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區

凡不在那條大街上的東西,便都是虛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說,是文學。

我是一名愛國者——布魯克林第十四區的愛國者,那是我長大的地方。美利堅合眾國的其餘部分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除非是作為一種觀念、作為歷史、作為文學而存在。十歲的時候,我就從土生土長的家園被趕了出去,搬到了一個公墓那裡,一個路德派教堂公墓,那裡的墓碑總是整整齊齊,花環的鮮花從不凋零。

但是我生在那條街,長在那條街。“後機械化的陽關大道,那裡有最美麗最令人想入非非的鋼鐵生活方式”……誕生於白羊宮[1]之下,它賦予了一個火一般活躍的身子,精力充沛,又有點兒躁動不安。還有火星在黃道第九宮哩!

生在那條街上,意味著你一生遊蕩,自由自在,也意味著意外與偶然、戲劇性及運動,更意味著夢想。一種不相關事實的協調一致,這賦予你的遊蕩一種形而上的確定性。在那條街上,你懂得了人類究竟是什麼;而不在那條街上,或離開那條街之後,你就虛構他們。凡不在那條大街上的東西,便都是虛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說,是文學。被稱之為“冒險”的東西,沒有一樣接近過那條街的風格。無論你飛到北極去,還是手上戴著襯墊坐在海底,或者驅車去九個城市,一個接一個,或者像庫爾茨那樣,向河的上游航行,去發瘋,這些都無關緊要。無論形勢多麼激動人心,多麼難以忍受,總會有退路,總會有改善,有安慰,有補償,有報紙,有宗教。但是一旦沒了這一切,一旦你自由、瘋狂、殺氣騰騰……

你最初在這條街上所崇拜的男孩們,會留在你整整一生中。他們是唯一真正的英雄。拿破侖、列寧、卡彭[2]——全是虛構出來的。同第一次把我眼睛打青的埃迪·卡尼相比,拿破侖算得了什麼!在我遇到的人中,似乎沒有人像萊斯特·瑞爾頓那樣高貴,那樣有帝王風度,他只要一走到街上,就引起敬畏和讚美。儒勒·凡爾納從來沒有領我去過的地方,斯坦利·博羅夫斯基在天黑時讓我拽著他的袖子領我去過。同約翰尼·保羅相比,魯濱遜·克魯索的想像力很貧乏。所有這些第十四區的男孩現在仍然形象鮮明。他們不是發明或想像出來的,他們是真實的。他們的名字就像金幣一樣擲地有聲——湯姆·福勒、吉姆·巴克利、麥特·歐文、羅伯·拉姆塞、哈利·馬丁、約翰尼·鄧恩,更不用說埃迪·卡尼或了不起的萊斯特·瑞爾頓了。嘿,就是現在,我一說起約翰尼·保羅的名字,那些聖徒的名字就在我嘴裡留下了臭烘烘的味道。約翰尼·保羅是第十四區活生生的奧德賽[3],而他後來成為一個卡車司機,這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事實而已。

在發生大變化[4]以前,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那些街是醜陋還是骯髒。如果陰溝主排污道被打開,你就得捂著鼻子。如果你擤鼻子,你在手帕裡看到的是鼻涕而不是鼻子。更多的是內在的寧靜和滿足。這兒有酒館,有跑道,有自行車,有放蕩女人,有遛蹄子的馬,生活照樣過得悠閒自在。至少在第十四區是這樣。星期日早晨沒有人梳洗打扮。如果戈爾曼太太穿著晨裝,眼睛裡帶著眼屎,對神父鞠躬——“早上好,神父!”“早上好,戈爾曼太太!”——這也無妨,這條街已經清除了所有的罪孽。帕特·麥凱倫在他禮服大衣的後衣襟裡帶著他的手絹;它放在那裡很不錯,很實用,就像他紐扣洞裡的三葉苜蓿花。啤酒冒著泡,人們停下來互相聊著天。

