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起程西行

第二天早上,玄奘剛剛起床,寺裡一名叫達摩的胡僧便前來拜訪,他神神秘秘地對玄奘說:“法師,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您坐在一朵碩大的蓮花之上,飄飄悠悠地向西去了。這說明您很快就能得到貴人相助,西遊順利。”

玄奘心中暗自歡喜,認為這是自己即將成行的好預兆。不過,他嘴上還是說:“夢是虛妄,何必當真。”

說完,玄奘再次來到天王殿,在彌勒像前更加誠心地禮拜,請求菩薩指引。

這時,有一個名叫石槃陀的胡人,前來阿育王寺燒香。他一進山門就看到玄奘正在禮佛。那神聖莊嚴的威儀,那靜若止水的神情,那從容安詳的動作,都讓他莫名其妙地感動,從心裡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涼。這個生性粗糙的漢子不禁熱淚盈眶。他繞行玄奘三匝[29],請求玄奘為他授戒。

玄奘見他神情恭敬,言辭真誠,就為他授了五戒。五戒是所有佛教徒必須恪守的五大戒條: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石槃陀歡天喜地,作禮而去。過了不久,他又送來許多果餅供養師父。此時此刻,玄奘哪裡有什麼心思品嚐美味佳餚,他手裡拿起果餅咬了一口,心中卻仍在思考出境之策,忘了咀嚼。石槃陀雖說是個粗人,也看出了師父心不在焉,便問他有什麼心事。玄奘見他誠實可靠,對自己很恭敬,就將自己到天竺取經的計劃,以及當前所面臨的艱難處境,統統告訴了石槃陀。本來,他只是想找個人傾訴一番心中的苦悶而已,沒想到石槃陀卻說:“偷渡玉門關以及那五座烽火台,並非不可能的事情。師父若是相信弟子,我可以做嚮導,護送師父過烽火台。”

玄奘認真打量了他幾眼。這石槃陀身體健壯,又是西域人,很有可能熟悉西行的道路。於是,他問道:“你可曾穿越過大沙漠?真願意送我一程?”

石槃陀將胸脯拍得山響:“我曾經給商隊做過嚮導,去過伊吾、屈支等國。若不是我家中有老有小,送師父去天竺都行。”

“阿彌陀佛,只要你能護送我出玉門關,繞過五座烽火台,我就知足了。”

石槃陀立即滿口答應:“好,我回家告訴老婆一聲,咱們今天晚上就能出發!”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玄奘立刻去給石槃陀買馬以及野外露宿的用品。兩人約好黃昏時在城外碰頭。

玄奘做好準備後,在太陽下山時動身出城,到約定地點等待石槃陀。天色黑下來之後,石槃陀才帶了一位西域老翁,牽著一匹又瘦又弱的棗紅色老馬前來。玄奘心中疑惑,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用目光詢問石槃陀是何意。石槃陀解釋說:“這位老人來往伊吾國三十多趟,對道路極為熟悉。所以我特意請他來指點指點此行的疑難問題,對我們一定大有幫助。”

老翁打個問訊,對玄奘說道:“西天路途遙遠,道路非常險惡。單說莫賀延磧大沙漠,鬼魅熱風難以抵擋,凡是碰著的人,百無一回。一般商旅都是成群結隊,還常常會迷失道路,何況你只有單獨一人,如何能去得?因而我勸你還是三思後行,不要輕易以身犯險,拿自己的生命作兒戲。”

原來,石槃陀回家之後就後悔了,不想和玄奘做伴了。只因自己有言在先,又約定了時間地點,不好直接反悔,就求這位老丈前來幫著他勸說玄奘,打消其西行的念頭。玄奘卻根本不為西行之路的艱險所動搖,十分堅定地回答道:“老人家,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貧僧是為中土廣大信眾而發願到西天去取經的。我早已經立下重誓,不到天竺,誓不東歸;縱然死於半途,也在所不惜。”

