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服衝動,拒絕誘惑

  2月25日是個星期五,這天我蜷縮在床上,裹在被子裡像個 蟲子一樣磨磨蹭蹭,起床的時候已經是10點30分了。我本來就 很喜歡睡懶覺,這天早上比平時更是多貪睡了一個小時。

  

  簡單地洗過臉後,我坐到了圍棋盤前,這時英鎬帶著一副憂 慮的表情進來了。和大塊頭的身軀極為不相稱,英鎬是個內心 非常敏感的人。果然他是擔心我前一天晚上暴飲暴食的問題。飽 餐一頓之後,肚子實在脹得很,於是為了促進消化我就做了些運 動。結果好長時間都沒有鍛煉了,那些肌肉被這麼偶然使用了一 下都開始叫屈,肩膀、胳膊出現了酸痛。不過值得高興的是,睡 得很熟很好。

  

  “吃撐了和睡得好不好有什麼關係嗎? ”為了安慰擔憂的情 緒已經堆積成山的英鎬,我這樣說了一句。其實我心裡是十分羨 慕英鎬的,因為他不論吃多少東西都不會感到不適,吃過之後馬 上就可以睡著,簡直是擁有一副鋼腸鐵胃。

  

  第二天,我沒有英鎬那樣的好體質,只能省略了早餐。其 實,如果不拿晚上的暴飲暴食當作不吃早餐的理由的話,我其實 本來就習慣於用不整不零的時間吃一頓“早午餐”。

  

  為了讓英鎬達成願望,嘗遍那60種料理,我必須要勤奮了。 吃過了外帶的食物,我開始研究王銘琬的棋譜。雖然不過是換了 對手,但是這也是連續幾天必須要做的功課。初到上海時我幾近 精疲力竭,但是不知不覺中體力已恢復到八成,整體狀態很不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托身邊這個大塊頭的福。

  

  下午1點58分,我走進2樓對局室的時候看到了座位上的王 銘琬九段。乾淨利落的灰色正裝配一件白色禮服襯衫,藍色格子 領帶也打理得精巧而端莊。他眼睛盯住棋盤,彷彿陷人了沉思。莫 非他正在構思佈局方案?或者正在回憶三年前夏天勝利的場景?

  

  聽到周圍有人的動靜,他抬起頭衝我微微一笑,然後又繼續 埋頭思考。每次比賽我都會重新體會到這一點,那就是在日本 接受職業圍棋訓練的棋手對待比賽的態度非常鄭重,禮節尤其周 全。我想由此對圍棋在日本享受良好待遇的原因也就可見一斑 了。在圍棋勝負中,日本越來越受到韓國和中國的排擠,但是從 文化潛力上來看,日本圍棋仍然在韓國圍棋之上。

  

  我也微微頷首作為回禮,然後慢慢坐到了對面的位置上。王 九段年長我14歲,1977年,我還在滿地爬的時候,王九段巳經 人段,他對於我來說是位時代相隔很遠的老前輩。之前我們以對 手的身份相遇了三次,我的記錄是1勝2敗。

  

  第一次做對手是我以世界最小年齡進入世界級比賽的1989 年,在決賽第二輪中我不敵王九段,失敗;第二次是1996年本 賽,我獲勝;第三次是2002年排位賽的三四位爭奪戰,我以半 目告負獲得第四名。

  

  王九段是典型的大器晚成型棋手。除了快棋之外一次都沒有 取得過正式棋戰頭銜的王九段,在已經進入不惑之年之後突然獲 得了日本第三大棋戰本因坊的冠軍。

  

  雖然用了 “某天,突然”這樣的詞,但是事實上並非如此。 在此5年之前,王九段就在名人戰、本因坊戰的決賽圈中進進出出,早已經在等待獲勝的那一刻。他就是那種踏實努力的棋手。 即使沒有別人的關注,也會默默不斷琢磨打造自己的棋藝,單憑 這一點,這種人就有得到人們敬重的資格。他的棋風也如同那種 大器晚成登上大三賽頂峰的棋士一般特別。王九段“腕力”極 佳,經常使出別人無法預測的招數。有的時候會以強大的氣勢追 趕著對方,攻勢如同狂風怒浪,有的時候又會出現完全莫名其妙 的失誤,在瞬間敗陣下來。一句話,王九段是“怪力亂神” 一型 的棋手。

  

  中國棋院院長王汝南八段在對局開始的信號響起時宣佈猜先 結果,王九段執黑。這又是非常奇特的一個情況,因為我和王九 段加起來一共四次的對局每次都是王九段執黑。

  

  擁有先手權利的王九段把全局的重心放到了右邊。他的構想 是通過強大的外勢構建來誘敵深入,從而自然而然地展幵包圍接 觸戰。

  

