些回去吧。再說這些兵是私自調的,若叫主公知道可不得了!」護林兵不是曹府家兵,而是朱鑠獻媚討巧自軍中拉來的。

    朱鑠倚仗與曹丕的關係已升任假司馬,膽子也越來越大:「瞧你們這幫書獃子,有咱公子撐腰,怕什麼?」

    曹丕也道:「對!我與二弟還未分勝負呢,再獵上一回。」反正哥仨都在,犯錯大夥一起犯,有什麼在乎的?

    曹彰又來了精神:「來啊!定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哥倆催馬又入山林,雉雞、野兔一通亂射。曹丕非但沒趕上弟弟,反而叫曹彰越贏越多,最後把弓一扔:「唉!我就這兩下子本事,不服不行啊!」曹彰還欲再獵,眾人連連勸說才罷手,辭別朱鑠回轉鄴城。這幫人說說笑笑,不多時來到北門,還未及進城,見城中急匆匆馳來一個寬袍大袖的官人。夏侯尚眼最尖,離著老遠就認出是劉岱:「劉長史,這麼著急有何公幹?」

    「卑職給諸位公子問安。」劉岱勒住韁繩拱了拱手,滿臉喜色,「主公發下教令,命卑職遍示三軍,我得到行轅走一趟。」

    劉楨最愛詼諧,湊過去一把揪住劉岱的鬍子:「你這傢伙有什麼喜事?怎麼跟吃了蜜蜂屎似的?」

    劉岱眉開眼笑:「主公說我這些年在他身邊多有辛勞,打算放我出去領兵。以後府裡的事我就不管了,打幾仗立些功,說不定還能撈個亭侯當當呢!」

    劉楨頗感意外:「前幾年主公命王必在許都統兵,如今又把您也放了將軍,長史、主薄都撤了,以後誰接你們差事啊?」

    「主公沒說,我也沒敢問……咳,反正他心裡有數唄!」

    曹植一直盯著劉岱手裡的教令:「能不能把這道令給我們看看?」

    「公子發話有何不可?」劉岱說著便展開,都沒勞曹丕兄弟動手,自己捧著叫他們觀看。

    吾起義兵誅暴亂,於今十九年,所征必克,豈吾功哉?乃賢士大夫之力也。天下雖未悉定,吾當要與賢士大夫共定之,而專饗其勞,吾何以安焉!其促定功行賞。昔趙奢、竇嬰之為將也,受賜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濟成大功,永世流聲。吾讀其文,未嘗不慕其為人也。與諸將士大夫共從戎事,幸賴賢人不愛其謀,群士不遺其力,是以夷險平亂,而吾得竊大賞,戶邑三萬。追思竇嬰散金之義,今分所受租與諸將掾屬及故戍於陳、蔡者,庶以酬答眾勞,不擅大惠也。宜差死事之孤,以租谷及之。若年殷用足,租奉畢入,將大與眾人悉共饗之。

    曹丕看罷微微一笑:「老爺子發了善心,要散財眾將,難得這麼大方啊!」曹操的爵位是武平侯,但食邑不僅武平縣,還有陽夏、柘、苦三縣。即便如此曹家生活還是很節儉,莫說是金銀玉器,就連日常傢俬都不加雕飾,甚至還不如曹洪、劉勳、許攸那幫人會享受。

    曹彰道:「父親有錢捨不得自己花,卻賞給眾將,這是孟嘗君才有的寬厚之德……不對不對!孟嘗君哪比得上父親。」

    曹植卻連連搖頭:「父親散財眾將恐怕沒這麼簡單。八成是遠征烏丸多有異意,他想借此恩惠收攏眾人之心吧。」

    劉岱瞟了曹植一眼——三公子好精明,為了親征烏丸之事,剛才一場唇槍舌劍,可熱鬧哩!