我在夢中回到了第十四區,就像一個偏執狂回到他的迷狂中。當我想起海軍造船廠裡那些藍灰色的軍艦時,我看見它們躺在那裡,處在星相學的維度空間中。而我在這個空間中,則是軍械工人、化學家、烈性炸藥販子、喪事承辦人、驗屍官、戴綠帽子的傢伙、施虐狂、律師和爭論者、學者、躁動不安者、蠢漢、厚顏無恥者。

別人想起他們的青年時代,就會想到一座美麗的花園、一位慈祥的母親、一次海岸邊的旅遊,而我卻生動地,就像用酸液蝕刻了一般清晰地記得,我家對面那家錫工廠面目可憎、被煤煙熏得黑不溜秋的牆和煙囪,以及散佈在街上的亮晶晶、圓滾滾的錫塊。其中有一些閃閃發光,另一些生了銹,色澤發暗,有點兒像銅的顏色,會在手指上留下銹斑;我記得火紅的高爐發著灼光的鋼鐵廠,人們手中拿著大鏟子走向火熱的爐口,而在外面,淺淺的木製模型就像有竿子從中穿過的棺材,碰在上面,你會擦傷你的小腿,或是折斷你的脖子。我記得那些滿是鐵銹跡的黑手,鐵銹渣已深深地嵌入了皮膚裡面,沒有東西可以把它除去,無論是肥皂,還是拚命搓洗,還是金錢,還是愛情,甚至死亡,都無法將它除去。就像手上有一個黑色的標記!兩手黑不溜秋,像鬼似的走進高爐——後來,又捧著鮮花,冷冰冰、一板一眼地穿著星期天的套裝,可就是雨水也沖洗不掉那鐵銹渣。所有這些漂亮的猩猩帶著隆起的肌肉,帶著腰部風濕痛,帶著黑不溜秋的雙手,去見上帝……

對我來說,整個世界都包括在第十四區的範圍之內。區外發生的任何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就是無足輕重。如果我父親到那個世界之外去釣魚,我對此也毫無興趣。我只記得他晚上回家時酒氣熏天,他把大綠籃子打開,讓那些眼珠凸出的怪物撒了一地,在地板上扭來扭去。如果有人去打仗,我只記得這人在一個星期天下午回來,站在牧師家門前,把肚子裡的東西全吐出來,然後用背心把它擦乾淨。這就是羅伯·拉姆塞,牧師的兒子。我記得每個人都喜歡羅伯·拉姆塞——他是敗家子。他們喜歡他,是因為他是個飯桶,他對此供認不諱。是星期天還是星期三,對他來說毫無區別:你會看到他來到街上的遮篷下,手臂上掛著他的上衣,汗流滿面;他的腿搖搖晃晃,就像一個水手在海上長期航行之後,上了岸,腿還是長時間不斷地顫顫巍巍;他嘴裡滴下煙草色唾液,伴隨著熱烈而又不出聲的詛咒,還有一些大聲說出的髒話。一個懶惰透頂、滿不在乎的人,淫穢不堪、褻瀆神聖的事他都做得出來。不像他的父親,是一個上帝的人。不,一個喚起愛的人!他的弱點是人性的弱點,他有了這些弱點還自得其樂,罵罵咧咧,得意揚揚,像一支鬥牛用的短標槍。他會來到暖洋洋的大街上,街上的煤氣總管道爆裂,空氣中滿是陽光、大糞味兒和罵人的話。也許他的褲襠鬆開著,背帶掉了下來;也許他的背心上吐滿了亮晶晶的東西。有時候他衝到街上,像一頭公牛衝過來四腳著地地滑行,然後整條街道像著了魔似的,人全跑光了,好像檢修孔一下子打開,把人渣全部吞下。瘋維利·曼會站在塗料店上邊的小棚子上,把褲子扒下,玩那玩意兒想好事哩!他們在那裡,站在乾巴巴的電一般的爆裂聲中,大街上的煤氣總管道爆裂了。這一連串事情使牧師的心都碎了。