那老翁本來是勸玄奘回頭的,現在卻被他那誓死求法的恆志所感,居然很快改變了立場,說道:“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就不再相勸。我剛才相看了一下你的那匹白馬,它雖然年輕健壯,但沒有經歷過長途跋涉,很難適應沙漠裡的艱苦路途與惡劣氣候。為了你的安全,可以騎我這匹老馬。這匹馬雖然又老又瘦,卻不可小看,它已經來回伊吾國十五次,不但腳力強健,而且能夠識途。”

這時,玄奘忽然想起在長安出發之前,術士何弘達曾經說過,自己將會騎一匹棗紅色的老馬西行取經。還說,那匹老馬的鞍子上雕漆帶鐵。玄奘定睛一看,果然如此!於是便毫不猶豫地和老翁換了馬。

老翁離開後,石槃陀不得不跟著玄奘踏上了旅途。這時,天已經黑透了,北風呼呼作響,吹得遙遠天邊的那幾顆星星瑟瑟直抖。約莫三更天時分,一條又寬又深的大河橫亙在他倆的面前,阻住了去路。河對岸的玉門關遙遙在望,那黑乎乎的城樓像一位高大的天神一樣矗立著。河上唯一的橋樑就在他們面前,但玄奘沒有過所,不敢公然從橋上走過。

石槃陀悄聲說:“這就是葫蘆河了。”

玄奘略一思索,說:“這條河的上游是不是很窄?”

石槃陀一怔,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玄奘微微一笑:“因為它叫葫蘆河,肯定下寬上窄。”

因為玄奘已經說破了,石槃陀不得不和他一起沿著河岸悄悄往上遊走去。果然,他們走了十多里路,發現河道變得狹窄起來,最窄的地方只不過一丈多。而且岸邊有一片梧桐樹林,可以利用樹幹搭一座便橋。

石槃陀抽出腰刀,砍下了幾棵梧桐樹,玄奘與他一起將樹幹抬到河邊,架到對岸。然後他們又在上面鋪一層樹枝、乾草,墊了一些沙子——天塹變通途,一座便橋出現在了他們前行的路上。

他們一前一後過河,石槃陀建議先休息幾個小時,天亮再走。玄奘認為自己這個弟子嚮導真不錯,熟悉地形,瞭解各個關卡上衛兵的習慣,知道如何繞過他們而不被發現,所以很放心,就照他的安排,分別在兩個地方鋪下褥子睡覺去了。或許是因為過關前過分緊張,玄奘現在真的感到很累了,默誦一段經文就睡著了。

然而,他哪裡會想到,黑夜之中有一雙狼一樣的眼睛,正在死死盯著他!

是石槃陀。

當天上午,石槃陀剛剛皈依玄奘之時,正在興奮頭上,所以一時衝動答應為玄奘帶路。後來冷靜下來,他就有些後悔了。現在,躺在這荒野之中,他越想越感到後怕。違反禁令偷偷出關,罪過可不小。而且,這個和尚是涼州都督親自下令緝拿的要犯,自己私自送他出境,萬一被發現、被捉住,說不定會被殺頭!

石槃陀似乎看到了自己被處死或坐牢之後,妻子改嫁他人,老母病餓而死,孩子們流浪要飯的悲慘景象。哼,都是這個壞心眼的漢人和尚,一步步引著自己上了當!若再跟他走下去,必定陷入犯罪的深淵,最終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想到此,他惡從心頭起,怒由膽邊生。拔出雪亮的腰刀,悄悄向玄奘摸去……

 

弦月高高掛在天空,地上像是凝了一層冷冷的白霜。玄奘在沉沉睡夢之中,忽然感到脖子裡一陣冷氣掠過,他不由得打個寒戰,醒了過來。緊接著,他聽到一陣沙沙響動,睜眼一看,石槃舵手提寒光閃閃的腰刀,躡手躡腳地朝自己而來!