    徐幹心裡直打鼓:「還是趕緊回去吧,我們幾個都有差事。雖說今日不是我們當值,可這麼重要的軍議,諸位公子不去沒關係,我們可開罪不起啊!」阮瑀、應瑒紛紛點頭。

    「好吧……劉長史升了官,改日可別忘了請客喲!」曹丕說笑了一句帶著眾人打馬進城,穿街而過直至州牧府,栓了馬急急忙忙往大堂跑。剛轉過二門,又見辛毗抱著一堆文書迎面而來。

    「佐治!我爹沒問起我們吧?」曹丕趕緊問。

    辛毗當年叛袁降曹,一門數十口被審配殺害,曹丕沒少噓寒問暖,故而關係很好。這會兒見他問起,趕緊附到他耳畔:「正在氣頭上,你們小心點兒!」

    曹丕這才知道害怕,又整理整理衣冠,領幾個兄弟進院子,低著腦袋上堂,連眼皮都沒敢多抬,只隱約瞧見荀攸、荀衍、許攸等謀士在東,張遼、於禁以及中軍史渙、韓浩等在西,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與曹操辯解。曹丕見不是時候,想趁亂竄到人堆裡,可剛一邁門檻就聽父親厲聲喝道:「三個不成器的東西,外面跪著去!」

    問都不問,這倒乾脆!

    曹操近年勢力大了,脾氣也跟著大了,曹丕兄弟不敢辯解,趨步至廊下,直挺挺跪了。曹真等莫名其妙,親兒子罰了乾兒子還罰嗎?不知怎麼辦又不敢問,索性也跟著跪吧。劉楨、徐幹倒機靈,早趁亂摸到左右群僚中,低著腦袋往裡一扎,算是對付過去了。

    其實也難怪曹操一肚子氣,原來此刻群僚正因遠征之事與他諍諫。出征烏丸遠不似曹操想的那麼簡單,雖然他提前做了不少準備,可事到臨頭大多數將士仍不願意——中原打仗上為功名下為老婆孩子,大老遠跟胡人玩命誰願意去?連於禁、張遼等一向好戰之人都百般推脫,逼得曹操沒辦法,才發下教令散財與眾,想借此收買人心促成戰事。可剛緩和點兒氣氛,邢顒又跑來稟報,承諾領路的田疇棄官而去。兵馬未動先失一嚮導,荀攸、荀衍、崔琰等本就不同意,借此機會再上諫言,惹得曹操好不煩心。

    崔琰雖是文人,說起話來卻聲若洪鐘,震得人耳鼓發顫:「主公勞師動眾遠涉外番,倘有差錯如何了得?請您以中原之事為重,切莫輕舉妄動。」他說話一向不客氣,從不看人臉色。

    曹操耐著性子與他辯論:「運糧渠都修了,豈可半途而廢?」

    許攸也極力反對:「我說曹阿瞞,你怎麼這麼擰呢?咱們休整一段,日後再去未為晚矣。三軍將士奮戰多年都很疲憊了。」

    曹操急於求成:「與其此時休整,不如平定天下早享太平?」

    荀衍接過話茬:「袁尚乃一亡虜,烏丸貪而無親,豈能為其所用?今勞師遠征,倘若劉表趁我中原空虛,派劉備奇襲許都;大軍戰不能勝膠著敵境,不能回師相救,後悔不及也!」這番話在情在理,連荀攸都不禁點頭。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了,曹操正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病怏怏的郭嘉說了話:「休若未免多慮。主公雖然威震天下,胡恃其遠必不設備。趁其無備卒然擊之,一舉可破。且袁紹有恩於烏丸,袁尚、袁熙餘黨尚存。今四州之民,徒以威附德施未加,今若捨而南征,袁尚必借烏丸之資招其死黨,胡人一動民夷俱應,蹋頓若生覬覦之意,恐青冀之地非主公之有也。咳咳……」他緩了口氣,「至於荊州劉表,不過一坐談清客耳。自知其才不足以駕馭劉備,重任之則恐不能制,輕任之則備不為用,雖虛國遠征亦無憂矣。」

    「奉孝說的對。」這番話正中曹操下懷,「除賊務盡的道理你們不明白嗎?」

    眾人未及駁斥,劉岱回來了:「啟稟主公,教令已頒布。現有護烏丸校尉閻柔解送幽州戰馬到此,我把他領來了。」

    「請他進來!閻柔久在邊庭,咱聽聽他意見如何,方才奉孝所言……」曹操又與他們辯論開了。

    少時間一員裝扮奇特的小將走進院來,跪在廊下的曹丕兄弟抬頭一看——原來是方才射雁之人。

    閻柔也是一愣。曹彰性子急,嘴也快:「都是你小子!你若不搶我們那只雁,我們何至於再獵一圍,回來晚了被父親罰跪,全是你害的!」

    「父親?」閻柔嚇得腿肚子直轉筋,這才明白他們是曹家公子,哪敢得罪,趕緊施禮,「原來幾位是幕府公子,冒犯冒犯。」方纔那點兒不可一世的勁頭全沒了,竟掄起巴掌給了自己倆嘴巴。

