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無相禪師出家之前,許多方面都與喬覺郎有幾分相似。他出身於貴胄世家,乃王族近屬,也參加了花郎道,並脫穎而出,成為中央花郎。可謂少年得志,春風得意,前程似錦。高官厚祿,貴妻美妾,似乎都在等待著他。可是,這一切因為他的妹妹而改變了。

無相禪師的妹妹,有著一張異乎尋常的美麗容顏。她的容貌之漂亮,或許只有天仙才能相比;人們沒有見過天仙,就只能用“驚艷”來讚歎。於是,整個新羅貴族社會都為她而騷動不安——所有的少年都為她傾倒,都期盼與她共結連理。她家整日門庭若市,車如流水,馬若游龍,來來往往的都是求親的人們。但是,她卻一個都看不上,或者說她根本看都不看——她的理想不是吃喝玩樂,不是享受榮華富貴,而是出家修行。

作為新羅最顯赫的頭面人物之一,父母當然不會答應她出家的請求。一個弱女子,在這種情況下,一般只能以自己的生命來抗爭——自盡,放棄生命,讓一朵鮮花在無聲的歎息中隨風逝去……

可是,佛教戒律禁止自殺。自殺是懦弱的表現,是對寶貴生命的踐踏。放棄生命,也意味著放棄修行,放棄性靈回歸的機會。因此,她做出了一個更加艱難的選擇。那些前來婚聘的人,不是都看中了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嗎?於是,在撒下一串晶瑩的淚珠之後,她毫不猶豫地拿起鋒利的快刀,從容地對著鏡子,一下又一下地劃向自己嬌嫩的臉龐……

古往今來,世界上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花容月貌,徹底毀在了鋒利的刀下!曾經最美麗的容顏,變得猙獰恐怖,醜陋不堪。

所有的求婚者作鳥獸散。

無相被妹妹驚天地、泣鬼神的決心深深震撼了,說道:“女子柔弱,猶聞雅操;丈夫剛強,我豈無心!”隨即,他辭去花郎,與妹妹一道出了家。

無相禪師究竟悟到了什麼東西,以至他毅然決然地放棄大好前程而落髮為僧?經過這些年的出家修行,他到底有何收穫?是不是實現了當初的願想?

喬覺郎找遍了金城大大小小的寺院,向無數僧人打聽,卻沒有得到無相禪師的任何消息。或許他在一個隱秘的地方閉關修行,或者一瓶一缽越千山——雲遊天涯去了。

作為國仙,也可以巡遊四方——這是喬覺郎唯一感興趣的地方。自從他被奉為國仙以來,從春到夏,從夏到秋,他馬不停蹄地一直在新羅大地上遊走。然而,就是優遊山水,他也不再是為了錘煉意志、陶冶情操,而是為了找尋一座山,那座在他夢中出現過兩次的大山。根據他在聖洙郎過世前所做的夢,他固執地認為,找到那座山或許就能與好友相見——哪怕是在夢中相見。

在半年多的時間裡,他幾乎走遍了新羅中南部所有的名山大川,卻沒有發現與夢境相似的山。於是,他把目光轉向遙遠寒冷的北方,盯上了與佛教頗有淵源的金剛山。

金剛山位於新羅關東淮陽府,乃全國第一名山。全山分內金剛、外金剛兩部分,一萬二千峰,皆由白石構成。因受風雨侵蝕,峰巒極為險峻,河水所到之處,即成飛泉湍流。巖白水清,楓葉為彩,風景之美,堪為海東之最。

已經接近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但喬覺郎依然決定起程北行。因為天氣寒冷,露營不便,所以只有一二十位郎徒隨他前行。那天早上,他剛要出發,中央花郎道第一正勳郎、第二明哲郎、第三貞炫郎一同前來。喬覺郎笑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不讓你們來送行。自己兄弟,何必這樣多禮?”

正勳郎看了另兩位花郎一眼,然後正色道:“我們三人不是來給您送行的,而是來為一個人求情。她想與您同行。”

“呵呵,哪個人有這樣大的面子,竟然可以勞動中央花郎道的所有花郎?”