玄奘一激靈,但他並沒有翻身坐起來。因為玄奘十分清楚,若是自己當面戳穿了石槃陀的企圖,必然讓他惱羞成怒,反而會使他的殺心更為堅決。而且,在這荒野之中,喊叫也沒人能聽到,想逃自己也跑不過石槃陀。他唯一的辦法就是祈求大慈大悲、隨求隨應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於是,玄奘心中默默念誦經咒。

石槃陀提著鋒利的腰刀,一步步向玄奘逼近——他是個思想簡單、好衝動的人,本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偷偷溜走,將玄奘一個人拋棄在荒漠之中。但是,玄奘是私犯禁令出境,而前面的大沙漠之中只有烽火台下才有水草,沒有自己引導,他在取水之時必然會被守衛的軍士發現。而他一旦被捉住,就會把自己招供出來,自己也會被他連累入獄。所以,只有將他殺掉,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埋屍荒野,才能確保自己平安無事。

可是,當他真的逼近玄奘之時,忽然想到了自己白天剛剛所受的戒律:不殺生!佛教禁止殘害一切生靈,何況說殺人!殺害自己的師父,是五逆大罪,必墮無間地獄。石槃陀猶豫了一下,轉身回去,躺下繼續睡覺。玄奘卻不敢再睡,悄悄起身,打坐誦經,直到天亮。

天一亮,玄奘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喚石槃陀起來打水洗臉。餵過馬,吃了一些乾糧便要出發。這時,石槃陀遲疑了一會兒,磕磕巴巴地說道:“師父,前方路途遙遠,充滿危險。只有烽火台下面有水,又必須夜間悄悄去偷水。只要被人發覺,就會被亂箭射死!所以師父,咱們還是趁早回去的好。”

玄奘自然不肯返回,一定要堅持前行。石槃陀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跟隨玄奘。然而,石槃陀此時如驚弓之鳥,愈走愈膽戰心驚,彷彿在這廣袤無邊的大沙漠裡,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冒出一隊追截逃犯的官兵!他忽然張弓搭箭,要玄奘走在前面。玄奘明白他的心思,以師父的口氣堅決命他在前面領路。

石槃陀又勉強走了幾里,停下來死活不肯走了。他懇求玄奘說:“師父,我實在是不能陪你再走下去了。一則,我家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一大家子人要靠我養活;二來,朝廷有禁邊令,嚴禁私自出關,況且你已經被通緝了,我護送你離境就是同案犯。我不想因此坐牢,甚至被砍頭。師父,你可憐我一家老小,放我回去吧。”

玄奘見他說得可憐,心一軟,就擺擺手讓他調轉馬頭而去。可是,石槃陀並沒有拔腿就走,又勸說玄奘與他一同回瓜州。玄奘略一思索,明白了他的心思,說道:“你是不是擔心我會連累你?”

石槃陀點點頭:“師父一定要前去,萬一被衛兵捉住,必然會供出我來。到那時,我還是脫不了干係……”

“你看著我的眼睛。”玄奘嚴肅地對石槃陀說道,“我是出家人,從不打妄語。我現在在你面前立誓,我若是被抓,縱使千刀萬剮,也不會供出你。”

石槃陀總算放了心,跳上馬背,絕塵而去。

現在,陪伴玄奘的只有那匹又乾又瘦的棗紅色老馬。

玄奘目送自己的嚮導——石槃陀漸行漸遠,躊躇了片刻,毅然轉身向西,孤身一人走入了茫茫戈壁。

 

沙漠深處,滿眼都是荒沙,沒有水草,沒有道路。玄奘辨別不清方向,只能將駱駝的糞便、死人的白骨當做路標。他孑然一身,步履維艱,沿著前人遺留下來的蹤跡緩緩前行。

有人曾經將一望無際的大沙漠比作海洋。的確,這裡的漫漫黃沙恰如浩瀚的大海一樣無邊無際,一道道沙丘亦如海浪一樣連綿起伏。沙海之中沒有明顯的地標,稍一疏忽就會迷失方向。而且這裡與海洋之中一樣,經常狂風大作。一旦風起,飛沙走石,昏天黑地,根本無法認清南北東西。初次進入沙漠深處的玄奘,精神格外緊張,總感到這裡的氣氛有些古怪莫測,好像每一道陽焰[30]浮動的沙丘後面,都隱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精靈……

果然,遠方的沙崗上出現了一支全副武裝的隊伍!他們或手持刀槍,或張弓搭箭,嚴陣以待,似乎正在等待玄奘的到來!

