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狹路相逢,曹軍大破烏丸騎兵

    白狼之巔

    渡過濡水一路坦途,不過幾日光景曹軍就到了平岡古城。此處是前漢的北平郡治所,漢武帝時飛將軍李廣曾駐軍於此抗擊匈奴。光陰荏苒,匈奴已內遷臣服,漢人也捨棄了這座城池。如今的平岡城荒廢坍塌,破損的城牆被風化得差不多了,附近數十里連個人影都沒有。傍晚時分天色黑暗,那些殘垣斷壁顯得格外詭異,又被秋風吹得嗚嗚作響,宛若一座鬼城。

    到了此處路途已走了一大半,距柳城還有二百里,曹操更不敢掉以輕心。翻山越嶺還在其次,據田疇所說,登上白狼山之巔就能望見柳城,其實離敵人已經很近了,不過是一道崇山阻隔難以察覺罷了。曹操有心多留幾天休養人馬,又恐被敵人發現前功盡棄;只好尋林深幽秘之處屯駐,悄悄歇了兩日,待後面的糧草、輜重接濟上來便開始翻山……

    白狼山在平岡以東數十里,雖說算不上陡崖絕壁,但它高高矗立在蒼天大地之間,顯得異常突兀,有一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滿山都是松柏桑榆各色雜樹,怪石嶙峋荊棘蓬生;一陣風吹過,松濤湧動沙沙作響,不知其中有沒有敵人的埋伏——曹操仰視良久,終於狠下心傳令全軍登山。

    三萬人登山原本是黑壓壓一片,可白狼山西坡草木茂密,竟把將士的身影都隱沒了。這個時候最容易出現問題,一則遇到埋伏不易應對,二來密林幽深容易走散。曹軍不敢豎旗擊鼓,只得命各隊將領隨時匯報,每走一段清點一下人數,不怕緩慢但求穩妥。為保密起見所有士兵嘴上都叼了樹枝,故而除了窸窸窣窣竟別無其他響動。

    好在這座山土質硬實,坡度也不大,攀爬起來並不困難,騎士只要下來牽馬也可以順利上山。曹操沒有讓衛士攙扶,枴杖都沒拿一根,抓著身邊的灌木就省了不少力。軍隊自天一亮就開始爬山,過了子時才到達山頂,士兵們甚至還在半山腰啃了頓乾糧。

    午後曹操總算是到了山頂——原來這山山腰林密,頂上卻很開闊,有一塊光禿禿的大空場,只有幾顆古松屹立在石間,在這裡調整隊伍是不成問題了。曹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見邢顒彎著身子,滿面焦急竄了過來:「有敵人!」

    「斥候游騎?」

    「不……」邢顒臉色蒼白嘴唇微顫,「是大部隊,似乎還未發覺我軍在山上。」

    「全軍止步,不得翻過山頭。」曹操嘴上未亂,心裡卻咯登一下——糟啦!白狼山在柳城西北,如果蹋頓防禦重點在東南沿海之路,大部隊絕不會出現在這附近,既然來到這裡,必定已得知我軍動向。這一路如此謹慎小心,還是洩露行蹤了。

    這時虎豹騎也湊了上來,保著曹操急行幾步到山頂東側;眾人都小心翼翼匍匐在地,曹操卻自持身份沒有趴下,在一顆古松後面隱住身形,微微探頭瞥了一眼——這一望之下不寒而慄。高山上看得極遠,只見烏丸軍就在山下六七里處,浩浩蕩蕩煙塵滾滾,正向這邊逼近。敵眾我寡距離將近,敵人若大舉攻山,立時要吃敗仗。倘若他們扼制要道圍而不攻,補給切斷,切斷援軍,三萬將士都要死在這塞外荒山。

    曹操轉過身倚著古松皺眉凝思,一低頭見閻柔正爬到自己腳邊,忙吩咐:「你與胡人久打交道,看看他們軍勢如何。」

    「諾。」閻柔往前蹭了蹭,扒著山石探了探脖子,竟然笑了,「沒什麼可怕的。」

    「嗯?」曹操似乎看到了救命稻草,「為何?」

    閻柔仰頭道:「烏丸、鮮卑打仗多依靠騎兵,也不怎麼用長槍大戟,最精銳的部隊都配備角弓和馬刀。山下這隊伍人數雖多,騎馬的卻少,而且武器各異,這不是蹋頓麾下最精銳的人馬,應該是……」

