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字不識一個,聽《金剛經》如遭電擊

因為下雨,城裡柴市上賣柴的樵夫很少,所以柴市成了樵柴販子們的天下。

客棧那位老掌櫃踮著腳,向路口眺望。

有幾個薪柴販子在他身後說:“老掌櫃,今天下大雨,慧能肯定沒去砍柴。你就買我們的吧。”

老掌櫃說:“去去去!等到天黑,我也要等著買慧能的柴。”

一個小販說:“我們的樵柴,也是慧能他們那些樵夫從同一座山上砍來的,為啥偏偏非買他的呢?”

“人家慧能砍的柴,都是長在山尖巖縫裡的硬木,火壯,經燒。而你們,為了多賺錢,都是低價收購的那些半朽半爛的暄軟木頭糊弄人。所以,十幾年啦,我們客棧燒的一直是慧能砍的柴。好,好好,你們看,慧能那不是來了嘛!”

慧能挑著柴擔子走過來。客棧掌櫃迎了上去,抱怨道:“今兒咋來遲啦?讓我好等。”

慧能放下擔子,擦擦額頭上的汗,笑著說:“大爺,今天不是往你客棧裡送柴的日子呀。你怎麼到柴市裡來了?”

“客棧住進了一幫來廣州進貨的外地客商,吃飯喝水的人多,就把原來存留的木柴用光了。”

慧能指著柴擔說:“那正好,我今天擔來的是風落柴,雖然外表被雨淋濕了,但裡面早乾透了,立馬就能燒。”

老掌櫃笑著說道:“好,好!我就知道,有你慧能,就有我老漢的好柴燒。走吧,將擔柴給我送到店裡去吧。”

慧能還是憨厚一笑,點點頭,擔起柴,跟著老掌櫃向客棧走去。

熟門熟路,慧能將柴送進灶間後,來到前堂,接過小二哥遞來的一碗茶水,“咕咚咕咚”灌進了肚子。

店小二笑他:“你飲驢呢?”

慧能也自嘲:“我渴得就像一頭驢,喝起茶來自然像飲驢啦。”

老掌櫃將柴錢交給慧能。他數都沒數便放入口袋,給老掌櫃鞠躬說:“謝謝大爺,您總是照顧我。”

老掌櫃說:“彼此彼此,這十多年,燒你的柴,給我們省了不少錢。慧能呀,這幾天客棧住滿了,你多給我送幾擔柴來。”

慧能點點頭,向店舖門口走去。

客棧靠近門口的一張凳子上,一位老年客人就著門口的光亮,正在喃喃唸經:

 

……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

 

彷彿神差鬼使,慧能不經意間聽到幾句經文,莫名其妙地感到十分親切,似乎還有幾分熟悉。他若有所思,不知不覺停住了腳步,站在一旁傾聽。隨著經聲徐徐傳來,他的臉色越來越祥和恬靜,心如止水,一波不生,一波不起……忽然,他覺得自己的心好像正在悄然打開,融入經文之中: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所謂我相者,即恃有財產、學問、地位而輕慢他人;所謂人相者,雖然行仁義禮智信,但以此為資本而驕傲自負,蔑視普通人;所謂眾生相者,將好事攬入自己懷抱,把壞事推給別人;而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分別取捨者,即是壽者相。

有此四相者,當然是凡夫,而不是菩薩!

 

……須菩提,於意雲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不也,世尊,不可以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慧能心身躍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親的死、母親的病、白雲道長的長生、高高矗立的山峰。這一切,都不過是一種虛妄!那麼,如何才能透過假象而見諸相非相呢?

 

……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這一聲,好像來自宇宙中心的呼喚;這一聲,恰似發自靈魂深處的呢喃;這一聲,他彷彿已經期待了很久很久,好像從一生下來,他就在等待著它的到來……他像是突然之間受到了強烈的電擊一樣,愣了,呆了,傻了——然而他又能清晰地感到一股氣息從他的節節脊椎向上射出,直貫腦髓,衝出腦殼,與這渴望了千百萬年的聲音融為了一體……

他百感交集,淚流滿面,身體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慧能臉上的表情在急劇變化!他心中無以言狀地激動,充滿了巨大的喜悅。像是有一股生命的暖流,從他的靈魂深處源源湧出,滋潤了身體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生命的智慧之泉衝破一切障礙,汩汩噴湧……

他原來在生活和勞作中所領悟的心的妙用,所有的一切,都有機地聯繫起來,融會貫通了。

心靈開竅的感覺真好。

他感到他像一片雲,在天空中自由自在飄蕩,又像回歸到童年,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聽著媽媽慈愛地哼唱。無限的幸福、無限的光明,愉悅著他的身心,世界在他眼裡變得那麼美好,那麼和諧、清澈。

透過房頂,他似乎看到藍天上幾縷白雲悠悠飄動;穿透牆壁,遠方一抹青山淡淡如煙;綠草茵茵的田野,彷彿近在眼前,無名野花在微風中搖曳,連小樹的每一次晃動,都是最曼妙的舞蹈……

 

……不取於相,如如不動。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那位老者誦經已畢,輕輕合上經書,雙手捧著貼在額頭頂禮。

慧能上前作了一個揖,說道:“大爺,打擾了。”

老者應聲抬起頭來。那一瞬間,慧能一愣,好像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老者和善地問道:“小伙子,你有什麼事?”

慧能趕緊說:“大爺,請問,你念誦的是什麼經呢?”