這就是他那時候的模樣,這個羅伯·拉姆塞。一個永遠處於狂飲歡鬧中的人。他佩戴著獎章從戰爭中回來,肚子裡有一團火。他在自家門前嘔吐,又用自己的背心把嘔吐的東西擦去。他比一挺機關鎗更快地讓街上的人全部跑光。開路!這就是他的方式。一會兒之後,他帶著一腔熱血,以他通常那種出色的、無所謂的方式,從碼頭的一端走下去,溺死了自己。

我那麼清楚地記得他,記得他住的那所房子。因為我們在熱烘烘的夏夜經常集會的地方,正是在羅伯·拉姆塞家門前的台階上,我們在那裡注視著街對面酒館那邊的動靜。整夜人來人往,沒有人費心去把百葉窗拉下。在舉步之遙的地方,是一個叫作“巴姆”的脫衣舞小酒吧。“巴姆”周圍都是酒館。星期六晚上,“巴姆”外面排著長隊,人們你推我擠地拚命擠到賣票的窗口。星期六晚上,藍衣女郎真是得意之極,這時就必然會有某個從海軍造船廠來的瘋狂水手從座位上跳起來,抓掉了米莉·德·萊昂的一個吊襪帶。那天晚上,一會兒工夫之後,他們肯定會漫步走到街上,拐進住家的入口。不久他們就站在酒館上邊的臥室裡,扒掉他們的緊身褲衩,女人們使勁扯下她們的緊身胸衣,像猴子似的抓來抓去。而樓底下,他們正拚命灌著啤酒,互相咬耳朵,發出這樣一種尖聲尖氣的笑聲,充塞在那酒館裡面,就好像冒著煙的烈性炸藥。所有這一切都是從羅伯·拉姆塞家的門前台階上看到的,這時他父親正在樓上的煤油燈前做禱告,像一隻可憎的雌山羊一般祈求有一個結束。在厭倦了禱告的時候,他就穿著睡衣下來,像一個老妖婆似的,用掃把伏擊我們。

從星期六下午起,一直到星期一早上,這是一段沒有盡頭的時間,一件事情融入到另一件事情中。星期六早晨就已經——這是怎麼發生的,只有天知道——讓你感到軍艦停泊在大水塢裡。星期六早晨我的心就已經蹦到喉嚨口了。我會看見甲板被擦洗得乾乾淨淨,大炮被擦得珵光瓦亮,停泊在水塢骯髒而平靜的水面上的那些海上大怪物的重量,沉重地壓在我身上。我已經在夢想逃走,夢想到遙遠的地方去。但是我最遠只去了河的那一邊,坐環行地鐵到過北面的第二大道和第二十八街路口。在那裡我演奏了香橙花華爾茲舞曲,幕間休息時,我在鐵洗滌槽那裡洗了洗眼睛。鋼琴放在酒吧的最裡面,琴鍵的顏色已經發黃,我的腳夠不著踏板。我穿了一套天鵝絨的西服,因為當時穿天鵝絨很時髦。

河那邊所進行的一切都是純粹的瘋狂:沙子地面,阿爾干燈[5],雲母畫——畫中的雪從不融化,手上沾滿污點的瘋狂德國佬,長了厚厚一層黏質苔蘚的鐵洗滌槽,屁股總是凸出在椅背上方的漢堡女人,瀰漫著令人窒息的酸菜味的院子……一切事物都永遠以四分之三節拍的節奏進行著。我走在父母中間,一隻手插在我母親的皮手籠裡,另一隻手插在我父親的袖子裡。我的眼睛緊閉著,就像殼一張開就要滲出液體的蛤蜊一樣。