    曹操明白了:「你是說敵人可能是剛得知消息,臨時調集了這支隊伍,許多精銳分散各地沒趕過來?」

    「是!興許蹋頓連柳城附近的遊牧部落都召集來了,八成袁尚兄弟也在其中,想以多欺少把咱們趕回去。」閻柔瞥了瞥嘴,「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後生』。咱們豁出去給他們來個突然襲擊!」這小子讀書少,就知道這麼一句兵法,今天還真用上了。

    曹操點點頭,但心裡卻覺這辦法不牢靠,閻柔這野小子狂妄慣了,這仗未必就如他所言;想至此,又探頭觀望,這次看得仔細些——烏丸大軍鬆鬆垮垮散了一大片,騎兵步兵混雜穿插,急於趕路格外倉促。這些兵服色不同良莠不齊,有穿布衣的,有戴盔甲的,還有裹著虎皮羊皮的,有些騎兵騎的是驏馬,連鞍韂都沒備好。遊牧民族打仗不講究陣勢本就是弱點,而今天這般形狀更是漏洞百出。目前的問題在於敵我懸殊,即便突襲得手,難免被他們纏上,戰事遷延可就難辦了……他還在思索,閻柔突然抬手一指:「是蹋頓!」

    「別指!留神暴露行藏。」曹操一腳把他手臂踩下去,「離得這麼遠,你怎麼看出是蹋頓本人的?」

    閻柔被踩得手臂生疼,又不敢嚷叫,齜牙咧嘴半天才緩過氣來,憋得滿臉通紅:「您自己看吧。隊伍中間有人舉著副白旄旗幟,那是袁紹所賜,蹋頓到哪裡都帶著,用它充當帥旗。」

    曹操看得分明,那副白旄完全是漢廷的款式,就在敵軍中間靠前的位置,這倒值得賭上一把。擒賊先擒王,只要突襲得手擒殺蹋頓,後面的仗就不用打了。想至此低頭觀看山路,立時轉憂為喜——審度地形才明白,原來白狼山西麓草木豐茂,東面卻光禿平緩,稍高點兒的樹木都沒有,就連騎兵也可以從這個斜坡俯衝下去,正是突襲的好地形。

    眼看敵人距這邊越來越近,零星的斥候都已經逼近山下了,曹操深感刻不容緩,立刻召集眾將面授機宜——把人馬分作三路,徐晃率領一路在南,張郃率一隊在北,先由這左右兩路殺下山去擾亂敵人;張遼帶剩下的一路居中,更有鮮於輔、閻柔所部幽州騎兵充當兵鋒,待左右兩路打亂敵陣,他們再衝下去直搗蹋頓本隊,定要將蹋頓斃於陣中。

    軍令一下立時喧嘩起來,再寬闊的山頂也容不下三萬人折騰,後面的兵還沒爬上來就開始編隊,騎兵各尋平整處上馬,還有人忙著扛戰鼓不知該往哪放。半天安排不好,曹操急得直打轉,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匆匆忙忙轉到東邊再望——正有個烏丸斥候縱馬而來,離山頂百步之遙,曹操一時疏忽忘了藏身,竟與那兵四目相對看了個滿眼。

    曹操這幾日已換穿鎧甲兜鍪,一看便知是漢軍將領。那斥候瞧得分明,也是一陣驚愕,勒住韁繩就要撥馬下去報信。

    閻柔忽然一躍而起,拉弓搭箭——正中那兵咽喉,死屍栽落馬下;可他的馬似乎全未察覺,兀自停在原地。閻柔趕忙再放一箭,正好射到那畜牲左眼。這是一枝三稜透甲錐,貫穿馬目直入其腦,那馬長嘶一聲,蹬了兩下腿就不動了。一人一騎消失在蒼茫的山嶺間,下面的大軍還在數里外,不仔細觀察根本發覺不到。這兩箭又換來了寶貴的時間。