    曹彰笑道:「你可真是個勢利眼!別在這做戲了,還不想辦法幫幫我們。」

    「是是是!公子稍待一時,末將替你們開脫。」閻柔撩袍上堂。

    曹操早看見他在外面嘀嘀咕咕,卻不知說的什麼,拋開辯論換了張笑臉:「小將軍給老夫送的什麼馬?」

    閻柔滿臉堆笑:「末將送來三百匹良馬,皆鮮卑豢養膘肥體壯,已交與卞司馬接收。」

    「有勞有勞,老夫要好好謝謝你……」

    話未說完閻柔已跪倒:「明公若加恩賜,請免諸位公子受罰。」

    「你見過他們?」

    「末將來時路經城東,與幾位公子邂逅,還一同射雁呢。」

    「這倒巧了。」曹操沖外嚷道,「你們幾個不成器的東西進來!」

    曹丕兄弟灰頭土臉上來認錯:「孩兒知錯了。」

    曹操呵斥道:「正想叫你們見識一下,這位就是護烏丸校尉閻柔,大名鼎鼎的少年英雄!若非他講情,今天老子叫你們跪到天黑!你們這些不務正業的東西,好好跟人家學學吧。」

    莫看閻柔才二十多歲,也是個亂世奇人。他乃幽州人士,自幼父母雙亡四處流浪,被鮮卑人虜劫到塞外為奴。可是他聰明伶俐又頗曉人情,不僅學會了胡人語言,還練就一身騎射本領,跟鮮卑、烏丸各部的首領混得爛熟。天下混戰之際,他竟煽動鮮卑人殺死朝廷任命的烏丸校尉邢舉,擁戴年紀輕輕的他取而代之。此後閻柔帶領一支胡漢交雜的隊伍,先幫鮮卑劫掠漢人,再助袁紹打公孫瓚,後來又投靠曹操打袁尚,近十年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貫見風使舵有奶便是娘!曹操愛惜他是個將才,也不計較過往之事,繼續讓他當烏丸校尉。

    曹丕兄弟連連道謝,曹彰說話隨便:「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百步穿楊箭法神了!」

    閻柔未及回答,座上崔琰插了話:「《法言》有云:『修身以為弓,矯思以為矢,去義以為的。奠而後發,發必中矣。』幾位公子若能以修身仁孝為本,想必日後也能有所成就。」

    眾人聞聽盡皆驚愕——曹操的兒子好賴也輪不到你管啊!可崔琰就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偏偏要管。

    曹操還偏偏允許他管:「崔長史說得對,你們幾個好好學學為人處世之道吧!」

    閻柔很會做人,趕緊打圓場:「其實諸位公子很是英武,我方才親眼所見,公子們百發百中,個個都與末將在伯仲之間。曹公父子真乃當今人傑!」

    「是啊是啊,父子英雄……」不少人都跟著隨聲逢迎,心中暗笑——好個嘴甜的小子,馬屁拍得山響,難怪年紀輕輕能把烏丸校尉蒙到手!

    曹操明知獻媚,聽來卻也美滋滋的:「休要誇獎他們,他們怎比得了你?老夫要是有你這樣的兒子就好了。」

    這本是句客套話,哪知閻柔順桿就爬:「明公若視末將如子,末將也視明公為父!日後我一定像孝敬親爹一樣孝敬您,由我為您鎮守邊庭,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閻柔看似諂媚內裡精明,割據多年不是曹營嫡系,多套點兒近乎這官才坐得穩嘛!

    群僚見他巴結得這麼露骨不禁咋舌,曹操卻很受用:「要說你這歲數比他們也大不了幾歲,我拿你當兒子一般看待也不過。我正有話要問你,老夫意欲出征烏丸你覺得如何啊?」

    荀衍等人聽他這問法,心裡就涼了——這麼個小滑頭,他不贊成才怪呢!