河那邊進行的一切變化無常的潮流與氣候全滲透在我的血液中。我仍然可以感覺到我在霧中、雨中倚靠的大欄杆上的滑溜,把我的額頭弄得涼冰冰的霧和雨送來了渡船尖厲的汽笛聲,它正徐徐開出渡船碼頭。我仍然可以看見渡船碼頭上長滿苔蘚的木板,當大圓船頭的側面擦過時,木板拱起,而綠色的汁液般的水則拍打著上下起伏、吱嘎作響的木製碼頭。頭頂上海鷗在盤旋俯衝,用它們髒兮兮的嘴發出髒兮兮的噪音,一種非人類的吃喝享樂聲,嘶啞而兇猛,它們的嘴不遺餘力地攻擊垃圾,它們的髒腿掠過翻騰的綠色水面。

人們不知不覺地從一種背景、一種年紀、一種生活,轉向另一種。當人們走到街上,無論這是真的,還是南柯一夢,突然之間,他們會第一次明白,歲月在飛逝,所有這一切已經永遠成為過去,將只會繼續活在記憶當中;然後,記憶就會以一種奪人心魄的奇異光輝向內發展,人們會永遠重複這些背景和事件,在夢中,在沉思冥想中,在街上行走時,在同女人睡覺時,在讀一本書時,在同一個陌生人談話時……這些記憶突然之間,然而又總是十分頑固、十分精確地侵入進來,像鬼魂一樣出現,並滲透到每一個人的每一個毛孔中去。從此以後,一切都在變幻莫測的層次進行——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夢幻,我們的行為,我們的全部生活。我們以一種平行四邊形的方式,從我們腳手架的一個平台掉到另一個平台。從此以後,我們呈分裂狀地走進無數片斷中,就像一條百腳昆蟲,一條蠢蠢欲動的蜈蚣,拚命吸取周圍的空氣;我們帶著感應絲行走,這感應絲貪婪地吸取過去與未來,所有事物都融入了音樂和哀傷;我們向著一個聯合的世界走去,堅持我們的分裂。當我們行走的時候,所有事物都同我們一起分裂成無數五顏六色的片斷。成熟期的大分裂,大變化。在青年時代,世界的恐怖與痛苦裡裡外外滲透了我們。在歡樂與悲哀之間沒有明顯的區分:它們融合成為一體,就像我們平時清醒的生活同夢幻與睡眠融合在一起一樣。我們作為一個人在早上爬起來,晚上又走進海洋裡,被徹底淹沒,抓住星星與一時的狂熱。