    「好險!」曹操背靠大樹隱住身形,冷汗都下來了,「你小子百步穿楊,箭術挺厲害嘛。」

    閻柔趴在地上還不忘恭維:「彫蟲小技,主公指揮我們千軍萬馬才是真厲害。」

    曹操這會兒哪有心思聽他馬屁:「別管這裡了,快去帶你的兵。」

    各部將擁擁簇簇忙了半天,才把三路隊伍粗略分好。可是敵人的斥候又來了,這次足有十多騎,無論如何藏不住了。事已至此只能拼著干了,曹操一跺腳:「左右兩路出擊!不准擊鼓!」

    聞聽此言,徐晃、張郃身先士卒,領著左右兩支隊伍往下衝。騎兵在前步兵在後,霎時間湧下山頭。待那幾個斥候發覺異常時,無數曹軍已到了眼前,撥馬已然不及,糊里糊塗做了冤鬼。

    果如曹操所料,蹋頓也是剛剛得到軍報。有幾個族人在白狼山以西放牧,偶然發現曹軍在平岡廢城活動,立刻回來稟報。蹋頓大駭,他麾下的精兵已分派沿海關卡,只好把袁氏兄弟、烏延、蘇僕延以及自己所屬親兵都召集起來,又發動族中青壯,臨時湊了十萬人,想搶先一步佔據白狼山,憑地利擋住曹操去路,等各路兵馬回援,再將其一舉殲滅。

    此刻行軍的烏丸兵並未得到訊息,但兩萬人在山坡上俯衝,豈能察覺不到?忽覺腳下地面發顫,隱約有鏗鏗之聲,抬頭又見對面山麓征塵驟起——曹軍已經下來了!趕緊止步列陣,但這時兩軍兵鋒相距已不過一二里,想列陣也來不及了,烏丸軍一陣嘩然,眼看兩隊曹軍快衝到面前了,又鬆鬆垮垮排不出隊形,倉促之際只好搭弓放箭抵擋一時。

    一陣密如飛蝗的箭雨射向曹軍,有十幾個騎兵當即落馬。可曹軍遠涉塞外四百餘里,只能進不能退,不得不玩命;而且自山坡衝下,本就挾雷霆之勢,豈是一陣箭雨就能擋住的?左右兩軍紛紛踏過同伴的屍身繼續前撲,只眨眼的工夫,似尖刀般楔入烏丸陣營,立時攪起一片腥風血雨。曹操在山上看得分明,趕緊傳第二道令:「中路出擊!給我擂鼓!」

    戰鼓立在山頂,敲起來震天動地,彷彿半懸空響起悶雷。張遼、鮮於輔、閻柔都鉚足了勁,率領精銳騎士宛如離弓之箭直奔山下撲去,也不管戰場形勢有多複雜,只認準了蹋頓的白旄旌旗奮力衝殺。這支隊伍一下去,像在翻滾的熱油中潑了瓢涼水,立時鼎沸四濺人仰馬翻。

    戰馬交蹄刀槍往來,塞外秋風與陣陣升騰的征塵、血霧攪作一團。受傷倒地的將士被大軍踏過,成了血糊糊的肉泥;失去主人的馬橫衝直撞,發出一聲聲悲慘的嘶鳴;斬落的人頭像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滾得爛泥塊一般……行軍途中遭遇突襲,烏丸軍應對不及死傷甚重。但遊牧民族的漢子個個都是精悍勇士,弓馬嫻熟勇猛彪悍,若論一對一交手,遠比漢人厲害得多。僅僅片刻之間,烏丸就已穩住陣腳竭力廝殺,有的滾倒在地斬斷曹軍馬腿,有的箭無虛發連射曹兵落馬。蹋頓本人更是勇士中的勇士,明明處在不利位置,眼看著張遼所部衝過來,竟不躲不閃直面挑戰。將懷奮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曹軍衝殺了好一陣子,非但沒能將烏丸軍擊潰,反而越來越疲乏——長途跋涉未加休整,已然是強弩之末。而在蹋頓身後,行軍中的各部後隊紛紛趕到,陸續加入戰團,甚至把張遼等人包圍起來,形勢對曹軍越來越不利。