    果不其然,閻柔極力頌揚:「曹公英明!烏丸為害已久,在下身為護烏丸校尉久欲討之,可惜兵馬不足,有負朝廷所托。」他是雜牌子校尉,朝廷哪有什麼托付?純粹逢迎做戲,說著話還搖頭歎息,好像跟真的一樣,「明公有所不知,遼西一帶產馬,烏丸人又善於馴養,倘若能征服此族,叫他們為中原之士養馬,相信我軍鐵騎一定橫行於天下。」

    話不在多,句句說到曹操心坎裡,而且征伐的理由又添了一條。曹操喜不自勝,問眾謀士:「你們聽見沒有?這可是烏丸校尉之言。」

    參軍仲長統又出班諫道:「主公豈可謀小利而……」

    曹操不耐煩了:「你乃一文人,不明軍務休要亂說。」仲長統噎得滿面通紅——其實受斥責並不僅僅因為他阻攔用兵,更重要的是他是荀彧推薦來的人。

    這半天只有郭嘉一人贊同用兵,如今蹦出個閻柔,樓圭半天沒說話,見曹操如此堅持,歎了口氣:「也罷,我隨你往遼西走一趟吧。」

    「好,還是老朋友貼心。」曹操見他同意了,轉臉又看許攸。可許攸竟一言不發把頭扭到一邊——他才不願意跑到千里之外的蠻荒之地受罪呢。

    曹操老大不滿,看在老交情的份上,也不好當面斥責,又問邢顒:「田先生已去,單憑先生之力能順利帶路嗎?」

    邢顒大包大攬:「一路山川道路在下瞭然於胸,絕不會出差錯。」

    史渙仍覺此事不妥,還欲再諫,韓浩卻拉他衣袖道:「今我軍兵勢強盛威加四海,戰勝攻取所向披靡,不以此時除天下之患,將為後憂。主公神武舉無遺策,咱們中軍將領不宜阻攔。」

    這兩句話聲音不大,卻被曹操聽得清清楚楚,甚是滿意:「韓浩、史渙聽令。」

    「在!」二將慌慌張張跨前一步。

    「你們統帶中軍多有功勞,自即日起官晉一級。韓浩為中護軍、史渙為中領軍,手下各置長史、司馬,代老夫處置營中事務。若此番征討得勝,我就表奏你們為亭侯!」這倆職位可了不得,中軍營的兵一向由曹操親自指揮,如今全權委託韓史二人,還允許他們任命屬官,這不僅是信任,還是莫大的榮耀。

    眾將看出門道來了,只要支持遠征立刻就能陞官,那誰還反對?於禁第一個跳出來,話風已與剛才截然相反:「既然主公決心已定,末將願為前驅。」

    張遼也道:「末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接跟著樂進、朱靈、徐晃、李典、程昱等紛紛請命出征。

    「好,很好。」曹操一邊點頭一邊拿筆寫著什麼,眾將話音方落,他一揮而就丟給記室陳琳,「你替老夫宣讀。」

    「諾。」陳琳接住教令,朗聲念道:

    武力既弘,計略周備,質忠性一,守執節義。每臨戰攻,常為督率,奮強突固,無堅不陷,自援枹鼓,手不知倦。又遣別征,統御師旅,撫眾則和,奉令無犯,當敵制決,靡有遺失。論功紀用,各宜顯寵。

    如此高的評價是給誰的?眾將還在揣測,曹操已站起身來:「於文則、樂文謙、張文遠聽封!」

    「在!」三將出列跪倒。

    「你三人屢戰屢勝戰功赫赫,從即日起於禁晉陞虎威將軍,樂進為折衝將軍,張遼為蕩寇將軍,位在眾將之上!」封官本應該上表朝廷,可曹操此時儼然自作主張,連裝模作樣的官樣文章都懶得做了。

    這三個武夫哪管這麼多,他們眼裡從來就只有曹操沒有天子:「末將一定身先士卒,不負主公厚望!」不過從此刻開始,三人的爭功內鬥也愈演愈烈。

    受封的想更上一層樓,沒受封也不服氣。朱靈素與於禁不和,又戰功卓著,恨得咬牙切齒。李典也頗為不悅,但城府較深未露聲色,只是心下揣測——我未及弱冠隨同舉兵,兗州之亂我李氏有驅逐呂布之功,這些年與樂進並肩作戰,都是半斤八兩,官渡獻糧,博望坡解圍,搶渡黎陽,憑什麼樂進受封卻沒有我的份?難道因為我李家功勞太大嗎……

    無論如何眾將都已倒向曹操,謀士們也就束手無策了,曹操瞥了荀衍一眼:「休若,你都督河北軍務很辛苦,心操得太多難免慮事不周。我看你也該歇歇了,從即日起轉任留府參軍,不必再那麼勞神費力。」

    荀衍一愣——這不是奪了我的兵權嗎?