玄奘駭得魂飛魄散,手腳麻涼,一下子從馬背上跌了下來。一定是玉門關的守軍得到他偷渡的消息,或者發現了蹤跡,因而在前面截住他的去路。他伏在沙丘後面,連大氣也不敢出。然而,等了半天,對面卻沒有任何動靜。玄奘悄悄伸出頭張望。天哪,那數百人不是唐朝軍隊,而是神出鬼沒的強盜!他們騎著駝馬,都作胡人打扮。更奇怪的是,他們忽進忽停,時左時右,隊形倏忽千變,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玄奘滿身沙子,牽著馬悄悄靠近,想要一探究竟。然而,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他在遠處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可當他真的來到沙崗之後,那支隊伍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連鬆軟的沙地上都沒有任何蹄印!

玄奘忽然想起那位胡人老翁說過,這沙漠裡經常有妖魅出沒。看來自己是遇到作祟的妖魔鬼怪了。他膽戰心驚,進退失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他似乎聽到空中有一種平緩、慈祥、和藹的聲音說道:“不用怕,不用怕。繼續前進,前進。”

玄奘像是飲了甘露,心中立刻清涼明淨起來。他知道這是佛菩薩的昭示,所以翻身上馬,安心前行。

 

玄奘走了八十多里,終於看見了第一座烽火台。

這第一座烽燧,名叫廣顯驛(今白墩子)。它建造在一座土丘上,居高臨下,周圍十數里的情況一覽無餘。台下北側有一水泉,周圍長滿了蘆葦。

玄奘生怕被烽火台上瞭望的士兵發現,趕緊拉住馬躲藏在離烽火台不遠的一條沙溝中。他靜靜地等待夜幕的降臨——他攜帶的水已經快要喝光了,只有在夜色掩護下,才有可能靠近偷水。

大漠黃昏,霞光壯麗,彩雲絢爛,卻十分短暫。然而,在玄奘的感覺中,天黑得格外緩慢。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夜幕低垂,悄悄觀察了一下烽火台,沒有發現異常。於是拍了拍老馬的頭,牽著它慢慢靠近沙泉。

這匹老馬頗通人性,善解人意,它不但走路時四蹄輕抬輕放,而且見到寶貴的水源也沒有興奮得嘶鳴。更讓玄奘欣慰的是,儘管渴了一天,它喝水時也是那樣悄然無聲,連個響鼻都沒打。玄奘洗過手臉,拿出水袋。然而,他並沒有將水袋直接放入池中讓泉水直接流入,而是又拿出一個濾水囊,將水過濾之後,才灌入袋中——佛陀開悟之後,以他的慧眼看到,一滴水中有八萬四千漂蟲。因而,為了不傷害水生物,也為了僧人的身體健康,專門制定了飲水必須過濾的戒條。佛門戒律,是僧人第一要務。所以就是在這樣的緊急情況下,玄奘也不肯違反。可是,經過濾水囊灌水,難免會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果然,一聲淒厲的呼嘯劃破寂靜的夜空,向玄奘激射而來——

“嗖——”

一支響箭呼嘯而過,幾乎射中了他的膝蓋!響箭,主要起到警告的作用。隨即,第二支箭緊接著射了過來。玄奘知道自己被發現了,也從響箭判斷出,這些戍邊的士兵在沒有弄清情況之前,並不想射殺他。於是他乾脆直起身來,大聲喊道:“我是長安來的僧人,沒有歹意,請不要再射了!”