    曹操在山頂看得清楚,烏丸人似群鳥雲集般湧入戰場,蹋頓大約有十萬之眾,己方只有三萬,如此下去可能全軍覆沒。曹操看了一眼身邊的虎豹騎都督曹純:「你們也去!」

    「我們?」曹純一愣。

    「對!」曹操斬釘截鐵,「還記得南皮之戰是怎麼斬獲袁譚的嗎?今天也一樣。這些胡人逐利如鳥集,兵敗如雲散。只有殺掉蹋頓,才能翻轉局面。」

    曹純有些猶豫——今天的形勢與南皮之戰可不一樣,當初與袁譚是在勢均力敵難解難分的戰況下,虎豹騎成了決定勝敗的最後砝碼。可現在是敵眾我寡,若虎豹騎盡數下山參戰,有敵人繞上來偷襲曹操怎麼辦?該不該下去……

    他還在猶豫,就聽韓浩在背後喊道:「別猶豫了!要是張遼他們全軍覆沒,胡人攻上來咱們也是死!倒不如下去拼一場!」

    「對。」曹操就是這麼想的,「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深入敵境四百里,反正也回不去了,豁出腦袋撞南牆吧!」

    曹純、許褚、韓浩、史渙等各自提槍,催動三千虎豹騎,步張遼的後塵衝了下去,直撲蹋頓。曹操也不再躲藏,前站幾步扶著古松佇立巔峰——他要讓將士們都知道,他和大家在一起!他身邊僅剩下鄧展率領的十幾個侍衛,以及樓圭、牽招、邢顒、田疇。

    虎豹騎參戰立竿見影,將士們眼見主公的親隨都來了,本來低靡的士氣又高漲起來。大家都明白了曹操的意圖,也不管四周湧來多少敵人,一切刀槍劍戟弓弩飛矢都往蹋頓本陣招呼。曹操瞪著戰場,不知不覺間扶住樹的手指都摳進樹皮了。他行伍二十餘年,白狼山之戰實乃平生最大一次冒險,兇惡程度遠勝汴水、官渡,當真是不成功則成仁。

    就在這時忽聽連聲尖叫,兩個侍衛中箭倒地——有五個身披虎皮手持刀箭的烏丸人自南面繞道衝了上來!鄧展的劍術在曹營首屈一指,立刻拔劍撲上去格鬥。剛殺死一人,就用力過猛劍柄折斷。烏丸勇士皆好鬥,見這廝本領與眾不同,剩下的四個人齊向他下手。鄧展手無寸鐵,見四把長刀照自己腦門劈來,就地打了個滾,只一晃眼間已奪過敵人一把刀——他這空手入白刃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眾侍衛這才回過神來,十幾隻大戟一湧而上,這才把四個胡人當場廢命。

    「不好!還有!」田疇目力甚佳,望南邊一指,但見草叢間還有十幾個烏丸人正攀著樹枝往上爬,儼然與先上來那五個是一夥的。

    曹操一陣錯愕,隨即大喝:「鄧展!交給你啦!」

    鄧展應承一聲,又見曹操拋來件兵刃,趕緊棄刀接住,低頭一看——乃是倚天劍!此劍純鋼打造,長近五尺,刃有一尺,比普通的佩劍大許多,既可為刃又可為盾,乃天下無雙之利器。鄧展心中歡喜,招呼眾侍衛:「護衛主公,都跟我上!」迎著爬山的敵人衝了下去。烏丸善射,若再容他們衝到近前,曹操命就沒啦!

    可鄧展帶侍衛們一去,曹操身邊一個侍衛都沒有了,他早年與樓圭也曾演練弓馬劍術,但年過五旬早沒當初的本事了;邢顒乃一白面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哆哆嗦嗦藏在樹後;牽招、田疇倒是能比劃兩下,但本領平平,過去反倒添亂,只得抽出佩劍護住曹操。

    雖然雙方都十幾人,但單兵作戰漢人遠不及烏丸,剛一交手兩個侍衛就躺下了,全靠鄧展支撐局面。眼見格鬥失利,樓圭、邢顒靈機一動,把戰鼓當成滾木礌石,一腳一個都踹下去了。這一搗亂真管用,烏丸不明就裡紛紛躲閃;鄧展趁機躍起,猛揮倚天劍把兩個走神的胡人揮為兩段。侍衛們各自拚命,總算把那十幾個偷襲的敵人全部殺死,可己方也只剩四個人了。