然後,突然之間,似乎一切都翻轉過來的時候來到了。我們生活在心理中、觀念中、片斷中。我們不再吸取外面街上的瘋狂音樂——我們只記得。像一個發狂者那樣,我們復活了青年時代的戲劇。有如一隻蜘蛛,一而再,再而三地按照某種迷幻的、對數式的圖案繼續吐絲。如果我們對一個胖乎乎的胸部動了心,那麼這就是一個婊子胖乎乎的胸部,她在一個雨夜裡彎下身子,第一次讓我們領略了兩個圓滾滾的大奶球的奇跡;如果對濕漉漉的鋪石路的沉思激發了我們,那麼這是因為我們七歲的時候,當我們心不在焉地凝視那條街明亮清澈的影像時,關於未來生活的預感突然像長矛一般刺中了我們。如果看到一扇正關上的門,我們對此很感興趣,那麼這是因為想起一個夏天的夜晚,所有的門都輕輕關上,在光線屈尊擁抱影子的地方,有金牛犢、金飾帶和閃閃發光的陽傘。從關上的門縫裡,像從細紗網中滲漏過一層紅寶石那樣,飄來音樂和不知是什麼美妙東西的香味。也許當那扇門打開一點兒讓我們窺見一小眼世面時,也許,我們這才第一次多少知道一點兒罪惡的巨大衝擊力;第一次多少瞭解到在這裡,在光中旋轉的小圓桌上面,我們的腳悠閒地蹭著鋸末,我們的手摸著玻璃酒杯冰涼的高腳;這裡,在這些小圓桌上面,我們將帶著這樣的嚮往和敬畏看這些桌子;在這裡,我說,我們將在未來的歲月裡,第一次感受到愛的意志,銹斑,從爐坑裡爬出來的爪子似的黑手,街上亮晶晶的圓錫塊,令人生畏的煤煙色煙囪,在夏天的閃電中猛烈地甩來甩去的禿榆樹,大雨傾盆而下時人們發出的尖叫聲,而蝸牛則從熱烘烘的地裡爬出來,奇跡般地逃之夭夭,整個天空變成藍色、黃綠色。這裡,在這些桌子上面,聽到第一聲召喚,第一次遇到手的觸摸,就會有痛苦的腸絞痛。酒在我們的肚子裡變酸,痛苦從腳底心升起,在一隻手的柔軟而炙熱的觸摸下,圓桌面同我們骨子裡的痛苦和狂熱一起旋轉。這裡,有著一個又一個被埋沒的傳說,關於青春與憂鬱,關於野性的夜晚和在濕路面反光中舞動的神秘胸脯,關於正抓來抓去、輕聲嬉笑的女人,關於狂野水手的叫喊,關於在門廳前排著的長隊,關於在霧中互相擦邊的小艇和呼哧呼哧拚命噴著氣、迎著浪潮而去的拖船,而在布魯克林橋上,有一個人正痛苦地站著,等著跳下去,或等著寫一首詩,或等著血液離開他的血管,因為如果他再前進一步,愛的痛苦就會殺死他。

夢的原生質是分離的痛苦。在肉體被埋葬後夢繼續活著。我們用一千條腿、一千隻眼睛走在街上,用毛皮似的觸鬚尋找關於過去的最微不足道的線索和記憶。在漫無目的的來來回回當中,我們不時停下來,就像一些長長的、黏糊糊的植物。我們囫圇吞下了活生生的過去。我們柔順地開始在夜間,在淹沒了我們青春睡眠的血海當中暢飲。我們以一種不知滿足的乾渴暢飲。我們不再完整,我們生活在片斷中,我們的各個部分都被最薄的膜隔開。這樣,當艦隊在太平洋裡演習時,從你眼前閃過的,是關於青年時代的整部傳說,是那條大街上的夢幻,是嘴上叼著垃圾在空中盤旋俯衝、發出聲響的海鷗;要不,這是喇叭的聲音和旗幟飄揚的聲音,地球上所有未知的部分都在你眼前飄然而過,沒有日期,沒有意義,像那桌面一樣在權力與榮耀的五光十色當中旋轉。白天來臨時你站在布魯克林橋上,往下看那軍艦上冒著煙的黑色煙囪,炮筒閃閃發亮,紐扣閃閃發亮,水奇跡般地在尖利的艦頭下分開,發綠發藍的水帶著一種冷冷的白熾,帶著香檳酒和火辣辣嘴巴的寒氣,翻滾著,像冰和飾帶,像破裂與煙霧,艦頭以一種無盡的隱喻乘風破浪:沉重的艦身前進著,艦頭始終在劃破波浪,它的重量就是無法過磅的世界的重量,下沉到未知的大氣壓中,下沉到未知的地質裂縫和洞穴中,那裡的水流發出音樂旋律的隆隆聲,星星翻轉消失,手伸上去抓,從來沒有抓著,也沒有挨近,只是抓,而星星卻一個接一個地熄滅,無數個星星,數不清的世界下沉到冷冷的白熾中,下沉到發綠發藍的漆黑夜晚中,有碎冰,有香檳酒的灼傷,有海鷗嘶啞的叫聲,它們的尖喙上因纏滿了籐壺而顯得腫大,它們髒兮兮的垃圾嘴在寂靜的船龍骨底下永遠塞得鼓鼓的。

