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拒絕讓玄奘西行

從大興善寺回來的當天晚上,靜藏法師就病了。為了治療方便,道岳老和尚沒有放他回藍田玉泉寺,而是讓他在大覺寺安心住了下來。畢竟長安城裡名醫薈萃,各種藥草也更齊全。然而,儘管玄奘、道刪他們遍請名醫,靜藏的病卻毫無起色,不幾日便到了彌留之際。

那日,玄奘通過當朝宰相蕭瑀,從皇宮請來一位太醫,來給靜藏診治。沒想到,他卻斷然拒絕了大家的一番好意,不讓太醫把脈。靜藏說:“生死有命,命盡壽終。我的病自己知道,沒有必要再浪費那些藥材了。省下來,或許能救助一些更需要的人。”

玄奘勸道:“據蕭丞相介紹,這位太醫的醫術很神奇,那些身患絕症的人在他手裡往往也能起死回生。你又不是醫生,如何知道自己的病無藥可治?還是請太醫看看吧。”

靜藏搖頭的頻率雖然緩慢,但態度十分堅決:“再高明的醫生,也只能拯救那些命不該絕的人。而我,心力枯竭了。就算他能治我的身體之病,也醫不好我的心病。我這病不是世間的醫藥所能治癒的,所以不要再徒勞無益地耗費信施的錢財了。”

“法師,您這是何苦呢!”

“玄奘,我這病你還不明白?本來,我想在波頗三藏那裡得到賜教,或者見到《瑜伽師地論》,以解困擾我幾十年的疑惑。可是,貧僧福報有限,慧根不具,大論尚在西天,無緣得見。更可悲的是,貧僧身體病弱,難以西逾沙漠,翻越蔥嶺[26],親自去西天求法。因而,我今生今世注定是與大論妙法無緣了……”

靜藏法師劇烈地咳嗽起來。弟子道刪趕緊為他撫胸捶背,玄奘也為他拭去嘴邊的痰液。他喘息了一會兒,心有不甘地說:“至死不能解除心頭疑惑,我難以瞑目啊!”

玄奘安慰他說:“法師,您安心治療。學僧我替您到西天取經。等您的身體養好了,徹底恢復了,我也就能帶著《瑜伽師地論》回來了。您精通梵文,咱們共同將其翻譯成漢文的同時,研而修之。到那時,困擾你我的疑難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靜藏法師苦苦一笑:“玄奘,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西天路途遙遠,行程艱險。玉門關外,更是突厥人的世界,可謂困難重重,危機重重。西去取經,絕非一日之功。而老僧世緣已盡,就要入滅了,看不到了。等你取經回來,老僧的骨頭恐怕也已經爛沒了。”

玄奘鼻子一酸,不禁落下淚來。在身後扶著師父的道刪,更是泣不成聲。

靜藏反而安撫他們說:“看你們,出家人應該參破生死,萬緣放下,如何作小兒女態?有生就有死,有住就有壞。生老病死,連神仙都不能免,老僧何懼?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稀里糊塗地死。唉——可惜的是,老僧童真出家,修學佛法幾十年,卻未能在有生之年悟入佛之知見,解脫生死,得大自在。”

玄奘說:“法師早年勤修禪定,遍學經論。先在長安淨影寺弘揚所學,後奉詔入鴻臚寺教導了無數藩屬遣隋留學僧。可以說是桃李滿天下,弟子遍海外,功德無限量。”

靜藏道:“這些年來,老僧在弘揚佛教義學上,算是盡了自己的綿薄之力,也的的確確博得了一些虛名。但由於個人修為不夠,機緣不聚,未能悟道,不能不說是一大憾事!”

弟子道刪擦擦眼淚說:“師父,您的缺憾弟子替您彌補。我要追隨玄奘法師,到西天去求學《瑜伽師地論》。”

“好,好。”靜藏法師蒼白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了些許笑容。他轉而囑咐玄奘說:“玄奘法師,你是我這些年來所遇到的慧根最靈透、學識最全面、志向最堅定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克服艱難險阻,從天竺取回大乘瑜伽行派的法典,並在中土發揚光大。老僧雖然無緣親眼看到了,但為了造福後世,解佛門百年疑難,你一定要乘願西行啊!”

玄奘眼含熱淚,神情莊嚴,鄭重地點點頭。

靜藏法師對弟子道刪說:“道刪,請幫我沐浴更衣。”

道刪年輕,沒明白他的真實意圖,不安地問:“師父,您身體這般虛弱,洗澡、換衣裳折騰一番,病痛豈不加劇了?您吃得消嗎?”

靜藏法師一笑:“老僧畢竟修過禪定,身體上的病痛能奈我何?安詳捨報的把握我還是有的。”

靜藏法師沐浴更衣之後,跏趺而坐,泊然而逝。

 

靜藏法師圓寂後,玄奘要西行求法的事情正式傳揚開來。不但道刪要追隨玄奘去完成師父的遺願,而且長安城內外一些志向高遠的年輕僧人紛紛前來,要與他結伴同行。

經過綜合考慮,玄奘與七八個志同道合的僧人向官府提出了到天竺取經的申請。此時,朝廷剛剛頒布了封鎖邊關的“禁邊令”,嚴格限制國內的百姓與商人出境。若想出關,必須提前申請,拿到朝廷頒發的“過所”與“通關文牒”,即護照和通行證,才能順利離境。

可是,申請過所的程序十分繁瑣。過所上需要詳細註明因何事到何處去,攜帶何物、幾頭牲畜……而且申請過程中,還要由有一定社會地位、一定威望的人來擔保,以保證申請人身份合法,沒有逃避稅賦兵役,出關後也能如期返回,所攜帶的物品來源合法……之後還需要通過層層審批。

為了給玄奘、道刪他們擔保,大覺寺住持道岳老和尚請來慈悲寺住持玄會與原扶溝(今屬河南)令李師政,與自己聯名具保。

李師政,乃唐代著名居士,也是護法大師法琳的俗家弟子。

這是李師政第一次見到玄奘:“老夫早已聽聞過法師的大名。沒想到,譽滿長安的玄奘,竟然如此年輕!”