    仗打到這個份上生死已懸於一線,只要敵人再來一次,曹操必死無疑。幾個人望著那幾具敵人屍體還未緩過神來,山下又響起一陣歡呼聲,吵吵嚷嚷此起彼伏,也不知喊的什麼——卻見烏丸軍捅了馬蜂窩般四散潰退,蹋頓的白旄晃了幾晃,倒落亂軍之中。

    「虎豹騎斬殺蹋頓單于!我們打贏啦……曹公萬歲……曹公萬歲……」那撕心裂肺的歡呼聲漸漸清晰起來,大有僥倖之感。曹操只覺全部精神都耗光了,倚著松樹緩緩癱坐在地,長出一口氣。

    碣石抒懷

    建安十二年八月,曹操與蹋頓大軍遭遇於白狼山以西,三軍將士臨危不懼,以少勝多大敗烏丸。蹋頓死於虎豹騎刀下,烏丸各部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右北平、遼西、遼東三郡聯軍一哄而散。柳城被曹操唾手而得,降服胡漢軍民二十餘萬。袁尚、袁熙兄弟僥倖未死,眼見大勢已去,協同蘇僕延、烏延、樓班再度逃亡,投奔遼東太守公孫康。

    曹操只在柳城停留了半個月,把善後事務全權委託牽招、鮮於輔,便迫不及待地班師撤退。這時夏天暴漲的洪水早已退落,各處關卡也已暢通無阻,來時遠涉塞外受盡勞苦,回去終於可以走沿海大道了。所謂「大道」其實也並不大,遼西之地根本就沒有像樣的官道,但在歷經磨難的曹軍將士看來,與塞外的險山幽谷相比,這就算是康莊大道了。

    大戰過後曹操也放鬆了心情,這一路走得很慢,幾乎日上三竿才啟程,天色稍暗就紮營。士兵們美壞了,一路哼著小曲,好似遊山玩水,有充裕時間還可以找當地土人要幾尾魚嘗鮮,大家都盡情享受這難得的悠閒。離開柳城一個多月,軍隊還磨磨蹭蹭在遼西境內徘徊呢。

    這一日樓圭騎在馬上放眼四顧,見三軍將士舉止懈怠,行軍拖沓,便向曹操抱怨:「孟德,你看看!這幫兵痞都懶散成什麼樣兒了?張遼、徐晃也不管管。我要是統帥就把他們叫來訓斥一番,別以為有點功勞就了不起!」

    曹操連頭也不抬一下,拉著韁繩笑道:「帶兵與為政一個道理,都應張弛有度。大家受了辛勞,也該歇歇了,即便申明軍法也要回到易縣再說。軍師已派於禁先行一步來迎接咱們,過幾天就能會合。」

    「既然有心休養軍隊,為何不在柳城多留幾日?」樓圭頗感費解。

    「烏丸剛剛歸順,彼此尚不能推心置腹,若大兵久駐只會使胡人懼怕,認為我曹某人是以軍威凌人。我一走他們就輕鬆多了,牽招、鮮於輔都是常年同他們打交道的,假以時日必定使他們誠心歸附。」曹操說到此處眼中充滿興奮,「閻柔跟我說,烏丸所部多產良馬,我給他們時間馴養馬匹,日後再打仗就不愁缺少騎兵啦!」

    樓圭卻不那麼樂觀:「有件事我早就想提醒你。別忘了咱們辛辛苦苦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為的是擒殺袁尚、袁熙,如今他們腳底抹油又跑到遼東去了,會不會與公孫康串通一氣捲土重來?咱明明打了勝仗,又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何不一鼓作氣直搗遼東?如此草草收兵不但遺憾,而且遺患!」

    韓浩緊隨曹操馬後,樓圭這番話他早就想說了,可作為中軍不便阻攔曹操的決定。這會兒聽樓圭以老朋友的身份說出來,也跟著提醒道:「末將以為樓司馬所言不虛,大軍一撤柳城勢力單薄,公孫康很可能乘虛而入。別忘了公孫父子可是自稱過『遼東王』的!」