人們從布魯克林大橋上往下看一點兒泡沫,或一小攤汽油,或一塊碎片,或一條空駁船;世界顛倒著經過,帶著吞噬內臟的痛苦和光亮,肉體的兩脅破裂,長矛扎向軟骨,防身盔甲飄入虛無之中。從你身上經過的,有古代世界的瘋狂語言、標記和預兆,牆上的文字,酒館門上的裂縫,拿著陶土煙斗的玩牌人,襯托著錫工廠的那棵形容憔悴的樹,帶進棺材裡的有銹斑的黑手。人們夜間走在街上,大橋襯著天空,像一架豎琴,潰爛的睡眼燒著了棚屋,糟蹋了牆壁;樓梯在濃煙中坍塌,耗子在天花板上奔逃;一個聲音釘在門上,一些長長的爬行物有著毛茸茸的觸鬚和一千條腿,從管子裡掉下來,像汗珠一般。喜氣洋洋、殺氣騰騰的鬼魂,伴隨著晚風的尖叫和下流男人的詛咒;有竿子從中穿過的低矮的、淺淺的棺材;傾吐悲哀的口水流到冰冷的、蠟一般的肉裡,燒灼了死亡的眼睛,死蛤蜊被鑿碎的硬殼。一個在變幻的層次上的圓形籠子,人們在其中來回走動,星星和雲彩在自動扶梯下面,籠子的四壁旋轉,有尾巴和爪子的男女,而在一切事物之上的是用鋼鐵和高錳酸鹽寫的字母。人們在圓形籠子裡隨著炮火猛烈的隆隆節奏,走了一圈又一圈;劇院著火,演員們繼續說著他們的台詞。膀胱脹破,牙齒脫落,但是小丑的慟哭就像頭皮屑掉下的聲音。人們在沒有月光的夜晚,走在火山口形成的山谷中,死火和白骨堆的山谷,沒有翅膀的飛鳥的山谷。人們走了一圈又一圈,尋找中心點,然而火已經燒成了灰,事物的性隱藏在手套裡的手指中。

然後有一天,皮肉好像突然之間鬆開,肉下的血液和空氣結合在一起,突然之間整個世界又咆哮起來,身體的骨骼像蠟一樣熔化。這樣的一天,也許就是你碰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一天。你記得那本書下面的桌布的味道;你看鐘,這時候離永恆只有五分鐘;你數壁爐架上的東西,因為數字的聲音在你嘴裡是一種全新的聲音,因為新與舊、被觸動與被忘卻的一切都是一團火,是一種催眠。現在,籠子的每一扇門都敞開著,無論你走哪一條道,它都是一條通往無限的直線,一條瘋狂的直線。在這條線上,激浪咆哮,大理石和靛青製成的大鳥猛撲下來,放下它們發熱的蛋。從泛著磷光的波浪中,雄赳赳氣昂昂地騰躍出隨亞歷山大大帝行軍的搪瓷馬,它們緊繃繃的健壯肚皮發出鈣的灼光,它們的鼻孔浸在鴉片酊裡。現在到處是雪和冰,獵戶座的大飾帶掛在海洋的胯部周圍。