“您明知故問,自然是我們的妹妹——貞姬。”

喬覺郎一時無言了。

自從與父親在臨海殿談話之後,他再也沒有單獨見過貞姬。兵部令大人曾經邀請他到府上小敘,他委婉謝絕了;貞姬也多次來到彌勒谷,都被他拒之於門外。本來,他與貞姬之間朦朦朧朧的情愫,聖潔,靈明,美妙,晶瑩剔透,如夢似幻。然而,他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居然有一隻骯髒的黑手操控著!貞姬是那樣地單純,那樣地善良。他也許無法扭轉社會的陰暗,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欺騙她,利用她,更不能玷污那份純純的美夢,那縷聖潔的情感。還有,不知為什麼,在經過了一系列變故之後,現在的他已經對少男少女之間的愛戀不感興趣了。相對於人生的終極意義來說,那真的不算什麼。因此,他斷絕了與貞姬的來往。因而,今天三位花郎找上門來了。

正勳郎不客氣地說:“今天,你不是國仙,我們也不是你手下的花郎。咱們作為出生入死的兄弟,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不等喬覺郎同意,他緊接著說:“聖洙郎去了,我們都有責任呵護他的妹妹。貞姬是我們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而且,她曾經沒日沒夜地護理過重傷的你,將你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可是,令我們不解的是,你為什麼要一次次傷害她?你說,她哪一點配不上你?”

背後真正的原因,喬覺郎自然無法言明,只好生拉硬扯地說:“正勳郎,你們誤會了,是我感到自己配不上貞姬。你們心裡都清楚,我和你們不一樣,身份很尷尬。將來究竟如何,誰也不敢保證。萬一失勢,我的處境連普通民眾都不如。正因為她是聖洙郎的妹妹,我更不能連累她,傷害她,所以……”

他這樣說,的確有一定的道理。貞炫郎想了想說:“那您也別冷冰冰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可以根據情況慢慢發展嘛。比如您這次北遊,何妨帶上她呢?”

喬覺郎勉強一笑,道:“我們雖然把她當成自己的親人、自己的親妹妹,但她畢竟是個大姑娘。整天和我們這些小伙子廝混在一起,會對她有影響的。”

貞炫郎說:“人家貞姬早就想到了。為了避嫌,她這次找了七八個姑娘做伴。”

“這……”喬覺郎略一沉吟,接著說,“這就更不成了。你們想,現在是冬季,又是去更寒冷的北方,這些貴族小姐們如何在冰天雪地中露營呢?再說,關東一帶一直不太平安,遊牧民族的飛騎經常深入境內掠搶。萬一……”

喬覺郎總算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婉拒貞姬的借口。的確,北方原屬於高句麗,新羅統一後,經常有小股反叛勢力活動。再加上神出鬼沒的遊牧民族,防不勝防,的確比較危險。

關東金剛山,有四個名字:冬天稱“皆骨”,夏季名“蓬萊”,秋日為“楓岳”,春天則是“金剛”。它之所以被稱為金剛山,是因為這座山與佛教淵源甚深。自古以來朝鮮僧人多入此山建庵修行,遂成為佛教聖地,被尊為靈山。新羅法興王元年(公元514年),高僧真表在金剛山創建長安寺,是為本山造寺之始。此後,建立佛寺蔚然成風,金剛山大小叢林[25]星羅棋布。

不一日,喬覺郎一行來到金剛山下,在山南的良安寺休整一夜之後,第二天一大早,他們開始攀登這座海東第一名山。

山路時而沿河谷蜿蜒,時而繞山峰盤曲,猶如隨風擺動一般。峰迴路轉,他們迂迴到了山巒東南側,遠遠看到高高的山峰之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白練。它忽隱忽現,起伏跳躍,飄蕩在崖壁之間。這就是著名的九龍洞大瀑布:一道泉流從高峰飛下,山勢跌宕,瀑布被截分為九層。據說每一層皆有神龍守護,故稱九龍洞大瀑布。冬季湧出的泉水減少,但崖壁上掛滿了潔白的冰柱,顯得大瀑布更加寬闊、更加神奇、更加壯觀。陽光從半空斜射下來,將飛濺的水珠映照得五光十色、絢麗繽紛。形狀各異的冰柱、冰掛、冰花,在日光輝映下,晶瑩剔透,閃閃發亮,猶如童話世界。此情此景,可謂:

山高水麗,朝日鮮明。

喬覺郎身高腿長,步幅很大,再加上急於印證心中蘊藏的那個夢境,所以將隨行的郎徒們甩開了很遠。最後,他健步如飛,登上了高高的金剛山頂峰。他舉目四望,金剛山果然名不虛傳,峰巒秀麗,林木蔥蘢,美不勝收。

然而,這裡仍然不是他夢中的那座大山。故而,他極目東望,雖然看到了蒼茫的大海,看到了海空雲霧繚繞,但沒有看到那縹縹緲緲的海上仙山,更不曾見到他朝思暮想的聖洙郎。

那夢中的大山在哪裡?聖洙郎,您又去了哪裡?

他先是望眼欲穿,望穿秋水,後來則大失所望,望洋興歎,最後,不禁仰天長歎,兩滴清淚從腮邊悄然滑落……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正當喬覺郎心灰意冷、絕望至極之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吟誦之聲。他回轉身,看到山頂西側的一塊岩石之上端坐著一位老年僧人。

真是奇了怪了,登上頂峰的那一刻,喬覺郎明明曾舉目四望,並沒有發現其他人,更沒有看到這位老僧。更讓他莫名其妙的是,他感到這位老僧很面熟、很親切,彷彿自己曾經追隨他多年,與之建立了密切的師生之誼似的。

那老僧好像並沒有發現喬覺郎向自己走來,手裡拿著一本漢文佛經,自顧自念誦著:“……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喬覺郎聽著覺得奇怪,不禁上前問道:“大師,為什麼過去、現在、未來都不可得?”

“因為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尚未到來,而現在,我們的心也在時時刻刻、隨時隨地地變異,從來沒有停止的時候,沒有固定的相狀[26],沒有固定的住所。其實,不光是我們的心如此,整個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如此,都在不停地隨緣變化。萬事萬物,其性本空,都是虛妄不實的,何況過去的事物呢?更是難以尋覓,所以,你我都沒有必要執著。”

這老僧好像能透視喬覺郎的心理,能夠準確把握他的心脈,所以看似無意的感慨,卻是有的放矢。喬覺郎雖然覺得他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不是十分服氣,他指著風光秀麗的金剛山說:“可是,這陡峭峻拔的山峰就在眼前,瀑布也看得真真切切,身邊的草木更是實實在在、觸手可及呀。”

老僧看著他純真可愛的模樣,哈哈一笑說:“小伙子,你年紀輕輕,不能機械地理解問題。草木一歲一枯榮,隨季節變異,並無常態;瀑布更是水的不斷遷流、變動才形成的暫時現象,離開了水的流變,哪裡去找瀑布?山脈岩石看似堅固久遠,可是,你看到的金剛山崢嶸峻峭的山巒,恰恰是在河流切割、雨水侵蝕、陽光催化等因素的作用下慢慢形成、漸漸變化而來的。離開了那些機緣,就不會有你現在眼中的山峰。所以,我所說的其性本空、虛妄不實,並非虛無,並非一切都不存在,而是說,一切事物都是隨緣變化的,其暫時現象的存在也都是有條件的。”

老僧又低頭唸經:“如來說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喬覺郎靈機一動,接著發揮道:“我說喬覺郎,非喬覺郎,是名喬覺郎。”

老僧點點頭:“然,然。孺子可教也。詳細說來聽聽。”