  對於這種露骨的勢力佈陣有兩種應對方法。如果是趙治勳九 段來應招,定會乾脆衝入敵陣深處進行焦土化爆發式作戰。這 個時候打入的一方必須要屏住呼吸繃緊神經。因為結果會非常分 明。不是成功將對方的勢力分散成不相連接的小塊,就是自己的 特工隊被全部圍殲。所以採用這種方式的趙治勳九段,棋一般下 得都很決絕而徹底。

  

  另外一種戰略是尋找對方攻擊和防禦劃分不清的部位,集中 力量瓦解對方勢力,逐漸滲透的削減作戰。注重實地和均衡的棋 風大都屬於這一類型。我並沒有刻意偏重哪一種戰略,但是如果 要劃分,自然是靠近這一邊。

  

  我曾經與被稱作外勢圍棋的代名詞的宇宙流高手武宮正樹九 段對弈過。面對如同黑洞一般的外勢,最需注意的一點就是要忍 受住那不斷向上衝的想要打人的野心。

  

  明知道有危險也要不顧一切衝上去並不能算是有勇氣。能夠 克制住自己的衝動,拒絕外界的誘惑,默默地走自己的道路,這 種選擇才是勇氣的表現。這時決勝點在於喪失忍耐力。

  

  我選擇的對應外勢佈陣的手段並不是打入,也不是削減,而 是第三條道路。我連接了中腹警戒線和左上一帶的空地,又在左 邊構築了僅次於右邊黑子的外勢。

  

  這種時候我總會有一種特殊的喜悅之情,彷彿自己繼承了神 創造天地的技能一般。在危機當中突發奇想,發現了以往不能夠 想到的新方法來構建新世界。把勝敗拋在一邊,無視外界評論, 沉浸在“無我”的境界中,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克服危機的新方 法,這種情況總使我興奮。

  

  左上角空地安排黑子後,對方出現的一連串失誤為我新世界 的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幸運吧。僅靠過人的 才能有時候並不能夠取得成功。即使會有遇到危險的可能,也不 能夠放棄摸索和嘗試。危機二字如同其字面的意思,危險和機遇 是相伴相生的。

  

  王九段15分鐘的冥想過程應該是苦惱的,他似乎看出直接 切斷便能有活路,但也可能走向更危險的深淵。這讓他很沮喪, 而在那個瞬間,我比誰都更急迫,因為他的決定直接關係著勝負。

  

  王九段遲疑後加大了左邊的攻勢,但是為時已晚,勝利女神 已經悄悄地走到了我的身旁。我確定自己可以利用左邊的空地確保棋局的勝利。放棄最後一擊的王九段無力挽回左邊的潰敗,最 終失去了比賽的勝利。

  

  事實上,勝負在左邊的戰鬥明朗化之後就已經有了定局,但 是王九段還是殊死抵抗,將對局拖延了一個小時,在下午5點30 分的時候才投子認輸。

  

  有可能這是場韓日對決戰,所以現場觀戰的人數比起昨天少 了很多。復盤開始的時候,如同預料的那樣,王九段要求重新演 示一下左上角空地的局勢。因為變化紛繁複雜,很難快速找到明 確的答案,但是王九段放棄了本來已經可以結束戰鬥的地方是個 極大的失誤。

  

  王九段如果在那裡就切斷的話結局會怎麼樣呢?肯定不會出 現勝負分明的局面,而我之後要走的路也肯定是一片荊棘。王九 段因為放棄了絕好的機會而懊惱不已,一邊歎氣一邊直燒頭皮。

  

  但是王九段的表情還是很明快。我也隨著他心情變得輕鬆起 來。心情愉快還是晦暗都是來源於人的內心。王九段在不惑的年 紀還能夠取得日本本因坊棋戰頭銜,他的力量源泉我想我已經知 道是什麼了,那就是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以肯定的心態來接受的 內心的力量。

  

  微笑是感染他人、而且沒有任何副作用的良藥。王九段從比 賽開始到復盤一直面帶微笑,在他的感染下連平時很少見笑的我 也不自覺地面露愉悅之色,對此我記憶猶新。敗者有的時候也能 夠給勝者帶來安慰,我學到了這一點。

  

  記者向我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看您最近的對局似乎和以 前有很大的不同。即使處於有利的地位也不急於結束戰鬥而是不斷使用強烈的戰術。”

  

  我答道:“因為和之前不同,現在的我即使有一點優勢也不 能夠確保最後的勝利。所以為了確保自己處於絕對優勢地位,必 須繼續拚搏。”

  

  疲勞襲來,我僅僅回應了正式採訪就不得已回自己的房間 了。雖然我也想讓關於圍棋的報道更加豐富,引起更多人對圍棋 的關注,但是對局之後,我的體力真的已經到達最低點,無力應 付採訪了。

  

  我一回到房間就倒在了床上,衣服都沒有脫就睡著了。這是 一段晚飯之前的甜美之旅,因為疲勞過度,我睡得很死。

《不得貪勝》