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佛就是拜自己,禪宗由此興盛

寶林寺,六祖圓寂十多年之後。

一枚黃葉從高高枝頭飄然而下,落在了樹下默然靜坐的一位青年比丘頭上。一隻蝴蝶翩躚而來,搖搖擺擺棲息他的肩頭。左前方,站在供奉六祖肉身的木塔下的首座和尚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他不禁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走了過來,關切地對寂然獨坐的青年僧人說道:“希遷,你又在這裡坐了一天了吧?是不是又沒有吃飯?唉——師父六祖大師已經去世十多年了,你這樣整天枯坐著有什麼用呢?”

兩行清淚從希遷臉上潸然而下:“六祖圓寂之前,囑咐我要好好尋思。我現在不過是秉承大師的遺訓罷了。”

伴隨著六祖慧能的圓寂,時年13歲的希遷的金色童年便悄然落下了帷幕。出家伊始,業師便溘然而逝,這不啻幼年喪父,其悲愴,其淒涼,可想而知。因此,在失去了精神依怙之後,希遷一直在痛苦地彷徨、求索。每天總是這樣默然獨處靜坐。一晌,一日,甚至連續幾天,忘記吃飯,忘記睡覺,只是這樣默默思索著,思索著……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十多年漫長歲月,就這樣浸滿了“尋思”的苦澀,小沙彌也在如雲似霧的思緒中悄然長成青年比丘。

首座和尚說:“你總這樣一個人苦苦思索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大師兄行思在江西吉州青原山開法,他的見地高拔時輩。要不,你就尋找行思去吧。”

“大師兄,行思?去尋找行思?尋……思……”

“對呀,六祖讓你‘尋思去’,明明就是讓你尋找行思去呀!”

希遷,希冀遷徙;樹挪死,人移活,遷移,變遷,就有新的希望!

希遷像一隻脫困的雄獅,仰天長嘯一聲,絕塵而去。

希遷日夜兼程、千里跋涉來到吉州青原山。前面,不遠的地方,那片綠樹掩映著的古老殿宇,就是行思大師傳禪的靜居寺了。

藍空遼闊,白雲悠然,青山疊翠,碧水清冽。高高山門之前,一抹紅牆之外,灼然開放著大片黃燦燦的油菜花。清風徐來,金浪起伏,馨香浮動。最美妙的是,花海簇擁之中,金浪漂浮之上,赫然站著一位老和尚!

他彎腰,弓背,垂首,頭上還頂著一隻碩大的斗笠,使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其實,誰也不會去注意他的面孔,他已經進入了一種渾然忘我的境界,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的鋤頭上。他徐徐揮動著鋤頭,一心一意在大地上勞作。不知是風的輕拂帶動了他的舞蹈,或者滿園黃花隨著他鋤頭的律動一起舞蹈,反正他早已與周圍的一切融匯成一體,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神韻。一切都是那麼自然,那麼和諧,似乎若是沒了他的存在,天便不再湛藍,雲便不再舒捲,風便不再吹拂,花便不再芬芳……山川大地因為有了他而生機盎然;而他,因了周圍的一切,生命才有意義。

他,是畫家妙筆生花、畫龍點睛一樣描繪而出的神韻,還是沉沉大地、鬱鬱黃花幻化而出的精魂?

希遷被眼前這幅活生生的、司空見慣又充滿詩情畫意的美妙情景感動著,心靈深處有一種朝陽噴薄欲出、岩漿即將迸發的躍動。天哪,十幾年來,他苦苦尋思、苦苦追求的禪之神韻、禪之真諦,不就存在於這最簡單、最平凡、最和諧的生活中麼?!自然,和諧,就是禪的韻律。

希遷臉上洋溢著夢幻般燦若朝霞的微笑,一步步走向田中勞動的老僧。老僧頭未抬,手未停,輕輕問道:“你是誰?從哪裡來?”

“您是行思大師吧?我叫希遷,從曹溪來。”

行思不禁抬起頭,看了這個青年比丘一眼,問道:“你從曹溪來,帶來了什麼東西呢?”

行思說著,隨手拈起一朵小小的野花,插在了斗笠上。

就是這樣一句看似平常的話語,一個不起眼的動作,卻蘊含著鋪天蓋地的禪機,直接現示出禪的心要。最初,佛祖就是這樣拈花,迦葉發出會心的微笑,不可思議的禪從此開始代代薪傳。穿越千年時光,禪的心髓依舊像元初一樣靈妙。因而,當年在曹溪,六祖慧能就是這樣啟發懷讓的;而今,行思也是這樣昭示希遷的!

希遷看著行思大師頭上毫不起眼的小花,心有靈犀一點通。於是,他內心深處那碩大無朋、璀璨無比的禪之花蕾灼然開放!他宛然一笑,說道:“我帶來的東西,在參禮曹溪六祖前便早已具足了。”

是啊,人人本具的佛性,在凡不減、在聖不增。如同那朵小小野花與這遍地黃花一樣,它們都蘊含著芬芳,都天然具有甘甜的蜜漿。

果然,就有一隻蜜蜂從燦爛的菜花叢中振翅而起,輕輕落在了行思大師頭頂的野花上。行思卻不肯輕易放過,冷冷說:“既然在參謁六祖之前便早已具足了,那麼,又何必大老遠跑到曹溪,去麻煩師父他老人家呢?”

希遷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野花上採蜜的小蜜蜂,嘴裡輕輕說道:“假如我不到曹溪,不去參拜師父,又怎麼能夠知道,自己的佛性本來就已經具足呢?”

是啊,如同他不來尋找行思,怎麼能發現這一切呢?

聞聽此言,行思大師的老臉燦爛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他摘下斗笠上的野花,遞給了希遷。如同一千多年前,佛祖釋迦牟尼遞給大迦葉尊者金蓮花一樣……

 

從此,希遷投在行思門下,成了青原山上的一隻金色麒麟。

後來,希遷在南嶽衡山大開法門,世稱“石頭希遷”。他與同時期在江西傳禪的馬祖道一,共同開創了禪宗狂飆突進的嶄新局面。這兩座中國禪宗史上的巍峨高峰,或許只有同時代文學領域的李白、杜甫堪與媲美。馬祖道一機鋒峻烈,大機大用,恰似蛟龍鬧海;石頭希遷深邃綿密,清高孤傲,宛若鳳鳴雲霄。他們兩人並世而出,湖南衡山孤峰突起,與江西洪州選佛場相互輝映,蔚然成為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大奇觀。

十影神駒立海涯,五色祥麟步岸天。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馬祖道一在江西大開法門,千錘百煉打造的禪僧個個銅頭鐵臂,龍騰虎躍,闖關奪隘,大機大用。

孤峰高千仞,只許明月臨。石頭希遷端坐南嶽絕頂,門風孤峻,目光犀利,經他印可的弟子,人人保任功深,仙風鶴骨,非同凡響。

其後,馬祖門下誕生了溈仰、臨濟兩大宗派,石頭座下演化出曹洞、雲門、法眼三大支流,中國禪宗,發展到鼎盛時期,成為人類文明史上最璀璨的智慧花朵……

《讀佛即是拜佛:六祖慧能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