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從我的視野一閃而過的時候,正好是七點零五分,在百老匯大街和柯修斯科街的拐角上。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裝飾一家商店的櫥窗。那些人體模型從大腿中間往下全是鐵絲。空鞋盒靠櫥窗排成一行,像是去年的雪……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就是這樣闖了進來。毫不顯眼地,像一隻舊鞋盒。把他的名字告訴我的那個猶太人是個厚嘴唇;例如,他不會說符拉迪沃斯托克,也不會說喀爾巴阡山脈——但是他能神聖地說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現在,在我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我又看見他那肥厚的大嘴唇,在他發這個名字的音時,他噴出的唾液形成的一條細線就像拉長的一根橡皮筋。在他的兩個門牙之間有一個大於通常情況的空隙;正是在這個空隙中間,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詞顫抖著、伸展著,一層五彩繽紛的唾液薄膜,在其中集中了黃昏時日光的全部金色——因為太陽正從柯修斯科街落下去,高架橋上的交通局面突然成了一種春天的解凍,一種嚼和磨的聲音,就好像帶鐵絲腿的人體模型正在互相生吞活嚼。不久以後,在我來到慧駰國[6]的時候,我聽到頭頂上有同樣的嚼和磨的聲音,又有唾液在一個人的嘴裡顫抖、伸展,在消失的陽光中五彩繽紛。這次是在龍之峽:一個男人拿著一根籐杖站在我的上方,臉上露出一種野蠻的阿拉伯人的微笑,啪啪啪地抽打著籐杖。好像我的大腦是一個子宮,世界的四壁再一次坍塌。斯威夫特的名字就像對著世界的錫板蓋子拚命撒了一泡清脆響亮的尿。頭頂上,那綠色的吞火魔王,他的美味腸子包裹在油布中;兩顆巨大的乳白色牙齒大聲咬在同打靶場和土耳其浴室相連接的抹了黑色油脂的嵌齒帶上;嵌齒帶滑過一個白色骨架。斯威夫特的綠龍帶著一種無盡的撒尿聲,從嵌齒上運動過去,將像通心粉一樣被吸入的人類大小的侏儒碾細碾小。在食管的里外,在肩胛骨和乳突的上下左右,穿過無底的臟腑,洶湧澎湃,完全洶湧澎湃,胯部伸展滑動,嵌齒不斷無情地運動,生吞活嚼所有掛在龍鬚上的細小通心粉。我觀察那發出轟響的乳白色微笑,那種狂熱的、來自夢鄉之火的阿拉伯式微笑,然後我默默走進敞開的龍肚子裡面。在骨骼上那些咬住旋轉嵌齒的瘋狂肋骨之間,慧駰國伸展在我的面前;我耳朵裡那種絲絲的撒尿聲,就好像人的語言是由礦泉水構成的。上上下下,在抹了油脂的黑帶子那邊,在土耳其浴室那邊,穿過管樂演奏者之家,在天藍色的水面上,在陶土煙斗和液體噴嘴上跳舞的銀球之間:低於人類的淺頂軟呢帽和班卓琴的世界,印花大手帕和黑雪茄的世界;從聚乙二醇[7]到溫尼伯市場的黃油硬糖,爆破的啤酒瓶,玻璃絲糖漿和熱玉米粉蒸肉,激浪咆哮和烘烤鐵盤的絲絲聲,泡沫和桉樹,污垢,白堊,糖果,女人的雪白大腿,斷槳;木製肋骨令人眼花繚亂地飛舞,麥卡諾拼圖,永無休止的微笑,噴著火的野蠻阿拉伯人的微笑,血盆大口和綠色的腸子……

哦,窒息的、崩潰的世界,強健的白牙齒在哪裡?哦,同銀球、軟木塞、救生圈一起下沉的世界,玫瑰色的頭皮在哪裡?哦,蛋,蛋白狀的,哦,現在被嚼爛了的、光禿的世界,你冷冰冰、亮晶晶地躺在什麼樣的死亡之月下?

【註釋】

[1] 占星術中黃道十二宮的第一宮。——譯者注,下同。

[2] 艾爾·卡彭(1899——1947):美國黑手黨首領。

[3] 原是荷馬的兩部史詩之一,在這裡泛指冒險,或講冒險故事。

[4] 指猶太人大量遷入這一地區。

[5] 瑞士人阿爾干發明的一種結構科學的油燈。

[6] 英國18世紀作家斯威夫特的長篇小說《格列佛遊記》中描寫的一個幻想國度。

[7] 一種食品添加劑。

《黑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