喬覺郎一邊思考,一邊徐徐說道:“我原來叫金喬覺,後來成了花郎,人們都叫我喬覺郎;將來我若不再是花郎,他們又會用其他的名稱來稱呼我。所以,我非喬覺郎,而是暫時名為喬覺郎。而且,根據您剛才說的道理,我又想到,十八年前根本沒有我,而出生後,我這個人也在隨著歲月、經歷、知識、經驗的變異而變化。甚至連我的命運似乎也能隨著各種機緣的變化而改變。一個小小的因素,很可能就會改變人的一生!我感覺這其中應該有一些根本性的東西在起作用。可是,那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就不知道了。”

“不錯,不錯。雖然你只是看到了一些現象,但能因此而思索,難能可貴,難能可貴。”

“最近一年來,我一直在琢磨人生的真正意義,思考生命的終極價值。可是,總像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朦朦朧朧,稀里糊塗,怎麼也想不明白。”

“這些問題,靠一個人關起門來想,不但永遠想不明白,而且很容易誤入歧途。要麼想入非非,導致失心妄想;要麼陷入死胡同不可自拔,造成精神障礙。”

喬覺郎一吐舌頭,急切地問:“那該怎麼辦?”

“探究人生的最高理想境地,必須有正確的方法,佛門稱之為‘八正道’,即正見、正志、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簡單地說來,就是要有正確的知識作基礎,樹立正確的觀念,找到正確的方向,運用正確的方法,進行正確的思考,才能得到正確的結論。”老僧看到喬覺郎像是在思索他的話,接著說道,“當然,不能閉門造車,必須深入社會,親近自然,在現實生活中不斷思索感悟,有朝一日必會豁然開朗。”

喬覺郎說:“我經常外出巡遊,尤其是這大半年,幾乎走遍了新羅的山山水水,卻一無所獲。”

老僧一針見血地指出:“你那不是雲遊,而是夢遊!所謂重溫舊夢,不過是妄想作怪,當然不可能實現。”

老僧看到喬覺郎眼睛中掠過一絲依戀的愁緒,便向山谷之中投了一塊石頭,引起一陣陣回聲。等聲波消失之後,問道:“你能留住這空谷之音嗎?”

喬覺郎搖搖頭。老僧又說:“同樣,你能讓美麗的景像永遠不變嗎?能拽住流失的光陰嗎?當然不能。不但你毫無辦法,就是神仙也辦不到,玉皇大帝也無能為力。”

這就是說,他再也見不到親切的聖洙郎了。喬覺郎很傷感,鼻子發酸,不由得深深垂下了頭。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什麼?見諸相非相,就能見到如來佛祖?喬覺郎急忙抬頭。然而,眼前已經沒有了老僧的蹤影,唯有遼遠的虛空之中,迴盪著一陣漸行漸遠的吟誦之聲: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老僧也如同夢幻泡影一般,再也不見了。不過,他曾經端坐的大石頭上真真切切地遺留下了一本佛經,那本他曾經拿在手裡讀誦過的漢字佛經——

這是一本《金剛經》。

金剛山,《金剛經》,金剛山上得《金剛經》,金喬覺能否悟到金剛心?

下山之後,喬覺郎並沒有急於離開金剛山,而是在山南的表訓寺駐紮了下來。這座文武王所建的寺院,收藏了許多從中國傳來的佛經、法器和古物。寺院西北有靈源洞,自成一景;東方有四水沽,風景迷人。不過,喬覺郎並沒有隨自己的郎徒們前往這些名勝之處,他將自己關在寺院裡最清靜的一間禪房裡,反覆誦讀、研究、思索那本《金剛經》。

《金剛經》全稱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金剛石,堅固、銳利、晶瑩剔透;般若,即大智慧;波羅蜜是梵語的音譯,意為到達彼岸。第一,我們的般若智慧猶如金剛石一樣堅固,哪怕是多劫流浪生死,也不會磨損、腐蝕;其二,我們的般若智慧又像金剛石一樣無堅不摧,哪怕是堅如磐石的塵世煩惱,也會被其輕易劃破;第三,我們的般若智慧還像金剛石那樣晶瑩明亮,投光於黑夜,照破千年的無明昏暗。因此,乘般若智慧之舟,即可脫離生死苦海的此岸,抵達開悟解脫的彼岸。