說完,他牽著馬爬上土丘,走到烽火台下。守兵見他是和尚,且只有一個人,就打開門,引他去見校尉王祥。唐朝戍邊的校尉,領兵不過數十人,官階也只有從八品。然而,在這裡他卻有著生殺予奪的超級權利。他若不高興,殺人如同捏死一隻螞蟻!玄奘戰戰兢兢地走進烽火台正中的大堂。

幾支熊熊燃燒的火把把大堂照得通明光亮,如同白晝。校尉王祥側著身子,斜靠在一把交椅上。他的兩側各站立著一位手持鋼刀、虎視眈眈的壯漢,緊緊盯著玄奘的一舉一動,似乎時刻準備猛撲過來,一刀將他劈為兩半,或攔腰斬成兩段。

王祥上下打量了玄奘幾眼,看到他文文靜靜、面色白皙,不像常年生活在本地的僧人。看來,這人真是從京城來的。於是,他輕輕咳了一聲,問他來此何意。

自從踏進大漠,玄奘早已將生死放在了腦後,所以他不答反問:“校尉可曾聽說,有一位出家人玄奘,要西去天竺求法之事?”

王祥點點頭:“知道這麼一回事。不過,我聽說玄奘法師已經回長安去了。難道會是你?”

玄奘從行囊裡掏出度牒給他看。這時,王祥才確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往來商旅傳說得神乎其神的玄奘大師。王祥趕緊從交椅上跳了下來,雙手合十,給玄奘鞠躬致禮。隨後,他大聲吩咐手下的士兵:“快,給法師搬座,看茶。”

賓主重新落座,略微寒暄之後,王祥說道:“法師孤身遠征,精神可嘉。然而,西行之路太過凶險,恐怕您很難活著抵達天竺。”

玄奘微微一笑,說:“幾百年來,東來西去的高僧們人人都知道此路艱難,九死一生。但他們為了利益眾生,仍舊前仆後繼,捨身犯險。貧僧雖然不才,效仿先賢的決心還是有的。”

王祥想了想,接著說:“不瞞法師,弟子也篤信佛教,曾皈依過敦煌的張皎法師。但職責所在,我不能因私廢公,放您偷渡出境。當然,弟子也不想將你繩之以法,押解到涼州。弟子是敦煌人,想請玄奘大師到我的家鄉去。那裡的張皎法師德學兼備,他對賢能有德的高僧一向禮敬有加。您到那裡,不但一定很受歡迎,而且會大有作為。所以,法師與其死於沙漠,半途而廢,還不如聽弟子的忠言,前往敦煌小住。”

玄奘頗為冷靜地回答說:“謝謝王校尉,您的好意我心領了。玄奘出生於洛陽緱氏,自幼喜聞佛法。兩京[31]的高僧,吳蜀的宗匠,我無不負笈從學,一一登門求教。並窮究各家之所解,探討諸宗之淵源。在十多年的修學過程中,玄奘也博得了一些佛門領袖的稱揚,朝廷也曾有意請貧僧出任長安大莊嚴寺的住持。我若是為了自己的修行或名利地位,何必要到敦煌去?”

聞聽這話,王祥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長安的皇家寺院住持,在佛門中的地位之高,的確非同一般。

玄奘喝了一口水,繼續說:“貧僧在修學過程中,發現傳入我國的經論典籍殘缺不全,所傳達的義理也不圓滿。我今天之所以不顧朝廷禁令,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獨闖沙漠,就是為了到西天取回真經,利益眾生。居士既然信佛,不加勉勵也就算了,反而勸我退還,恐怕不是助人為善之道吧?您既然職責所在,必欲拘留,我也無話可說。反正貧僧寧可坐牢,也不東移一步,辜負原來的求法之心。”

可是,王祥很難相信如此文弱的玄奘能夠活著到達天竺。然而,他尚未開口,玄奘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意,搶先說道:“海枯石爛,貧僧西行之志永不改變。哪怕是死於中途,我也心甘情願!”