    「哈哈哈……」曹操竟一笑置之,「『遼東王』真就那麼大的膽子?老夫還等著他把袁氏兄弟的人頭給我送來呢!你們不必再說了,此事不久自見分曉。」

    韓浩與樓圭見他如此武斷,不禁對望了一眼,還未想好接下來該怎麼勸,見邢顒自前面興沖沖策馬而來:「主公,就在此處紮營吧。」

    樓圭一皺眉:「紮營?今天沒走幾里路,這才丑時,太早了吧!」

    「不早不晚剛剛好。」曹操手指西南道,「邢先生剛才跟我說了,那裡就是著名的碣石山,登臨其上觀看海景甚是壯觀。咱早些紮營,去山上觀覽一遭豈不是美事?」

    這趟回軍沒有敵人,紮營甚是方便,也不必挖壕溝,栽鹿角,把帳篷支起來就行了。只一會兒工夫曹操已到碣石山下,邢顒、田疇、樓圭左右相陪,張遼、閻柔等將校也跟來湊熱鬧。

    碣石山緊鄰海邊草木稀疏,幾乎是由稜角平整的頑石積累而成,從下面看就像是天公擲在海邊的一塊大石頭。此地險峻其實遠勝白狼山,不過眾人的心情不同,在白狼是行軍打仗,來這裡是觀覽風景,雖然不易攀登卻說說笑笑很是熱鬧。堅硬的礫石四楞八叉不宜行走,若摔一跤準會骨斷筋折,許褚、鄧展等生怕傷著曹操,小心再小心,幾乎是連攙帶抱把曹操和幾位先生弄上去的。

    曹操畢竟年過半百,被侍衛拽上頂峰時累得呼呼直喘;可一回頭,見田疇還在艱難攀援,忙伸出只手:「田先生引領大軍勞苦功高。來!該老夫拉你一把啦!」

    「不敢勞煩明公,草民才智卑微,不值得明公屈身提攜。」田疇不接他手,卻抓住塊山石,憑自己的力氣爬了上來——這可真是飽含深意的一番對話。

    曹操微微一笑,也沒說什麼,急喘了幾口氣,這才站起身來向南眺望——但見湛藍汪洋浩瀚無邊,驚濤駭浪時起時伏,碣石山下都是險峻的礁石,道道波浪湧來,濺起數丈之高,發出天崩地裂的吼聲。樓圭、張遼等人一個個攀上來,望著這壯觀的景象無不「噫」地一聲讚歎。邢顒笑道:「妙極妙極,正是潮汐之時。百川東注波瀾壯闊,如此壯麗景致不虛此行啊!」

    閻柔雖年少粗鄙,但也覺這波濤甚是壯觀,不禁發問:「人人都說百川東入海。為何天下的水不向西,不向北,偏偏向東流呢?」

    一句話問得眾人哈哈大笑,邢顒道:「相傳昔日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共工戰敗,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銷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東南,故百川注焉。」

    「霍!共工斷山女媧補天,古人可真厲害啊!」閻柔畢竟年輕,又在遊牧部落長大,沒讀過書,瞧邢顒搖頭晃腦道貌岸然,還真信了。

    邢顒瞧他怪有趣的,越發戲謔道:「上古奇能之士舉不勝舉。比如你精於箭術,可知荀子有云『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古人中有一后羿,他乃北狄之主,曾射落九個太陽。你的箭法雖好,也不過等閒伎倆,何時能把太陽射落,才算登峰造極啊!」說完捋著鬍鬚故作嚴肅。

    閻柔聽罷面帶惆悵,頓了半晌一聲長歎:「唉!射日倒也不難,我精準性能及,可惜膂力不足。」

    「哈哈哈……」眾人無不捧腹大笑。

    閻柔這才醒悟過來了:「邢先生,你騙我!哪有射日之人?」

    邢顒一陣莞爾:「歷來便是這樣傳說,《孟子》《淮南子》均有記載,不信你問主公啊!」

    可曹操根本沒理睬他們的話,茫茫然望著大海,心緒早已隨海浪滂湃——這不僅僅是一片海,還是當今這個英雄輩出各領風騷的時代寫照。蠻橫霸道的董仲穎今何在?驍勇無雙的呂奉先又在哪裡?僭越稱帝驕縱跋扈的袁公路可還看得到威風?曾經氣貫山河叱吒風雲的袁本初哪裡尋得到蹤跡?大浪淘沙頃刻不休,他們恰似那層層巨浪,被礁石一撞,剎那輝煌便了無聲息……唯有曹操依舊弄潮其中,歷經波浪屹立不倒,欲主天下之沉浮。