玄奘道:“老居士過獎了。學僧拜讀過您的《內德論》,洋洋一萬二千餘言,說理透徹,為維護正法貢獻良多。”

李師政卻搖搖頭,謙虛地說道:“老夫聽說玄奘法師要去西天取經,倍感欣慰。但願你能求得上乘妙法,充分展示佛法的獨特魅力,造福華夏。”

“學僧一定不辜負老居士的熱望,爭取早日成行。”

這時,玄會和尚關切地問:“玄奘、道刪,你們可真的準備好了?要知道,西行之路遙遠且危險,特別要穿過千里茫茫的大沙漠,翻越高聳入雲的冰峰雪山,險阻萬重,九死一生!”

玄奘說:“困難再多,危險再大,也擋不住我們求法的決心。再說,兩百多年前法顯大師已經走過這條取經之路,雖經歷了千辛萬苦,但最終到達了天竺。前輩能完成的壯舉,我們沒有理由退縮。”

道刪頷首稱是:“有這些前輩們做榜樣,我們一定能有所作為。”

玄奘神情肅穆地補充說:“同時,我們也做好了隨時隨地犧牲的準備。一旦踏上征途,就算丟掉性命也絕不退縮。”

玄奘的話,絕不是危言聳聽。中國和天竺之間,有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脈阻隔,在交通不發達的一千多年前,人們如果走陸路到天竺去,只好繞一個大大的圈子:從長安出發,經過河西走廊,穿越大戈壁,向西越過蔥嶺,進入中亞細亞,再由興都庫什山脈的缺口,到達北印度的旁遮普。這條數萬里之遙的求法之路,危機四伏,艱險萬分,最終生還的可能性極低。從公元3世紀至8世紀,中國西行的求法僧約一百七十多人,最終平安回來的僅有四十二位——只佔四分之一。

然而,玄奘他們的熱情洋溢、熱血澎湃,卻碰到了一堵冷若冰霜且不可逾越的高牆:他們前往天竺的出關申請沒有得到官府的准許。既然朝廷已經頒布“禁約百姓,不許出番”的法令,所以在相關官員看來,玄奘等人乃是明知故犯,有意挑戰朝廷的權威,所以乾脆利索地批示道:不許!

古來,出家僧人最守規矩,看到官府不批過所,其他人都知難而退,放棄了西行計劃。

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可是,世界上也總有一些不合時宜的人。無疑,玄奘就是這樣的人,一頭撞了南牆仍不死心。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有的商人順利拿到了過所,而他的求法申請卻得不到批准?於是,他再次鄭重其事地上表請求。

然而,玄奘連續兩次上表,宛若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玄奘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朝廷仍沒有頒給他過所,卻賜給了他一個絕大多數僧人夢寐以求的寶座: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大莊嚴寺住持慧因大師病逝,宰相蕭瑀向朝廷提議,請玄奘出任住持。

大莊嚴寺乃是長安最大、最著名的寺院之一。其住持一直由全國聞名的高僧擔任,在佛教界有著崇高的地位。年僅二十八歲的玄奘,能出任這樣一座名聲顯赫的皇寺住持,可謂空前絕後,古今罕有。一方面,這說明玄奘的修為學識、名望道德出類拔萃,得到了皇家的肯定與認可;另一方面,作為皇家大寺的住持,代表著玄奘正式步入了全國頂級高僧之列。因此,這既是一項名利雙收、出人頭地、風光無限的巨大榮耀,也是一個充分展示才能的巨大舞台。他完全可以借此“遠紹如來,近光遺法”,為佛教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而名垂青史。

那天,蕭瑀將玄奘召進官邸,略微寒暄之後,將自己的提議、朝廷的意思提前告訴了他。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玄奘一口回絕了他的美意。態度之堅決,神情之斷然,絲毫沒有謙遜的成分。雖然皇家寺院住持的光環耀人眼目,萬人敬仰,但玄奘志不在此。為了西行求法,他輕易地放棄了這個他人夢寐以求的大好機會。

玄奘志存高遠,為自己設定了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目標。同時,他也非常清楚,自己選擇了一條艱難坎坷、充滿未知的人生之路。他將以自己的生命作為籌碼,踐行信仰的探索。

玄奘不改初衷,雖然只剩一人,他仍然決定等待時機,獨自一人前往天竺。

玄奘並不是熱情如火的冒險家,也不是力挽狂瀾的英雄,反而,他的性格天生柔弱,甚至有些怯懦。他之所以獨自一人也要西行求法,一方面是虔誠信仰所激發出的莊嚴使命,另一方面則是大乘佛教普度眾生的神聖責任。這種使命與責任,使得他從柔弱變得無比堅韌,百折而不撓。此時的他就像小溪之水,哪怕是迂迴徘徊,千繞百轉,也一定要衝破關山阻隔,奔流向海。

因而,他一邊跟那些暫居長安的西域各國僧人學習語言,向那些來往於絲綢之路上的商人打探路途;一邊設想出種種困境鍛煉身體,錘煉意志,考驗心理。西路艱險,以人跡罕至、飢寒交迫的雪山與酷熱焦渴的沙漠為最,於是,玄奘就尋找相似的惡劣環境,進行生存模擬訓練。

《讀佛即是拜佛:真實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