這是喬覺郎第一次閱讀《金剛經》,然而,從第一行經文蹦入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自己對於這些經文非常熟悉,似乎腦海裡早已經印刻著每一句經文,就像多年以前自己曾經朗讀過、背誦過的課文一樣。雖然歲月的塵埃掩蓋住了它,一旦重逢,很快就喚醒了原來的記憶。甚至,他覺得這本經書原來就是他的,他曾經使用過多年,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與它彼此分開了、離別了……

喬覺郎真的感覺與這本佛經有一種久別重逢的親切,許多經文,尤其是那些偈子、警句,都恍如舊夢,他很快就能契入,並且不斷有新的感悟。而且他發現,佛經與儒家、道家經典不同,它不僅僅是一種文字知識,知道、明白、掌握之後就完事了;而佛經看似晦澀艱深,很難理解,但每次誦讀都會有新的感悟。就像揭開一層又一層的面紗,撥開一重又一重的迷霧,不斷進入越來越輕靈明晰的境界。

喬覺郎曾經鑽研儒家六經多年,也曾修習過道教之術,而今真正接觸了佛教經典,他不禁掩卷長歎:“六籍寰中,三清術內,唯第一義與方寸合。”

第一義,又名真諦、聖諦、涅槃、真如、真空、實相等,也就是佛教深妙、圓滿、至高無上的真理。

於是,喬覺郎摒絕俗務,一心一意地在禪房之中誦經:

 

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咚、咚、咚咚!”

門外的人不等他回應,就高聲喊道:“國仙,朝廷加急文書!”

喬覺郎不得不開門納客,簽署收執。不等他查看這份朝廷急件,又一位驛吏騎馬疾馳而來,又給他送來了一封五百里加急文書。

兩份文書都是國王金興光的親筆手書:

速歸金城!

事態緊急,喬覺郎甩下大部分郎徒,只帶著三名侍從,快馬加鞭,從金剛山火速南下,向千里之外的金城奔馳。一路上,他不停地思索,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事態怎樣的緊急,乃至國王要一連發兩道加急文書?難道……

有京都驛下達的牒文,沿途驛站保障馬匹更換,喬覺郎披星戴月,到第三天下午,終於接近了首府金城。他看到,城外的兵營沒有處於戒備狀態,大路上的行人並沒有什麼異樣,城內的居民生活平靜如舊。於是,他懸了好幾天的心放下了大半。

因為他是國仙,國家主管郵驛的最高長官——京都驛大捨,親自到金城驛站迎接他回京。喬覺郎委婉地向他問詢了這一時期朝廷內部的事情。大捨說,除了唐朝特使的到來,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

唐朝特使的來訪,與他這位不問國是的“仙界”人物有什麼關係?可是,若無關聯,為何要緊急調他回京?

不管如何急切,國仙特有的威儀不能少。喬覺郎在京都驛沐浴熏香,換上盛裝之後,於傍晚時分在預先從彌勒谷調來的一隊花郎徒的擁護下,徐徐來到新羅王宮所在地——月城,與國王金興光相見。

金興光斥退左右,與國仙單獨會面。喬覺郎在椅子上略微欠了欠身體,不緊不慢地問道:“不知國主召見本郎,有何要事?”

金興光小小吃了一驚:兒子這句外交辭令十足的話語,說明他要刻意拉開兩人的距離,尤其是要迴避兩人之間的父子關係。金興光只好故意咳嗽了一聲,說道:“近日,大唐特使來訪,仰慕國仙神韻,想一睹風采。所以……”

喬覺郎知道他未吐真言,所以冷冷回絕:“花郎道成員在未被冊封官職之前,除了為國禦敵之外,不參與國是。國主若無其他事宜,本郎告退。”

說完,喬覺郎竟然真的站起身來,款款施禮之後,從從容容地向殿外走去。

“喬覺,你、你聽我說。”