王祥深深為玄奘的堅毅無畏所感動,忙說:“弟子能見到法師,已是三生有幸,豈敢阻攔法師?法師在大漠中奔波一日,已經疲憊至極,請先休息。明日,我送法師一程。”

說罷,王祥叫火頭軍燒了一鍋熱水,讓玄奘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就安排他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王祥派人將玄奘的水袋灌滿,又送給他幾個囊餅、一包草料。早齋之後,王祥親自將玄奘護送到十幾里之外,指著沙漠中依稀可辨的道路說:“法師,您從這條路一直向前,盡量繞過第二、第三座烽火台,直接到第四座烽火台。那裡的校尉是我的同宗本家,名叫王伯隴。他心地善良,只要您對他說是我讓您去找他,他就一定會盡力幫助您。”

玄奘十分感激王祥的熱情相助,而王祥則非常敬仰玄奘捨身求法的犧牲精神。臨別,兩人都熱淚滂沱,泣不成聲。

 

玄奘按照王祥指點的方向上了路。第一烽到第四烽,距離二百二十里。但玄奘要繞過中間的兩座烽火台,必然要多走許多彎路。他獨自一人跋涉了整整三天,歷盡艱難,終於遠遠看到了第四座烽火台。第四烽名叫雙泉,因烽火台西側有兩個泉眼而得名。玄奘沒有按照王祥囑咐的那樣,直接找第四烽校尉王伯隴。因為按照唐朝律令,未能及時發現、制止偷渡的守邊軍士,要處一年半的徒刑;如果知情不報或是窩藏罪犯,論刑更重。玄奘不想將更多的人牽扯進來,讓人家成為自己私自出關的同謀。同時,他也怕王伯隴留難自己,反而多一層麻煩。故而,他再次藏了起來,等天黑再去烽火台下取水。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玄奘在夜色掩護下,牽著馬悄悄靠近雙泉。然而,他剛剛摸到泉邊,烽火台上便飛來一支箭,實實在在地射中了他的肩膀!

玄奘大吃一驚。不過,他的肩膀雖然很疼,卻並沒有流血——這支箭居然沒有射進肉裡!謝天謝地,菩薩保佑。他拾起箭一看,這支箭與普通的箭果然不同——沒有箭頭!他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了,守備的軍士射出這支沒頭的箭,顯然是在警告他。他趕緊喊道:“請不要再放箭!我是從長安來的出家人,要見王伯隴校尉。”

放哨的軍士見他知道自己上司的名字,就走出來把他帶進烽火台,去見校尉王伯隴。王伯隴身材高大,神色威猛,性情豪爽,嗓音洪亮,有一種雄赳赳氣昂昂的大丈夫氣概。與他一照面,玄奘從心眼裡有些發楚,趕緊合十鞠躬,喃喃說道:“貧僧自長安而來,要去西天取經。是第一烽的王祥校尉讓我來向您求助的。”

那王伯隴一言不發,竟然圍著玄奘正轉三匝,倒轉三匝,最後十分懷疑地說:“你真是從長安來的?”

玄奘生怕他不相信,將自己如何離開長安,怎樣擺脫涼州都督的監視到達瓜州,又如何偷渡玉門關到達這裡,統統講了一遍。然而,王伯隴還是一聲不吭,只是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著玄奘。過了半晌,他才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玄奘急忙補充說:“的確是王祥校尉讓我來找您的。王祥是敦煌人,張皎法師是他的皈依師。他……”

王伯隴擺擺手,然後連珠炮似的問玄奘:“法師,你是不是有神通?會隱身術?縮地術?或者能騰雲駕霧?”

玄奘苦苦一笑,說:“貧僧若是會隱身術,您的軍士還能發現我?我若是真有神通,豈能被箭射中?”

王伯隴還是不相信:“若是沒有神通,單憑你這樣一個又瘦又弱的文僧,單人匹馬豈能活著走到這裡?”

玄奘一攤手:“可是,我就在您的面前啊!”

王伯隴使勁眨巴眨巴眼睛,然後突然放開嗓子大聲嚎叫道:“出來出來,都他娘的給老子滾出來!”

聽到他的嚎叫,第四烽所有軍士紛紛從自己的房間走了出來。王伯隴鷹一樣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周,然後指著玄奘對士兵們說:“你們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是一個什麼人?”