    曹操似乎已癡迷其中,微瞇二目聆聽潮聲,任那蕭瑟秋風吹拂著衣襟和長鬚。旁人見他如此專注也不再言語了,安安靜靜陪著他矗立在巔峰。田疇來時大為讚歎塞外山林的景致,可來到這裡稍瞥了幾眼便不再看了,尋塊平整的山石坐下休息——仁者愛山,智者愛水,他與曹操的心境大不相同。

    也不知過了多久,紅日已漸漸沒入背後的山嶺,一輪新月在海浪間若隱若現,雲朵紅彤彤的,大海被染成一片金色,波浪也漸漸柔和了幾分——似乎要退潮了。邢顒斗膽拉了曹操一把,輕輕道:「主公,該回去了。天一黑就不好下山了。」

    曹操沒理睬他,反而昂首挺胸揮動衣袖,高聲吟道: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首詩念罷眾人又「噫」地一聲讚歎,不過這次歎的不是海潮,而是曹操的才情。這簡練的幾句詩竟把眼前的奇景勾勒得清清楚楚,又豪氣迸發,盈溢著海納百川的雄壯之意。

    「主公說得好!汪洋之蒼茫廣大,真是玄妙無邊。」邢顒似乎也受了曹操感染,跟著吟誦起莊子的《逍遙游》:「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嘿嘿嘿……」曹操忽然笑了,回過神來道,「莊子的這些話你覺得是真的嗎?」

    邢顒手捻鬍鬚道:「千里之鯤固然沒有,不過大魚還是有的。據在下所知,東海就有一種魚,其大者如山,小者也有幾間屋子那麼大,僅是魚須就有一仗長,眼睛像三升的大碗一樣,百姓謂之鯨鯢(即鯨魚)。這種魚常因擱淺涸斃岸邊,死後膏流滿地。老百姓割食其肉,以其膏油燃燈,取其大骨製成長矛……」

    張遼就站在邢顒身後,他肚子裡沒多少墨水,二人吟詩弄文也聽不明白,就是跟著看熱鬧。這會兒聽邢顒道出兵器,精神一振,連忙插嘴道:「對啦!去年與柳毅、管承作戰,他們手下海盜就有用這種矛的。當時我還納悶,這兵器說白不白說黃不黃,鋒利而不失韌性,搞不清是什麼做的。現在想來一定就是魚骨矛。」

    「不錯,應該是鯨鯢骨。」邢顒轉向大海不無感慨道,「可見古人撰寫的那些玄妙之事,也並非無稽之談。就連那天馬行空,河洛讖緯也未必是信口開河。」

    提到河洛讖緯,曹操忽然想起董昭三年前在鄴城對自己說過的話,他說魏郡的鄴城是象徵天命的城池,天象顯示太白經天,熒惑逆行,當有改朝換代之事。雖說曹操從來不信這一套鬼話,可現在想來倒也覺絲絲入扣,嘴上卻道:「方術之言聽之猶可,若說相信,不免貽笑大方。」曹操一邊說,一邊手扶山石又往前走了幾步。

    「主公小心,腳下就是懸崖了。」許褚提醒道。

    曹操渾不在意,迎著海風傲然挺立在山崖之畔,看著那一望無邊汪洋,不禁感慨道:「在老夫看來,海有多大人心就有多大,也無需去找什麼仙山靈藥,有生之年但求海納百川,成就一番事業,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朝聞道夕可死矣,人生何懼老也!」他說到這裡忽然張開雙臂,又吟唱道: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好詩!」邢顒雙挑大指,「好個『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主公雖年過天命,雄心不墮壯志不息,日後大有可為。主公就是當今天下的真英雄、大丈夫!」

    閻柔聽了個半懂不懂,反正跟著誇就是了:「傑作啊傑作。」

    「妙不可言!」

    「主公大手筆啊!」

    「不僅是天下英雄,還是天下英雄之魁首也……」

    眾人的讚美聲不絕於耳,曹操聽得高興仰天狂笑。可坐在遠處的田疇卻陷入了沉思——曹孟德果真非泛泛之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磅礡的詩句豈是尋常之輩做得出來?不過他的這番感慨因何而起呢?他的千里之志,烈士壯心又是些什麼呢?

    恐怕是情系金鑾玉圭,一心以為鴻鵠將至吧!
《卑鄙的聖人:曹操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