    荀攸趕忙諫言:「休若主持河北之事已有數年,輕車熟路將士信服。今主公意欲出征又易其職位,誰來掌管留守軍務?」

    「我來掌管!」堂外傳來一聲高亢的應答。眾人扭頭觀看,外面走進一位花白鬍子的中年將官,身量不高相貌可怖,左目被黑布蒙著,剩下一隻右眼神光犀利令人膽寒,正是建武將軍夏侯惇。

    世人盡知夏侯惇如同曹操的分身,由他總督河北軍務誰能不服?荀攸大感驚愕,前幾日的軍報還說夏侯惇在并州,怎麼忽然跑到鄴城來了?再看曹操,絲毫意外的表情都沒有——原來是事先籌劃好的,他早想拿掉荀衍的兵權了。

    荀衍與荀攸對視了一眼,雖然誰都沒說話,但彼此的判斷一致。有股潛流正悄悄襲來,被猜忌的對象是荀彧,但波及了整個荀氏家族,曹操在逐步瓦解荀家的影響力。

    「元讓,一路奔波辛苦了。」曹操露出一絲得逞的微笑。

    夏侯惇也笑了:「受命奔走何談辛苦?」他原本留守許都,消滅高幹後曹操忙於出兵青州,故而調他到并州與新任刺史梁習一同處理善後,才幾個月工夫,曹操又秘密調他來鄴城,往來奔走忙得不亦樂乎。

    「好!我晉封你為伏波將軍,增邑一千八百戶,領河南尹,不拘科制,有便宜之權。我走後河北一切軍務任由你處置,若無要緊變故不必向我稟報。」夏侯惇原本受封高安鄉侯,封邑七百戶,如今陡然升至二千五百戶,就成了曹操以下爵位最高的人;身在鄴城而領河南尹,那便意味著雖然他離開許都,但京中的軍務還是由他遙控;所謂「不拘科制,有便宜之權」是給他先斬後奏之權,處理應急事務可以不拘泥國家法令。足見曹操最信賴的還是夏侯惇,隨著與荀彧的分歧產生,還將越來越倚重他。

    夏侯惇拱手道:「我受其職,請辭其爵。」

    「爵位不高,則民不敬也;蓄祿不厚,則民不信也。我這也是給你樹威信,希望你以後辦事更順利,不別推辭。」

    「既然如此……我便領受了。」夏侯惇作揖道謝。

    「你我之間不用講什麼虛禮。」曹操揚了揚手,環顧左右謀士,「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麼?荀攸、仲長統、荀衍、崔琰都把腦袋耷拉下去了。「既然大家沒有異議,軍師與奉孝隨軍聽用,邢先生擔任嚮導,閻柔充任先行。休整一日拔營起寨!」

    就這樣,建安十二年二月,在曹操的堅持下飽含爭議的遠征還是開始了。八萬大軍氣勢洶洶自鄴城出發,馬軍在前步軍在後,刀槍似麥穗,劍戟似麻林,運載輜重的車輛更是數不勝數——異族之地風土有異,漢人所用的軍帳兵械之物要事先備足。整個隊伍浩浩蕩蕩長達數里,陣勢倒是很威武,但這樣行軍速度就慢了。三軍將士在塵沙古道間跋涉了三個月,僅僅到達幽州治下易縣,還不到總路程的一半,離柳城還遠著呢。

    郭嘉再次獻計:「兵貴神速。今千里襲人,輜重繁多難以取利,且敵人聞之必設防備;不如留輜重,輕兵倍道而進,掩其不意。」曹操從其議,選精兵二萬,連同中軍虎豹騎先行,向胡漢交界地無終縣進發。
《卑鄙的聖人:曹操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