大家上上下下將玄奘打量了一個遍,除了他膚色白一些、體格弱一些、個頭小一些,眼前這人和他們一樣,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其中一個軍士說:“他就是一個和尚。今天傍晚我在台頂放哨時,老遠就看到了他。正因為發覺他是個和尚,所以才沒有直接用箭頭射他。”

玄奘騰地一下就臉紅了,喃喃說道:“我還以為沒被你們發現,原來早就……”

王伯隴哈哈一笑,說道:“在我們這大漠深處,沒有樹木,沒有野草,站在烽火台上,四周十里之內的狀況一覽無餘。再說,國家把我們放到這裡是幹啥吃的?在我們眼皮底下,就是一隻野兔也休想溜過去!何況你一個大活人。”

“慚愧,慚愧。”玄奘再次合十。

“而且我的士兵都是神射手,百發百中無虛弦。”王伯隴指著那個軍士,繼續說道,“他今天若是一箭不能中的,明天一天沒飯吃。而這小子看你是出家人,就將鋒利的箭頭拽了下來。沒有頭的箭,重心不穩,射出去發飄。小子,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能射中,了不起。明天老子獎賞你!”

“好!”所有的士兵都叫起好來。

王伯隴雙手向下壓壓,制止住亂哄哄的局面,然後鄭重說道:“小子們,我知道你們都練就了各種各樣的殺敵本領,平日裡都覺得自己是以一當十、以一敵百的英雄好漢。可是,我今天告訴你們,比起眼前這位玄奘法師,你們所有人,不,也包括我在內,統統都是草包,軟蛋,龜孫子!”

“轟——”大堂裡炸了鍋。除了王伯隴,連玄奘也不信自己比這些體質強健、豪氣沖天的戍邊將士們英勇。那些軍士,更是不服氣。王伯隴清了清嗓子,說道:“我知道你們不服氣。可是,我現在問你們:如果身無分文,你們誰能從長安走到瓜州?”

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士兵說他們可以。王伯隴再問:“那麼,若是你們沒有過所,涼州督帥李大亮又發出了通緝令,你還能躲過這一路的關卡嗎?”

這次,只有兩個人舉了手。王伯隴又一次發問:“好。現在再說第三種情況。假如你只有一個人,在沒有過所、沒有嚮導,而且從來沒有行走沙漠的經驗的前提下,你們誰能單人匹馬,偷越玉門關,越過咱們前面的三座烽火台,在大漠中獨自行走三百里,到達這裡?”

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這些常年生活在大漠裡的士兵,太知道大漠之路的凶險了,就是成群結隊的商旅,也經常迷路,最終拋骨荒沙。何況是一個人呢?這是從未有人嘗試過的奇跡。

“可是,我告訴你們,”王伯隴指著玄奘說,“這個人就做到了!就是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和尚,創造了不可能的奇跡!”

“天哪!”人們齊聲驚歎。

“在他勇往直前的大無畏精神面前,我們大唐帝國的禁邊令、通緝令,以及一層又一層的邊關哨卡,如同無物,形同虛設!”

“我的娘啊,太了不起啦!”眾人議論紛紛。王伯隴最後說:“我王某是一個武夫,平生最敬重好漢英雄。玄奘法師雖然是出家人,但他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好,今天晚上讓法師安安生生、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明天一早,我們全體軍士列隊,為法師壯行!”

第二天清晨,玄奘起床後,王伯隴給他更換了一隻容量更大的水袋,又為他補充了一些乾糧、馬麥,送他走出烽火台。烽火台門外,數十名全副武裝的軍士排列成莊嚴肅穆的隊列,為玄奘送行。

玄奘不禁淚如雨下。他感到,一股氣息從他的脊樑骨中向上攻去,直貫腦髓!同時,那種無比神聖的使命感,在他心靈深處更加堅定。王伯隴一直將他送出了十多里,在一個不太明顯的岔路口,指著西北方向說道:“玄奘法師,您沿著這條路走,可以避開第五座烽火台。那裡的校尉生性暴躁多疑,而且不信奉佛教。您若犯到了他手裡,恐怕不會有好果子吃。”

玄奘點頭同意。王伯隴又說:“從這裡向前走一百多里路,有一個野馬泉。您可以在那裡補充飲水。過了野馬泉,再走幾百里沙漠,就是伊吾了。好,您上路吧。菩薩保佑,一路順風!”

《讀佛即是拜佛:真實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