喬覺郎停下腳步,並沒有回轉身。自從上次與父親在臨海殿相見之後,他已經下了決心,不參與朝廷的任何勢力傾軋,不摻和宮廷內部爭鬥,更不涉身官場陰謀交易。他要維護國仙的聖潔,保住聖洙郎留給他的這片淨土。

“喬覺,我之所以將你緊急召回,真的與唐朝特使有關。”

喬覺郎徐徐轉回身,等待著國王的下文。

不知為什麼,在這個兒子面前,貴為一國之主的金興光越來越覺得自己底氣不足,就算協商很正常的事情,心裡也總是有些發虛。他輕輕吐了一口氣,說道:“唐朝要求我國派遣一位王子入唐宿衛。我在想……”

國王欲言又止。

入唐宿衛,即在唐朝宮禁中擔任侍衛。唐朝國力強盛,那些皇帝都喜好讓一些外國貴族們簇擁在自己身邊。尤其是重大節日、接見外國使臣之時,身邊有幾位附屬國的異族王子充當侍衛,一定很有面子、很能滿足虛榮心。

金興光不見喬覺郎接話,只好自己接著說:“你不是一直想到大唐去嗎?我想派你前往。”

喬覺郎冷冷地說道:“我原來是想到大唐太學讀書,而不是像這樣去當人質!”

“入唐宿衛,不同於到其他國家為質,不僅不會受虐待,反而能受到優待。你借這個機會,不但能學到中原文化,而且在唐朝為官,還能學到上國先進的為政經驗,交往到大唐上層的朋友。將來回國,必將能大有作為。”

喬覺郎心裡當然也知道父親說的是實情,不過,他依舊沒有表示出任何興趣。

金興光想了想,又說:“我已經和大唐特使談妥了,你入唐宿衛的時間只有三年。三年後,你從大唐歸來,就是新羅的大功臣。這樣一來,你曾為國家抗擊倭寇,曾身為國仙,又出洋為國家充當質子,可以說是有大功於社稷,建勳業於國家!到時候,我將你封為太子,全國上下、朝廷內外,任何人都不敢說半個不字!那時,誰敢反對,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全國百姓都不會答應!”

金興光說得慷慨激昂、豪情萬丈、激動不已,但喬覺郎卻仍然平靜如水,沒有任何表示。

國王金興光無可奈何,不得不繼續煽情道:“你一定熟知你爺爺文武王金法敏的歷史,他老人家也曾入質唐朝。他那時可是真正地充當人質的。”

喬覺郎對這段歷史耳熟能詳,自然不用父親囉唆。但是,他對這樣一個既能順利當上太子、繼承王位,又可以建立不朽功勳、名垂青史的天賜良機,還是無動於衷。等父親苦口婆心,說得口乾舌燥,他才淡淡說:“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既有功於國家,又能學到大唐最先進的文化。如果王后、乘府令大人真的想立重慶為太子,應該牢牢抓住這個機會。”

國王一撇嘴:“他們父女倆鼠目寸光,哪裡有這等寬闊胸懷?他們捨不得重慶離開王宮半步,生怕他吃半點苦頭。好好的一個男孩子,被他們嬌慣、寵溺,上馬不能開弓,下馬不會握筆,簡直就是廢物一個。”

喬覺郎略一思索,說道:“若是重慶不能前往,您就派遣守忠去吧。守忠這些年一直在國學修習,他的儒學修養已經超過了我。據我所知,到大唐太學讀書,一直是他的理想。而且,他也很有這方面的興趣與天賦。”

金興光畢竟是國王,又是他的父親,見他總是推托,很是不高興,說道:“你究竟是怎麼回事?自從聖洙郎仙逝之後,你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了。這次入唐,你必須認真考慮考慮,不能當兒戲。明天,我等你答覆。”

“好,明天您一定會得到消息的。一定。”

喬覺郎面對父親的慍色依然笑容相對。他神態平和地重新施禮,然後緩緩走出宮殿,走出月城,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第二天,國王金興光果真得到了消息:

喬覺郎失蹤了!新羅國仙失蹤了!

《讀佛即是拜佛:地藏菩薩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