“《金剛經》。我剛剛從黃梅縣雙峰山東山寺(今湖北黃梅五祖寺)那兒請回來的。”

“黃梅在哪裡呀?”

“在蘄州,距離我們這裡有好幾千里遠呢。老漢我來回走了好幾個月呢。”

慧能無限神往地自言自語道:“黃梅,東山寺……”

老者繼續說道:“東山寺,就是弘忍大師住持的寺廟。”

慧能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請問,弘忍大師是誰?”

老者哈哈一笑,說:“小伙子,你跟我鬥禪機呀?弘忍大師,當然就是弘忍大師啦。”

看到慧能更加侷促,老者又哈哈大笑起來:“我逗你玩呢。弘忍大師是禪宗第五代祖師,是當今最有名的高僧,弟子有一千多人。大師教導僧人和在家弟子,只要奉持這部《金剛經》,就可以明心見性,覺悟得道。所以我無論走到哪裡,都將經書帶在身邊,一有空閒,就拿出來讀誦。”

慧能非常羨慕,情不自禁自語著:“《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黃梅……五祖弘忍……”

老者說:“小伙子,你對佛法感興趣?”

慧能點點頭:“我剛剛聽到你念誦《金剛經》,心頭突然明亮起來,像是開了竅。雖然說不出道理,但我覺著我好像悟到了大山呀、樹林呀、還有咱們人,最為真實的東西。可是,這東西又是那樣普通,說出來也難以令人相信……”

老者不禁“噌”地一下從凳上站立起來,雙手合十,驚奇地說:“阿彌陀佛,你這是開悟了啊!”

慧能不相信,說:“不會吧,我對佛法全然不知,又大字不識一個,而且是個窮得叮噹響的樵夫……”

老者打斷他:“人無貴賤之分,只有慧根之別。我佛說過,一切眾生都具佛性,佛法面前人人平等,眾生平等。連小蟲、小鳥都可得道,何況是你。我看你資質聰明,很有善根,若是能去黃梅東山寺拜五祖弘忍為師,深入佛法,參禪悟道,一定會有極大成就。”

慧能聽老者如此之說,很興奮,很高興,但旋即又陷入了沉思,樣子苦惱至極,不禁惆悵地長歎了一聲。

老者關切地問:“小伙子,你心中有什麼放不下的事?”

慧能說:“我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只有我與母親二人相依為命。家道貧寒,只能靠我賣柴維持生計。我一日不打柴便一日無米吃,母親離不開我。”

“小伙子,在我看來,不是你母親離不開你,而是你離不開母親。你從心眼裡害怕離開母親,怕失去母親的愛護!”

慧能一怔,細想,老者的話很有道理。

“年輕人,應該不計一切辛勞去追求人生大道、宇宙真理才對啊!不是我老頭子自誇,遙遙幾千里路程,不是都沒擋住我嗎?這樣吧,我先資助你十兩銀子,用作你母親的日常花銷。”老者看到慧能想表示什麼,擺擺手說道:“別,小伙子,你先別推辭,就算我搶先一步供養你這位肉身菩薩吧。你回去安頓好你的母親,然後到黃梅東山寺去找弘忍大師。我相信,五祖一定會善待你的。”

說著,老者從一個布袋裡掏出一封銀子,遞給了慧能。

慧能感激涕零,磕頭跪拜。

老者說:“小伙子,你行此大禮,我可受用不起。”

慧能說:“老人家,我與您不過萍水相逢,你就如此慷慨解囊資助一個素昧平生的後生。從您身上,我看到了學佛者的心胸。您放心,我一定效仿古人,刻苦修行,弘揚佛法,以此報答您的成全之德。”

“好,好,我沒看錯人。”

一旁的店小二看到了老者布袋上的字,嘻嘻一笑說:“難怪你們倆一見如故,這樣投緣呢,原來,你們是老鄉啊!”

“你怎麼知道?”

慧能與老者幾乎同時問起。

小二說:“大爺,您布袋上寫著‘新州安記’幾個字,說明您姓安,是新州人士。”

未等老者有所表示,慧能已經第二次跪了下去,說:“安掌櫃,真的是您!您真的就是在新州城開雜貨店的安掌櫃!”

這次,輪到老者與小二乾瞪眼了。

老者撓著頭皮:“小伙子,你是誰,你怎麼認識我?”

慧能興奮地說:“十多年前,您給我和母親領過路。先到的是當鋪,後來又去了藥鋪。”

老者一拍腦袋,激動地說道:“對!我想起來了!你爹爹姓盧,是從北方來……”

小二調侃說:“不光他爹姓盧,他也姓盧。”

“安大爺,謝謝您。這些年來,我和我娘經常念叨您,我娘說您是個大好人、大善人。”

老者說:“老夫安道誠。盧老弟,你們後來怎麼從新州到了廣州?”

於是,慧能將過去的事情告訴了安道誠。

最後,安道誠說:“落葉歸根。慧能,若是你到黃梅去的話,恐怕你母親更願意回到新州。”

慧能點點頭:“是的,就是現在,我娘也經常念叨著回老家。”

安道誠說:“送佛送到西天。我這次從黃梅回來,順便來廣州捎回一些貨物。我已經雇好了運貨的船。過幾天,上全了貨物,就要回新州了。你娘若是回去,就坐我的船吧。”

慧能感動得不知道說啥是好。安道誠笑道:“這只不過是順便做功德啊。”

《讀佛即是拜佛:六祖慧能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